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圣诞节与新年过得寂静且寂寞。
我并不清闲,几乎天天前往海风警署报到做笔录,也和县警的几位调査官再去一次找到御厨遗体的地点。
我在海风警署经常碰到坂本以外的人质伙伴。这应该是刻意安排的,警方传唤我们的时间巧妙地错开,所以我们是在走廊和大厅擦身而过。不过,等待彼此的笔录结束,在警署外谈话,并不会受到责怪。我们交出手机里的简讯纪录后,手机未被没收,因此也可自由联络。
最先被解放的是园田瑛子。她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甚至没亲眼看到“赔偿金”,所以是妥当的处置吧。接着是田中雄一郎和柴野司机,两人的侦讯在年内结束。人质中拖到过完年还继续被找去的,有我、前野和迫田母女。
我和早川母女一次也没碰上。早川多惠的讯问,在她居住的地方进行。因为她行走不便,警方贴心地这么安排,却害她暴露在街坊邻居好奇的眼光下。虽然怎么做都为难,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我插口的份。
“光是没被扣留在警署,就该感激涕零。”
早川良夫这么说。他很小心,绝不会直接联络我,而是以留讯息给“睡莲”老板的方式,向我报告近况。我也尽量透过老板,通知他大伙的状况。
山藤警部对我们的态度有些不同。不是变得凶狠,也没大小声,应该说是变得冷漠了吧。
“警部内心不大痛快吧。”前野小妹评论。“因为我们隐瞒重要的事。”
而现在已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了极少一部分以外),因此我对警方知无不言。我有时会打听坂本的状况,但警方不肯告诉我具体详情。
那天晚上,新闻报导坂本投降时,我联络岳父。我拜托他在当天那个时刻受理我的辞呈,岳父没有询问理由。
——好,我会这么做。
——谢谢您。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不知第几次的侦讯时,我提起辞职的事,山藤警部露出极为真实的惊讶神色。
“啊,所以这次广报课的人才没有来。”
“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会有律师赶来的人。”
这次事件中,带律师来的只有田中,据说是当地商会介绍的。不过,律师不需要奋战。实际上,我们人质并未参与犯罪行为,只是以被害者身分接受出于加害者意愿支付的赔偿金。加害人死亡,所以我们好奇赔偿金是谁寄的,主动进行调査,只是这样而已。依收下的金额,可能需要申报赠与税或临时收入,不过也仅止于此。那笔钱如果是“暮木老人”在劫持公车时向客运公司恐吓取得的,而我们明知道却仍收下,就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川多惠不是羽田光昭的共犯。她听说他的“赎罪”及劫持公车的计划,但没协助执行。她曾一度陪伴羽田光昭参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自救会,然后在羽田光昭死后,照着他的请托,把寄放在她那里的钱寄出去。她做的事只有这样。早川多惠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真的要劫持公车,哪能算是共犯呢?
如果老妇人不是共犯,那么隐瞒有她这个人的我们,也不算是包庇罪犯。关于怎么发现“御厨尚宪”的尸体,我坚持主张“只是直觉蒙中”。我一心只想让坂本尽快投降,即使通报不知原委、辖区也不同的畑中前原地区警察,也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我认为亲自去确定比较快。会想到羽田家的墓地,真的只是直觉,如果猜错,我也没有其他备案。况且,是否真的有御厨这个人?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没有确证,我们手中只有早川多惠的证词。
关于发现遗体的过程,早川多惠也照着我那时候告诉她的作证,因此与我们的说词没有矛盾。不过,老妇人似乎被严厉追究是否和御厨命案有关。遗憾的是,关于这一点,我们人质无能为力。顶多只能提出意见,表示从老妇人的话听来,羽田光昭实在不可能要青梅竹马协助杀人。
“为了证明你当天的行动,我们也问过夫人。”山藤警部稍微压低声音,“她说带着孩子,一直待在娘家。”
“我们不是因为这次的事失和。”
我露出苦笑,警部困窘地搔搔鼻梁。
“因为又会有许多纷纷扰扰,万一再有什么闪失不好,所以让内子回娘家避难。”
新年期间的电视,被无脑的综艺节目湮没。新闻节目都是回顾过去一年的内容,因此坂本的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量,比羽田光昭那时候减少许多。
不过,网路上的状况不同。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之一,这回变成歹徒,原因与“赔偿金”有关。实际上,我们人质收到大笔金钱。真的有钱牵涉其中,这件事似乎激怒一部分的人。
他们居然奸诈地A到一大笔钱,不可原谅。一心对此感到愤怒的人,完全忽视也有部分人质捐出赔偿金,没有留下半毛钱的事实。即使有人提醒,他们仍继续高声指责,即使只是“暂时”,但既然收取“不当利益”,就是肮脏的贪财鬼。
仅仅在网路上遭到攻击,还能够忍受,但田中和前野都遭到所谓的“电话攻击”。前野被拍下外出的样子,PO上网路。騒扰和恶作剧电话、恐吓简讯没完没了,她只好暂离开自家,寄身在东京的亲戚家里。
“原来世上充斥着这么多恶意。”
看在我的眼中,她传来的简讯字字泪痕。
唾骂我们,说我们赚到脏钱的,应该只是一小部分的人。然而,在匿名资讯巨大汇集处的网路社会,一则煽动性的言论,就能轻易盖过十则谨守常识的发言。
“这年头,凶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向加害者求偿,也会被责怪‘怎么那么贪得无厌’。”老板语带叹息。“这世道,金钱就是敌人啊。”
柴野司机在客运公司的工作停职。因为营业处和总公司都接到大量抗议电话、电邮和传真。绝大部分都误会她是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共犯,她与死亡的歹徒勾结,向客运公司勒索赎金。
总公司忍无可忍,在官网说明相关事实,仍是杯水车薪。年节过后,我们所有人质其实都是预先勾结的“真相”,已传得绘声绘影。
事件的报导量不多,竟是适得其反。既然演变成这样,只能等待风头过去,等那些宣传可笑“真相”的煽动者厌倦。
即使如此,当我看到新版“真相”——坂本在九月的案子也和众人勾结,但受不了良心呵责,为了揭露事件真相,才犯下第二次的公车劫持事件;而警方会隐瞒这些真相,是不愿承认九月的事件调査有所疏漏。我还是大笑五秒,接下来的五秒幻想起召开记者会的样子。只是幻想,一下就打消。
在这样的状况中,理所当然,迫田母女遭受到最强烈的抨击。虽然为数不多,但一些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也加入这场攻击。他们批评,迫田母女居然只顾自己,对其他日商被害者默不吭声。虽然也有人拥护迫田母女“如果是我站在相同的立场,也会这么做”,但寡不敌众。
我三不五时被警方叫去讯问,偶尔会想,迫田美和子不晓得有多后悔当时决定“交给杉村三郎全权处理”。她很聪明,知道即使套好说词、保持缄默,只要坂本被逮捕或投降,一切都会曝光,倒不如主动说出事实。但理智和心情是两码子事,唯有迫田母女,我提不起勇气联络。
讽刺的是,因为这件事,日商自救会的网站一口气热闹起来。可是,关于羽田光昭、御厨尚宪这对搭档和小羽代表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新情报,也没有会员出面表示认识御厨。御厨这名神秘人物,似乎只能向小羽代表问出端倪。
“这需要相当大的毅力。”山藤警部告诉我。“小羽雅次郎最近言行愈来愈古怪,而儿子又把罪状全推到父亲身上。”
藏在石室的遗体,也与接到失踪报案的失踪者进行比对,还没有成果。有几个家庭来认尸,全都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地回去。
“御厨这个人,非常有可能和羽田一样,过着即使忽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担心他、为他报警的生活。”
