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呵,这一些想法老在脑海裡挥之不去,从早上女儿雪子差点从楼梯上滑落下来就开始了。
我的独生女雪子,唸小学五年级,每天早上八点钟和我一起出门,她去上学,我到店裡工作。今天早晨她迟了一些,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才看到她拖着满沉重的书包,外加塞了些学生用品的手提袋,从楼梯上飞奔下来。
不料,书包上面的铁扣勾住了铺在楼梯上的地毯一角,用力拉扯之际,脚底下一滑,差点倒栽葱的跌落下来。
“危险!”
正在楼下拖吸尘器的女佣君枝,跟我同时叫嚷了起来。一刹那间,雪子以孩童特有的敏捷扒住了另一边的牆壁,总算倖免了栽落,只是手提袋裡的什物散了一楼梯。
说起来,那道楼梯还真是危险,上面铺了条窄细的毛毯,为的是脚底下的安稳,没想到磨旧了以后,反而教人容易滑跤。
斜度陡急,加上没有牆壁的另一边向楼下的起居室开敞着,连个扶手也没有。而更糟的是,楼梯底下便是铁平石玄关,如果运气不好,就有一个倒栽葱,将脑顶砸到铁平石地板上去的危险。
我重又痛定思痛的想到了平时常常记挂的这件事,于是当下就打电话给熟悉的一位木匠,请他在阶梯装上防止滑跤的橡皮压边,楼梯的另一边也装上扶手。那木匠答应等两三天后,他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就过来。
因此,有关楼梯的这件事,应该是大可不必去挂念了。
女佣君枝跟平日一样,收拾好早餐的盘碗,便忙着操作起吸尘器来。君枝是个寡妇,五十多岁的人了,平常都难得害场感冒,人很勤快,又颇具文化水平,可算是个好帮手。
就因为她把这个家管理得很好,又很能照显雪子,我每天才能够安心的到六本木的委託行去照料生意。因此,丈夫在五年前被病魔攫去后,一家生活还算安定。
当然,人嘛,总免不了有那麽点毛病。君枝的缺点在于三句话不离她那位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去的丈夫。据她说,她的另一半原任职镇公所,在镇公所一次不幸失火时因公殉职。
“……他呀,工作能力强,责任感又比别人来得重,所以,上司欣赏他,部属也都很敬佩他,也不过才四十开外呢,都说下回该轮到他升祕书了,没想到,就因为责任感太重,到了火灾的节骨眼儿的时候,独个儿把公家的重要文书全集拢起来打成包包,又守候在那裡等所有的员工都安然的逃离火场,自己反倒来不及跑开,终于葬身火窟了……”
这番话,我不晓得已经听过多少遍,如果单拿我来轰炸还有话说,偏偏她是连第一次上门来的客人,不管张三还是李四,抓住就开始:“我那口子还在世的时候……”不由我在一旁听着都惑到乏味并且厌烦。
然而,或许也只好请我那些客人多多包涵了,在君枝来说,唯有使她备感骄傲的丈夫那些往事,才能够让她至今还这麽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做事,那些回忆正是她生命的泉源,反过来自己想想,倒也能够作某种程度的瞭解。
今天早上也是,雪子险些儿从楼梯上栽下来后,君枝又以一种新鲜的因果关系,将这桩有惊无险的意外拿去跟吹嘘她的亡夫连结到一起,我听而不闻的虚应着,与雪子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家门。
一路上,我又担上了另一件心事。昨晚,我头一次留哲夫在家裡过夜。不仅这样,深夜裡,雪子经过楼上的客房外面,说不定她觉察到了裡面传出来的异样的动静……。
当雪子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出于反射的掠过了这份恐惧。以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来说,大人气十足而又沉着笃定的雪子,竟然会出那样的岔子,准是由于内心有所牵挂的缘故。
或许是这种不安,和想着万一雪子遭到了不幸的想像搅绕在一起,使得我对楼梯有了莫名的恐惧。
可是,再怎麽也没有想到,这麽快就发生在今天下午……
“怎麽了?你的脸色好苍白。”店裡雇请的年轻女孩皱起眉头,凑过脸来望着我:“是不是刚才那通电话捎来了什麽坏消息?”
我把仍旧空茫一片的目光转向她:“我家的楼梯出了事。”
“啊?”
