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有过兴头头的巴望了半天,却又落得一场空的经验。
然而,淳子有时不免觉得这种经验她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她甚至怀疑自己命中注定如此。
第一次是小学一年级头一回参加远足的早上,出了水泡未能成行,从此,一连串的不如意接踵而来;毕业典礼时代表毕业生致答词,母亲本来要参加,分享她这份荣誉的,却不料于头天晚上心脏病发猝死。
刚考上女大,父亲任职的那家公司宣告倒闭,仓促间,升学变成了就业。总算进入M製铁公司工作了三年,好心的上司为她撮合了一门适当的亲事,没想到未婚夫竟于婚礼的十天前,在跨越平交道时死于车祸……。
一连串事与愿违的纪录,简直就是在述说着她人生的不幸。
该说是经验带给她的一种可悲的习性吧,每当有什麽令人振奋的期盼接近眼前之际,淳子就止不住担心这回会不会再度落个空欢喜一场。
那种不安多数时候总是以一丝微妙的预感的方式出现,但这回却以更加鲜活的前兆降临她身上。
九月中旬,开始有些寒意的一个深夜——说得正确一点,凌晨零点正,淳子独居的公寓裡的电话铃响了。
已换上睡袍的淳子,想着会不会是持木打来的,一面轻鬆的拿起了话筒。
“喂喂?”
奇怪的是话筒那一头一片沉默,但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电话并没有挂断。正准备再度呼叫,只听一个陌生女子用沙哑而刺耳的声音贸然说:“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淳子吸了口冷气,同样的声音再度重複道:“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请问,您是哪位?我……”
“我要是被杀掉的话,那是因为你这个人的缘故。”
无视于淳子的那种激动性的口气,与其说带有戏剧性,倒不如说蕴含着一股逼真而又深沉的怨恨。
“喂喂,请问您是哪位?一定是打错电话了………”淳子不觉间把说到一半的话嚥进了肚子裡,因为内心裡有一丝心虚使得她不得不语塞。
忽然,对方改用一种带几分揶俞的口气说:“可知道人寿保险从签约当天开始,要过多久的期间,自杀身死才能拿到保险金?”
“………”
“告诉你,是一年。从前是两年,但现在自杀无效的期限是一年,换句话说,只要过了一年满后的第一天,自杀而死的也可以领到保险金。”
对方接着用喉音很重的嗓子慢慢的低笑着挂断了电话。
良久,淳子茫然的兀立在那儿。电话裡的声音全然陌生,既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也没有确定一下淳子是谁。本来很可以当做弄错了或是单纯的恶作剧不予理会,但淳子出于直觉的,不能拿这通电话来跟自己的现实对证一番。
这该从那天说起——
趴在床上的持木,喷吐着吸了一口的烟雾,忽的冒出一句:“给我一年的时间。”
那已是去年十月初的事情了。
“一年?”淳子翻个身,勾头探视着男人那副有些神经质,却紧衬得很具现代意味的侧脸。
同他之间变成这种关系,已经有两年的时光。
“一年以后又能怎麽样?”
“唔………”
“为什麽要等一年嘛?”
“因为我那黄脸婆最近有意无意的暗示过,一年以后要还我自由。”
“那又为什麽呢?”
“这个………她本来就有些神经衰弱,谁知道脑子裡想些什麽?”
