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女祕书竹下纪子正在用透亮的嗓音寒暄,小野泽舒服的听着,一边走进董事长室。
屋子裡跟往常一样打扫得窗明几淨,窗台上那瓶唐菖蒲浴着十月的朝阳,构成一个清爽的色点。
他坐到办公桌面前,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装设在正面牆壁上的那座玻璃橱上面。橱架上陈列着各样的瓶装洋酒,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他出差海外时候买的免税货。拿破崙、欧泊、白马,以及大部分的约翰走路,把整座细长的橱柜给佔满了。
本来董事长室没有必要存放洋酒,只因他独居的公寓套房并不很宽敞,搁在办公室裡倒也可以权充摆饰。
无意中,他数起了酒瓶,一则由于乍看之下,总觉得那些黑牌约翰,瓶子与瓶子的间隔好像变宽了一点点,再就是这种情形今天早晨并非第一次。
这时,竹下纪子把泡好的茶送进来。她将茶放到桌上,看到小野泽的西装肩膀上沾着线头,于是很自然的伸过手来拈去,这是干了三年祕书的女子不经意的一种动作。
“怎麽样?常不常跟武彦君约会?”
“是的……”纪子马上垂下睫毛,白皙的面颊飞起了一抹淡红。
“很不错的青年是不是?家庭背景也相当好,跟你很相称。”
纪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乌黑的眸子却显得更加晶莹。
武彦是跟小野泽的公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机械製造工厂常务董事的儿子,在偶然的机会裡看到了纪子,立刻透过做父亲的,表示希望和她交往,这是今年初夏的事情。于是小野泽跟武彦见了面,确定了他的人品之后,这才把他介绍给纪子。每天和纪子面对面的小野泽,不需进一步向武彦的父亲探询,便已看出这年轻的一对已经变成彼此的俘虏。
“倒是老兄真是好福气,儿子嘛,已经自立长住美国,犯不着再为儿女婚姻问题伤脑筋啦。”武彦的父亲每次和小野泽通话,末了总要加上这麽一句。“反过来看看我,就说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底下还有两个女儿等着找婆家哪。老妻嘛,近来又开始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倒不如像你这位鳏夫老哥,来得清爽些。说真格儿的,我还真羡慕你哩。”
确实,看在旁人眼裡,小野泽过的是安定而悠哉游哉的生活。
他身任董事长的这家外贸公司,规模虽小,经手的主要是德国製的工作机械,买进的顾客又都是大宗企业,所以即使在不景气时期也还算稳定,同时他的助手又极为优秀。
至于他的家庭,妻子于数年前病死了,独生子攻的是跟父亲的行业南辕北辙的生化学,应邀到美国的大学任教已经有三年之久,想必在彼邦过得很惬意吧,小孩已经到了学龄,也不见他有回国的意思。
小野泽独个儿住在公寓套房裡,雇个上班制的女管家照顾身边琐事。而这种生活对于未到六旬、仍旧一头乌髮的他来说,反而显得逍遥而潇洒。
然而………近来他有时想像着退休前夕的那班月薪职员的心境,不免觉得自己的心情是否也跟他们很相似。事实上,他如果是个靠月薪过活的普通职员的话,该已是面临退休的年龄。
无论如何,他有一股索然的寂寞,觉得对整个公司而言,他已不再是个不可或缺的关键。
还有那种空洞的虚脱惑——往后不管怎麽过,总不外做点什麽事来填补风烛残年的馀白。
小野泽公司短时间内即或再卖力,也不大可能有什麽突破性的发展,但只要以目前的做法稳稳当当经营下去的话,最近的将来也还不至于面临危机,那就像是保持一定的速度在轨道上奔驰一样。
无论如何,他没有再把公司作进一步扩展的野心。他的独生儿子是天生的学者胚子,丝毫无意接父亲的衣钵,对他的财产也没有什麽热切的表示,从此也可以想见做儿子的八成过的是相当富裕的生活。
他怀疑把财产留给儿子,甚至孙子,是否是件妥当的事。他的积蓄已经足够他自己度过宽裕的晚年,到国外走走吧,想去的地方差不多已经跑遍了……。
想到这儿,只觉往后的岁月简直成了漫无目标的一片空虚的灰色空间。
辛勤工作了将近四十年,到头来几令他觉得像是一脚踩进无可救药的陷阱裡。
他好怀念年轻时的苦斗时代,好几次跌入一文不名的深谷,却总是凭着他不屈不挠的根性,又东山再起,到了四十出头终于一切上了轨道……。
眼前浮现跟他同过甘苦的亡妻面孔,接着以从未有过的新鲜的情感,目送着离座而去的竹下纪子的侧脸。
原来一想起亡妻,竟使他发生错觉,把纪子看成了自己的女儿。
要放弃这女孩未免捨不得,但只要这桩婚事对她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也得为她撮合一番。
唯一使小野泽挂心的是她跟总务部的藤尾之间是否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纪子刚刚进入公司不久,就在藤尾这个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语之下许身于他,似乎是个事实。
早晓得的话,就该处分处分那家伙的!