“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跌断了脖子……”
好像是哲夫受了重伤,这句话溜到嘴边,我连忙吞了回去。
从委託行到市郊的家裡,即使搭计程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等我返抵家门,已是午后将近五点钟了。
君枝刚才在电话裡说,她请附近的那位内科医师并不在场,倒是管区警察局的三位警员在等候我。
这一幕情景等于告诉我,当医师赶来的时候,哲夫的伤势已经回生乏术了。事实上,警察很快的展示他们的证件,接着用简短的话告诉我,哲夫几乎是坠地之后立即死亡。
这以后,第一个将详细情形说明给我听的还是君枝。刑警他们还在侦查屋子内外,以及打电话跟警局连络。
“那位先生一直睡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起床,因为太太说过不要喊醒他,所以我就没有惊动他。”君枝浅黑而扁平的那张脸上汗涔涔的,听她的口气,似乎比刚刚出事打电话到店裡来通知我的那个时候还要亢奋。
“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换好衣服下楼来,我就请他在这儿用早点。”君枝用有些戽斗形的下巴指了指餐厅的桌子。
“嗯……”我强作镇定的反应着。
昨夜所以留哲夫在这裡过夜,是因为带回家来做的经理方面的工作耽搁了,我回房就寝时,他还在继续工作。而早晨我离家之时,楼上的客房还静悄悄的,显然他还在睡。
“一点钟左右他用完餐,说还要继续整理帐簿,就上楼去了。我呢?收拾好碗盘,也出门买东西去了。”君枝面无表情的说,同时,也不知为什麽,她越说越快。
哲夫吃个早餐居然会费时一个半小时,准是因为君枝又像往常那样,捉住他就滔滔不绝的大吹她亡夫的当年勇的关系。君枝当然也晓得我不很欣赏她这个毛病。
“我跑到很远的那家超级市场去买,所以到家已经三点多了……一开门,我的妈呀,我活了这麽一大把年纪,可还没有碰过像那样教人心脏都要停掉的事儿呢……”君枝到底禁不住,一张脸都变了色,把发现哲夫跌死的光景描述了一番。
君枝一进门就发现哲夫穿着西装,仰脸躺在玄关的铁平石地板上,说是仰脸,其实脖颈扭曲成异乎寻常的角度,苍白的面颊上拖着一丝鼻血。两条长腿的前端搁在楼梯口和第一个梯阶上,一隻拖鞋飞到客厅前面去了。
“你没看到我两个膝盖抖成什麽似的……不过,好歹一看就晓得八成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跌伤了,赶紧打电话给山野医院,因为我死掉的那口子常说,碰到外行人看不出名堂的伤势或是病情,顶好不要去动他,赶快找医生最要紧,有时外行人自作聪明给他急救,反而造成坏结果。我想起了他说的,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和医院连络后,君枝紧接着打了个电话到委託行找我。医师虽然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哲夫却已气绝身亡。至于管区的警察那边,好像是由医师通知的。
“哲夫他现在在哪裡……?”我问。
“山野大夫和警察先生说先把他搬到裡边的佛堂再说……”
“雪子还没有回来?”
“四点多就回来了,当时警察还在检查尸体,我看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把自己关进楼上的房间裡去了。刚才我送点心上去,她说不要吃……”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刚想上楼,却又改变主意,走向后面的佛堂。
在供奉着亡夫灵位的佛堂裡,哲夫对着佛龛,头南脚北的挺直在被褥上,依旧是那套格子呢西装,从头部到胸前,蒙上了白色的床单。
我瘫软的跪坐到他的身旁。单看他稍嫌肥胖,却也魁梧粗壮的身躯,实在很难相信刚才所听到的那些事竟会是真的,然而,遮盖在他头脸的布料是那种不祥的白,逼得我却不能不面对事实。
这麽一来麻烦可大了……。
我的心开始痛苦而急促的悸动起来,奇怪的是,心裡居然没有涌出悲伤的反应,毋宁说反而令我重新估计到我与哲夫之间的距离。
他比我年轻十岁,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们是一年多以前,他到我们店裡来选购花衬衫时结识的,我们那家委託行也售卖男性的服饰。
不久,他开始每隔四、五天就要到店裡来逛逛,我以冷静的心情感受到,他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着我来的。
大约半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我们在委託行附近的一幢大楼的地下餐厅不期而遇,才有了进一步的交谈,知道他是附近一家演员训练班的准明星。
经他这麽一说,倒好像在电视剧的小角色裡看过这麽样的一张面孔。西欧风味的长相,轮廓很深,个子也很高,大致上算是具备了做为一个演员的起码条件,只是缺少个性,是一个重大的弱点。
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后不久,我让他帮忙委託行经理方面的工作,前者是他主动引诱我,后者当然是我开口拜託他;大学毕业后,他曾经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好几年,因此,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委託行的女店员、君枝,乃至雪子都晓得哲夫这个人,她们不见得都已看破了我们之间进一步的关系,不过,我们曾经和雪子三个人在外头共餐过好几次,雪子好像也满亲近哲夫。
然而,如果雪子觉察到楼上客房裡的动静呢……?