山藤警部如沉思般双手交抱胸前。
“以前有段时期,我负责智慧犯罪和经济犯罪。”
在诈欺师的世界,保留着类似师徒制的传统。
“诈骗的技术,会由老手传承给年轻世代。”
山藤警部以前负责的嫌犯里,有个专门从事“金蝉脱壳”的诈欺师。那个人和善易亲近,在侦讯室里滔滔不绝。
“他尤其怀念传授技术的师父。对于亲兄弟只字不提,净是谈论他的师父。”
嫌犯认为,已是故人的“师父”,比任何人都要亲。
“他告诉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师父让他彻底学到一个教训。”
——抹掉你的影子。
不能是一个有实体的人——是这样的教诲。
“御厨尚宪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
唯有死去,才总算能变回名为尸体的实体。
关于御厨遇害的时期,发现遗体后,很快就透过验尸得知。推估是四月中旬到五月初,死因不明。找不到生前受的外伤,也没有枪伤。
“死因还不清楚,不过……”山藤警部微微偏头,说研判应该是药物。“以删除法来看,只剩下这个选项。”
“如果是中毒身亡,应该可以从遗体检验出来吧?”
“未必。有些毒物代谢迅速,也有可能除了药物,同时使用其他手段。好比用安眠药迷昏对方,再用枕头让对方窒息。”
力气不大的女性多会采用这种方法。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坚决执行谋杀计划的羽田光昭,或许也是相当适合的手段。
我会抹杀你,抹杀你的影子,然后跟着你一起消失,伙计。
自从山藤警部态度变得冷淡后,好久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像这样和他闲聊。我下定决心问他:“迫田女士和她女儿现在怎么样?”
警部右眉的黑痣动一下。“咦,你们不是都有在联络吗?”
语气挖苦,但眼神没有怒意。
“我对她们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太软弱了。”
山藤警部苦笑,悠然靠在侦讯室的椅子上。
“迫田美和子小姐比你坚强许多。”
“她们是一起接受侦讯的吗?”
“实际上也没办法把她们母女分开叫来,母亲连身边发生什么事都弄不清楚。”
所以,美和子小姐一定更难过吧。
“——会变成这样,也都是自己选择被日商那种地方骗,是自作自受。”警部喃喃自语。
“只有自己拿回被骗的钱,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与其把无关的人卷入、平白害死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样的结局更好——美和子小姐这么说。”
我垂下目光。
“不知听到这些,杉村先生会不会好过一些,更不知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我认为只能这样去想。”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发言,更像长者的忠告。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话,我望向山藤警部。
“羽田光昭与迫田丰子在公车劫持事件之前相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虽然是离奇的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我点点头。“日商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都有许多高龄者。”
“嗯。但是,迫田女士在羽田光昭决定劫持的公车里,也是巧合吗?羽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把迫田女士牵扯进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
“我认为这也是巧合,以结果来说,变得如此巧合。”
那一天,因为发生卡车翻覆事故,迫田女士习惯搭乘的公车临时停驶。
“于是,迫田女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脚,穿过‘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去搭乘碰上劫持事件的那班公车。”
羽田光昭刻意避开迫田丰子平常搭乘的路线,意料之外的停驶,反倒让迫田女士搭上他预备劫持的公车。
“其实,羽田光昭可以在这个阶段打消念头。突然的停驶、迫田丰子的存在,应该会让他感到某种凶兆,要他罢手。至少今天先罢手。”
然而,他没罢手,按计划实行。
“或许他认为,一旦在这时候罢手,就再也没办法重来。”
这纯属私下的揣测——我补充道。
“意外地,事情都是这样发展。”警部接过话。“实际动手前,碰上这类牵制,能不能及时停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分水岭。不,是能不能注意到这是命运分水岭的问题吗?”
“杀害御厨的时候,羽田老人也碰到那样的分水岭吗?”
山藤警部没回答。他停顿片刻,问道:“杉村先生,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穷于回答。
“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我会去找工作。”
“现在这么不景气,会很辛苦。”
这是在多管闲事哪,警部低喃。他别开眼,像是在怜悯我。
这不是被害妄想。事实上,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着家庭和平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到怜悯的状况。
菜穗子和桃子留在岳父家,是为了她们的身心安全。但我无法靠近岳父家,是因里面暴风雨肆虐。
我们受够这个不断惊扰警方的家伙了!把这个麻烦精从今多一族赶出去!
不只在网路上,现实中也出现高分贝坪击。値得庆幸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岳父,也不是菜穗子的兄弟,但因此更为难缠。从以前就冷眼待我的亲戚们,把这次的事件视为绝佳良机,劝菜穗子离婚。
“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妻子像静待网路社会的沸腾过去。只要等一阵子,不久后温和的、符合常识的见解就会回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时机也不巧。圣诞节和新年都是一族云集的机会,罗嗦的叔伯姨婶们都围绕在菜穗子身边。
岳父打电话给我,如此交代: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执,在我说好之前不要靠近家里。你跟菜穗子和桃子在外头碰面,暂时不要去公司。
我依照指示,在餐厅或饭店和妻女会面,趁机拿换洗衣物等日用品。自己则躲在家中,删除騒扰信件和电话留言,打扫消磨时间,把妻子的藏书一本本拿出来看。不看报纸征人栏,把劳力花在回想可能雇用我的老朋友。
“关于坂本启,成为人质的司机和乘客也都对他抱持同情的态度。”
据说,他们能理解他被逼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坂本在车内虽然亮出刀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人质的意图,似乎也是一大原因。
“前野小姐打算继续陪伴他。”
所以不必担心,山藤警部说着,从侦讯室椅子站起。看来,这下我也可卸下任务。
“杉村先生,请快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吧。”
我行一礼,离开侦讯室。走出海风警署,北风袭来,围巾摇晃。
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吧,我冷得缩着肩膀。
从此永别——
我在内心喃喃自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今多一族?会不会劝菜穗子离婚的人们才是对的,挣扎抵抗的我和妻子其实是错的?