希望那段情已经成为“过去”……但小野泽彷彿从纪子纤细的颈子上看到了一抹阴翳。
关上门,他的目光再度投向牆上的酒柜。这回他有些性急的数起了酒瓶,为的是从藤尾联想到洋酒。
果然,酒柜裡少了一瓶黑牌的约翰走路。前两天为了小心起见数点的时候确实有十一瓶,今天早晨却成了十瓶,下午拿走的人显然刻意把瓶子与瓶子之间的间隔拉宽以为矇混。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头两回觉得黑牌约翰变少的时候,还以为是心理作用,这回可是无庸置疑了。看样子,最近三、四个月以来,有人在暗地裡虎视眈眈,一等到柜子裡的酒瓶排满就下手偷走其中的一瓶。
然而,看看屋子裡的四周,又没有被抄翻过的痕迹,也不像是外面入侵的窃贼所为。
八成是内贼所“污”走的。
刹那间,小野泽肚子裡冒起了一团火。
多龌龊的行径!
这回我可绝不就此甘休啦,他开始动起了脑筋,看看如何来对付那个可恶的内贼。
藤尾嵩任职于P外贸公司总务部,首先发现他房间裡洩出煤气来的,是同样任职于总务部的栗冈,栗冈是晚藤尾五年进入公司的后进。
栗冈家就在藤尾所住那栋公寓的附近,当晚十一点多他来找藤尾,因为藤尾预备第二天星期日一清早到哪儿去兜风,要借用栗冈的车子。
栗冈敲门的当儿,闻到了由屋裡逸出来的瓦斯味。
他心裡一惊,伸手抓住门把。
房门轻易的拉开。
他首先看到的是杂乱的六蓆大房间当中摆了张桌子,上面搁了瓶酒和一隻酒杯。
藤尾就躺在桌脚边。
煤气从厨房的瓦斯炉裡,夹带着不祥的嘶嘶声冒了出来。
十一月八日晚上十一点半,这件命案给报到了管区警局的刑事课。
“死亡原因毫无疑问是瓦斯中毒,检验结果,并没有出现毒物反应。”正在验尸的鑑识课长转头向站在背后的庆田警官说。
刚刚发现的时候,俯伏着的藤尾脸上,已经淡淡的出现了瓦斯中毒特有的粉红色尸斑。他有一副浓眉、高鼻梁,令人联想到外国电影明星的相貌。
“这麽说,是他把水壶坐到瓦斯炉上烧水,一边喝威士忌,喝着喝着,睡着了,开水溢出来浇熄了炉火,使得屋子裡充满了瓦斯……”
庆田转动着粗大的脖子再度审讯一番。开水漫至壶边,盖子有些歪斜的水壶、大开的瓦斯炉开关、桌上的那瓶约翰黑牌只剩下一半、一人份的酒杯,此外,还有不锈钢冰盘,以及用来下酒的乾果和鱿鱼。
庆田的直觉偷偷告诉他:这不可能是自杀。会是意外事件麽?搞不好是——?
“死亡时间是几点钟?”
“十点到十点半吧。”比庆田年少的鑑识课长客气的答道。
“那麽,煤气是什麽时候开始漏的呢?”