忽然,一个荒谬的想像掠过脑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让这份恐惧追赶着,匆匆离开哲夫的遗体。我终究没有勇气掀开那方白布来看,也许,哲夫与我心灵上的连繫,仅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拉开佛堂纸门的刹那,一眼看见雪子伫立在幽暗的走廊上,我内心再度震惊了一下。
“小雪……”
她已经脱掉学校的制服,换上了奶黄底散綉着花样的衫连裙洋装。每天早晨都要叫君枝梳弄成麻花瓣的秀髮,长长的披在肩膀上,使她显得比平时更稚气一点。而现在,雪子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却哭成又红又肿。
“你怎麽了,站在这个地方?”
刹那间,她从鼻孔裡闷哼一声,扑进我怀裡来。
“好可怜……哲夫叔叔好可怜哦……”
雪子断断续续的一再重複着这句话,一面哭倒在我的怀裡。
我安抚着她那纤巧的肩膀,感到刚才还梗在心裡的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疙瘩,化为春水,流逝而去。
雪子仍是个纯洁而多愁善感的少女,她只是单纯的对母亲这位年少的朋友抱有好感,对他的惨死悲伤而已,有关昨夜的事,也只是我的多心罢了,哪怕只有那麽一下,我也不该作那麽可怕的想像。
女儿哭个不停的模样,甚至使我内心油然生起一丝感动,我这才禁不住流出泪水来。
把雪子带回二楼后,我才跟警察相对而坐。在这以前,他们似乎一直在餐桌那裡,接受君枝的咖啡与饶舌的款待。
“看样子是从楼梯上滑了一跤,摔落玄关的石板地上,把脖子折断的。其他也找不出什麽可疑的地方。”警察先生开始用几乎可以说是悠长的口气谈了起来。
“我说,道种楼梯上发生的意外事故还真不少呢。去年一整年,全国就有六百多人从楼梯上摔死,平均一天裡有一个半人死于楼梯的意外事故,而且又不尽都是老人或是小孩,六百个人当中,三分之二是男性。”
说话的警察卸着香烟,以看似有些睏意的眼睛,望了望那道问题的楼梯:“怪的是,半数以上的意外都发生在家庭的楼梯,而且多的是从比较矮的地方摔下去说死就死的,这位先生怕也是在别人家不习惯的楼梯上一不小心出了事的。”
于是谈话的焦点再度集中到哲夫身上,警察要我谈谈他那个人。
“太过详细的我也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信州一个算得上富农的人家的二儿子,读完东京的大学以后,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了一阵子,只是他一心一意想当演员,下定决心辞掉了工作,进入一家演员训练班,大致上的经历就是这样。我跟他来往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他这人还可以信赖,就请他帮忙经理方面的事务。”
“他还是个单身汉?”
“是的。他一个人住在涩谷一幢公寓裡,说好随他的方便到我们店裡来记帐。昨天因为是月底,工作延搁了,第一次留他在家裡过夜,没想到竟变成这个样子……”
起初的衝击过后,自责的千针万刺开始在心胸裡折磨自己。
接着警察也问了些有关君枝的事,但很快就打断了,八成已经从她自己嘴裡听得够多,也已经确定过真伪。
“除了二位以外,府上只有一个女儿……?”
