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田任职的“AA健身俱乐部札幌”平日营业到晚上十点。健身器材可使用到九点半,时间一过,工作人员便会进行整理及清扫作业。绯田的头衔虽是店长,也和众人一起擦拭、打扫、拖地。年轻职员都说不必他帮忙,但绯田感到过意不去。因为老板喜欢滑雪,认识现役选手时的绯田,才会雇用他。而让他冠上店长的头衔,只是老板一时兴起表示“想以知名滑雪选手的名字做宣传”。不过,绯田认为自己的名字根本没有广告效果。
收拾完毕已过十点半,最后确认是绯田的工作。职员回去后,他再次巡视设施内部,今晚也没异状。他回到办公室,安心地吁口气。
他披上羽绒夹克,望向窗外。外面下着小雪,似乎就要正式进入冬天。邻近的山地一片雪白,风美也传电子邮件告知即将开始集训。
今年会是怎样的冬天……?绯田低喃着,柜台的电话突然响起。平常这种时间少有来电,不,在绯田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几个可能性掠过脑海,全是事故或噩耗之类不祥的猜测。会不会是风美出事?果真如此,应该会打绯田的手机。
电话响个不停。响到第五声时,绯田拿起话筒。
“喂,AA健身俱乐部札幌。”他的话声有些紧张,在寂静的室内特别响亮。
“啊。”对方颇为惊讶,大概是以为没人接电话,正准备放弃。“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现在还是营业时间吗?”男声问。
“不,我们只开到十点。”
“那真是抱歉,我不晓得你们已打烊。”
“没关系,呃,有甚么事吗?”绯田如释重负,似乎不是紧急电话。
不料,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如遭晴天霹雳。
“敝姓上条。”
正确地说,对方报上姓氏时,绯田并不知道是谁。虽然一头雾水,却感觉脸颊紧绷,心跳加速。在理智掌握状况前,肉体已先发出警讯。
当他的脑袋想到对方可能是哪个上条时,双脚不禁打颤,浑身冒出冷汗。
大概是绯田一直不吭声,对方出声呼唤:
“喂,听得到吗?”
“啊,是,我在听。上条先生……是吗?”绯田勉强应道,内心默念着:肯定是别人,上条又不是多罕见的姓氏。
“不好意思,你们那里有位绯田先生吗?绯田宏昌,前奥运选手。”
听到这个问题,绯田连站着都觉得吃力。他瘫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
他很想回答“没这个人”,却办不到。这家健身俱乐部的店长是前奥运选手绯田宏昌,官网上写得一清二楚。
“有的……绯田怎么了吗?”
对方似乎吸了口气,“我想请教绯田先生的联络方式,希望能谈谈他女儿的事。假如不方便透露,我留下手机号码,能否帮忙转告?我不是可疑人物。我在新泻的长冈经营一家建设公司,叫KM建设。”
“KM……”绯田绝望地复述。果然,对方就是那个上条。那个人打电话来了。
“我们公司有网站,只要上去瞧瞧,便能证明我的话。不然,我告诉您网址……”
“不,等等。”绯田呻吟似地出声。“网站就……不用了。”
“那么,我留下手机号码……”
“抱歉,拜托你等一下。”绯田不自主地厉声道。对方困惑地保持沉默。
绯田不停深呼吸,全身力量彷佛就要溜走,但仍紧握话筒,手心渗出汗水。
他暗想,不能逃避。而且,恐怕再也逃不掉。只是该来的找上门,我不是早有觉悟?他劝慰自己。
他想润润唇,嘴里却一片干涸。
“喂,刚刚失礼了。”绯田对着话筒说:“其实,我就是绯田。绯田宏昌。”
“咦?”这次换对方哑然,倒也难怪。
“对不起。”绯田道歉。“从没在这种时间接过电话,我不禁心生提防。我就是绯田。真的。”
话筒另一头传来吁气声。
“原来您就是绯田先生。唔,提防也是当然的,是我太没常识。”男子的语气比方才更小心翼翼。
“您找我是要谈小女的事?”