连系人与人的是缘分,而缘分是活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缘分,因为某些理由衰弱、消瘦,终至死亡,是不是就不该再紧抓着不放?
我和菜穗子之间,应该没有不能分手的理由。我不知害她担心多少次,真的很对不起她。但自从决定与她结婚,我的心情没有变过。菜穗子是我人生的至宝,而现在桃子也是我的宝贝。
妻子鼓励我,说她没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菜穗子和桃子的缘分都还活着。
为了让这个缘分永远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今多一族?如果我珍惜菜穗子、珍惜桃子,让妻子动辄受到亲戚苛责,感到局促难堪,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
妻子这么说。昨天碰面时,她又这么说。不管哪一次事件,你都只是被卷入。你没有责任。
确实,我是被卷入的。可是被卷入后,决定如何行动的是我。当下,我认为那是对自身最好的行动,但对妻子一样也是最好的手段吗?我曾像这样反思过自身的思考和行动吗?
我只是利用妻子的宽容、利用妻子的经济能力、利用岳父的智慧,为所欲为罢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自私的男人吗?我究竟何时变成这样?我凭什么变得如此骄纵?
扑面而来的北风,带着些许海潮香。这是海风的城鎭。
一直以来,我改变自己,配合外界。配合不熟悉的环境,配合丕变的生活形态。由于是岳父的命令,我也抛弃喜欢的工作。
我还抛弃了故乡。父母宣布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仍想和菜穗子结婚,于是选择接受。父母是不是希望我试着抵抗?是不是希望我反对断绝关系?然而,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的我,认为断绝与老家的关系比较轻松。
没错,我甚至没去探望病重的老父。因为发生这次的事,我打电话解释暂时没办法过去,哥哥也不生气,只叮嘱不要让菜穗子担心。
长年下来,我和兄姐日渐疏远。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忍耐、在认命。实际上,我根本没忍耐,也不是认命,只是选择更轻松的路。然而,我却挟着忍耐与认命,无意识地认为我理应获得补偿。
这就是骄纵的真面目。
我在风中兀自摇头。我的人生,是不是也碰上山藤警部说的分水岭?
新年过去,寒意虽然强烈,但感觉白昼一天比一天长。
我来到集团广报室。总算可以来报告离职的消息,并交接工作。
岳父命令我暂时不要去公司,是因为公司有些员工是看我不顺眼的今多一族的亲戚派阀。派阀人脉错综复杂,光从部属和头衔看不出来。但禁令终究解除,应是岳父判断菜穗子身边的暴风雨暂时平息了吧。
——你去集团广报室打声招呼,接下来只要到人事课,手续就完成。
今天一早,岳父在我刚起床的时间打电话来,俐落地交代。
——不要来会长室。一般员工办理离职时,不会一一来向我报告。
明明交给秘书通知就行,岳父却特地亲自打来,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吧。不要靠近会长室。
然后,岳父略微犹豫,补上这么一句:
——要以亲人的身分谈话,在家里谈吧。我会再联络。
集团广报室里,三个人都在等我。我一露面,间野和野本弟立刻站起。
“总算大驾光临。”园田总编开口。“幸好你在今年第一次送印前回来。”
事前三个人约莫已有共识,并未询问我的私人状况。
“你看起来还是一样,太好了。”间野出声。
“辛苦你了。”野本弟接着道。
野本弟的发型变得短而清爽。
我将辞呈交给岳父时,便着手制作交接工作的档案。电脑上的已完成,文件类则是过年后在家完成。
“抱歉,杉村先生的电脑没设密码。”
野本弟惶恐不已,说他偶然发现电脑上的交接文件。
“没关系,反正都是要给你看的。”
交接工作结束,总编把我叫去会议室。
“别跟我说什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她往椅子坐下,接着道:“你离职的理由,大伙心里有数。或许跟事实完全不同,但没往坏的方面解释,所以你也不用辩解。”
“谢谢。”
“不过,如果间野小姐向你道歉,告诉她没必要吧。”
总编说,间野颇为自责。
我也察觉这一点。“谣传我和间野小姐之间有暧昧,对吗?”
“你知道啊?那你也知道,那个流言的出处不只井手先生一个人吗?”
“是的。”
总编浅浅一笑。“明明把间野小姐挖角过来的是菜穗子小姐。”
这是园田总编第一次喊我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大小姐”或“夫人”。
“流言认为,间野小姐是内子找来的,我更容易出手吧?”
“没错。”
总编没看我,假装在检査自己的指甲,然后竖起小指头。
“我在背地里被说成是会长的‘这个’很久了,非常了解那种流言的力学。反正懂你的人,会对这类八卦传言一笑置之。”
我默默行礼。
“我呢,也请求为这次的事负起责任辞职。”
我第一次听说,岳父并未告诉我。
“会长拒绝,不过他允许我调职。”
“——要调去哪里?”
“劳联事务局的专职人员。”园田瑛子抬起头,淡淡一笑。“劳联也有出版联合宣传杂志。”
“我知道,我们访问过那里的总编。”
“咦,有吗?”
她往指头吹口气,仿佛在吹掉灰尘,接着托起腮帮子。
“我在四月一日调任,间野小姐做到这个月底,野本弟会待到黄金周连假结束。”
“间野小姐也要辞职吗?”
“感觉很突然,但与你无关。她丈夫三月底就要回来,幸好预定提早。”
到了五月,野本弟的课业就会忙碌起来。
“终于要分道扬镖,看样子变革的时机到来。”
好事总有结束的一天,她说。
“好事?”
“是啊。不是很愉快吗?虽然历经风风雨雨,但你不认为我们是一对好搭档吗?”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且,这次的事给你添了麻烦。啊,这不是我该讲的话。”
“不,我们是一对好搭档。”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能当好总编,全是托你的福。我很感激你。谢谢。”
园田总编旋转椅子面向我,行一礼后,露出笑容。
“依我个人的见解,对杉村先生而言,这样才是幸福的。”
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啊。
“所以我不说再见,你多保重。”
离开会议室后,我、间野和野本弟聚在一起聊天。事情全部办完,这才又依依不舍起来。
“我还是觉得,杉村先生根本没必要辞职。”
“这是我该负起的责任。”
总编关在会议室里不出来,间野似乎十分在意。于是,我抢先开口:“听说你丈夫要回国?”
“是的。原本应该正式拜访府上,向夫人打声招呼。”
“别这么拘谨,如果方便,等团聚之后再来坐坐吧。间野小姐能回到老本行,内子也会很开心。”
间野欲言又止,顺从应道:“真的感谢杉村先生的种种关心。在这里学到的事,是我一辈子的资产。”
“间野小姐,还是太僵硬啦。”
野本弟调侃,拍一下胸口。“我会好好保护总编和间野小姐。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社会学习。”
“拜托你了。”
“关于送别会……”
“不用啦。”
“早就知道杉村先生会推辞,所以等四月初总编调职后,庆祝大家展开新生活,一起办个宴会吧。就约在那家中华餐厅,好吗?”
