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雄以近乎打嗝的痉挛抽动了一下全身后,随即鬆弛了下来;玲子仰卧床单上,移了移有些鬆垮的臀部,摆脱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她这个动作简直就是认准了康雄打嗝的反应,意味着他鱼水行为的结束,而她就专等着这个反应似的。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守在床脚的“甜咪”,立刻公然的放出黏在喉咙裡的撒娇的叫声。
“今天晚上还要把牠放进被窝裡来吗?”康雄离开玲子的身体,带几分扫兴的声音问道。
“一早一晚都很凉了嘛。人家乖乖的等了这麽久,是不是,甜咪小乖?”
玲子伸手到床下,开始抚摸依偎过来的那隻三花猫,与其说不在乎康雄怎麽想,倒不如说是她整个心被甜咪牵住了,以致无法儘着跟康雄耗下去。
哼,等了半天的不是这个畜牲,是我!康雄心裡骂着,不乐的伸手到床头,抽了支香烟,叼进嘴裡。
这麽一来,玲子可更惬意的用双手抱起甜咪,将这隻三花猫庞大的身体纳入心窝的洼陷裡,用毛毯包裹了起来。好一阵子,她对着甜咪讲了一些没什麽意义的话,那隻猫也呼噜呼噜的漫应着,然后双方都睡死过去。
除了盛夏,一到了夜凉的季节,玲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的把猫咪放进毛毯裡睡觉。
不过,新婚当初,也就是三、四年前,玲子毕竟还有些顾忌,只要一觉察到今夜将接受丈夫的抚爱,她就紧闭卧室的纸门,不让咪仔挨近过来。
即使不是那样的夜裡,要把猫放进被窝之前,她还是颇费一番心思,总是等到倒头就睡着的康雄睡熟了以后,才偷偷的将牠搁在床边上;这一点可从清早的模样,以及玲子向甜咪说话的言语裡可以看得出来。
然而,她这种顾忌也只维持了两年的光景,不觉间甜咪仔已经大模大样的侵入夫妻同衾的被窝裡来了。
每当康雄拉上卧室的纸门,甜咪就在纸门的一角开了个洞,可说防不胜防。一度他亲手用百货公司的包装纸黏贴上去封住那个洞口,敌人却用爪子一抓,毫无困难的破纸而入;在这一点上,在尽是日式房间的这幢老屋子裡,将西式卧床搁到榻榻米上当卧室的这种生活,实在令他感到不耐。
近来,在行房当中,甜咪就蹲在牆边,不时用闪亮而不客气的目光窥探着床上的动静。牠以令人感到害怕的敏感,一看到那两个人完事,立即潜近脚边来,央求玲子把牠放入被窝裡。
近些日子来,竟连玲子都因满心想早点让牠放进被窝,以致巴不得康雄赶紧解解渴,好安静下来;才三十八岁的她,就为了更年期障碍的症候频频叫苦,大概都有关连的。
康雄不止一次的对她说,能不能把猫咪送走,但每次她都以一想到就要心痛不已的表情,紧锁双眉,将那两瓣血色很淡的嘴唇抿成一直线,翻着眼睛睨他。
“那有多可怜……好歹跟我一块儿生活了十三、四年哪,这麽一大把年纪的猫,哪能那麽简单的去适应新的环境?别的不说,关于甜咪的事,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吗?”
