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释放柚木时,天色已暗。他看看手表,发现自己遭拘留超过两小时。不过,期间几乎都在等待鸟越克哉的侦讯结束。
他打手机联系小谷,决定在札幌车站附近的饭店会合。小谷显然十分慌乱,他一直认为上条伸行遇害与新世开发无关,不料相关公司的员工却自承犯案。
负责侦讯柚木的是木原与西岛两名刑警。嫌犯主动投案,两人却不见丝毫喜悦,理由柚木后来才知道。
警方的第一个问题是,柚木今天遇到鸟越克哉是巧合吗?当然——柚木回答。他接到上条伸行过世的消息赶到医院,没想到鸟越会在那里。他感到很意外,才去找鸟越。
接着,刑警询问鸟越说过的话,柚木据实以告。他陈述的内容似乎与鸟越的自白相符,刑警们默默点头。
然后,他们询问柚木,对鸟越的犯罪动机有何看法?因为鸟越的动机与柚木关系密切。
柚木坦言“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听到那样的告白,他的脑袋还有些混乱。
“鸟越说想要救儿子,关于这一点,你怎么想?”木原问。
站在柚木的立场,他也只能摇头。
“我们并未忽视伸吾的意志,也不曾强迫他,他随时都能放弃滑雪。所以,面对鸟越先生的控诉,我相当错愕。”
“鸟越说儿子无法轻言放弃。他认为放弃滑雪,父亲会被公司开除,只能忍耐。”
“我们确实答应,如果伸吾加入新世开发滑雪队,就为鸟越先生安排工作。可是,要不要接受是他们的自由。”
“原来如此。”刑警的语气有些冰冷。
最后,刑警问:“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鸟越吗?”柚木坚定地表示,想不到可能的人物。事实上,不管怎么想,他都毫无头绪。
刑警们苦着脸。好不容易实行犯自首,但查不出幕后指使者,就不算真正破案。
在驶向饭店的计程车中,柚木忆起与鸟越克哉的对话。柚木问他是不是知道案件的线索,鸟越回答“岂止是知道”。接着,他面露有些自虐的笑容,补上一句:
“那件案子是我干的,我就是凶手。”
这话实在太出人意表,柚木花了几秒才理解。他倒抽口气,低喃:“怎么可能?”
“你或许很难相信,不过,真的是我干的。一时鬼迷心窍就下手,真是够傻的。”笑脸逐渐变形,化为苦闷的表情,鸟越克哉摇摇头。
“甚么意思?请你解释。”柚木问。
鸟越抹抹脸,“我啊,想帮伸吾。”
“帮伸吾?怎么说?”
“那家伙根本不想当滑雪选手,你也晓得吧?那家伙喜欢音乐,小时候就是吹一整天口琴也不厌倦的孩子。他以前提过,将来想当音乐家。只怪他的老爸不争气,赚不到钱,害他得抛弃梦想。为了给老爸一份工作,他练起根本没兴趣的滑雪。最近他一次都没笑过,想必是天天扼杀自己的情绪。几个星期前,别人好意送他吉他演奏的DVD,他却顾虑我的感受,直接扔进垃圾筒。当时我不禁想着,这样下去不行,得为他寻找出路,所以便答应了。”
“答应?”柚木皱起眉。
“恰恰是那个时候,我收到奇怪的电子邮件。不晓得是谁寄的,可是,对方很清楚我和伸吾的处境。邮件上写着,假如愿意协助他,他会支付相应的报酬。我觉得很可疑,一直没理会,对方却不断传来讯息,甚至表示要是我不相信,可先付订金。于是,我试着回信,问对方是谁,要帮甚么忙?对方很快回信,说不能告诉我他的身分,但写有要我帮忙的内容。读完信,我大吃一惊。对方希望我让新世开发滑雪队的绯田风美受伤。”
“咦……?”
“我觉得太可怕,认为还是不理会的好。然而,对方亮出诱饵,松动我的决心。对方告诉我,一旦绯田风美受伤,新世开发滑雪队等于失去明星队员,预算当然也会遭到删减。这么一来,恐怕很难维持滑雪队。首先会裁撤的部门,应该是青少年俱乐部吧。到时,伸吾就能解脱。这种情况,由于不是我们的过失,自然不会被新世开发开除——对我而言,这是个相当动人的诱饵。”
“一石二鸟,是吧?”
虽然不晓得对方是谁,但柚木认为这实在是巧妙的圈套。
“尽管犹豫,我还是回信询问:怎么让绯田风美受伤?我该做甚么?对方寄来一个小盒子,装着不曾见过的小型自组机械和现金一百万。小型自组机械要设置在接驳巴士的引擎室,盒里附有一张纸,详述执行步骤。一百万则是订金,我终于明白对方是认真的。现下回想,当时我就该报警。可是,我却觉得没有后路,不能不干。”
“案发那天,你在北一饭店吗?”
鸟越克哉点点头,“对。我向公司请假,专程前往北海道。”
“为甚么选那一天?”