那么,我也得在四月前让生活稳定下来才行。按园田瑛子流,就是成为自由之身的新生活。
“嗯,托你的福,我有不错的目标。”
握手后,我前往总公司大楼的人事课。必须确认、领取的文件堆积如山,但手续平淡地进行,平淡地结束。
我抱着印有公司名称的大信封返回别馆,准备到“睡莲”看看,发现大厅有个意外的人物在等我,是“冰山女”。
我停步站定。远山小姐主动走近,端正姿势后,婉约行一礼。
“我想向您道别一声。”
我急忙走上前。比起今多嘉亲会长出现在此,远山小姐“莅临”的感觉更强烈,实在不可思议。
“我才该向你致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今天“冰山女王”也穿着剪裁合宜的套装。我无法想像她穿便服的样子,恐怕认识她的每一个员工都是吧。
“我们也有许多无法尽善尽美之处,若有失礼,还请包涵。”远山小姐直视着我。“请多保重,愿您过得幸福。”
“谢谢。”回礼之后,我忍不住说:“岳父——还请多多关照。”
“冰山女王”露出微笑。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微笑,不是她的绰号由来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笑。
“我会尽心服侍会长。”
远山小姐走过我身旁,从大厅离开。行走姿势依然端正。
“真不错。”
我诧异地回头,“睡莲”的老板站在旁边,轻轻鼓掌。
“什么请多关照岳父,真像女婿会说的话。做得好,做得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没那个意思,往后也得习惯才行。原本杉村先生具备基层员工的属性,从今以后,就只是个会长女婿,是今多家一员。和远山小姐的距离感自然会不同。”
总是姿势端正的“冰山女王”,与我的距离。
“她也想画出明确的界线吧,毕竟是个聪明人。”
所以杉村先生那样说是对的,老板赞许道。“远山小姐不也很开心吗?”
我不太懂。不过,我渐渐觉得无法像园田瑛子说的,纯粹为获得“自由”欢天喜地。
“自从当上会长秘书,她就滴酒不沾。年轻的时候,她是以酒豪闻名的女头子。”
我第一次听说。
“她留下不少英勇事迹,却能滴酒不沾超过二十年以上。她就是这样的人。”
“好。”老板搓着双手。“离职手续都办妥了吧?这下你就正式成为待业一族。”
我会寂寞哪,他感叹道。
“杉村先生,下一份工作有眉目了吗?”
“还没。”
“这样啊。”老闾点点头,望向咖啡厅招牌。“今年七月要续约。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有点腻,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环境。”
他朝我咧嘴一笑。
“干脆去杉村先生下一个职场附近开店。你想吃我们的每日午餐吧?肯定也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
我回以一笑。“光是那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
我们握手道别。
“最后一刻还把你卷进麻烦,真抱歉。”
“那一点都算不上麻烦。”
冷不防地,胸口一阵激动。我寂寞到无以复加,舍不得离开。
“这么说来,似乎没好好报过我的名字?”
这倒是,我总称呼他“老板”。
“我叫水田大造,这是我的名片。”
多指教,老板拍一下我的肩膀。不是“再见”,而是“多指教”。
一个人住偌大的公寓,不管暖气开得再强,依旧萧瑟冻人。我和哥哥通电话,注意到时,脚已缩进沙发。
老家的父亲决定要住进哪家医院了,是县内口碑不错的地方,也很快决定要动手术。虽然拖延许久,但身边杂务告一段落,我想立刻去探望父亲。
“你一个人突然过去不太好吧。爸也就罢了,妈可能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这个星期日,我会跟着哥哥和嫂嫂一起去探病。
“你辞掉公司的事,先不要告诉爸。等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后,再不经意带过就好。”
居然让哥哥为我设想到这个地步,我真是不成材。
“菜穗子还在娘家吗?”
哥哥有些难以启齿,客气地问。
“嗯。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只是舆论氛围仍满危险。”
哥哥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冒出一句:“你应该带家人去神社一趟,请人驱个邪吧。”
“什么?”
“上次的家,不是刚搬进去就又搬走吗?这次也是,变成跟家人分开生活。你搬家的时候有好好请人看过风水吗?”
“哥怎么这么守旧?”我笑道。
“事实上,你三番两次被卷进麻烦,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如果碰上不寻常的事,为了断个干净,去给人驱邪相当重要。”
“我知道啦。”
哥哥像叮咛青春期少女,要我注意门窗,早点睡觉。仔细想想,在我们疏远的岁月中,哥哥的孩子应该也正値青春期。
我放下话筒,照着哥哥的吩咐检査门窗,然后准备入浴。手机不巧响起。
我怀疑自己眼花,来电显示为“井手正男”。
我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刚过晚上八点半。
“我是杉村。”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井手八成又喝醉。
“——你马上过来。”
我怀疑耳朵听错,他在说什么?
“你是井手先生吧?”
“没错,痴汉井手正男,遭你滥用职权欺凌的井手正男。”
果然是喝醉酒。居然打电话来騒扰,简直幼稚。
“怎么?”
“我是没怎样。总之,你马上过来。”
语气很急,口齿不清。
“你在哪里喝酒?又酒驾被抓吗?”
“罗嗦!”
我吓一跳,把手机拿远。不是井手吼我,而是听起来像惨叫的缘故。
“叫你快点过来!”
声音丕变,像在恳求。
“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啊,帮帮我吧!”
“——帮你什么?”
“我在森先生家。”
我重新握紧手机,“森先生怎么了?”
“你来就知道。”
我错了。井手正男不是喝醉,而是慌得六神无主。
“发生什么事?”
“不能在电话里说。”
说了你也不会信,他语带哭音。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森先生。”
“发生紧急状况不该找我,而是——”
“怎么可能!如果有别人能依靠,我还会来求你吗?”
嘴上说得强势,声音却在哭。
“拜托,快过来。”
你一个人来,他要求。
“不要告诉其他人,这是为了森先生。你开车过来,不能坐计程车。你有车吧?”
“有。”
“知道地点吗?你来过阁下家好几次吧?我会把门灯开着。”
“井手先生。”我加重语气。“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不能因你一句‘为了森先生’就傻傻跑去。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信赖基础,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会演变成大麻烦。”
我再次怀疑自己听错。
“什么?”
“我是说,不照我的话做,你的麻烦就大了。”
看来我受到恐吓。
“我会有什么麻烦?”
井手沉默片刻,呼吸依然粗重。
“你想避免丑闻吧?”