让她一提及“一开始就说好”这句话,康雄就无言以对。的确,大约五年前,玲子在跟他的公司生意有来往的一家建材公司做事,当两人感情进展到论及婚嫁时,看来颇柔顺的玲子唯一说了又说的便是这隻猫的问题。
“我这个人没有婚姻缘,打单儿到这个年纪,也没跟什麽男人交往过,所幸有甜咪守在身边,不知为我排除了多少寂寞。娘家那边虽然一再要我结束女孩子家的单身生活搬回去住,但我一想到要跟甜咪分开就办不到;娘家房子本来就窄小,八十几岁的祖父母又都还健在,他们很讨厌猫,所以绝对不可能带回去。就因为这样,如果你也不喜欢猫,那麽我们只好取消婚约,只当没这回事。”
“不,我不讨厌猫,这种动物嘛,只要混熟了,还满可爱的。”康雄当时不经意的这麽回答。
在他来说,和三个多月前开始便有了肌肤之亲的玲子,正是打得火热的时候,他比她年长七岁,前妻死于车祸,这算是再婚,加上两人婚后,短时间内又得委屈玲子住在东京北郊,那幢环境偏僻清冷的老房子裡,这种种弱点加起来,使康雄实在不便再跟她谈什麽条件。
这幢老房子是双亲留给他的唯一的财产,要是早一点卖掉搬到住处方便的市区倒也罢了,如今给列入都市计划的规划裡,脱手都没办法脱手,而他自己对拥有花草树木以及泉池的这幢古雅的房子,多少也抱着一份眷恋。
如此这般,在两个人结婚之际,康雄只好作了让步,说好接纳她的“拖油瓶”——老猫甜咪。不过,说是结婚,却一拖再拖的未曾去办入籍手续,至今也只能算是同居在一起。
既然无法把甜咪赶出这个家,总可以断然的严禁牠出入卧房,或者採取别的什麽权宜办法,偏偏康雄生性软弱,面对面就是说不出一句强硬的话来。
这使得康雄在情感上有了鬱积。自从甜咪入侵夫妻俩的床笫之间以来,玲子开始睡得安稳,倒是康雄反而常陷入失眠。
(我也不过才四十五岁,所幸两个人之间还没有一男半女……未尝不能从头再来。)
康雄和近来身上都有了猫味儿的玲子保持着一段距离,对着幽暗的天花板,一口一口的喷出香烟的烟雾。
当初向她求爱的时候,原指望后半生和这个平庸却看来温柔老实的女子共筑一个平安和乐的家,此刻仔细想想,又还没有到那种老成的年纪,既然要半辈子一起过日子,倒不如找个清新一点,也更有魅力一点的女人。
这是最近一年来时常在他内心裡盘桓的一股欲望。
再说,玲子如今也不见得怎麽热爱他,好歹是个很缺乏情绪表达的女人。
也许她正是为了甜咪才不跟他分手的,既不能带牠回娘家去住,以她现在的年岁也不容易再找份差事养活自己,更不是一个能够在风尘裡混饭吃的那种女人。
(没错,我和我这幢房子,只不过被她用来养猫的……)
康雄带几分意气用事的想到了离婚,他熄掉香烟,翻了一个身。
“我明天开始要到旧金山出差三、四天。”康雄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八成已经睡着了的玲子说。
康雄任职于一家中等规模商业公司的营业部。为了採购木材,一年裡总要跑那麽两三趟西雅图或旧金山。
“我已经把你的提箱收拾好放在玄关那裡。”玲子的声音裡透着浓重的睡意,想必她明天早晨是不打算起床送他出门了。
康雄因为住家距离办公地点相当远,每天不得不早起,而玲子又患有低血压的毛病,近些日子,她几乎很少起床送他出门。
康雄没有作声。
不一会儿,玲子似乎搂着甜咪睡着了,康雄却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良久,良久;因为某一种意念突如其来的佔住了他的脑子。
玲子醒来,只见树枝筛过的初秋的阳光,从木板套窗的上方照射进来。
她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确定了身旁的康雄已经不在;想必跟往常一样,在她还在熟睡的时候悄悄起床,七点多便离开家门。从家裡到他办公的地方,先后搭乘巴士和电车,需要花上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长年住惯了交通如此不便的郊外,清晨倒也从来没有睡过头,这点倒是挺教人佩服。
至于玲子,低血压原就容易疲倦的体质,近来,夜裡有过房事的次晨,四肢便像是给坠上了千斤重的东西那样,简直懒得起床。
康雄为了减轻体重省略了早餐,玲子于是得其所哉的继续睡下去,连他什麽时刻离家上班都不清楚,这种情形已然成了多数早晨的习惯。
据他说,今天将搭乘傍晚的飞机飞往旧金山出差,这麽一来将有三、四天不在家。儘管旅行必须的衣物,已在昨夜为他装进提箱裡,但对于出远门也没有起床相送,玲子多少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的内疚。
(我并不是有意不相送,无奈身体不听使唤,有什麽办法……)
内心裡喃喃的说着,玲子一半的心思却被别的事物所牵挂着,怎麽不见甜咪的影子?