持木的口气虽然带点自暴自弃的味道,一双眼睛却深思的凝望着烟雾的去向。
“无论如何,我保证再过一年一定把那个家作个了结,在那以前,请你再忍耐一个时候。”
持木这回断然的说着,捻熄了香烟,两隻手重又把淳子的肩膀重重的压到床单上。
(再过一年……)
儘管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寄以期望,持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还是灼热的镌刻到淳子的心版上。
这并非出于廿八岁的单身女郎对婚姻的憧景,而是淳子从心底裡爱上了持木。
(眼看着他所应允的一年就快到了,偏偏……)
一想到刚才那通电话会不会是持木的妻子所打,淳子就禁不住塞住耳朵,在电话机面前蹲了下来。
十几天后的十月三日,早报上刊出了持木的妻子“自杀”的消息。刊载在这个地方地区报纸上的那则小小的新闻,内容极其简单——
二日晚上,持木贵美江(三十五岁)将煤气管导入卧室,中毒死亡,其夫持木铁工厂厂长持木高志,于十二时许返家时发现尸体。持木家无儿无女,只有夫妻两人,贵美江自若干年前起即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症,亦曾接受过治疗,加以枕头底下留有亲笔遗书,因此,警方断定为自杀。据推断,死亡时刻应为该夜十点钟前后……。
淳子在自己的公寓住处吃着果菜汁与半熟荷包蛋的早餐之际,看到了这则消息,自然受到了很大的衝击,只因她目前所处的立场,不仅不便赶往持木家,就连打个电话也有所顾忌,只好一如往常那样的到M製铁公司总社上班。
打从高校毕业以来,她便在这家公司干了十年,复于几年前调升到祕书课来。
持木铁工厂是M製铁公司多年的承包工厂,四十岁不到的持木厂长每回造访M製铁,自然而然的就会跟淳子碰面,而从三年前开始,两个人之间遂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然而,他们四周的人应该没一个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淳子任职的公司,有着规范员工私生活的传统,尤其对女职员的异性交往更是严加管束。因此,他俩不得不分外的细心谨慎,从不敢在大街上约会,幽会时总挑着夜晚,地点也只限于淳子的公寓套房。
就因为这样,淳子不用说既不曾到过持木家,也没有跟持木的妻子贵美江碰过面。
公司裡,看到今早新闻的同事都在谈论这件事,每当有人谈起,淳子就把目光落在文件上,假装不关心这事。
傍晚六点半,淳子离开公司,搭乘开往市中心区的巴士,她所订阅的地区报纸的总社就在那边。
她的表兄山川昭夫在那家报社的广告部做事。白天,淳子几经考虑,决心找昭夫打听关于这件命案的更进一步的详情,于是用电话约好下班后同他见面。
要想直接从持木嘴裡听取事情的经纬恐怕很难;一则势必为处理善后忙得团团转,随时,在警方以及四周的众目睽睽期间,持木一定不便与她接触。
然而,对淳子而言,这则消息令她感到自己有如被撂在一旁的局外人,独个儿左思右想之馀,心底裡止不住涌出连她自己都觉骇然的一丝疑念。
如要向第三者去探听详情,怕只有警方或是传播界方面。
可是万一弄不好被警方知悉她和持木之间的关系的话,那就无法挽回了。
而在这一点上,山川昭夫可以说是最适合的打听对象了。他今年四十五、六岁,是个笨手笨脚的人物,小时候两个人就像亲兄妹那般的一起长大,照说无论在什麽样的情况之下,也不用担心他会把淳子的个人隐私洩漏出去。
七点正走进约好的那家咖啡馆,山川已经在裡边的席位上落座,拘束的拘偻着瘦高的身躯,正在阅读自家报社发行的报纸。
虽然同住在一个城市裡,表兄妹俩并不常见面,山川首先问了一些淳子的近况,接着主动的提及碰面的主题:“你跟持木贵美江很熟?”
“也不是很亲近,以前在汽车驾驶教练班一起上课,觉得人满好的,这回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真是吃了一惊,所以才想多知道一点进一步的详情……”淳子重複了一遍刚才在电话裡说过的藉口。
山川也没有怀疑,点点头道:“唔——我向採访现场的记者打听过,据说是因为染患神经衰弱,久病厌世自杀的,并没有什麽特别的问题。”
“神经衰弱麽?”淳子故意张大眼睛表示讶异。
其实,她老早就听持木说过,贵美江从年轻时候起就有忧鬱症的倾向,最近几年来曾经数度天天跑医院接受治疗。
“嗯,两年前好像还有过自杀未遂,她在浴室裡割腕,被做丈夫的发现,立刻送医急救,才没有酿成大祸……”
淳子也知道这件事。
“那次敢情是一时衝动的突发性自杀,并没有写下遗书什麽的,这回却在枕头底下留有写在信笺上的遗书。”
“遗书上怎麽写来着?”