我一头雾水。丑闻?谁的丑闻?
“我——”
“不是你的丑闻。不过,对你来说,也会是重大的丑闻。讲到这里,你应该就懂了吧?”
我又把手机拿远,盯着荧幕。井手正男,森阁下以前的亲信,现在只是孤独的醉汉。
“井手先生,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烦恼,要是你想诋毁会长来泄忿,我也有我的——”
“不是会长。”
他的语气充满不屑。
“是你的宝贝太太,会长的千金。”
我周围的声响消失。不管是空调安静的运转声,或时钟滴答走动声。
“你说菜穗子做了什么?”
“要是想知道,就照我的话做。”
他径自挂断电话。
我的宝贝妻子,岳父的宝贝女儿。
菜穗子做了什么?
距离九月那一天还不到半年,森家的前院却荒废不少。门灯的光圈中,枯萎的盆栽倾倒。
我按下门铃,大概是在屋内监视,井手正男立刻出来开门。他穿西装,没系领带,外套披在肩上。右手已不用吊臂带,但可能戴护腕或扎着绷带,衬衫袖子绷得紧紧的。
“你开车来的吧?”
我默默指向停在前门的富豪汽车。
“进来。”
我踏入门厅,井手正男立刻关门锁上,并熄掉门灯。
屋内幽暗,只有走廊和通往二楼的阶梯亮着灯。暖气不够强,寒意刺骨。
“森先生在哪里?他没事吧?”
井手正男瞪着我。双眼充血,眼角发红。
“他在二楼卧室。”
他领头爬上楼梯。
造访这个家时,我没上过二楼,今天是第一次。走廊左右并排着房门。我想起森先生说过,他想住在更精巧一点的家,屋里全是空荡荡的房间,实在寂寞。
尽头处的门开着,室内某处亮着灯。井手正男往前走,在门旁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催促我。
“老大在这里。”
原来井手称呼森先生为“老大”?对他来说,森先生的绰号不是“阁下”。
刚从木板地走廊踏入铺地毯的卧房,我不禁愣住。
双人床靠窗的一侧仰躺着一个女人,毛毯盖到胸口。光源是枕边的立灯。
女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毛毯底下,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口。我认出那是只在照片上看过的森夫人。
立灯旁有电话子机,小花瓶里也插着花。
“夫人过世了吗?”
森先生提过,搬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后,只要状况允许,都会尽量让夫人外宿——回家。
因为内子一直想回家。
卧室很大。立灯的光线范围很小,只能照亮夫人那一侧的床,没办法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森先生在哪里?”
我总算跨出脚步,终于注意到不对劲。门口右方整面的订制壁柜前,瘫坐着一个人影。
我定睛细看,心脏仿佛冻结,直到看出那是谁,又是什么状态。
那是森信宏,阁下在那里。他身穿浆得硬挺的白衬衫,外搭西装外套,系着腰带。背靠在折叠式的壁柜门上,但姿势过于不自然,显然并非只是坐着。
他的躯体悬吊在衣柜门把上。牢牢挪住门把的领带,套在颈脖之间。
下巴收起,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
我在推理小说中看过,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足以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停止。
“是自杀。”
井手正男走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死命盯着森先生。在立灯温暖的微光中,我发现他的眼角是湿的。
“一起走了吗?”
“老大带着夫人一起走了。”
井手正男语带哽咽。他一阵踉跄,撞到我的肩膀。
“老大常说,现在的夫人只是空壳,真的夫人早就死去。”
我也听森先生提过类似的话。以前的内子被囚禁于现在的内子躯壳里,正在哭泣。
“有遗书吧?”
井手正男点点头,“在客厅咖啡桌上。”
“井手先生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我被调到社长室后,每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老大。他交代我要报告状况。老大想看我好好振作。”他语带哽咽。
“所以今天你也打了电话?”
“从中午就一直打,老大都没接。”
他觉得事有蹊跷。
“前天晚上通话时,老大一直忆起从前,听起来很寂寞。”
井手有不好的预感,一下班就赶来。
“我发现的时候,老大的身体还是温的。”
“大概是几点?”
“打给你之前。”
我一阵哆嗦,身体总算能动。
“井手先生,你碰过什么东西吗?”
“为何这么问?”
“夫人确定过世了吗?”
“你自己确定。”
我走近床铺,进入立灯的光圈,探向森夫人的鼻子。没有呼吸。
轻轻掀开领口的毯子,露出颈脖。有一圈红痕。
森先生应该是用勒死夫人的领带上吊自杀。
“报警吧。”
我拿出手机,井手正男像猫一样迅速靠上来,左手挥落手机。
“你做什么?”
“怎么能报警!”
不可以。他倒了嗓,嘴角颤抖。
“我不承认这种事!”
简直像闹脾气的孩子。
“老大的最后不能是这样!他可是森阁!他不能像这样死掉!”
我注视着他。井手正男在哭。
“不然怎么办?”我加重语气。“不管是怎样的最后,都是森先生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你不能否定。”
“你懂个屁!”
他大吼,又用左手揪住我的衣领,猛力摇晃。
“你懂个屁!你哪懂得老大的心情——”
“那你就懂吗?你说森先生希望怎么做?”
“把遗体藏起来。”
我瞠目结舌。井手不再摇晃我,但我的身体仍晃动着。因为抓着我的井手在发抖。
“把遗体藏起来,遗书也藏起来。收拾房间,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老大是这样死的。”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浑身发抖,反复强调。
“老大有很多敌人,全是些下三滥的家伙。无能又自私,跟老大天差地远的家伙。”
他毫不掩饰轻蔑,一把推开我,仿佛我是其中一分子。
“我非常清楚。那伙人知道老大是这样走的,肯定会额手称庆,嘲笑老大有多凄惨。他们会怜悯老大,说他可怜。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井手先生。”
这个人已完全失去理智。
“就算藏起遗体,粉饰太平,又能怎样?只会让森先生和夫人死后不得安宁。”
“少在那里罗嗦,帮我就是!”
吼得凶恶,但他面色苍白,显然畏怯不已。
“如果我一个人有办法——”
何必求你?井手呻吟着,双手抱头,当场瘫坐。
“我的手这个样子,没办法搬动老大。没有车,也没办法带老大出去。”
他酒驾车祸受伤,被吊销驾照。现在的井手正男什么都办不到。
“没必要移动两位的遗体,也没必要搬去别的地方。”
我俯视他。
“让他们静静启程吧。如果能及时阻止是最好的,但为时已晚。既然如此,对森夫妇的遗体尽礼数,是留下来的人的义务。”
井手正男捣住脸。我搭着他的肩,他浑身绷紧,挥开我的手。
“都是你害的!”
