晚上,吃完晚餐后,拉乌尔从仆人那里知道费里西安是被秘密地逮捕的,大家都不知道,于是到年轻人住的小房子里去。这小房子只有一层两个房间,一个房间作为工作室,另一个作为卧室,内中有一间浴室。
他在工作室坐下,让房门和大门敞开着。
夜色悄悄地来临,越来越浓。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花园栅门吱嘎一响。
这栅门从不上锁。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小房子走来,走上草地,又登上台阶,进了前厅。
拉乌尔走上前去迎接福斯蒂娜。她似乎没看他,就让他带到一张椅子前坐下。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他在哪里?”
“费里西安么?”
“在哪里?”
“在监牢里。您不知道么?”
她漫不经心地重复:“在监牢里?”
“是的。刚才在医院里我无意中看见您一脸仇恨的表情,怕出意外,就同意人家把他收进监牢。我做得好,对么?”
她沮丧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查找……谁袭击了西门·洛里安?……啊!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您认识费利西安么?”
“不认识。”
“既然如此,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为了问他,我很想知道是否是他……”
她说话声音那么低沉而且疲惫不堪,拉乌尔很难听清楚。他接着说:“您肯定知道某些事情……例如有关巴泰勒米的事,警察还未查出他是什么人。还有西门·洛里安……他家的地址还未找到。有人在蒙马特尔的某些地方,在认识他的一些蹩脚画家常去的咖啡馆追踪他。可是他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他的证件在哪儿?他和费里西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把我卷入这件事里?您听见西门最后说的话……在临死前说的胡话中他暴露了自己:‘那藏东西的地方……老头找到那个袋子……我去寻找了……’由此看来,他们都是同谋……对么?他们是同谋……费利西安也在内。”
她摇摇头,似乎是说西门不是盗贼,他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些事。拉乌尔不耐烦地大声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西门·洛里安一直缠着我,在我四周转来转去!福斯蒂娜,回答我。”
他碰到的是一片沉默。福斯蒂娜在哭。双颊上流着绝望的眼泪。她绞着双手反复诉说她的痛苦。
“我只爱过他……现在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是谁打死他的?要是不为他报仇,我怎么活下去?我必须为他报仇……我向他发过誓……”
她一晚上都在哭泣,复仇的誓言吵醒了坐在不远处的拉乌尔。
早上,教堂的钟声响起。这是为死者作弥撒的钟声。
“这是为他敲响的钟声。”她说,“昨天在医院里说好的……我将单独为他祷告。我要求他原谅我还没有为他报仇。”
她走了。她的步伐匀称有力。她的腿细长,腰肢左右摆动。
这个时期,拉乌尔动荡不定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有时候,他觉得休息是惬意的。当然不是永远的休息。他还太年轻,而且还非常渴望行动,不能放弃对冒险生活的热烈爱好。但是,在法国各地,在蓝色海岸或诺曼底,在萨瓦或巴黎附近,他都准备了一些宜人的住所,伸手就可以得到一时的休息。他在维齐纳的别墅就是这种宜人住所之一。他在这里,像在其他产业一样,安置了一些旧日的伙伴,一个仆人兼司机、一个厨娘和一个园丁兼看门人。他念着这些人过去的功劳,给他们提供了一份宁静的退休生活。可突然间,命运再一次把他投入,既非他所寻求也非他所渴望的可怕斗争之中。
拒绝么!他做不到。无论怎样,他得采取行动。而且首先他得弄清——这是问题的关键——他这样一个无辜者,住在平静的维齐纳的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为什么会卷入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好像是由外人策划,甚至是冲着他来的。在这种情况下,用偶然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只有依据事实才能作出解释。但哪里可以找到事实呢?怎样找到事实呢?
拉乌尔一个多星期在明净居闭门不出,什么人也不见,除了阅读所有的报纸,不作任何活动。他从报上得知费利西安最后被控告了,但没有得到其他消息。
拉乌尔越来越考虑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卷进这令人害怕的事件的。他努力寻求答案,作出种种假设,往各个方向琢磨,但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障碍,走进死胡同。
同样的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在这件事中,我干什么?要是两个惨剧是有关联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什么我在其中一个惨剧扮演了角色?为什么我在维齐纳的隐居生活受到打扰?是谁打扰了它?”
有一天,当他偶然又向自己提出后面这个问题时,不得不回答自己说:“谁?当然是费利西安!”
又补充说:“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是德拉特尔医生介绍来的,在我眼里医生的面子很大,却没打听这个人的来历就收下了!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父母是什么人?难道我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查阅地址簿:“德拉特尔医生,阿尔波尼广场。”他拨了电话。医生在家。拉乌尔跳上汽车。
德拉特勒医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老头,胡子全白了。虽然有一大群病人在候诊,他还是立即接见了拉乌尔。
“身体一直好么?”
“医生,非常好。”
“那么,有什么事?”
“来打听一件事。费利西安·夏尔是什么人?”
“费利西安·夏尔么?”
“医生,您没有看报么?”
“我没时间。”
“就是那个年轻的建筑师,七八个月之前您给我介绍的。”
“对,对……我记起来了……”
“您觉得他很好么?”