“只是简简单单的表示不想活了。”
“这个……”
淳子刚要开口,女侍送来了咖啡,只好暂时打住,不一会儿,她突然问道:“那封遗书果真是贵美江亲手写的麽?”
山川有些调侃意味的皱了皱永远带几分睏意的眼角:“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特地请专家鑑定,结果确是她本人的笔迹没错。因此,警方就作了自杀的结论。——怎麽?你干吗这麽关心?”
“因为怎麽也想不到她那个人会自杀。”
“可是,还有别的旁证呢。当我听到这件事的刹那,心情还真低沉得难受哩……据说,她投保了一千万的人寿险,受益人是她丈夫,是去年十月一日订的合约,换句话说,她是在合约成立后的一年零一天自杀身死的……”
淳子的心跳陡的加快,山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同时,在她耳边代之而起的是那夜的那通电话。淳子并没有听过贵美江的声音,所以无法分辨,可是那夜那通电话,只怕还是贵美江所打的吧?
“因为这种例子不常见,所以我们报社的记者特地前去访问那家保险公司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据说,要签约的时候,贵美江一再钉着问自杀而领不到保险金的期限是不是一年?过了这个期限之后,那怕是一年零一天,也可以领到保险金?看到负责签约的人怪怪的表情,她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放言说什麽她既然白白的空过了一生,总得把自己的性命卖高一点的价钱才好。负责的那个工作人员听了这话,当时内心裡就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山川搅拌着咖啡,现出他那独特的、给人淡泊感觉的苦笑。
“那名记者好像很懊悔,说早晓得这样,倒不如在精神科的病历卡方面多下点工夫追究一番也罢了……”
据说投保人寿险之际所做的健康检查,只是心脏、血压、血液等等所谓一般性的检查,至于其他的病历,除非当事人主动开口,往往很容易给忽略过去。
“可是……”淳子喝一口不加糖的咖啡,于是宛如被那一股苦味所刺激那样,衝口说出了有点自虐意味的假设:“她先生既然是一千万保险金的受益人,那就未尝没有谋害贵美江的理由了。”
“啊,警方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持木这个人嘛,所经营的工厂相当稳定,很难想像会因为讹诈保险金不惜杀妻。如果外面有女人,那又当别论,可又好像没有这种迹象……”
山川的最后一句话使淳子放了心,另一方面却又不知为了什麽,使她的心胸掠过一抹冰凉的紧张。
原来警方和世人都被蒙在鼓裡。他们完全不知道事实上他有情妇,并且恰好在出事的一年前,曾经对那女人许诺过“我保证一年之后一定把那个家作个了结”。
再就是约莫十天前,八成是贵美江的一个女人,曾在电话裡向淳子控诉说:“我老公要杀我。”
不仅这样,持木应该知道妻子投保人寿险的事,以及要是在合约成立后的一年零一天身死的话,很容易被视作自杀的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只有淳子一个人能够估猜到持木的“动机”。……
第二天早晨,淳子在自己的公寓裡接到了持木的电话。
“淳子麽?是我。”
一听到有些鼻音的他那熟悉的声音,一股无关乎理性的怀念之情,立时紧紧的箍住了淳子的心胸。
“你已经知道这次的意外事件了吧?”
持木的口气听起来很匆促,算算今天该是为贵美江举行葬礼的日子,想必是繁忙中抽空给她打了这通电话来的。
“是的。”
“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详情,是跟报上说的自杀没错。不过……”说到这裡,持木把声音压低:“在整个事情完全过去以前,绝对不要让外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所以你千万不要主动打电话到我家来。”
“那当然……”
“短时间内我大概也没办法到你那儿去,你得忍耐一下。”
“…………”
“那麽,就这麽着萝?”