“是的。”
对于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他好像并不在意。
末了,他们留了句“等我们研讨遗体是否需要解剖后再跟您连络。”便一起走了。
结果,并没有进行解剖,警方所持的理由是,从遗体的外观上判断起来,除了从楼梯摔落意外死亡外,并无其他可疑的迹象,关于失足摔落的原因,也没什麽值得可疑的地方,只能算作死者本身的过失。
事实上,即使有人怀疑哲夫被某一个人从楼梯上推落,以致跌死,只怕警方也找不出任何的犯罪动机来,他们大概会认为君枝与死者前一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雪子又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毋宁说我自己所站的立场是最具嫌疑性的,可是哲夫死亡的午后两点半左右,我偏又身在委託行裡,这个不在场证明是无可置疑的。
而整个的情况显示不太可能是外来的犯罪,果真是一桩罪行,这种谋杀方法岂不太不可靠了?要将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死,万一没死成呢?
警方以过失致死的结论,大致上可算得是一个合乎常理的判断。
哲夫的遗体在东京就地火葬,他的双亲从老家赶了来,将灵骨罈子捧回乡下去了。就这样,表面上,这件案子算是尘埃落定;他这个人在演艺圈裡还没有走红到足以被周刊杂志拿来大事渲染的程度。
然而……
照理,我内心所受的衝击和这桩不幸的记忆,应该随着时日逐渐轻淡才对,但也不知为了什麽缘故,我觉得沉淀在心底裡的那一堆残渣似的什麽,反倒逐渐的增加了浓度,并且牢牢的虬结了起来。
原因在于雪子。
哲夫横死的那天,雪子也曾哭红了眼睛,但过了两三天后,却好像忘怀了曾经发生过什麽那样的,恢复了平日的活泼,照样到学校去上学,对我的态度也没什麽不自然的地方。
惟独对君枝,她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雪子似乎有意无意的想躲开君枝,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敢正视君枝,以往依赖君枝做的一些杂事,现在都宁可自己动手。
不仅这样,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竟然独自跑到美容院去,把去夏就留起的一头宝贵的长髮剪掉了,她解释说天气越来越热,剪了凉快,但我几乎可以确信,真正的原因是省得每天早晨找君枝为她编麻花辫。
这麽一来,那个可怖的想像,重又在我的脑海裡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雪子以她那早熟少女的直觉,洞察了我和哲夫的关系,开始憎恨起哲夫来?
那天,她放学回来,进入楼上自己的房间,觉察到哲夫下楼的动静,于是突然从他背后……?
以十一岁孩子的智能而言,企图把人从楼梯上推落,造成意外死亡的这份单纯,是可以理解的。会不会是买东西回来的君枝正好目击了小凶手犯罪的现场?君枝为了袒护雪子向警方保持沉默,只是雪子仍不免对君枝这个人的存在感受到压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出事十天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连忙造访相距五百公尺左右的雪子的同学家。
当我的询问得到回答的刹那,真就尝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
我于是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早餐后我邀雪子出外散步。
由于是假日的清晨,古老而閒静的住宅区,马路上几无行人。附近的小公园也是静谧一片,初夏的阳光倾注在无人的鞦韆架和砂场上。
我装作有些疲倦的坐到鞦韆上,雪子也跟着坐到旁边的另一个鞦韆,盪了起来。
“我说小雪,好不好发狠心告诉妈妈真话?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管听到再严重再可怕的事情也不会惊慌。”我望着远远的网球场,以和缓的速度一来一往的白球,打开了话匣子。今天早上,我是几经考虑,才选了这个地点的,如果两个人都坐在鞦韆上,谈话时候既可以避免四目相望的紧张,和缓的摇摆想必也可以和缓雪子幼小不安的心境。
“哲夫叔叔死的那天,你说你是四点钟放学回来,是不是?可是妈昨天碰到附近你的同学顺子,她说她是不到两点钟就跟你在巴士站分手的,那天因为老师们有研习会,小朋友们提前放了学。事实上,小雪是两点钟左右回家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但鞦韆摇摆的吱哟声已经戛然而止。我几乎可以看到对着耀眼的阳光紧锁双眉、一面屏住呼吸的她那副表情。
“现在,老老实实的告诉妈,你两点钟到家后,发生了什麽事情?”