“还用说吗?因为绯田选手会单独离开饭店。要把机械装上接驳车,只能趁那一天。”
“你怎么晓得她的行程?”
柚木一问,鸟越面露尴尬。看到那副表情,柚木恍悟:
“你向伸吾探听的吧?”
“几天前,我打电话给伸吾,告诉他最近可能会去札幌出差,如果有空想见个面,要他告诉我滑雪队的行程。那家伙完全没起疑,直接把行程寄到我的电子信箱,上面也写着绯田选手的预定。要是错过这次,大概就没机会,我焦急万分。”
“你在饭店见到伸吾吗?”
“当然。就算被发现,也能说是来找儿子。我们在饭店的干燥室见面,短短几天,伸吾就瘦好多。那时,我也与绯田选手擦身而过,不过没让她看到我的脸。”
“之后,你便去巴士动手脚?”
“没错。我知道绯田选手会搭几点的巴士,便配合时间装好机械。然后,我在租来的车上观察情况。绯田选手依预定时间现身,我不禁松口气。还有一名男子搭上巴士,但我觉得这也没办法,甚至庆幸会受波及的只有司机和另一人,于是放心地按下开关。”
“开关?”
“安装的机械是以无线电操纵。要是绯田选手没搭上巴士,我就不会按下开关,等巴士返回饭店后再回收。”
柚木点点头。计划非常周全,当然,这应该不是鸟越克哉想出来的。
“不料,巴士出发前,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绯田选手突然下车。我慌了手脚,却无可奈何。开关已打开,巴士也出发了。我默默祈祷,希望机械故障,没能启动。可是,上天没理会我。得知事故发生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能先离开现场。于是,我在警方封锁道路前逃出饭店。经过事故现场时,我在心中合掌,拜托上苍保佑没人受重伤。”
鸟越克哉彷佛在重现当时的情形,双手合什,语带哽咽。
柚木非常困惑。原以为那起案子的目标是上条伸行,但从刚刚的话听来,鸟越克哉没有这样的意图,甚至不认得上条。那么,动手脚用的机械,怎会选择与KM建设有关的零件?柚木实在不认为是偶然。
“这就是我干的所有事。虽是遭到怂恿,但我害死一条人命,慌得六神无主。昨天深夜,伸吾打电话来。你猜他说甚么?他劈头就问:巴士事故是爸搞的鬼吧?我简直吓坏。我哑声反驳,叫他不要胡言乱语。不过,他要我老实招认,我立刻举白旗投降说‘没错,真亏你猜得出’,并解释我有苦衷。他安慰我,并约定见面详谈,所以我们今早在札幌车站碰面。”
原来如此,柚木察觉伸吾发现真相的理由。有一次柚木和贝塚在餐厅讨论案情,没发现伸吾就在附近。两人谈到歹徒可能偷看到滑雪队的行程表,于是,伸吾怀疑起父亲。这么说来,贝塚提到伸吾的样子不太对劲,也差不多是在那时候。
“今早你和伸吾说些甚么?”
“我把一切告诉伸吾,并向他道歉。我以为是替他着想,反倒害他吃苦。我真是无可救药的傻子,没资格当他的父亲。”鸟越克哉不停吸着鼻子。
“伸吾的反应如何?”
“我以为他会生气,却意外地平静。他应该早有觉悟,跟我是天差地远。听完我的所作所为,他问我会不会去自首。我就是这么打算,今天才会过来。”
“你真的要去自首?”柚木确认。
“我不就在这里吗?过世乘客的太太马上会赶来吧?我要向他们道歉,再请他们联络警察。”鸟越克哉严肃地看着柚木。
“之后,你还有收到邮件吗?”
“没有,对方恐怕也慌了。他应该没想到,我居然会搞出这种纰漏。”鸟越流着泪,“嘿嘿嘿”地笑。
没多久,上条世津子一行抵达医院。鸟越克哉瞥见,留下一句“我走了”,便迈出脚步。途中,他停步回头说:
“柚木先生,据传杜鹃鸟会在其他鸟的巢里下蛋,像是伯劳、山麻雀的巢,让别的鸟扶养它们的雏鸟。你知道吗?”
“这便是‘托卵’吧?”柚木答道,不明白鸟越克哉想表达的意思。
“我认为才能的遗传就像杜鹃蛋,是在本人毫无所觉时偷偷放进身体的。伸吾的体力比别人好,是因为我在他的血液里放进这样的杜鹃蛋,但我不晓得他是否会感激。”
这是个有趣的想法,柚木点点头。“然后呢?”
“可是,那颗杜鹃蛋不是我的,而是伸吾的。只属于伸吾,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柚木先生,也不是你的。”
柚木总算明了鸟越克哉的用意,顿时陷入沉默。
“请让伸吾自由吧,拜托。”鸟越克哉深深低下头。
“我会转达给上面。”
听到柚木的回答,或许是放心,鸟越克哉由衷一笑。接着,他恢复严肃,转身走向医院。步伐看不出一丝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