“对,非常重要,务必与您见上一面。”
绯田闭上眼。走到这步田地,他无法拒绝。
“我懂了。要到哪里找您?”
“不,如果方便,我想去拜访。明天我能去健身俱乐部吗?”
“明天吗……?”
“其实我刚到札幌,才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
“您在札幌?出差吗?”
“不,我是专程来拜访绯田先生。没见到您,我不会离开。”说得简单,却份量十足,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气魄。
“我了解了。明天大概几点?我都可以。”
“那约四点?”
“四点吗?好,我会交代柜台,您向工作人员说一声即可。”
“感谢。慎重起见,我还是留下手机号码吧。”
绯田将数字记在柜台的便条纸上,由于手抖得太厉害,连自己都难以辨读。
返抵公寓时,日期已变成隔天。绯田不想直接回家,于是绕去光顾过几次的酒吧。他平常不太喝酒,酒量也不好,但今天三杯兑冰威士忌下肚,仍毫无醉意。或许他的神经就是如此亢奋。
在厨房灌了几大口自来水后,他躺倒在沙发上。茫然望去,视线前方是相框,照片上是他和风美,两人都穿滑雪装。地点在札幌国际滑雪场,是风美小学五年级时拍的。
绯田撑起沉重的身躯,走近客厅矮柜。他拿起相框,翻过来取下背面的纸板。纸板与照片中间夹着一张旧剪报,他极少拿出重看,但绝不能忘记,所以藏在此处。
纸张劣化得相当严重。绯田慎重地打开剪报,报导的标题为:
新泻医院婴儿失踪——护士忙准备晚餐未发现
绯田在妻子智代的旧化妆台里找到这张剪报,得知残酷的事实。他造访智代生产的医院,可是,医院没有任何智代生下风美的纪录。实际上,绯田刚前往欧洲,智代便已流产。
一片混乱中,绯田重新面对事实。在他为了滑雪训练巡回欧洲各地的期间,智代失去肚中宝贵的生命。
之后智代的情况如何?光想就害怕。然而,藏在化妆台里的剪报,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绯田面前。
风美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绯田不得不接受现实,一切都这么主张。虽不晓得智代是不是亲手偷盗婴儿,但风美绝非她所生。
话说回来,流产的女人去办理出生登记,可能成功吗?绯田颇为介意,试着调查后,发现公家机关办事草率,伪造出生证明非常容易。只要填上实际存在的妇产科医院,到文具行买个姓氏印章盖在医师栏上就行了。好几宗婴儿绑架案,歹徒就是这样办理出生登记。
于是,绯田过着苦恼的日子。他不知多少次下定决心找警方商量,想坦白一切。然而,他总是无法坚持到底。思及此举会带来多少牺牲,他实在不敢付诸行动。
绯田爱着智代。失去智代后,绯田不曾受任何女性吸引,也不认为今后会爱上其他人。难以相信深爱的女子会贴上罪犯的标签——即使她的行为人道不容。绯田觉得将她逼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明知妻子怀孕,却丢下她一个人,又向她施加无谓的压力,要她生个健康的宝宝。
绯田不清楚智代流产的原因。然而,光想像当时她遭受的打击和悲伤,绯田就痛彻心腑。恐怕她没办法找人商量,不知如何告诉丈夫已失去宝物,在绝望中备受煎熬。
身处无止境的痛苦,她决定一赌,从别的地方弄来婴儿代替。
智代怎么偷到婴儿的,依然是个谜,但绯田不愿责备智代。每次他从欧洲远征队的落脚处打国际电话回家时,都会询问:肚子里的宝宝好吗?检查顺利吗?医生怎么说?她总是开朗地回答:嗯,很顺利,医生也告知都没问题。对不能坦言流产的智代,那肯定是宛如地狱的时间。
不难想像,得到风美后,智代的心永无宁日。她每天生活在恐惧中,忧虑秘密何时会曝光?警察会不会找上门?会不会被女儿的亲生父母发现?当然,智代也从未摆脱良心的苛责吧。她不可能向只知傻傻地高兴的丈夫吐露真相。