谁教你要做那种书,他说。
“老大说那是一种纪念。”
我也听到这句话。庆功宴气氛欢乐,森先生侃侃而谈。如今回想,谈到的几乎都是夫人的事,或是与夫人的回忆。
“我很遗憾。”
井手正男垂着头,挣扎似地想摸索外套口袋。外套被他不灵活的动作弄掉。
“你要做什么?”
“我要拜托别人。”
他左手笨拙地挖出手机。
“不管找谁来,情况都不会改变。大家只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我蹲到他身边。
“森先生的最后,既不凄惨也不可悲。虽然令人遗憾,但这是森先生的选择,觉得可悲是错的。”
手机滑落。他捡起来,又掉落。
“会想藏起遗体,隐瞒事实,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觉得森先生悲惨。”
井手正男停止动作,像野兽般抓着手机。他维持这个姿势,缓缓转过头。
“你居然讲这种话……”
“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随你爱怎么生气都行,要揍我也没关系。”
泪水滑过他的脸颊。
“森先生想看你重新振作吧?”
井手放开手。手机无声无息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没有给我的遗书。”
泪水从他眼中蔌簌落下。
“因为没必要吧。森先生相信你会振作起来。他这么希望,所以相信你一定会听到。”
这就是遗嘱,我说。
“你要达成‘老大的遗嘱’。能够办到的只有你,井手先生。”
我站起来,跨过他的膝盖,来到宽阔的地方。
“我要报警了。还是你要打电话?”
卧房两端,森信宏与他过去的亲信,仿佛对称摆出相同的姿势。坐在地上,倚靠着墙,深深垂下头。
“我来打。”
我默默点头。
“你老是这样。”井手正男垂着头说。“满口漂亮话。”
我穿着大衣却仍觉得冷,寒意从脚底爬上来。
“就算你一脸清高,我也看透你的本性。没能力、没资格,却能赖在今多集团的中枢,简而言之,靠的就是色诱。你拐了会长的女儿。”
即使森先生已成亡骸,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听到这种话。
“森先生的意见也跟你一样吗?”
井手正男抬头。他眨眨眼,望向床铺另一头的衣柜。
“——他骂我,要我别说那种不长进的话。”
卧室的黑暗中,森先生的亡骸形影显得格外漆黑。
“老大很中意你。你哄骗人的手段真是高明。”
“森先生中意的是菜穗子。他从菜穗子小时候就认识她。”
井手正男没听进耳里。
“他骂我耍小手段,叫我不要把菜穗子小姐卷进来。”
井手正男做了什么,森先生才会如此劝戒?他对我的菜穗子做了什么吗?
“我停职,时间多到发慌,所以想要揭发你的真面目。”
井手正男发出痉挛般的笑声。
“我一直在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有段时间我就住在你们夫妻的公寓旁。那个矫揉造作的地区,连单间套房的租金都贵得吓人。”
寒意令我颤抖。
“外表再怎么伪装,你也不可能是真心的。在你眼中,会长的女儿只是道具。你只是想要金钱和地位。”
你在外头肯定有女人——他说。
“你绝对在外头金屋藏娇,和小三厮混。怎么可能没有?那种生活,闷都闷死人。那原本就是你这种人干不来,对你太沉重的职务。”
结果咧?井手正男朝着卧房的黑暗摊开双手。
“连我都差点吓傻。原来外遇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宝贝夫人。”
我杵在原地。
井手放下双手,仰头看我,露出冷笑。
“会长的女儿厌倦你。你满足不了她。你被炒鱿鱼啦。”
你完了——他说。
“我也完了,我们扯平。”
他又痉挛似地笑。
“老大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人会罩我。就算退休,老大还是有影响力面子上,不管我桶什么篓子,都对我从宽处置。”
我失去最后的庇荫,他说。
“我完了。但我不会一个人完蛋,我要拉你一起陪葬。”
身体好沉重,我几乎要被笼罩室内的冷气压垮。
“你为什么不问?求我告诉你啊!我老婆真的红杏出墙吗?对方是谁?问我啊!”
我叫你问我!他喊道。
“跪下来求我!磕头求我不要说出去!”
我一动也不动。
“你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仗着有森信宏这个伟大的父亲,恃宠而骄。不管我做什么,老大都会原谅我。我有老大罩着——
“森先生已不在世上,你只剩一个人。你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我慢慢移动双脚,走向卧房门口。我站在门旁,背对着他说:“我和菜穗子的问题,也只能由我们夫妻解决。菜穗子很聪明,对我和岳父的事,也有足够的判断力。如果我们夫妻之间真的有问题,不必你多事,她也会主动告诉我。”
我说到一半,井手正男就吃吃笑起来。
“是啊,那你好好加油吧。”
我跨出走廊,他的话声追赶上来:“我放在客厅的大衣口袋有数位相机,里面有多到数不清的证据照片。你可以拿去看。”
删掉也没用!他的嗓门拉得更大。我走下楼梯。
“我的手机里也拍一大堆——”
大喊的同时,传来东西撞到门的声响。大概是井手拿手机丢门。我仿佛看到他又抱住头,缩成一团。
我蓦然想起,森先生曾问:菜穗子好吗?你们要和睦相处。恐怕他从井手那里听到菜穗子的“问题”吧。
然后,森先生告诫井手,不要说那种不长进的话,不要耍那种小手段,不要把菜穗子扯进来。
森先生,对不起。我让你带着忧虑离开。
井手正男的风衣掉在客厅门口。
我对自己摇头。
客厅的电话机亮着红灯,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约莫是井手用卧房的子机报警。
我转身前往玄关。大衣衣摆扬起,脚步愈来愈快。离开吧。我不在这里,我没来过这里。
我想逃走。
发动富豪汽车的引擎,我往反方向驶出。车子吱咯作响,是沙砾道。我的手在发抖,膝盖在颤抖,根本使不上力。只有心情焦急万分,速度快不起来。
森家的门灯倒映在后视镜里。
后方传来警笛声。
我踩下油门,什么都无法思考。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手机传来简讯铃声。
爬上缓坡又下降,来到看不见森家的地点。我停下车,摸出手机。
是井手正男传来的简讯。附着照片,文章很短。
“同样的照片,我也寄给桥本。”
照片里,菜穗子和桥本真佐彦依偎在一起走着。两人挽着手。
“大家同归于尽。”
我在车子里待了多久?
时间感消失。隆冬的夜晚漫长,黑暗幽深。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何我不回家?
我在岳父宅子的围墙外。我把车子停在围墙边,坐在驾骏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千叶开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车子像这样紧贴在墙边停放。没办法打开驾驶座车门,岂不是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一样吗?