他只管把自己所要吩咐的作一番叮嘱之后便想挂断电话,淳子连忙唤道:“我说……”
持木立时反问:“什麽?”
他那有些不耐而冷冰冰的口气,使得淳子脱口说出一直盘据在她心底的一件事:“我说,你太太真的是自杀?”
刹那间,持木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有点生气的答道:“真的呀。”
“那麽…………警方也相信了?”
“当然啊。我只是想,万一他们晓得了我们之间的事,用怀疑的眼光来看的话,那才叫不愉快呢。”
“嗯………”
淳子以为持木还要说什麽,也就没有接碴儿,谁晓得电话就这样的挂断了。
这种意犹未尽的不满,益发的使淳子掉进不安和焦躁裡。“再过一年……”的约定可以说就要实现了;万一持木为了这个诺言而谋害了妻子呢……?
不会的!淳子的本能力图否定这个可能。连警方都断定是自杀,又有死者的亲笔遗书,我只要忘记这一切就行了……。
第二天傍晚,淳子抱着一颗无以填补的孤独之心,刚刚下班回来,便有个陌生女子上门来找她。
步入冷寂的屋子,方才亮灯,彷彿就等着这一刻那样的响起了门铃,门开处,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穿一袭素色和服的女人。
这儿除了持木以外几乎没人上门,淳子纳闷的望着那女郎,后者也不寒暄一声,便迳自走进玄关,关上了房门。
“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是关于持木贵美江的事情。”
女人重新以估测的眼光打量着淳子。淳子怔了一下,照理能够把她淳子和贵美江连结到一起去的,应该只有持木一个人。
“我可以打扰一下吧?”女人方稜而扁平的脸上泛起了优越的微笑。
淳子好似被对方的气势所压那样的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在餐厅的沙发上相对着坐下。
“我刚刚去参加贵美江的葬礼来着。她真是太惨了。”
怪不得这女人茄紫素色和服上繫了条黑色的腰巾。
“请问,你是……?”凉子怯怯的问道。
“我和贵美江是高校同学,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至于我的姓名嘛……告诉你也没什麽用,是不是?”
“那麽,找我有什麽………?”
“我坦白的告诉你好了,事到如今,你装蒜也没用,贵美江已经把什麽都告诉我了。”
“……………”
“贵美江早就晓得你和她先生的事情,只因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才装作没有这回事,对她先生,乃至对社会上的人。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淳子彷彿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最近她一直在担心你要杀她,说总觉得你常常从外面窥视屋子裡。她那个人有神经衰弱的倾向,所以我总是笑笑不去理会她,没想到果真成了事实……”
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贵美江担心淳子要杀害她?
——然而,有一次她在电话裡曾经对淳子说:“我大概会被我老公杀死。”
淳子忽然怀疑那通电话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打的,只是电话裡的声音和她的嗓音,说什麽也没办法贴合。
“请你不要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根本就没见过持木贵美江这个人……”
“我刚刚不是说过装蒜也没用麽?我有你犯罪的证据。”
“证据?”
“第一个证人就是我,出事当天夜裡十点钟左右,我从外面回家途中,偶然经过她家门前,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你站在门口。我因为急着赶回家,也没有打招呼就走过去了,到了拐角要转弯的时候,回头看到贵美江开门让你进屋子。你一定是找个藉口进屋之机,用安眠药或是麻醉药使她睡死过去,把她弄到床上,再把煤气管引进卧室裡跑掉的。”
“我没有……你那是乱讲,二号晚上,我一直待在这间屋子裡……”
“有人证麽?”