鑑识课长环顾着尸身所在的六蓆大房间、狭长的厨房,和发现当时据说关上了纸门的四蓆大卧房:“漏了有一个小时吧……”
“换句话说,瓦斯从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开始洩漏,人是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死亡的了。”
“八成这样,——除非解剖之后检查出什麽来,那又当别论了。”
“唔。”
庆田走向僵直着身体坐在卧室一角的小伙子,那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西式卧床、衣橱,还有座小小的酒柜,这些东西塞满了整个的四蓆半大房间。
向栗冈打听结果,藤尾今年三十岁。
“他一直过单身生活?”
“嗯……不,听说求学时期有过婚姻经验,最近好像又变成单身了……”
不同于年轻时候,庆田年过五十之后,有了温和刑警的形象,但栗冈还是相当的紧张,兀自直着一双懦怯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话。
“他可有爱人?”
“这个……”也不知为了什麽,栗冈越发显得透不过气来似的把手指掉入领口裡,垂着头回答:“不很清楚。”
“不一定是爱人,我是说他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
“嗯,当然……长得英俊潇洒嘛,交游好像很广。”
“他告诉你明天预备兜风去?”
“是的。所以,虽然时间不早了,我还是特地跑来把车子钥匙交给他。”
“他预备跟谁一起去?”
“他没告诉我。”这回栗冈很乾脆的摇摇头。
无论如何,自杀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
“藤尾先生的酒性如何?是不是喝多了就睡觉的那一型?”
“不,他酒量相当好,喝醉了还尽讲些黄笑话,没看过他表现出睏倦的样子。”
果然,就像是表现着屋主的嗜酒那样,角落的酒柜裡存的有好几瓶酒。两扇门式的玻璃橱内部,一边堆放着书籍,另一边则塞满了瓶装的威士忌和白兰地。其中大部分是国产货,瓶子裡的酒也都差不多喝掉大半。
正因为这样,角落裡那瓶看似尚未开封的黑牌约翰,也就分外的引起了庆田的注意。
而搁在外边六蓆大房间桌上的那一瓶,也是黑牌约翰走路……。
“贵公司也进口洋酒嚒?”庆田问。
“不,我们经手的大多是机器……”
“这麽说……这瓶黑牌约翰是有点奢侈了。”
庆田指指酒柜裡的瓶子,栗冈凑向前去,大张起那双圆圆的小眼睛凝望着,那副依然残留着几分稚气的侧脸上,飘漾着一抹複杂的表情。
不一会儿,像是受到刑警疑惑的眼光催促那样,栗冈有些迟疑的开口道:“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如果是我想错了,那就会对不起过世的藤尾先生……”说到一半,却又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放心,有关个人名誉的问题我们绝对保密,也不会洩漏是你透露出来的,所以,好不好告诉我们详情?”
“嗯……那麽,就请当作是我们私底下在这裡说说的;是这样,我们董事长经常把黑牌约翰之类的洋酒放在办公室裡,听说前天早上董事长上班的时候,发现黑牌约翰又少了一瓶……”
“你说前天早上又少了一瓶,意思是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是的……据说前天是第四次了。十月裡有过一次,那以前也有过两次董事长觉得不对劲儿,可是不能确定是不是弄错了,也就没有说出来。可是这回绝对错不了,而且推断一定是公司裡的内贼所为,为这个,董事长据说相当伤感情,所以我们也都听说了。”
“那麽,这瓶黑牌约翰是——?”