虽然只是一隻猫,但十四年相处下来,感觉裡就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你说的牠大都听得懂,早晨玲子睡懒觉的时候,哪怕肚子再饿,牠也不会擅自爬起来,到用前脚一抓就可以抓开的食橱裡或电锅裡找东西吃。牠总是陪着玲子静静的窝在被子裡,直等到她起床。
然而,此刻,双人床的每一个角落都感觉不出甜咪的温热,放眼四周,六蓆大的卧房,任何地方也都见不着牠的踪影。
“甜咪……小甜甜……小咪咪!”
玲子用难得那麽俐落的动作,一把掀开棉被,确定不在床上之后,打开纸门,来到走廊上。
被高高的树篱所围绕的这幢闭锁的日式房屋,阳光晒不到裡边,屋子裡阴凉一片。都快九点钟了,居然听不到来自近邻的动静。屋子裡也没有任何声音。
“小咪,你在哪儿……?”
玲子从起居间找到厨房,找着,找着,一股不祥的预感,使她的一颗心大大的骚动起来了。约莫半年前,当康雄偷偷的把甜咪拿去丢弃——只能说被他丢弃——的那天早晨,她的心也同样的七上八下过。
那天早晨的前天夜裡,当他从二楼的书房下楼时,也不知什麽缘故,平日从不偎他的甜咪居然缠绕他的脚边,使他差点绊一跤摔下楼梯。火冒三丈的康雄竟指控甜咪是故意使他坠楼,蓄意谋杀他的。
第二天早晨,玲子单独起床,发现甜咪不见了。
所幸午后甜咪满身灰尘的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玲子才放下了悬吊半天的一颗心。
儘管康雄一再推说不知道,玲子还是坚信是他上班时把甜咪抱走,又故意在途中把小咪丢到很容易被车子撞死的马路上去。
“难不成他又……?”
玲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继续呼喊着小咪,在静寂无声的屋子裡四处搜寻。
她发现浴室的门微开,淡淡的热气从裡面流洩出来。看样子今天早晨康雄还是洗了个晨澡才走的,为了消除身上的赘肉,他不仅省却早餐,还又再三的泡过热水澡才出门上班。
拉开玻璃门,弥漫脱衣间的热气迎面扑来。虽然康雄临走忘记盖上澡盆的盖子是常事,不过,相隔这麽久浴室裡仍还一片热雾,显见洗澡水烧得有多热。
而刚刚这麽一想,一股莫名的恐怖,立即贯穿玲子的背脊;老猫咪脚筋已经不很稳当,时常从高一点的地方便摔落下来……。
玲子急忙抢进浴室裡,澡盆果然没有加盖,铺着磁砖而有些泛黑的浴室裡,同样的充满了浓厚的热气,玲子透过白色的雾幕,探头望了望澡盆裡边,这一望使她倒抽一口冷气,瘫软的跌坐在湿漉漉的磁砖上。
原来椭圆形而颇具深度的澡盆裡,放满了热水,掺了巴斯克林洗浴剂的浅蓝色洗澡水底下,那隻老迈的三花猫,伸直了毛已萎衰的四肢,软弱无力的沉淀在那裡。
将甜咪的遗骸用乾淨的毛巾裹好,横放到壁龛上以后,好一阵子,玲子失神的坐在同一个房间靠近廊子的角落裡发呆。
昨夜没有关上木板套窗,近午的阳光透过廊子的玻璃门射了进来。真是晴朗得几近讽刺的好天气,同是东京,这一地带却由于空气清淨,阳光也分外强烈。在枞树、松树,以及银杏等参天古木围绕之下,大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的庭园,此刻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一端的那口小水池,泛白的绿色水面,正粼粼的反射着日光。
红肿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感到刺痛。
泪也哭乾了,悲歎也悲歎够了之后,玲子察觉到自己的心底产生了一丝预感,那是不同于痛失小咪的悲伤的,另一种要去面对的更不幸的那种预感。
甜咪为什麽会淹死在澡盆裡?