如果想要把自己囚禁起来,怎么不去别的地方?要闭上眼睛、捣住耳朵,隔绝现实,还有更适合的地点。
我想多少睡一下,五分钟就好。只要离开现实,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梦。
有人在敲副驾骏座的车窗。
我抬起头,菜穗子站在车外。车上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然而,她却穿着毛衣,抓拢大衣前襟站着。
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脂粉未施。像美丽而苍白的女鬼,正要惊吓深夜开车、疲倦不已的运将。
菜穗子与我对望,轻轻点头。她的嘴唇在问:“可以让我上车吗?”听不到声音,也许她没说出声。
我甚至没解开安全带。手冻僵了,无法灵活动作。菜穗子耐着寒冷等待。
车门打开,深夜的冷风灌进来。我摩擦双手,等待血液循环至手指,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菜穗子轻巧坐进副驾驶座。开关车门,上下车子。这些细微的动作,反映出一个人的教养。菜穗子无时无刻都是优雅的。
“监视器拍到你。”菜穗子理好大衣前襟说。
“原来你注意到了。”
“嗯,可是你没下车。”
所以我来了——她解释。
“谢谢你让我上车。”
我的妻子说,像个搭便车的女孩。
“我有点纳闷,待在这里很冷,你怎么不快点进屋?”
妻子撩起刘海,环抱身体。
“仔细想想,你——应该不想在桃子睡觉的屋里谈这种事吧。”
我也和妻子一样,环抱自己的身体,仿佛要避免彼此碰触。
我们陷入沉默。
“我接到桥本的联络。”
桥本真佐彦收到井手正男的简讯,立刻通知菜穗子。
“他也告诉我,寄照片给他的是什么人。”
“这样啊。”
车内渐渐暖和,但引擎声和细微的震动,就像车子在倾诉“我还很冷”。
妻子像这样来见我,她主动过来了。
那么,我也该主动问她。
“那是事实吗?”
妻子没看我,侧面的睫毛很长。
“——是事实。”
我仿佛瞬间被掏空,身体内侧的反重力一口气消失。
“一开始,”妻子透过挡风玻璃,注视夜晚的路面。“是六月底,大概四点多吧,都内下起一阵惊人的雷雨。你记得吗?”
我轻轻摇头。
“当时我在元麻布,办完事正要回家。但是突来的骤雨,害我完全招不到计程车。要是待在店里就好了,可惜我已走出户外。”
所以——她舔湿干燥的嘴唇。
“我打电话到秘书室,想问能不能派公司的车子过来。”
电话是桥本真佐彦接的。
“桥本说‘我去接你’,立刻赶来。”
是我的错,她淡淡地说。“我没留意气象预报。我想偶尔也该搭个地下铁、走走路,便留下车子出门。”
尽管是这种情况,我却忍不住微笑。“你很怕打雷嘛。”
妻子像少女般温顺地点点头。
今晚是阴天。我这才发现,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光。
天空一片漆黑,无尽地漆黑。
“他送我回家,留给我手机号码,说‘往后不管任何事,请随时吩咐’。”
桥本真佐彦是能干的公关人员,麻烦终结者,今多财团忠实的战士。
也是效忠公主的骑士。
“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妻子又触摸刘海,手颤抖着。
“九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
妻子掌握着我的行程。那一天,她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刻坐上海线高速客运。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她应该当场就察觉状况。
“我头一个联络桥本,因为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去你那里,却不晓得该不该去。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哭泣。”
是他帮了你呢,我说。
“他为我做了一切。”
也是桥本将我从海风警署送回妻子等待的家中。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还有坂本说“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以及他轻易就让前野展露欢颜。
“可是,这些都不是契机。”
妻子一紧张就会拨弄刘海。此刻她会不时触摸头发,也是这个缘故吧。她无法克制颤抖的手,像要隐藏似地以右手按住左手,齐放在膝上。
“不是桥本做了什么,是——”
是我的问题,妻子说。
“两年前,家里不是发生可怕的事吗?”
集团广报室开除的打工人员对我怀恨在心,不仅騒扰我,还抓桃子当人质。
“那时我不禁想,你怎么能这么成熟?你是独当一面的大人,能够承受许多事,并且去解决,活得独立自主。相较之下,我——”
妻子的嘴唇颤抖。几小时前,我待在同样嘴唇颤抖的井手正男身旁。
“我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妻子没回答。
“从此以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变成一个大人,要变成一个遇上事情时,你可以依赖,而我能够提供支持的太太。”
可是——她垂下头。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我完全不懂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大人,变得坚强。”
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她说。
“马上就会碰到困难,稍微想要努力做点什么,身体便撑不住。”
“身体不好不是你的责任。”
妻子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注视着我。
“世上有太多身体比我更不好、更虚弱,但仍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也有很多人为了孩子而工作。”
我却全部推给别人。
“依赖周围,只管骄纵。无论对父亲、哥哥、嫂嫂都一样。喏,你知道吗?桃子居然对导师说‘妈妈身体不好,我好担心’。”
我什么都不是——她说。
“我只是个虚浮、依赖心重的人。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我……”
我一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无力。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一直跟你过得很幸福。”
妻子注视着我,眼神游移。然后,她吐出我意想不到的话:“你真的幸福吗?”
你真的幸福吗?
“桃子上幼稚园,参加考试上小学后,我也渐渐参与社会,看到许多家庭的状况。”
于是开始思考,她说。
“我的家庭,你和我打造的这个家庭,真的算是个家庭吗?会不会只是我待起来惬意舒适的茧?”
“惬意舒适的茧哪里不好?”
妻子随即反问:“你觉得舒适吗?”
我们望着对方,陷入沉默。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一直在忍耐,她说。
“你为我忍耐许多事。”
“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
“是啊,没错。但是,我完全不需要忍耐。因为你连我的份都一起忍下来。”
妻子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对你太不公平。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另眼相待,所以交往的时候,始终隐瞒自己是今多嘉亲的女儿。直到论及婚嫁,两个人约定共度此生,忠厚老实的你再也无法回头,才告诉你真相!”
妻子的眼角渗出泪水。
“所以,你为我抛弃许多事物。不管是最喜欢的工作、父母、兄姐、故乡,全为我而抛弃。”
是我逼你的,妻子说。
“我根本没有让你幸福。我只是夺走你有意义的人生,逼你当我的保姆。我太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结婚,所以夺走你的人生。”
我内心总是充满亏欠。
“每次你在各处被卷入事件,我就好担心。你很善良,没办法抛下遇到困难的人。你很老实,无法对错误的事坐视不管。你不断涉入事件,而我只能在外头提心吊胆。可是……”
妻子以指尖擦拭眼角。
“那些时候的你,总显得神采奕奕。比起待在我身边,和我一块奢侈度日的时候更像你。你会变回我认识的你,当初落入情网的你。”
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妻子说。
“一直把你关在我的幸福中,你就快要窒息。”
注意到时,视线一片模糊。我发现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比妻子的千言万语冲击更大。
“对不起。”妻子向我道歉。“你快窒息了,我知道。”
妻子发现了吗?赏樱会时,我那渴望能跨上红色自行车远走高飞的愿望,及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念头。
不止那一次。不止一、两次。只是我没有自觉,但妻子看到、听到、察觉到更多更多那样的我。
然后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我们的这桩婚姻,是不是一场错误?