烦恼日积月累,智代终于踏上绝路。她约莫是想摆脱痛苦吧,但比起摆脱痛苦,或许她更想以死谢罪。她没留下遗书,是不是祈祷着以自身的死亡为代价,真相能永远石沉大海?没处理掉剪报,是她最大的失算。她以为全部处理干净,却不小心遗漏一张剪报,夹在化妆台的抽屉深处。
怎么办?绯田迟迟做不出决定。理智上明白应该报警,却下不了决心。绯田不希望智代变成罪犯,想到风美得知真相后,会伤得多么深,他就感到绝望。最重要的是,他不愿失去风美,这比任何事都难以承受。
十几年来,绯田一直相信风美是他的女儿。智代过世后,他把风美当成唯一的亲人、智代无可取代的遗产,抚养她长大。即使脑袋很清楚风美不是亲生女儿,内心却拒绝接受。他实在无法想像要与风美断绝关系。
尽管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绯田仍继续与风美一同生活,无法通报警方。智代过去承受的苦,由他一肩挑起。
可是,另一方面,绯田也感到喜悦。身为滑雪选手,风美的技术蒸蒸日上,就读国中后依然没有停止进步的迹象。国一的冬天,风美参加全国中学生滑雪大赛,拿下曲道滑雪项目的第十名。第一次滑行,风美被排到第四十个出发,条件相当不利,她却丝毫不害怕越界,果敢地一个个超越高年级生。即使如此,那天回到家里,风美还是趴在床上号啕大哭。要是没失误,应该能拿到更好的名次,她懊恼不已。
绯田确信,风美会成为一个不得了的选手。
国二的冬天,风美在曲道、GS(大曲道)项目都拿下第三名。国中最后一年的冬天,GS的成绩虽然停留在第三名,但曲道项目终于夺得冠军。
风美的伟业没有止境。十天后,她在全日本选手权的女子曲道项目中,不仅赢过高中生和大学生,甚至技压社会人士,摘下冠军。在这场大赛的曲道项目夺冠的国中生,风美是史上第二人。
经过这场大赛,绯田风美的名声传遍全国,绯田却心生不祥的预感。
只有体育报或专门杂志报导还不要紧,若是更大的媒体,也就是受到电视瞩目时,会变得如何?不能以为滑雪选手成为话题人物是极罕见的例子而松懈。若有希望夺得奥运奖牌,又是年轻女选手,即使是暂时性的,也可能引起媒体注意。在电视萤光幕的曝光率或许会增加。
到时,看着风美的容貌,不会有人察觉不对劲吗?不会有人发现风美长得像谁吗?
一般情况下,外表相似根本不成问题。不过,要是十几年前偷婴案的相关人士看见,可就另当别论。尤其是风美的亲生父母,或许会触动他们的感应。
他们会去确定绯田风美的出生年月日吧。当他们发现风美的生日与孩子遭窃的日子极为相近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们大概会想见风美本人。实际见面后,他们便能确定风美就是当年被偷走的孩子,血亲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吧。与风美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卑情结,刺激绯田的想像朝更不祥的方向发展。
绯田早有觉悟,万一风美真正的父母看到电视或报章杂志,一切曝光只是时间问题。让风美在媒体露脸,等于提前曝光的时间。
绯田希望风美成为顶尖滑雪选手。他相信风美迟早会成为风靡世界的选手,期许她能参加奥运。不,不仅参加奥运,无论如何都要实现连绯田都无法达成的、日本滑雪界的夙愿——夺得奖牌。
然而,这意味着风美将变得出名。
擅长北欧式滑雪的荻原健司、蒙古式滑雪的里谷多英、跳台滑雪的船木和喜,这些选手的脸孔几乎家喻户晓。相较于高山滑雪,前述竞赛项目都算冷门,但拥有金牌头衔的他们,仍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人物。
绯田边教导风美滑雪,边与自我矛盾抗战。他期望风美滑得更快、更强悍,同时意识到逐步踏上破灭的阶梯。