很有可能是小咪一时兴起,走进康雄浴罢忘了给澡盆加盖的浴室裡,一个不小心跌进去溺死的,脱衣间和浴室的出入口都开到足够甜咪通过的程度,稜角弧圆的磁砖澡盆又很滑,一旦掉进去的话,以那隻老猫的体力,只怕既别想爬上来,也没法在水裡游多久。
从发现甜咪的遗骸迄今,她一直漠然的作如是想法,也才能够单纯的悲悼突然被死亡所光顾的这条小生命。
然而,玲子一点一点的察觉到,若要解释作过失死亡,却有几点非常的不自然而牵强的疑点。
其一是,平常在玲子起床以前,绝少跑出被窝的小咪居然先她而离床,如果跑到厨房还有话说,却偏偏进入浴室裡,再就是洗澡水何以会漾满到几乎与盆边等齐?
还有,那弥漫整个浴室的浓重的水蒸气,距离康雄浴后已将近三个小时了,洗澡水依然相当热,这不是意味着这盆水,一度曾经烧热到接近滚水的地步麽?
会不会是康雄浴后,特地又加满了那盆洗澡水再烧得滚烫,然后用食物诱引,乃至强行将小咪带进浴室,再把牠丢进澡盆裡?
又在挣扎求生的老猫上面加上盆盖,手按盆盖要不了五分钟,小咪怕已闷死了。
之后,他就掀开盆盖,再把出入口打开一条缝,装作是小咪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然后出门上班。
这番想像使玲子感到剐心的痛苦,要说小咪自己过失淹死还可以死心的认作命中注定,但如果是被人丢进热水裡闷死,那就未免太残酷了。
更受不了的是,一想到促使康雄这种行为的动机,玲子就有被人用冰冷的手,活生生抓出肺腑的感觉。
不错,康雄并不喜欢甜咪,但总还不至于厌恶到非要置牠于死的地步。
他所以谋害甜咪,是否算准了一旦没有了这隻老猫,玲子就会离开这个家?
他从没有提过想要跟她分手的事,只是一经发生这件事,玲子就觉得似乎老早就已听到他的心声,且能够明确的揣摩出他这番罪行的动机。
从这件事上,玲子不得不感受到与他共处过来的那段岁月的分量,和不能不索然看透万事的这种年岁。
如果年轻几岁,或许还可以错觉康雄是出于对老爱独佔她的小咪嫉妒,才下毒手。
不过,现在忙着就断定是他行的凶,也未免过早。
当庭园那口古池的水面一个闪亮,射及玲子的视线的刹那,她才下了决心——我来试探试探他。
玲子步履不稳的来到走廊,走向电话机旁边。
虽说康雄今天将要飞往旧金山出差,搭的是午后七点的班机,白天应该还在公司。
如果是他下的毒手,该已预料到玲子将会打电话告诉他小咪“在浴室裡淹死”的消息。
玲子拨通了电话。
转接营业部,多数常在外面奔波的康雄居然在座。女职员的声音换成了他低沉的问话:“是我,有什麽事?”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总觉得平日最讨厌她打电话到公司去的他,今天的口气似乎有点气弱。
“我说,小咪……小咪死了。”说着,玲子再度流下了眼泪。
“死了?!”纳闷的声音。
“嗯,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发现牠淹死在庭园的那口水池裡。”
她感觉到话筒那一头,康雄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动静,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刚才怎麽说?”声音显然有些颤抖。
“我说牠淹死在庭园的水池裡,早上起来不见牠,我四处找了找,发现牠沉在那口水池底下。”
那一头重又沉默下来。
突然,嗝——一下,一个奇妙的声音传进话筒裡来。也就在同时,某种沉甸甸的硬块从玲子的心上往下掉落。
玲子明白刚才那声音是康雄在打嗝;他生来体质如此,时常打一嗝,房事之后也打嗝,尤其遇到震惊或者遭受某种重大衝击的时候,更是不停的打嗝,是一种相当稀罕而又奇怪的特徵。
“那真是太可怜了……等我出差回来,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
几乎夹带着恐惧的狼狈的声音,在打嗝声中时断时续,而康雄好像有意掩饰似的匆匆的挂断了电话。
甜咪是他杀死的!