“他就不会室息吗?”
我在问些什么?
“我会窒息的地方,桥本就没问题吗?他就能胜任吗?”
桥本真佐彦是骑士。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今多菜穗子的真实面貌是个公主。
“所以你才选择他吗?”
妻子别开脸,闭上眼。几滴泪水滑落。
“我不知道。”她闭着眼回答。“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我总是可以完全放松。”
“他会为你奉献,因为那是他的工作。”
妻子摇头。
“就算是他,换了立场,也会变得不再是现在的他。”
妻子不断摇头。
“他对你说过什么?他答应你什么?”
不能问这种问题,不能逼妻子。可是我仍厉声质问。
“他用什么甜言蜜语哄骗你?”
“他没有骗我。”
“只是你这么以为,只是你这么觉得。”
“就像你没有讨好我,他也没有讨好我。”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她说。
“他只说会陪在我身边,他说这样就好。他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陪在我身边。”
充满暖气的车内非常闷热,我却在颤抖。妻子也像要逃离寒意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
“我很卑鄙,我很坏心。”
我会为自己辩解,她说。
“每次想去见桥本,光找借口是不够的。我总是为自己辩解,我也有权利享受。”
“什么意思?”
“你常跟那个叫前野的女孩交谈。”我瞪大双眼。冲过头的芽衣小妹怎会在这时候冒出来?
“最近她做了什么、传了什么简讯给我——你总是讲得兴高采烈。我呢,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嘴里的‘前野’,会不会其实是‘间野’。怀疑你其实是在影射间野京子的事。名字碰巧很像,所以你搬出前野来掩饰过去。你无法不去想间野京子,才会这样掩饰。”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太荒唐了。”
“没错,太荒唐!”
沙哑的话声,却是不折不扣的哀叫。
“我是可笑的醋坛子。我只是在胡思乱想,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想。我把你囚禁起来。你的幸福、你的人生意义,都在我的世界之外。而你真正能够敞开心房的女子,一定也在外头的世界——我就是会这么想。”
妻子的话掠过脑中。我好羡慕园田小姐,我嫉妒她。
我,和围绕着我的外界。没有菜穗子的世界。
“你似乎根本没发现,但我也是有耳朵的,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情报网。你以为我完全不知道公司里是怎么传你和间野小姐的吗?”
我好寂寞——菜穗子说。
“就算关得住你的人,你的心还是在别地方。你还是会去真正渴望生活的地方。”
窗外的黑暗依旧。这个夜晚,永远等不到黎明。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咦?”
“圣诞节,你从海风警署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就来接我们。”
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处境多艰难,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把我交给父亲?”
妻子松开紧抱自己的手,哀求似地揪住我的大衣袖子。
“只要交给父亲,我就安全了?你觉得这样就好?你可以一个人面对警察、媒体,面对所有说你坏话的人,一个人挺过去?你一个人比较容易挺过去?”
我是绊脚石吗?妻子问。
“我想要和你一起克服困难,每次出事我都这么想。可是,没有我,你反倒比较轻松。”
“可是,还有桃子。”
“没错,我们的女儿。我们应该一起守护的女儿。”
然后孩子会成长,菜穗子继续道。
“会愈来愈大,渐渐独立。到时我会怎样?”
桃子也会抛下我。因为我又变成累赘。
“你为什么老是要那样想?”
“你不懂吗?”
你不可能懂呢,她说。
“你很善良,真的非常非常善良,才会离我愈来愈远。”
想触摸妻子抓住我大衣的手,想握住她的手。然而,我的手一动,妻子就放开手。
“——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一问,妻子的表情微微变化。看得见平静,看得见安心。
你总算征询我的意见。
“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把你原本的人生还给你。
“把我从你那里剥夺的事物,全部还给你。”
我想解放你,她说。
“你想和我分手?”
妻子缓缓摇头。
“我不想离开你。但是,为了把你的人生还给你,我得离开你。”
然后我必须成长,她说。
“我要变得不需要别人保护,变得可以独力度过人生。”
我的心犹如空洞,妻子的话声在空洞中回响。
我听见别的声音,是我的声音。我吐出着这种话:“你跟他要怎么办?”
菜穗子微笑。可爱,又像个小姑娘般调皮的笑。
“男人真的会问这种问题呢,简直像小说台词。”
跟他没关系,她说。
“我会结束跟他的关系。”
“他不可能接受。”
“我会要他接受。”
瞬间,从未见过的强悍光芒闪过妻子的眼底。
“我会坦白告诉他:我只是为了厘清自己的心情而利用你。如果他会生气,也就这样吧。”
“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男人吗?那么,这是个好机会。我会趁机学习。”
世界在我手中,公主这么说。因为我可是个公主。
“我不懂你的心情,我实在不懂。可是,他毫无疑问是爱你的。”
“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们。”
别人都说我是个老好人,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我有自知之明。空洞里一阵剧痛。不是我的痛,是桥本真佐彦的痛。
“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他也有心理准备吧。”
妻子叹口气,坚定地抬起头,不再流泪。
“我跟他睡了。”
睡了好几次,她说。
“像耽溺于恋人的青少年那样。我没有那样的青春时代,非常快乐。”
我感觉自己死去,非常快乐——妻子说。
“但每一次我都想,这种事不可能持续下去。”
好事一定有终点,园田瑛子这么提醒过。
“即使没收到那种简讯,我也准备要告诉你。”
为了结束这一切。
“对不起。”
妻子坚定地抿嘴转向我。
“我伤害了你。”
我一动也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坐在富豪汽车的驾驶座上死去。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伤害别人。”
就算是我……她感悟甚深地呢喃。
“尽管气我、恨我、瞧不起我吧。要怎么想我都行,不过,唯有一件事,请不要忘记。”
你给了我这辈子最棒的礼物,她说。
“你告诉我,人必须靠自己活下去。永远让人背着,不管多么得天独厚,也不可能幸福。”
我喃喃低语着什么,自己听不到,妻子却点点头应和“是啊”。
“我不知世事。倘若没有父亲的庇护,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是,从今以后,我会一点一滴,就算只有一厘米也好,我会改变。”
妻子忽然抚上我的脸颊。
“对不起。”
她的掌心柔软温暖。
“你要多久才能变回自己呢?真的很对不起。”
“我……”
“看看镜子,现在的你,眼神跟父亲一模一样。”
妻子抚摸着我的脸。
“你变成迷你版的父亲了。”
最后低声留下一句“对不起”,菜穗子开门下车。背对我,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