“不,也许是我猜错了,可是细想起来……”
栗冈首次发现藤尾的小酒柜裡有瓶黑牌约翰,是十月中旬,也就是董事长室的同牌洋酒第三次失窃后没几天。由于住得近,粟冈那天又为了什麽事跑到藤尾所住的公寓,他本来待在外面的六蓆大房间裡,而在藤尾置身厨房的当儿,偶然的进入裡面的四蓆半房间;原来栗冈听见屋后有人按喇叭,以为自己那辆车停错了地方,连忙跑进四蓆半房间裡从窗口探望个究竟。
“——之后,我看见了酒柜裡陈列的黑牌约翰,正在不经意的打量着,藤尾先生忽然生气的跑进来,把我推回六蓆大房间,刷的关上了中间的隔扇。当时我倒真是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原来如此。”
果真是从董事长办公室偷来的赃物的话,藤尾当然是不希望被公司裡的同事看到了。
这麽说,藤尾想必前天夜裡正在用头天刚刚“污”来的这瓶黑牌约翰独酌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终于导致瓦斯中毒身死的后果。
然而,根据栗冈的证词,藤尾酒量相当好,从未有过醉酒入睡的情形。
栗冈仍以带几分牵挂的神情勾头探视着酒柜裡陈列的那些酒,庆田警官望着他,脑海裡突然闪过某种想像。
在董事长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坐下来,抬眼望向右边,即是那座问题玻璃橱,橱架上,散发着咖啡色暗光的酒瓶陈列成两排。
庆田望着那些酒瓶,喃喃的说:“哈,果然陈列着不少。”
“也没什麽稀罕玩意儿……只是出于习惯摆一摆罢了。”
小野泽温和的苦笑着,以一副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庆田刑警。庆田的目光一转,也飞快的观察了一番对方。小野泽看似比自己年长几岁,但大致上还是跟他同属一个世代。
不过,奇怪的是小野泽身上倒是没有一般具有相当地位的人士面对同年龄层刑警时所特有的那种反感与优越交织的冷淡的味道。
这是星期一傍晚,接近下班的时刻,小野泽与庆田相对而坐的这间董事长办公室裡,飘漾着一股隔绝了的静寂。
“听说橱柜裡的酒时常不见是不是?说是这次命案发生的头两天也不见了一瓶什麽的………?”
小野泽隔着眼镜眨了眨眼睛,似乎对庆田已经知道这事很觉意外,但他随即笑笑:“呀,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是小事一件,可是失窃的次数一多,我也就禁不住冒火,前些日子才向身边搞总务的查询来着。”
“陈列在这儿的酒,公司裡的人只要谁有意,任何人都有办法偷出去是不是?”
“是的,可以这麽说。酒柜没上锁,你也看到了,敝公司的规模并不算大,我这间办公室附近经常没人。”
“董事长心目中可有什麽特别值得怀疑的人?”
小野泽的眼神静止了一瞬,回望着庆田:“不,这倒是没有。”
“唔。——是这样,关于上周六发生的藤尾先生那桩意外,想必董事长也听说了,起初先是认为死者一定是独酌黑牌约翰的时候睡着了,没有留意到茶壶裡的水滚开噗了山来,浇熄了瓦斯炉的火,终致中毒死亡,死亡时刻推定是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之间。瓦斯开始漏气约莫在那个时刻的一个小时之前——”
“是的。”小野泽平静的点点头。
庆田事前暗地裡查证过这段时间内的小野泽的不在场证明,证实这点毫无问题,当天晚上他与三名客户共餐,自午后七点到十一点多之间,一直跟他们共同行动。
“没想到昨天解剖遗体的结果,验出了酒精裡掺有安眠药。”庆田继续说:“同时,从饭桌上的那瓶黑牌约翰裡,也验出了同样的安眠药,换句话说,有人把安眠药掺进了那瓶洋酒裡,藤尾先生喝下了才睡着的。”
“唉?”
“这麽一来,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再也不能算作单纯的意外事件啦。另一方面又因为找不出自杀的动机,被人谋杀致死的嫌疑也就浓厚起来了。我们可以想像,当天夜裡有人暗自造访藤尾先生,藤尾先生就拿出那瓶洋酒来待客,不,也许在客人上门以前他已经在那裡独酌,等到客人来了,他就另外拿出什麽来款待人家。没想到来客乘机把安眠药丢进黑牌约翰裡,等到藤尾先生睡着了,来客先是消灭掉自己来访的痕迹,再把瓦斯开关打开,假装开水噗出浇熄了炉火的情况,然后一走了之。——这是最可能的一种推测。”
“是的。”
“董事长敢情也知道,据我们查证结果,藤尾先生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公司裡就有好多位女性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下跟他有了关系的。所以,这件案子如果是他杀的话,情杀的可能性最大,因此,我们的侦查方向也是循着这条线索进行……”
“这样的……”小野泽这才别开视线,现出屏息深思的模样。
“不过,我们又留意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要是这个推测猜中了,刚刚我所提到的有关他杀的侦查将变成徒劳,且只怕会在贵公司裡引起无谓的骚动,所以,务必请董事长坦白的告诉我们实话。”
“你的意思是……?”