放下话筒的时候,玲子已经确信这一点。当她告诉他小咪死掉的时候,他并没有怎麽惊讶,但从一听到淹死在泉池的刹那起,他就有了异乎寻常的反应,显然,他原本预期的是“淹死在浴室裡”这句话,没想到却以另一种不同的状况,显然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在澡盆裡亲手淹死的老猫,居然沉淀在庭园的水池裡,是不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使他的打嗝发作的?
而他谋杀小咪的心底的动机,已是不容置疑的了。
自杀的决意,倒是自然而然的滑进了玲子的心裡。
即使被康雄甩掉,她也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带着小咪回到以往住的公寓生涯就行了;有了这份仰仗,过去这几年,她似乎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对于人生,玲子一向是满恬淡的。
然而,当她领略过来康雄是为了要疏远她,而不惜谋杀她的小咪,一股无底的绝望,使得她退缩和深受打击。
咪仔反正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也没有什麽好牵挂的,毋宁说是这个意念使得她拿定决心的。
她已把甜咪的遗骸埋到庭园的一角,只要整理一下凌乱的卧房,也就没有什麽该做的事了。
玲子仍旧穿着家常便服走进浴室裡。
淹死甜咪的那盆水依然相当温热,彷彿有意让你联想到那隻老猫临终的痛苦挣扎。
她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死所也在这裡,等到那人出差回来,发现她遗骸的时候,当可看出她那份女人的悲哀和无言的抗议。
玲子跪到磁砖地板上,接着两手搭到澡盆边缘,深深的吸一口气后,一横心将脑袋没入水裡。两秒、三秒……五秒……不一会儿她的鼻孔裡噗噜噗噜的冒出气泡,气泡冒完了……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使她嘴一张,顿时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抬起头,起伏着胸口大喘着。
这怎麽行?能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没关系,只要不把头抬出水面,就可以逐渐的丧失意识。
她再度把头闷进水裡,这回因为吸进的气不多,打鼻孔裡冒出的气泡很快就没了,所以只喝了水便又把头抬了起来。
如果挺直身体作俯伏状,或许由于无力抬头而能够达成目的,只因空间太小,只好屈膝,这麽一来,总是不自觉的双膝和手一使劲,让脸孔冒出了水面。
玲子改变主意跨进澡盆裡,她跌坐下来,以搂抱双膝的样子,将脸孔埋了进去。
这一着还是归于失败。她已经无暇留意到,方才捞取小咪的遗体时,洗澡水漫出了许多,因此,当她跌下来的时候,水位只涨到脖子而已。
她于是两手着底,撅起臀部作马儿状,这麽一来,又一次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满以为就要窒息了,等到身体漂浮了起来,却又不自觉的攀住澡盆边缘,从喉咙裡发出异样的声音大喘着。
啊,好难受……。
太过难受了。
难道没办法死得安乐一点麽?分明已经没有气力和体力将自己拖返生路,偏又求死不易……。
这时,也不知为了什麽,如同某种幻象那样,玲子朦胧的视野裡浮现了庭园一角,池塘那一汪静止成淡绿色的水面。她对康雄扯下的谎言——甜咪淹死在水池裡——此刻却成为一种奇妙的暗示,闪过她的意识。
那幅幻象紧接着化成蹲坐池底,正在对着她呼叫的小咪那种可爱的模样。
玲子振作起最后一股气力,爬出了澡池。
刑事课长草间透过电话,从附近一所大学法医学教室,听取了大致上的解剖结果之后,对一旁的权藤股长说:“他们说从死者的胃裡查出了巴斯克林液。”
