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田待在陌生的房里,那是摆着老旧家具的公寓一室。明明是陌生的房间,绯田却认为是自家。
房间到处都有门,绯田一道道打开。每道门都与其他房间相连,就是找不到通往外头的门。
绯田在一道门前停步。他知道这扇门外是阳台,阳台上吊着尸体的景象历历在目。那是智代,她在风中摇摇晃晃。他焦急不已,心想得快点收拾,不能被人发现。
慌忙开门时,绯田察觉背后有人逼近。他晓得是那个妇人,上条夫人。
还给我,还给我。话声在耳边响起,绯田没勇气回头。他想逃走,得赶紧出去,但门打不开……
身体微微痉挛,绯田赫然惊醒。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只见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画着各种线条。他按一下滑鼠,切换成文书软体的画面。他在制作体力测验宣传单。
浑身是不舒服的汗水。他茫然盯着萤幕,回顾方才的恶梦。怎会做那种梦?绯田甚至不需要自我分析。
无精打采地继续工作时,手机响起。他看向来电显示,是风美打来的。
“我在札幌车站,方便过去吗?”
“好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行耶。抱歉,详情见面再说,我马上到。”风美迳自挂断电话。
约二十分钟后,风美抵达健身俱乐部。她提着大旅行袋,刚在办公室坐下,就说待会儿要前往富良野。绯田顿时理解状况。
“是为世界杯做准备?”绯田问。这次日本举行的世界杯赛场在富良野。
“嗯。”风美点点头,“高仓先生建议我先去看看。由于那场事故,上次的集训无疾而终。在当地滑过后,应该会有些想法。”
“假如燃起斗志,就要出赛?”
“没那么夸张。硬要说,我想尽可能回应期待。”
“期待……周围的期待吗?”
“算是吧。”风美垂下头,欲言又止。
绯田看着风美,内心涌出灼热的情绪。他们父女的时间,所剩不多。
“风美,不必顾虑我。这次并非最后的机会,最重要的是,你要为自己滑雪。不管是高仓教练、公司或是我,你都没必要顾虑。”
风美抬起头,微笑道:
“我就猜爸会这么说。我明白该为自己滑雪,可是,这次心情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
“想到那个人——上条叔叔,我就不甘心。他是那样为我加油打气,万一伤势好转,恢复意识后,知道我弃权,一定会大失所望。”
绯田不禁语塞。听到上条的名字,他就无法言语。
“其实,昨天我也去过医院。”风美继续道。
“医院……去探望他?”
“虽然没甚么帮助,但我就是坐不住。”
“你一个人去?”绯田哑声问。
风美摇摇头,“跟柚木先生一起。”
“柚木先生?”想起两天前的事,绯田心头一惊。
“他认为在这种节骨眼,不能放任我单独行动,似乎自以为是保镖。不过,今天我告诉他要来找爸爸,让他别跟。”
“他有没有说甚么?就是……研究方面……”
“他提到基因研究,还问很多妈妈的事,像是体型、有没有擅长的运动之类,真的很怪。之前明明都在调查我和爸爸,现下又想打听妈妈的事。可是,我对妈妈毫无记忆,老实告诉他后,他非常沮丧。”
柚木果然想向风美打探智代的事。虽然觉得不必担心,绯田依旧忐忑不安。绝不能让柚木查出智代与风美并非母女。
“我在医院见到上条叔叔的太太。”风美接着道,“不是偶然相遇,我拜托过上条阿姨,请她去探病前通知我一声。”
绯田倒抽口气,脚下彷佛在摇晃。
“上条太太还在北海道?”绯田强装平静。
“她曾回新泻一趟。可是,不能丢着丈夫不管,便又很快回来。真辛苦。”
绯田直冒冷汗。风美一无所知,丝毫没发现这名妇人与她的关系,实在可怜。得知真相后,风美想必会更受伤,深深的罪恶感几乎令他窒息。
绯田决定把世界杯当成终点。若风美决定出赛,在世界杯结束前,就保持沉默吧。待比赛结束,尽快告诉她真相。
“你跟她……上条太太聊很久?”