让对方冷冰冰的这麽钉上一句,淳子可又语塞了。那天,她和平时一样,七点钟以前回到住处,独个儿用晚餐,于十一时许就寝……无奈从不跟街坊邻居打交道的她,那儿来可以提供她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证据还有一个。”女人的眼睛益加锐利的闪亮着,从黑色手提包裡慢慢的取出一张小纸包,打开纸包,是一方草莓花样的薄毛料手帕。
“这是在现场的床底下捡到的。我因为贵美江一死就接到连络赶过去,所以对详情知道得很清楚。当时持木告诉刑警那条手帕是他太太的,才没有构成问题,可我敢铁定那条手帕绝不是贵美江的,因为她向来只用麻纱料子的东西。——显然这是你不小心遗落现场的。”
淳子出于反射的猛摇着头,却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血气哗的从脸上退去。那的确是她所熟悉的手帕,记得是好久以前一口气买来六条,也不知什麽时候在哪裡丢掉的,目前手头上只剩下了三条。
“可是,我没有杀她。”好半天,淳子总算迸出了这麽一句:“别的不说,他们不是在贵美江枕头底下找到她的亲笔遗书麽?”
“那只要稍稍动点脑筋就可以解决。”
“…………”
“两年前贵美江曾经自杀过一次,只不过是发作性的自杀,没有写遗书而已,可我猜想,会不会事实上她是写下了遗书,她老公持木把它偷偷保管起来了?——十月二号晚上,他回家发现了老婆的尸体,直觉到一定是你所为,就想着,无论如何,表面上必得当做‘自杀’来处理才好,这时,两年前那封遗书正好派上用场,他就拿来放到她枕头底下。当时他要是发现你这条手帕的话,八成也藏起来了,没想到在刑警到以前,他一直忽略了它……”
女人的言词给了淳子相当複杂的衝击,直到刚才,她儘管怀疑持木,却还把一线希望寄託在贵美江的亲笔遗书上面,如今……。
女人把淳子的心慌看在眼裡,忽然歪歪薄薄的嘴唇:“直到今天早晨以前,我还打算拿我目击的事实,连同乘乱偷出来的这条物证手帕去报警,可是看着灵堂上贵美江的遗照,看着,看着,我就改变了主意,心想,表面上当做自杀,把事情的真相隐藏起来也许比较好,如果说被丈夫的情妇所谋害,这对自尊心特强的贵美江,恐怕会是教她死不瞑目的憾事。此外……我自己开了家店馆,很需要点花费,看情形嘛,我们可以打个商量……”
“啊……?”
这回轮到女人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皮,但她立即豁出去似的回望着淳子:“我可以以一百万的代价把这条手帕卖给你,包括我的沉默在内。我给你一天的期限作决定。”
“…………”
“瞧你独个儿住这麽豪华的公寓套房,区区一百万,应该随时都可以拿出手吧?我明天的这个时候再来一次。”
女人快口的讲完毕竟不怎麽好开口的事情以后,将手帕收进手提包裡站了起来。
“据说,持木贵美江的先生应该没什麽理由杀他太太的……”淳子以忧鬱的语气向相对而坐的山川昭夫说。
这是中午的休息时间,还是跟前天同一家咖啡馆的裡边。
淳子继续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往往隐藏着外人所没办法估测的难处,是不是?”
“这样麽?”山川不怎麽在意的回应着,两道视线漫空裡游了游,好似在思量着自己的家庭,半天,这才不解的皱皱眉:“怎麽,你还在牵挂着那件案子啊?”