“巴斯克林?是说沐浴用的那种?”权藤瞪着炯然而微突的目光,粗声反问道。
由于草间个头小,讲话的口气也比较温和,乍见之下,很容易教人误把这两个人上司与部属的上下关系显倒过来。
“唔,就是打广告说只要滴几滴,就会发出一种芳香,洗过澡教你觉得无比清爽的那种药水。”
“啊,这麽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家浴盆裡贮着的洗澡水确是带点浅蓝色,而且有一股独特的香味。不过,这麽一来……那就是说,这位玲子是在浴室裡溺死的,当她掉进庭园裡那口水池时,人已经是死的萝?”
“要不然就是在垂死状态中跌进池塘,终于断了气的……。敢情也喝了点池塘的水,不过这一点还没办法确定,除非她连孑孓一起喝了下去。”草间皱了皱细小的眼睛苦笑着。
“这麽说,仍旧是自杀他杀的成分各一半是不是?”
“唔,胃裡并没有检验出其他的毒物,又没有发现遗书什麽的……”
玲子溺死在自家庭园的池塘这个消息,是昨夜九点多报进H署刑事课来的。
发现尸体的人是居住附近,在妇女会裡当职员的一名家庭主妇。
据那名妇女说,当天下午她曾经按过玲子家的门铃,为的是要她在架设陆桥的请愿书上签名,可是没有回应,她只好回去。
然而,由于那天是邀请签名的最后一天,那名妇人便又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再度造访玲子家。还是没有人应门,不过,大门不曾栓上,想着也许在屋子裡没听见,她便从一旁的木板侧门绕进庭园裡。屋子裡一片黑暗,月光却照亮了整座庭园,就这样,她发现了水池中央,露着泛白衣裳的背脊,俯伏在那裡的玲子。
接获报案后,H署的刑事课与鑑定组急忙赶往现场,当天夜裡便将遗体送去解剖。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十点多,在报告书作好之前,他们先从电话裡听取了大致上的结果。
“还没有跟她先生取得连络麽?”权藤好似要鞭策上司那样的问道。
“我们已经在旧金山他住的那家饭店留了话,一回国该会打电话来。”
由于这对夫妇平日很少跟邻居来往,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弄清楚康雄任职的公司,等到跟他的上司取得连络,已是早晨。偏偏又说他的人已在昨天傍晚搭机飞往旧金山,只好打电话到当地他投宿的饭店,又由于当地时间是午后两点钟左右,他刚巧外出办事。
这时,在跟康雄取得连繫以前,前往他任职的公司调查他昨日行动的两名年轻刑警回来了。
玲子既然有被杀的可能,就有必要查询康雄,同时他也可以说是当前唯一的疑凶。
“他昨天的行动有可疑的地方,一整天心神不定的,一会儿站站,一会儿坐坐,好像在想什麽心事的样子。”
两个年轻的刑警当中,属于老资格的井上刑警先从结论报告了起来,然后依次的说明下去——
根据康雄的同事们看来,这夫妻俩要说有什麽可以提的,那就是两口子似乎正处在情感的倦怠期。
昨天,玲子曾经在上午打过电话到公司来,据转电话的那名女职员作证说,虽然不清楚通话的内容,不过,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康雄忽然连连打嗝,那是他遭受衝击时惯有的毛病,而他也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好像也是接过这通电话之后的事情。
午后开始,康雄多数时间在外头跑,似乎出差美国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再说,在玲子被认定死亡的时刻——午后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裡,他开公司的车子前往距离他家只有不到二十分钟车程的T市一位客户那裡。我们向那名客户查证结果,对方说康雄确是去了,并且在两点多钟才离开,可是他回到公司,已经是四点半钟了,所以,在这段时间裡,他未尝不可能跑回家去,杀掉玲子。”