“不,大概十分钟。只是站着聊一会儿。”
“这样啊。”
“爸,你知道吗?上条家的儿子生病,所以上条阿姨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得不停地来来回回。”
“我前几天听说过,好像住院了?”
谈起这个话题,绯田心情益发复杂。那个人是风美的亲哥哥,并非事不关己。
“爸晓得病名吗?”风美低声问。
“不,我没了解得那么详细……”
“是白血病。”
“咦?”
“病情恶化得相当快,化疗没甚么用。好可怜,他才二十几岁。唯一有救的方法就是骨髓移植,却找不到适合的捐赠者,束手无策。正因是这种情形,所以上条阿姨更不理解丈夫为何跑到北海道。”
绯田的内心一阵骚乱。卡在心底的某种情感逐渐膨胀,但还没凝聚成明确的形体。
“爸?”听见风美的叫唤,绯田回过神。她诧异地偏着头问:“怎么啦?”
“没事……儿子重病,丈夫又碰上事故,上条夫人想必很难受。”
“就是啊。我很想帮他们,却无能为力。”风美悲伤地垂下头。
“我提过好几次,上条先生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错。”
“我懂,可是……”
“时间来得及吗?”绯田问,他想尽快独处。
风美看着手表,起身道:“嗯,差不多该走了。抱歉,打扰爸工作。”
“没关系。刚刚说过,你考虑自己就好。要不要参加世界杯,交给你决定。但是,绝不能以马虎的心态出赛。那样不仅对其他选手是种冒犯,甚至可能失误受重伤。为你加油的人,也不希望看到你敷衍的滑雪模样。”
“嗯,相信我吧。”
风美补上一句“再联络”,便走向出口。
目送风美离开,绯田急忙折回办公室。他坐在电脑前,连上网路,输入关键字“白血病”。
很快地,萤幕显示搜寻结果。绯田读完,全身血液翻腾,背脊却阵阵发凉。
果然……
他盯着“骨髓移植”四个字,接下来是关于骨髓移植的说明。若是没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白血球的类型在数万到数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会相同。纵然是父母,相同的例子也非常罕见。但若是兄弟姊妹,机率便提高到四分之一。
就是这一点——绯田暗想。
上条在儿子病魔缠身时来到北海道,真正的理由就在这里。他并非单纯来见风美,而是期望她能成为骨髓捐赠者。
绯田忽然想起,上条随身带着风美国中时代的照片。上条那时就注意到风美,却碍于某些理由,延后揭发真相的时机。不幸的是,儿子罹患白血病,需要骨髓捐赠者,所以上条决定来找她——这样一想,一切便合情合理。没告诉妻子,或许是担心万一无法证明绯田风美与他们的血缘关系,打击会太大。
绯田在电脑前抱住脑袋。
关于风美的出生真相,光是隐瞒,他们的罪责已够沉重。原本在得知真相的当下,便该向警方自首。绯田自觉,不管是对上条夫妻或风美,他都彻头彻尾是个罪人。正因如此,他才决定若能看到风美在赛场上的英姿,就坦白一切。反过来说,他打定主意,在那之前保持现状。
然而,情况不允许他的任性。
继续隐瞒真相,等于是对努力寻觅骨髓捐赠者的风美哥哥犯下重罪。
想亲眼看到风美勇闯国际舞台,纯粹是他的自私。不能为此摧毁别人的一生,遑论无视一条可能获救的生命。
绯田关掉电脑站起,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一个踉跄,翻倒椅子,发出巨大声响。
女员工察觉不对劲,连忙跑进来。
“绯田先生,你不要紧吧?”
他点点头,向试图扶起他的女员工微笑。
“没事。我也上了年纪哪,没想到居然会绊倒。”
“你的脸色好糟。”
“我很好,真的没事,谢谢。”
绯田背对一脸担忧的女员工走出去,感觉就像踩在云端,一点都不踏实。
他心想,这也没办法,只不过是一直逃避的天谴,终于找到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