“听说十月初旬,当董事长发现黑牌约翰第三次短少了的时候,确定了公司裡有内贼,而且非常气愤,是不是?我这消息是从工作上比较接近你的两三位人士那裡听来的。”
“……”
“董事长于是预想到那个疑犯迟早一定还会下手……”
庆田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原本像是在专注思考着什麽的小野泽,突然低声发笑,那笑声越来越大,一双眼睛却是顶真的承受着刑警的视线。
他说:“到底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麽一来,反倒好说话。说老实话,在我刚刚听到酒量很好的藤尾兄,居然喝黑牌约翰喝到一半就睡着了的那种情况的时候,就想到会不会是喝了我那瓶的,只因为担心万一弄错了的话会损及故人的名誉,才没有讲出来。现在,既然从洋酒裡化验出安眠药,那是错不了啦。”
“这麽说,是董事长你下的安眠药?”
“是的。说起来也真教人脸红,十月初旬,当我发现黑牌约翰又短少了一瓶的时候,忍不住火冒三丈。心想,看他这种偷法,也不像存心拿去换钱用,了不起带回家裡去慢慢的独享;为了给那小偷一个小小的教训,我就挑着酒柜裡最容易拿到手的右边三个瓶子,偷偷的撒下了安眠药。当然,这麽做以前得开封,拿下瓶塞,不过,只要想法子恢复原状,猛一看并看不出来,即使拿回家以后发觉开过封,只会认为是我喝的,也就会不以为意的照喝不误。”
小野泽以目光示意着牆上的酒柜,慢慢的解说。只见每一隻酒瓶都牢牢的上了封,确实乍看之下不容易分辨出来。
“果然,上星期四早晨,发现又被抽走了一瓶。下手的人以惯用的手法把每一隻瓶子之间的距离拉开,但是毫无疑问,被污走的黑牌约翰,是我动过手脚的三瓶当中的一瓶。那以后,我就仔细的观察每一名职员的脸色,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掀起这麽大的风波……藤尾兄也真是倒楣,如果我没有在洋酒裡撒下安眠药,他也不至于睡着,因而瓦斯中毒死亡……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死亡有很大的责任。”
小野泽以咬紧牙关的神情叹了口气,笑容早已消失的那张脸上,飘漾着一抹怪寂寞的阴影。
庆田也止不住鬆下了肩头的气力,内心裡有一股轻微的虚脱感。
然而,无论如何,藤尾“过失死亡”的原因总算弄清楚了,虽然尚有两三个问题还待确定,不过,“他杀”方面的侦查行动该可以就此打住了。庆田这才感到放心。
“起初,我还想到要在洋酒裡放进泻剂呢。”小野泽用疲倦的声音喃喃的说:“赶巧手头上有安眠药,就用了它,现在想起来,当时要是搁下泻药也罢了。”
那麽,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行为构不构成犯罪?
又他于自己的洋酒裡撒下了安眠药的行为,和藤尾偷了酒来喝,导致瓦斯中毒的后果,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又是如何……?