“那就是说,玲子上午打到公司去的电话,使他打定主意谋害她,于是利用了在外头跑的时间偷偷的潜回家裡。他首先将玲子按进放满了洗澡水的浴盆淹死之后,再把她丢进庭园的池塘裡佯装自杀,他没有想到她会喝下掺了沐浴剂的洗澡水。”这是权藤说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同样的也可以看作由于上午的那通电话,玲子决心自杀,先在澡盆裡试了试,结果怎麽也死不成,只好强撑着只剩一口气的身子跳进池塘裡,终于达成目的。”草间带点哄劝意味的说。
“那麽窄小的澡盆,还有深不及一公尺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吗?”井上偏了偏头表示怀疑。
“那也未尝不可以。”权藤点点头:“以往就有过利用洗脸盆自杀的实例……上回不是有个女人将卫生纸塞进鼻孔和喉咙裡闷死自己的吗?一个人钻起牛角尖来,什麽事都干得出来的。”
权藤说完这番话,一时间,整个的刑事室陷入静默裡。讨论半天的结果是自杀?他杀?判断两者的要素呈两条平行线。
“对了,发现尸体的那名妇人说,那家人很早以前就养着一隻大三花猫,那隻猫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草间喃喃自语的说。
权藤全神贯注的思虑着事情,当他不自觉的将茶杯端进嘴边的时候,草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坐在前面的井上拿起了话筒,立刻紧张的扬起眉毛:“好像是旧金山打来的,大概是康雄接到了我们的留话打过来的。”
权藤抢在井上将话筒递给草间之前,从旁一把夺了过来,用厚厚的巴掌按住话筒,目光强硬的注视着草间:“课长,我看,只告诉他他太太死了,详情先按着不讲。”
为什麽?——草间的眯眯眼眨了眨。
“我打算给他来个小小的测验。”
康雄搭乘的那架由旧金山直飞东京的泛美班机,在当天晚上十点多抵达羽田机场。对康雄来说,他在打电话给警署,知道家裡出事后的两小时便搭机回来,几乎是刚刚抵达旧金山,便又翻个觔斗折回东京来。
权藤派了搜查员到机场去接他。从机场乘车直奔自宅,一路上无论康雄问什麽,搜查员都推说他也不知道详情,他的口气毋宁说是对这件事并不怎麽关心。
泛美班机上也看不到日本的报纸,因此,在抵达家门以前,关于妻子死亡的状况,康雄可以说压根儿就毫无机会获得详细的情报,除非他给警署打过电话后,利用上机之前的时间,跟他的上司越洋通话,但权藤打赌的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外边传来停车的动静,待命在客厅裡的权藤于是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彷彿要拉开架势,准备应战那样。
玲子的遗体依然停放在法医的解剖室裡,她娘家的人刚刚出发去准备领回来。随从权藤前来的另两名刑警,藏身于关上了纸门的廊子那裡,预备从门缝裡监视裡边的动静。这麽一来,与平时没什麽两样的客厅裡,想必是一片寂静,怎麽看怎麽不像发生了不幸的丧家。
客厅裡只有权藤一个人。
中等个子而有些发胖的康雄,穿着一套灰色西装,拎着手提箱,领先同行的搜查员走进客厅裡来。权藤让魁梧的肩膀完全鬆弛下来,以分外轻鬆的动作走向康雄。
——就这样,他让所有的情况儘可能避免引诱康雄的紧张和警戒。权藤打定主意,只凭自己的言词来作测验康雄衝击的尺度。
权藤用带着微笑的口气慰问道:“路上辛苦了,真没有想到——”
“请问,玲子她……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康雄看来有些神经质而充血的眼睛,在室内的四下裡游动。
“是这样,嫂夫人昨天过世了。”
“嗯,我是说……是给强盗什麽的……?”