良久,雪子默不作声。我拼命的克制着想要搂住她双肩揽进自己怀裡来的衝动。
球儿飞到场外来,拉球中断,两个球员当中的一个捡起球,重新开球的时候,雪子吸了口气,低声的喃喃的开始说话了:“我到家一开门,听见君枝阿婆和哲夫叔叔很大声说话,他们好像吵得很厉害……”
我禁不住转过脸去看她:“他们为什麽事吵架?”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哲夫叔叔的爸爸从前认识阿婆的先生……哲夫叔叔对阿婆说,她先生根本就是因为在镇公所做事时候拿了人家建筑商的钱,事情快要揭穿了,心裡不安,变成了神经衰弱,索性放火烧了镇公所自杀的。对了,叔叔又说阿婆的先生才不是什麽祕书,压根儿只是个小职员。”
“…………”
“阿婆气死了,大骂叔叔是个撒谎精,我从来没听过那麽可怕的尖叫……”
“那你就怎麽样了?”
“我在玄关外面站了一会儿,听他们好像越吵越凶,我好害怕,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坐巴士到同学家去玩,她们家白天妈妈也不在,四点多再回家的时候,家裡来了警察先生,说什麽哲夫叔叔从楼梯上跌下来……”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原来雪子是无辜的。放了心的同时,我又有了一番新的惊诧,外带对于自己这份粗心和大意感到懊悔。
我想起哲夫的故乡是信州的下市,出事后,他父母亲便是从那裡赶来处理善后的,当时我只是听而不闻的不曾觉察到这一点。另一方面,大约十五年前,君枝与丈夫也是住在信州某一个市镇,没有任何依据显示那个市镇不会是下市,同时,从年岁上推断起来,君枝的亡夫认识哲夫的父亲,并非不合理。
出事那天的早晨,君枝一面侍候哲夫用餐,一面照例的吹起了亡夫的当年勇。偏巧哲夫已经从父亲那裡听说过这个人,知道君枝所讲的那些全是她自己瞎编出来的,她亡夫不仅不是候补的祕书,甚至只是个胆小如鼠的小职员,偶然在建设工程的贪污案裡挂了边敬陪末座,眼看追究的触角伸向自己,禁不住变成了神经衰弱,索性纵火自焚,一了百了……。
君枝当然大为激动。或许哲夫一开始只是带几分揶俞的放放冷箭,没想到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演变成一场大吵。
想必哲夫所讲的才是事情的真相,因为他犯不着特地撒那个谎来使君枝不高兴。而君枝自然是心裡有数,所以才会编造了一个“值得夸傲的丈夫”的轶事,靠着吹嘘以支撑自己,并且抬高自己的身价。
没想到哲夫竟然揭穿了她的谎言,因此,燃起了她对哲夫的憎恨。
或许君枝万万没想到无意中被雪子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在争吵后她将哲夫推下楼梯。不,她也许还不至于到蓄意谋杀的地步,只是一时恨由心生,忍不住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不料,哲夫竟然从楼梯上滚落下去,不幸折断了脖颈当场死亡——?
然而,证据呢?只不过是一种很坏的想像而已。
我这才第一次领略到没有证据这种事,原来好像教人受不了,另一方面却也可以成为一种奇妙的希望。
“你怎麽一直没有告诉妈这件事?警察先生他们不是也来查问过嚒?”我儘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盯着雪子的眼睛望。
雪子别开了视线,重又缓缓的盪起了鞦韆。良久,她才有些落寞的说:“我觉得要是阿婆被警察先生抓走,不能在我们家帮忙的话,妈可就麻烦了……”
不,还是有点不对,我直觉的感觉到,潜意识裡,雪子还是对哲夫这个人的存在感到排拒;哭着哀悼哲夫的死亡,固然是出于她诚挚的本意,可是另一方面,会不会也怀着几分希望,恨不得哲夫早早消失个乾淨?
我也想尽情盪它一阵鞦韆,整个身子却使不上劲。
和雪子回到家裡时,君枝正在用吸尘器清扫楼梯。
“回来了?天气总算好起来了。”她从楼梯中段送过来与她的年龄不很相称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自从装了橡皮压边以后,上上下下要方便多了。不过,我倒又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过世的那口子生前常常提醒办公室的女孩子们,橡皮压边固然可以防止滑跤,却也容易绊住高跟鞋的鞋跟。他就是这样,什麽都比别人想得周到,谁会想到这麽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来不及逃出去,被烧死在大火裡,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责任感太重的关系……”
我茫然的望着,她那泛了几许淡色斑点的光亮的面颊,戽斗形的下巴,随着清脆的口齿上下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