庆田重新考量着这些,姑且先行告辞,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回到警署,刑事课长正在等候庆田。
“关于那件案子,发现尸体的那个叫做栗冈的青年现在在这儿。他好像有什麽话要说,人紧张得什麽似的,可能的话,希望直接跟你谈,我让他等在那儿……”
在那间简朴的会客室裡,庆田坐到了栗冈的面前。
“——是这样,有件事上回本来想说出来,又觉得没有把握……其实,现在还是不敢百分之百的断定……”栗冈做了跟上回一样的开场白,然后迟迟疑疑的说了起来。方才庆田到他们公司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想是外出办事,顺道到这裡来的。
“请你儘管讲,不管什麽样的事情,都可以作办案的参考。”
“是关于藤尾兄家酒柜裡的黑牌约翰,我觉得这瓶和我十月裡在同一个地方所见的那一瓶是不同的两瓶酒。”
“这话怎麽说……”
“上星期六看到的那一瓶,瓶颈上贴有一张白色的纸条,除了印有‘特级威士忌’几个字以外,还打有四位数的号码,想必是海关给舶来品贴上去的那种纸条。”
“是的。”
“可是我记得十月裡看到的那一瓶上面并没有这种纸条,通常私人去买来的洋酒并不贴这种纸条,所以事后我就越发的怀疑那瓶酒是董事长买来搁在办公室裡,被藤尾兄偷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从上星期六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藤尾兄临死前喝的黑牌约翰,极有可能并不是星期三刚刚从董事长办公室裡偷回来的那一瓶,而是上个月就收藏在酒柜裡的另外一瓶,新偷来的那一瓶其实原封不动的摆在酒柜裡……”
“啊……”
这麽说起来,餐桌上的那一瓶,倒真是没有贴上印有四位数号码的纸条。
这麽说……庆田这回只在内心裡暗自喃喃。
按照栗冈的说词,藤尾于上星期三顺手牵羊弄回来,收藏在酒柜裡的那瓶洋酒裡面,应该掺有小野泽动过手脚的安眠药才对。那麽,搁在餐桌上,被认为十月裡偷来的这瓶黑牌约翰裡掺上的安眠药,又是谁下的手?
会不会与小野泽的所为无关的,另有一桩犯罪在暗地裡进行?
栗冈望着紧锁双眉的庆田,怯怯的说:“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似乎应该向你报告……那就是藤尾兄出事的当天晚上,约莫九点半左右,我把车子往回开的时候,惊鸿一瞥的看见一个女人从藤尾兄公寓裡匆匆跑出来……”
“你认识那女的?”
“我是越想越觉得很像董事长的祕书竹下纪子小姐……”
“我已经调查清楚你和藤尾先生之间有过肉体关系,据说真相是公司吃尾牙酒的时候,你喝醉了;他佯装送你回家,却强行将你带进汽车旅馆,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拖拖拉拉了好一阵子;这是藤尾自己在跟别的女人的枕边细语中透露出来,传到我们耳朵裡来的。”
这天晚上,在警方约谈之下,竹下纪子于警署的侦讯室裡,和庆田相对而坐。纪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已在P外贸公司任职三年,想必总有二十三、四岁了吧,白皙的圆脸,有一副娇小的身躯,是属于楚楚可怜的那一型。此刻,她紧张的僵直着身体,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嗦嗦的颤抖着。
“听说你最近正在进行婚事,对象是与公司有来往的那家公司常务董事的公子。是不是这件事被藤尾知道了,开始对你纠缠不休,恐吓你如果不跟他死灰复燃,就要把你们过去的种种抖落出来——?”
“不,没这回事……”纪子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着,轻轻的摇了摇头。
“可是,藤尾本来预备于死亡的第二天跟某人乘车去兜风的,而那个某人就是你——他向某一位同事透露过这事。”
“不,不是我……”
“我说竹下小姐,你再否定,大致上的内情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毋宁是同情你的,所以,不如老老实实坦白出来,你的立场反而可以好转许多。——十一月八日晚上,你身上暗藏着安眠药造访藤尾的住处,碰巧他一个人在那裡独酌,你于是抓机会把药放进酒瓶裡,等到他睡熟了,再消灭掉自己造访过的痕迹,进一步假装开水噗出来浇熄了炉火的情况,把瓦斯开大后溜之大吉。是不是这样?”
纪子的肩膀抖索了一下,但她仍以傀儡一般僵硬的动作摇着头。
“有证人看到你当天晚上九点半左右,从那家公寓裡跑出来。”
“这个……他一定是看错人了……”
“那麽,八号晚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你在哪裡、做什麽?能不能作一个明确的交代?”庆田第一次用严厉的口气钉着问。
纪子垂下了头,肩膀缩得更小了。她没有回答,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成串的掉落膝盖上。庆田直觉的感到只要再进一步的逼上一句就成了。
这时,随着一阵轻叩,房门打开。
一个年轻的刑警来到庆田背后,示意他出去一下。
两个人来到走廊上,年轻刑警说:“收藏在酒柜裡的那瓶黑牌约翰,查证结果……”
“怎麽样?”