“不是的,嫂夫人是在这个家裡的洗澡盆裡淹死的。”
刹那间,康雄楞住了,彷彿没有听懂权藤的话那般的大张着失神的眼睛,且以那副虚脱的表情僵死在那儿。
好半天,他才梦呓般的问道:“您,您刚才说什麽?”
“我说嫂夫人是沉在放满了洗澡水的浴池底下淹死的,死因是溺死。经过证实,她是因为喝下了大量掺有沐浴剂的洗澡水,死在浴池裡的。”
突然,康雄从喉咙裡发出嗝——的一声,整个身体开始抽动了起来。他用手捂住煞白的嘴唇,好像要压住打嗝和呕吐的衝动那样。他又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也许是贫血发作了。
不一会儿,权藤缓缓的吁出一口气,他这番测验有了明白的结果。
假使康雄杀害了玲子,在他返抵家门之前,内心裡定然已准备好了获悉“玲子的尸体沉在庭园的池塘裡”时,该表现出来的是最最自然的态度;没想到警方劈脸就告诉他,人是在浴盆裡溺死的,使他直觉的感到警方已然识破了他行凶的真相——把妻子按进浴池裡闷死,再把她丢进池塘裡佯装自杀。同时,他大概也觉察到那要命的失策,竟然没想到会从她胃囊裡查验出沐浴剂来。于是他生理上的反应,表明了内心的慌乱。
如果是无辜的,已经获知妻子死讯的康雄,不致会在听到死于浴室的当儿,就慌乱成那副样子才对。
康雄仍旧手按嘴巴,踉踉跄跄的走动起来,在这段时间裡,打嗝的发作依然规则性的,使他的身体一阵阵的痉挛起来。
“玲子……玲子……”呻吟似的声音从康雄嘴裡洩了出来。
他步过走廊,拉开走廊尽头卧室的纸门。木板套窗依然紧闭的六蓆大房间裡,淡淡的月光从上面的天窗流泻进来,泛白的照在被床罩所覆盖的双人床,以及铺成L字形的老旧榻榻米上面。
也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小咪惯常蹲窝的牆边,似有几根茸茸的脱毛。
一股无边的寂寞,浪潮一般的围住康雄。
接着是椎心的悔恨。
玲子等于是他下手谋害的。
的确,昨天早晨临出门,他特地把自己沐浴后的水重新烧热,把小咪淹死,为了佯装是小咪自己失足溺死,还故意打开澡盆盖子,又把出入口拉开一条缝……但玲子显然看出是他康雄行的凶。他这才领悟过来,玲子在电话裡莫名所以的告诉他小咪沉在池塘底,原来是故意要试探他的。
不仅这样,她甚至看穿了他谋害小咪的行为,是为了要叫她走入刻意佈下的一着棋。
正因为这样,她才特地在淹死那隻老猫的同一盆水裡自杀给他好看的。
然而——此刻,只为了痛失曾经相处了人生一段旅程的那个生命,他感到沮丧、挫伤。多想再见一次玲子啊,就连教他深感厌烦的那隻老母猫懒洋洋的模样,也使他怀念不已。
她们竟然于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他生活当中无可替代的部分;为什麽他早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康雄回到客厅裡,只见刚才还只有一名刑警,此刻已经增加到三个。
他们一致以冷漠而又有些振奋的锐利的目光,捉住康雄的全身,只差没有指明他就是谋害了同居妻子的凶手——。
康雄慌乱之馀想说什麽,却讲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心底裡已然潜入了一丝无力感——管他,要死要活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