“昨晚梦见贵美江,梦裡,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好像想告诉我什麽。……还有,我想起来有一次在汽车教练班排班等候的时候,她跟我说过夫妻之间不怎麽美满……”
淳子勉勉强强找出这麽个藉口,不过梦见恍似贵美江这事倒是真的;昨晚她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有几分憔悴。
“所以,我想知道贵美江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先生可有不在场证明……”
“这点我倒是还没有问及。无论如何,警方既然已经认定是自杀,应该是不成什麽问题的。”
“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淳子翻着眼皮央求的望着他。
山川露出银牙,吁了口夹带着苦笑的长气。
“我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一有什麽事挂在心上,别的任何事情都没心去做。”
“那是因为老是独自一个人的关系,奉劝你还是早一点儿找个人结婚吧。”
嘴裡儘管这麽数说,山川看样子还是愿意帮她查问一下,只见他从口袋裡掏出铜板,一面走向公用电话。但他随即改变主意,想直接向负责採访这次事件的记者直接打听,旋身走出咖啡馆。
咖啡馆距离报社也不过两三分钟路程,临走他说如果需要耽误很多时间的话,就会打电话过来。
淳子独自喝着已经变凉了的咖啡。山川本来要请她午餐,但她胃口全无。
昨天晚上闯到她住处来的那个女人,何以要编出那麽一套瞎话来?那女人说什麽出事的当天夜裡看到淳子走进持木家大门……真是鬼话!淳子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至于那条手帕,是否真的是在现场捡到的,还是个问题。
因此,即使那女的果真出面报警,警方也不至于全听她的一面之词来把淳子视作嫌犯,不过,无论如何,那女的已经看穿了持木和淳子那不为人知的关系,这一点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这事要是给警方知悉了的话,他们势必改变自杀的见解,进而重新去调查持木。
而万一他真的是有毛病呢?
不,不可能的,心裡虽然一再否定,淳子还是希望在那女人再度登门以前弄清关乎持木的真相。弄清楚了之后,才能决定应付那女人的对策。
山川倒是很快就回来了。他说,赶巧社会版的编辑主任在场,山川向他打听,他就替他打电话到警局去问负责该案的警员。
“编辑主任的表情有点奇怪,我只好骗他因为认识贵美江这个人。”
淳子抱歉一番,催问打听的结果。
“警方好像也查过这一点,不过,持木的不在场证明大致上算是成立了。”
“大致上——?”
“持木对警方说,他于当天晚上八点钟左右离开公司到他弟弟家去,十一点半前后再离开那裡,于十二时许回到家裡,发现了命案。他弟弟好像在做商业设计方面的工作,雁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那天是为过世的老爸做法事,特地赶去跟他弟弟打商量的。他弟弟夫妇俩也作证说持木在他们那裡直待到十一点半,如此这般,他的不在场证明算是成立了,不过,作证的是他亲手足,未尝不能说并非绝对的有力。因此,要是其他的情况对他极不利的话,他就有可能被警方进一步的追究到底,只是死者既然留有亲笔遗书……”
持木一向不太爱谈到家庭和亲戚之间的事,淳子记得他只提过一次他弟弟。
那个做弟弟的,本该和兄长一起继承家业,却把铁工厂推给哥哥,只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在他生活窘困的时候,做兄长的似乎不时接济过他。
就因为这个缘故,只要做哥哥的一句话,他就极有可能答应为他哥哥作伪证……。
本来以为只要查证一下持木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弄清楚他的清白与否,好落个安心的,正因为这样,听到山川这番叙述之后,淳子突然有一种胀满了全身的空气顿时一洩而光的感觉。
要从外面去确定某件事情的真相,也许远比你所想像的要困难许多。
和山川分了手,返回公司途中,淳子绕道有她户头的那家银行。
持木的不在场证明既非绝对的有力,无论如何得先封住那女人的嘴巴才好,淳子决心这麽做。
正如山川所指出的,警方如若再发现什麽不利于持木的某些因素,那麽,持木很可能立时陷入苦况。
在跟那女人再度对决以前,如能找到持木商讨一番就好了,可是一方面她又极不愿意这麽做,这不仅只为了持木禁止她主动给他电话的缘故。
这份踌躇来自她内心裡对持木所感到的那一抹无以消除的疑惑,以及已然萌生的一丝可怕的想像,那就是:万一连持木也在怀疑她呢?