高一的冬天,风美加入滑雪队,生平头一遭碰上瓶颈。即使进入正式赛季,她依然无法提升速度、缩短时间。风美来找绯田商量,绯田看过她的滑行姿势,当场指出缺点:边刃立起的角度太陡,导致全身失去平衡。这是很微妙的差异,旁人和本人都很难发现,但绯田一目了然,因为他也曾为相同的缺点烦恼。当时他不停进行小地方的修正,其他部份反倒陆续出问题,险些陷进愈滑愈糟的恶性循环。
风美读的是滑雪强校,却没有人能指导她。不,也不是没有人,只是所有人都不敢指导她。风美才一年级,但她是去年度的全日本冠军。更重要的是,她是绯田宏昌的女儿。
尽管没特效药,不过,绯田知道克服这个缺点的训练方法。教授风美后,大概就能解决她的烦恼。
然而,绯田心生犹豫。他听到风美说:
“我果然没有才能,还是放弃滑雪吧。”
这不是风美的真心话,明显是气话。可是,绯田心想,或许该做出抉择了。
倘若置之不理,风美很可能无法摆脱瓶颈,落在比普通厉害一点的程度,结束她的滑雪生涯。不仅如此,搞不好会一语成谶,从此放弃滑雪。
不滑雪,风美应该就不会上电视或上报。除了滑雪外,风美是个没甚么特出优点、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孩。风美放弃滑雪,绯田虽然难受,但比起失去她,勉强还能承受。
没办法自在滑行的风美,迁怒旁人、自暴自弃,依旧持续练习。她相信埋头滑行,才是脱离迷宫的方法。
看着快弄坏身体,仍不肯停止滑雪的风美,绯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当时他真心认为,若成绩能缩短零·一秒,减少一年寿命也行。
害怕失去,就无法穷究技艺——这是绯田对自己的告诫。他忆起此事,赫然醒悟。
明知如何让呕心沥血的努力开花结果,却为隐瞒犯罪之类自私的理由不倾囊相授,简直是冒渎运动。绯田认为破坏风美的滑雪人生,等于是摧毁自己的滑雪人生。
一天早上,绯田追上一如往常背着滑雪板出门的风美。看过风美滑行几次后,他缓缓走近。注意到父亲,风美吓一大跳。
“风美,”绯田开口:“你想靠滑雪登上巅峰吗?”
风美凝视绯田,用力点头:
“嗯,我想。”
“为了这个目标,无论发生甚么事,你都能承受吗?”
“可以。”
“你能够把滑雪摆在第一,更胜于爸爸吗?”
“咦?这……”
“怎么?万一爸爸性命垂危,可是比赛就要开始,你会怎么办?放弃比赛吗?”
风美深呼吸,睁大一双凤眼回答:
“我会去比赛。这样爸爸也比较开心,对不对?”
绯田点点头。他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立下决心。
总有一天,由他告诉风美真相吧。不晓得那会是甚么时候,可是,若身为滑雪选手的风美获得成功,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既然如此,不要害怕那一天,而是在那一天之前,将所有的技术倾囊相授,绯田暗下决定。一旦揭开真相,或许绯田就无法再教导她,甚至不可能接近她。
在绯田的指导下,风美不仅突破瓶颈,简直像脱胎换骨一样。她接下来的活跃令人瞠目结舌,全日本选手权连霸、高中三连霸,可谓所向披靡。
风美朝成为顶尖选手的阶梯爬上一步,绯田就感觉时限又逼近一分。那一天会是明天,还是后天?他怀着恐惧度过每一天。
然后,今天——不,已是昨晚,那一刻终于来临。
对于剪报上的偷婴案,绯田曾前往长冈进行某种程度的调查。案子发生在长冈市的大越医院,报导中提及婴儿的生父名叫上条伸行,是当地知名企业KM建设的社长。不过,当时的社长是上条伸行的父亲。上条伸行的妻子,也就是婴儿被偷的母亲叫世津子。
如今,上条来到札幌,表明想谈谈风美的事。
到此为止了——绯田拿着与风美合照的相片,以指尖轻抚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