“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那也是人家介绍的?”
“大概是吧……谁介绍的呢?等一等,让我想想……啊!我想起来了……这件事甚至有点奇怪。是这样!那时有一个仆人,很叫我满意……那人上了年纪,聪明稳重,有时还当我的秘书。我接到您最新的名片那天,叫他登记您的地址,他好奇地端详这张名片,好像认识上面的笔迹。他说——我现在完全记起来了:‘这位达韦尔尼先生是一个慷慨的先生。有个年轻建筑师,我曾跟大夫您提起过。要请大夫您介绍给他。我从前侍候过这年轻人的父母……这个年轻人我曾对您谈起过。’
“他在打字机上打了一封介绍信,请我签了名。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拉乌尔问道:“这仆人您不再用了么?”
医生笑了起来。
“我发现他偷了我一大笔钱,不得不辞退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绝望的样子:‘大夫,我求求您,不要把我赶到街上去……在这里我已变为一个诚实的人……我害怕离开您……不要赶我走。不然,我又会过上那种偷鸡摸狗的日子。’”
“医生,他叫什么名字?”
“巴泰勒米。”
拉乌尔听了不动声色,他料到会听到这名字。
“这位巴泰勒米没有家人么?”
“有两个儿子,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他有一天向我唉声叹气地承认。其中有一个特别坏,老是在跑马场和格莱纳尔的酒吧里混。”
“他儿子到这里来看过他么?”
“从来没来过。”
“没有人来看他么?”
“有的,有几次我撞见他和一个女人谈话。一个中产阶级妇女……样子高雅,十分漂亮。十八个月前,有一天,她有些发疯似地跑来找我,把我带到附近一个受伤者身旁。”
“医生,您是否对我说明白?”
“这没有什么秘密要透露,因为报纸都谈到了。这关系到著名的雕刻家阿勒瓦尔,您知道,去年他在艺术沙龙中展出了出色的菲里尼的塑像。不过,”医生笑笑地说,“我希望您的调查没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拉乌尔一边思考一边走了出来。他终于抓住了线索,已经可以推测在老巴泰勒米、科西嘉女人和费利西安之间有共谋。这共谋把费利西安引到了维齐纳。
经过一番打听,拉乌尔到雕刻家阿勒瓦尔家中拜访,递上名片。他家离医生家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而已。
他在一个宽敞的工作室里见到一个年纪还轻、样子高雅、黑眼睛、十分漂亮的人。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品爱好者,到法国来购买艺术品。
他以行家的眼光细看并欣赏堆满工作室的那些粗坯、胸像、半身像、未完成的全身像,同时不断地观察雕刻家。这位稍带女人气的优雅而敏感的艺术家与那科西嘉女人有什么关系?她爱过他么?
他购买了两尊美丽动人的玉石小雕像。接着,他指着一尊立在底座上蒙着白布的大雕像说:“这座呢?”
“这不出卖。”雕刻家说。
“这就是有名的菲里尼像么?”
“是的。”
“我可以看看么?”
阿勒瓦尔揭开蒙布。在塑像显现的那一刻,拉乌尔惊叫了一声。在雕刻家听来,这是入迷的惊叹,其实它更含有诧异和惊愕的意味。毫无疑问,这塑像表现的是福斯蒂娜·科尔蒂纳。这是她的表情,她的脸型,甚至是她柔软的衣服凸现的身体的线条。
拉乌尔被这美丽的雕像迷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叹了一口气,说:“哎!像这么美丽的女人,世上没有。”
“就有这么一个。”阿勒瓦尔笑眯眯地说。
“对,但要由您这样的大师来表现。事实上,在奥林匹斯女神和古希腊名妓以后,这样完美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
“存在。而且不用我去表现,只要复制就行了。”
“什么?这女人是一个模特儿么?”
“就是一个模特儿,每次出场都得付钱的。有一天她来看我,告诉我她曾为我的两个同行当模特儿,结果引得她的情夫大为妒忌。她对我说,要是我同意,她就偷偷地来,因为她很爱情夫,不想使他痛苦。”
“为什么她要当模特儿呢?”
“因为需要钱。”
“她的情夫从未知道这件事么?”
“他监视她。有一天,她工作完穿衣服时,那家伙撞开我工作室的门,把我揍了一顿。她跑到附近找了一位医生来。幸好伤不重。”
“您后来又见到她么?”
“只是近来才见到。她为情夫戴孝,向我借钱为他塑像。”
“她重新当模特儿么?”
“有时当当头部模特儿。别的她不干。她向情夫发过誓。”
“她以后怎样生活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甘愿堕落的女人。”
拉乌尔长久地看着那美丽的菲里尼雕像,低声问:“那么,不论什么价钱您都不肯出售么?”
“不论什么价钱都不行。这是我用生命塑出的作品。我将来对女人的美貌,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激情和信心了。”
“是对您曾爱过的一个女人的美貌。”拉乌尔开玩笑地说。
“我可以承认,我是曾经渴望得到她,但我徒劳无功。她另有所爱。我不觉得遗憾……我要保存菲里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