儘管这样,在进入已经开始了午后上班时间的公司以前,淳子还是在犹疑不决中,利用公共电话拨了拨持木家的号码,却不巧正在通话中。
午后七点,淳子住处的门铃响了。
果不出所料,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她今天穿的不再是和服,而是很平常的一套深蓝色西式套装,因而那张扁平而佈满雀斑的面孔,竟成了带点土气的家庭主妇的味道。
昨天她口气裡表示拥有一家店铺,但从她这副模样看来,着实教人怀疑那话的真实性。
相对着坐下以后,女人凝瞪着单眼皮的眼睛盯视淳子,彷彿在等着她回话。
淳子从手提包裡取出支票,放在桌上。
“目前我只能筹到这些,不足的部分我再想办法,请你千万不要把昨天讲的那些话洩漏给任何人。”淳子儘可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藉以忍受那份屈辱。
满以为会现出胜利微笑的对方那张面孔,陡的一紧,眼底甚至飘漾起轻蔑和一抹淡淡的恐惧。
“你这是承认自己的罪行了?”女人竟连声音都奇怪的失去了情感。“你最好照实说出来。”
“开玩笑,我并没有做什麽。”
“那你干吗要付钱?”
“因为……我不愿意被警方作无谓的怀疑,我不想卷进去……”
“撒谎!就凭这点理由你就肯掏出一百万?你这样说张罗就张罗来这麽一大笔钱,足以证明你承认犯罪……”
“不是的!我没有………”
一种坠入圈套的焦急,使得淳子顿时面红耳赤。
她嚷着:“我绝对没有杀她!”
“你能证明你没有杀她麽?你既没有不在场证明,贵美江又一直在担心你要杀她,何况现场还有你留下的手帕……”
“所以我才要把那条手帕——”
淳子用眼睛示意桌上的那张支票。但女人只用满含用意的目光凝望着淳子,并不伸手去拿。
“你还是说实话吧。”女人说。
“没做的事叫我怎麽说?”
良久,两个人屏住气息互瞪着。
忽然,女人带着了断意味的起身:“我本来想听你亲口说出实情,你既然不肯讲,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已经等于听到了。”
“等等,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淳子忍不住央求道。
女人穿好靴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回过头来:“你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要完全证明一件事毕竟很难。”女人缓缓的呢喃着,看似颇为固执的眸子深处这才泛起一抹疲倦的光,然后轻轻的关上门,走了出去。
好一阵子,淳子茫然的目送着。
直等到女人的脚步声消失于走廊那一头,混杂了愤怒与焦躁的一股激情,这才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那女人的真正意图在那裡?她到底打算怎麽样?
淳子方才留意到自己竟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知,更别说她的身分来历了。她可是单方面的被那女人抓住弱点,任由她愚弄?
淳子抓起手提包,夺门而出。
她看到那女人急步的走在昏暗街灯底下的路前端,她挪动着稍稍外弯成O形的两条粗腿赶路,那副背影怎麽看也不像是从事送往迎来那种行业的人,倒活脱脱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
走到大马路上,女人有些迷惑的环顾了一下巴士站上的人群和自己的四周,到底还是举手拦了部路过的计程车。
所幸紧接着开来了一部空车,在跟踪的车子裡,淳子看到前车的那个女人正把头部仰靠在座位上。
那部车穿过闹区,再度驶入灯光昏暗的住宅区,然后在树篱与围牆之间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看着女人付钱下车以后,淳子也在相隔十来公尺的后面下车。
女人拐向围牆那边,淳子连忙奔向那拐角。
在不算长的围牆尽头,女人和迎面而来的一个同样看似家庭主妇的妇女错身而过,她们点头寒暄之后,女人走进围牆裡不见了。
女人进去的那个房子,是幢有些葬兮兮的平顶房屋。
一看到门柱上那块铜质门牌上屋主姓名的刹那,淳子险些儿惊呼出来,因为横写的那两个潇洒的字眼儿,竟是“持木”二字。
仓促间,淳子转身就去追刚刚错身而过的那名主妇。
“对不起,请教一下——”
四十开外的那个主妇,和气的望着淳子。
“请问,这个姓持木的人家,和持木铁工厂有没有什麽关系?”