“那瓶酒并没有开过封,盖子也没有打开过。当然啦,酒裡头自然验不出安眠药来。”
“什麽?!”
“可是瓶子上除了藤尾的指纹以外,还有小野泽董事长的,所以,证实那一瓶还是从董事长办公室偷出去的没错……”
好一阵子,庆田无言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从栗冈所讲的推测起来,留在酒柜裡的一瓶,想必是案发三天前藤尾从董事长办公室偷走的那一瓶,奇怪的是检验结果,那裡面并没有如小野泽所言,掺进了安眠药的痕迹。
那麽,是小野泽撒谎了?为什麽?
年轻的刑警离去以后,庆田再度坐到了纪子的面前。
纪子跟刚才一样深垂着头,不时用手帕去擦眼泪。
庆田有把握再施一下压力,就可以使她“陷落”,但也不知为了什麽,他已经失去了厉声追究的气力。
也许是因为小野泽有些落寞的神情浮上他眼睑,就那样烙印了下来的缘故。
“——在我刚才跟你谈到的假设案例裡头,那个在洋酒裡撒下了安眠药的人,大概会被判何种程度的罪?”
小野泽正在一片静谧的董事长办公室裡,和公司的顾问律师通电话,透过厚厚的窗帏和窗玻璃,城市之夜那种近乎地鸣的动静,沉沉的、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我的意思是说,有个人为了要给小偷一点教训,把安眠药掺进洋酒裡……”偶尔也经手刑事案件的那位对工作非常热忱的律师,出于习惯的複诵着事情的要点:“那小偷不知就裡,喝下偷来的洋酒睡着了,结果,没能留意到噗出来的开水浇熄了炉火,以至瓦斯中毒死亡……”
“一点也不错。”
“这种情况嘛……应属于下药的行为,和喝下了药酒的人死于瓦斯中毒这个后果之间的因果问题。……从前的判例採取的是条件说,但按照最近的公论,在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裡,两者之间并不算有因果关系,因此,还不至于构成伤害致死罪。”
“这麽说……?”
“归根究底,只有撒下安眠药的行为会成为处罚的对象,且还是个或然率的问题,得看看撒下的药量,以及是否事先预谋给特定的谁喝,来决定暴力罪的成立与否……”
“暴力罪的刑罚有多重?”
“两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者易科五百元以下的罚金……”
两年的有期徒刑……这还是最糟的情况,何况藤尾自己也犯了窃盗罪,警方势必肯于酌情减轻刑罚。
无论如何,比起纪子以谋杀罪被起诉,平白断送掉大好年华,这种程度的牺牲,压根儿算不了什麽。
小野泽挂掉电话,目光停驻在纪子今天早晨重又为他插上的花瓶裡那朵粉红色玫瑰上面,以怪冷静的心情思忖着。
当他获悉藤尾死况的时候,立刻就怀疑是纪子所为。随着纪子婚事的进展,为了对男方表示负责,他特地委託私家侦探对纪子作了一番身家调查,也弄清了近来藤尾一直在用卑劣的言行逼迫纪子的事实。侦探社的调查报告甚至包括:藤尾本来就以暴力夺取纪子的贞操,现在反而恐吓她如果不跟他重续孽缘,就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抖落给男方,有一回还趁黑企图强行搂抱她,在万分危念之中总算被她挣说逃开。
这件事发生没多久,当刑警来访,告以洋酒裡验出安眠药的当儿,小野泽立时直觉到是纪子干的,同时,衝口说出了那番谎言。
虽说衝口撒谎,其实,一度他也曾想过要在黑牌约翰裡掺入强力的泻剂,再从第二天上班时员工的脸色来找出下手偷酒的窃贼,只不过尚未付诸实行,于是把计划裡的泻剂换成安眠药说了出来而已。
个真是希望能够不起诉处分,或者易科罚金就好了……。
然而,无论结果将如何,小野泽总觉得有一股生气勃勃的紧张感从心底裡泉涌上来,那也是伴和着一丝寂寞的、不可思议的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