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田把车子停进北一饭店的停车场时,越野滑雪队的选手从旁经过。那是本地高中的滑雪队,在北欧滑雪方面,称得上北海道首屈一指的强校。
下车后,绯田步向饭店的正面玄关。他彷佛要踏碎心底的犹豫,确实迈出每一步。
得知风美在医院见到上条世津子,他便向北一饭店询问。不出所料,上条世津子这次也下榻此处。他没问详情,但住宿费用应该是饭店负担吧。即使事故是人为引发的,载客的仍是饭店的接驳车,饭店这么做是合情合理。
昨晚,绯田一夜未眠。他不停思索着怎样对风美最好?怎样才能赎罪?
无论设想多么利己的说词,最后还是只找到一个答案:不管会失去甚么,都得尽快向上条夫人和风美言明真相。依目前的状况,不容许他任性地坚持等风美参加完世界杯。人命关天,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绯田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忽视此一事实。
问题在于,如何向上条世津子坦白?
上条世津子应该满脑子都想着留在新泻的儿子,及意识不清的丈夫。此时谈起十九年前女儿遭人抱走的事,她恐怕会陷入混乱。
可是,不能再迟疑。听完绯田的话,上条世津子就会明白上条来北海道的理由,甚至得知拯救独子的方法。当然,绯田早有觉悟会因此受罚,并招致许多人的轻蔑与唾骂。不过,比起那些,光想到风美会深受伤害,他便心痛不已。风美是绯田必须珍惜、必须舍命守护她远离一切灾祸的对象,然而,绯田却亲手带给她再残酷不过的苦痛。某种意义上,这或许是对绯田最大的惩罚,他才会认为必须默默承受。
穿过饭店玄关,前往柜台。站在柜台后面的是绯田熟悉的男职员。对方注意到绯田,点点头致意。
“上条夫人住在这里吧?我想和她联络。”
年轻男职员扬起眉,右手指向远处。
“她刚与其他客人到休息室。”
“其他客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男职员偏着头微笑道。
绯田道谢后,步向休息室。
踏进休息室,绯田便瞥见上条世津子的背影。她坐在四人桌位,旁边似乎是小田切。对面的两名男子,绯田没见过。
绯田在上条世津子的后方桌位坐下,叫来服务生。他还不想让对方发现,所以小声点了咖啡。
“所以,我解释过很多次,只能继续观察。根本无法断定何时会康复吧?”上条世津子语气十分不耐,与之前的印象很不同。
“这我们了解,问题是该怎么向股东说明。为防万一,下任社长由谁接任,也得先有个计划。”她面前的男子应道。
“下任社长得由外子指名吧?”
“我们知道,可是,目前这种状况也没办法。”
“你们认定外子没救?”
“不,绝不是那个意思……”
“医生说复元的机率是五成。积在脑部的血栓已清除,只待神经恢复。你们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吗?”
“虽然很想,但时间不允许。”
“你们的工作就是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吧?有空来说服我,不是还有别的事该做?”
她严厉地斥责。男子们一阵沉默,不久,其中一人开口:
“我们会回去公司与其他干部商量。不过,还是得在一周内想出对策,否则就麻烦了。”
上条世津子默默听着。虽然不清楚情况,但她的立场显然十分艰难。
坐在她对面的两名男子道别后离开。小田切向她附耳低语几句,也跟着离席。
上条世津子不住叹息,听起来身心俱疲。
绯田又不禁犹豫,只得深呼吸,朝她的背影出声:“不好意思……”
夫人回头看到绯田,表情稍稍放松。
“哦,绯田先生……你还在这家饭店吗?”
“不,不是的。”绯田舔舔嘴唇。“你现在方便吗?”
“嗯,不要紧。”
“我能坐到那边吗?”
“请。”她微微一笑。
换地方坐后,绯田干咳一下。他无法正视上条世津子。
“听说前些日子,小女去医院打扰了。”
“是的。令嫒希望我去医院前通知她一声,我便联系她,没想到她会真的过来,实在是个好女孩。明明车祸与她无关,她却这么热心,总觉得过意不去。她准备比赛一定很忙,我告诉她不必再为外子挂心。”
“风美认为,上条先生是专程到札幌见她才会遭遇车祸,所以相当自责。请让她按自己的意思做吧。”
“我们当然没关系。”上条世津子垂下目光。
绯田喝口水,他非常渴。
“听风美说,令郎似乎病得很重。”
上条世津子难为情地抚着脸颊,“我后来反省,不该说那些有的没的。如果像在发牢骚,真的很抱歉。”
“不,风美不是那个意思,她希望能帮上忙。”
“这样啊。没想到她还为小犬担心,得谢谢她。”
“呃……你们好像在考虑骨髓移植?”
她苦恼地点点头。“医师表示,只剩这个方法。可是,很难找到适合的捐赠者。何况,登记捐赠的人数非常少。”
“据说兄弟姊妹的吻合率很高。令郎有兄弟姊妹吗?”
她摇摇头,“他是独子,我原想再生一个的。”
见她垂下视线,绯田一阵纠心。此刻,她正想着十九年前生下的女儿吧。当然,她恐怕想过无数次。当时的婴儿要是没被抱走,病床上的儿子或许有救,不,如今想也没有用——她一定每天都反覆告诉自己。
一旦坦白真相,她会有何反应?或许不会轻易相信,甚至把绯田的话当成恶质的玩笑,勃然大怒。可是,只要认真解释,她应该能理解绯田没撒谎,到时……
不,不要考虑多余的事。上条世津子失去冷静是当然的,搞不好会立刻报警。即使如此,绯田也只能默默低头道歉。
其实……绯田准备开口时,她抢先道:“亲子真是不可思议。”
“咦?”
“我是指骨髓移植。兄弟姊妹吻合的机率是四分之一,亲子则是机会渺茫。我和外子也检查过,果然不适合。亲子是一等亲,兄弟姊妹是二等亲吧?感觉亲子关系比较近,实际上,却是兄弟姊妹更亲近。”
“这我也听说了。”
绯田暗忖,得快点进入正题。听她说着,不免又心生犹豫。
“我们家光是血型,亲子全都不同。”上条世津子浮现自虐的笑。
“这样吗?”
“嗯,外子是O型,我是AB型,儿子是A型。不过,即使血型不同,只要白血球的类型吻合,就能进行骨髓移植。”
绯田点点头,含一口水。必须尽快告诉她,十九年前被抱走的婴儿现下在哪里,以及还有方法救她为白血病痛苦的儿子。
绯田深呼吸,重新准备开口时,脑海浮现小小的疑问,转眼膨胀,很快化成一股冲击,震荡他的心。
上条世津子看着他,侧头问道:
“怎么?”
“不,呃……”绯田双颊发热。“你是AB型吗?”
“是啊,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看起来不像。”
她意外地眨眨眼,“你相信血型性格诊断之类的吗?”
“哦,也不是那样。”心跳迟迟无法平复,绯田拿起水杯,不料杯子已空。“呃……希望父子俩都能早日康复。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他脸颊僵硬,无法顺利开口。
“谢谢。请转告令嫒,我很感谢她。”上条世津子恭敬地行礼。
绯田起身回礼,走出去才想起忘记拿帐单,于是折回座位,但他无法正视上条世津子。
世津子是AB型……
当然,绯田知道风美是O型。而他也很清楚,AB型的父母绝对生不出O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