“敢情是工厂老板的弟弟吧。”女人回答得很乾脆。
“是不是从事商业设计方面的那位……?”
“嗯。”
“刚才进去的那位女士,是他太太麽?”
“是啊。”又是一派理所当然的回答。
看样子,贵美江果然是被持木所谋害的了?
在千思万绪浮浮沉沉中,只有这个疑窦依然顽强的盘据在淳子的心裡。
持木有次曾经告诉她,生性要强的贵美江,和小叔夫妇始终处不好,因此,贵美江不可能把心事直接倾诉给那位妯娌。那麽,那女人的行动显然是出于持木的指使。
持木八成是杀害了妻子之后,虽然以自杀瞒过了警方,却发现淳子开始对他怀疑。她一定还记得去年秋天,他曾经以“再过一年——”这句话让她窥见了他内心的计划,出事后,又曾在电话裡问他“真的是自杀?”因此,他才叫弟媳编一套胡言去恐吓淳子并牵制她。当然啦,那女人所说亲眼看见淳子,以及在现场捡到手帕种种,自然都是一派胡言。
然而,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的当儿,也有可能给逼入无以证明自己清白的死巷子裡去。换句话说,他先让你明白要证实一件事有多困难,而后藉着这个来封闭你的疑惑和追究。
然而——淳子发觉这同时也可以作正好相反的解释,一想到这个,止不住悚然的停住了脚步。
所谓反面的解释,便是也许持木是清白的,甚且反过来怀疑淳子,才会利用弟妹设下圈套,诱使淳子供出罪行。
如今,淳子确信出事前不久的一个深夜裡,打电话到淳子公寓裡来的,果然是贵美江本人。
贵美江就那样的在淳子心裡播下怀疑持木的种子。另一方面,要是她在死前对持木说“淳子要我的命”,又故意把持木不小心带回家去的淳子那条手帕遗落现场再行自杀的话……在现场出面的持木真就会怀疑淳子了。
于是他索性把两年前贵美江那封遗书放到死者枕头底下,表面上以自杀作个了结,暗地裡却以这一着来试探淳子,会不会是这样?
抑或贵美江说的是实话,她果真是被持木所杀害的……?
他是真凶麽?还是无辜?如果是清白的,则无疑的,他势将继续怀疑淳子,正如淳子一直怀疑他一样……。
淳子领悟过来她已无从获悉真相,即使去逼问他弟弟夫妇俩,关于持木的不在场证明,他们也不可能推翻前言。
又即或持木怎麽解释和否认,也可能都是谎言。
同样的,不管淳子怎麽呼冤,只要持木已经对她产生怀疑,也无法消除掉那份疑窦。
也许在他俩彼此的内心裡种下永远的猜疑,正是贵美江最后的复仇。——然而,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只成了难解的谜团。
不觉间,凉子已然跌入深不可测而宛如永不止步的走在异国土地上的那种孤独裡……。
约莫三个月后,年关已近的某一天,持木现身于淳子的公寓,这还是那桩命案后他第一次前来看她。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看在淳子的眼裡,总觉他原本不很丰盛的头髮更是缩小了一圈,忽然像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
他隻字不提有关命案的一切,自管照着老习惯,在她的床上搂抱她。
不多会儿,他趴在床上点了烟,将疲倦的侧脸朝向黑暗的窗口,以有些空洞的声音对她说:“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好不好?总不能贵美江尸骨未寒就把你娶进门来……”
“说得也是……”
(再过一年……)
淳子在内心裡喃喃自语着,但她决心不再当做快乐的盼望来期待。
她告诉自己:不期望,幸福或许反而会出乎意外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