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近黄昏时,罗平和贝尔纳丹已经远远望见城堡了。
部队已经不见了。台阶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已经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稻草和废纸。
“把我们的自行车放在花园里。”罗平说,“而且别出声。不能让他听到我们的动静。从现在开始,他是在他自己家中,而我们,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权朝我们开枪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城堡墙边,然后走到城堡的南面,它在空袭中已经被炸得一塌糊涂。门和窗都被爆炸的冲击波掀倒了,然后马马虎虎地用一些油毡堵了起来。人们只得选择该从哪个敞口地方进到里面去。罗平点亮手电,朝前厅走去,同时还格外小心脚下,因为士兵们搬走东西后根本就没有随手打扫一下,地板上满是残留物:铁丝、木块、旧报纸,它们在脚下发出枯树枝般的响声。他不时地停下来听一听。晚上的微风从空洞的房间里吹过,带来阵阵的不安。他在一间老客厅门口停了下来,者客厅曾被用作办公室而且也还可以住人。
“啊。”他喃喃着。
电筒的光束停了下来。
贝尔纳丹从他同伴的肩头望过去,看到地上铺着一张床垫,被子也都拖到了地板上。一口箱子安放在床垫旁,上面堆着衣服,还有一只空瓶子,瓶口上插了一支蜡烛。再远一点的地方,有许多罐头,一个带柄的金属杯和一个饭盒,一双高帮皮靴。
“他住在这里?”贝尔纳丹问。
“是的。”
罗平用手电照了照墙壁和窗户。百叶窗全都关着,他走近临时的床铺,把被子掀到一边,然后他迅速地检查了箱子。
“很显然,”罗平说,“图纸放在他的口袋里了。它真的对我们很有用的。到上面去看看。”
他们到了二楼,悄然无声地,而且马上就知道蒙代伊并没在城堡里。他们又看了看酒窖,以便彻底地放下心来。里面没有一个人。
“那么他在外面干活啦?”罗平说道,“妈的!我知道啦。”
他想起了在花园里的卡车和中士说过的话:“这是地铁,这里面!您的同事想看一眼。可是现在还是禁止的。”毫无疑问,蒙代伊肯定在那里。
“赶紧。”他说,“我们可以抓他如瓮中捉鳖。”
他们穿过花园,在一间老库房的废墟里发现有楼梯台阶直通地下。他们倚着光滑的楼梯的壁向下走去,落脚的地方是铺了水泥的地面。他们走进了宽敞的长廊,觉出里面的风较暖,说明地下较潮湿而且还有霉味。他们的面前是这些神奇的香槟酒的酒窖,是它们使得这一地区名声大噪的。通道在黑暗中延伸得很远,手电光映出通往德高维尔的铁道线。
“沿着它走,碰碰运气。”罗平说。
他们朝前走去,尽量保持着宁静,虽然地上到处都是垃圾。瓶子和大酒桶早已没有了。轮流开到这里来的队伍肯定把它们都掠光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宿营过的痕迹:木板、床上用品和粗陋的火盆等。罗平在两条道轨交叉处停了下来。蒙代伊拿走的地图就是在长廊里的错综复杂的路中辨明方向用的。那么什么东西会藏在这窖里呢?这里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人肩并肩地挤着,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他们在这里吃,在这里睡,一同玩牌,分别给各自家里写信,但不可能想到珍贵的东西就藏在这里。最好是继续前进,别为这不着边际的推理去浪费时间。只要沿着铁轨走,就不会迷失方向。主要长廊还通往其它几处地下室,罗平简单地照了照,为的是争取时间去发现更远处的其它东西。
寂静和夜色开始向他们袭来。他们强烈地感到了身处地下墓穴中的滋味,唯一的生者置身在一群成为幽灵的人群中的心情,而这些人在墙上到处留下字迹:第三排……第十二小队……,还有题词:期满退役……马尔戈万岁……,指示牌:卫生所……东向出口……此时,突然,远处传来了声响。
他们呆住了,心在激烈地跳着,就像是被宗教裁判所判为终身监禁的人听到了由他们的援救者发出的声音一样。
“是他。”罗平低声说道。
他们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廊子,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很有节奏的声音从他们的左侧传来,不过相距还很远。
“他在干什么?”贝尔纳丹问道。
“在挖土。”
他们转了两个弯道。声响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而且地下的共鸣使它变得很响。罗平用手遮住手电的光线,而且也改为一下一下地照,主要是要看清楚脚下的路。他现在能分辨出每次镐头下去后,土和石块落下的声音。他们距蒙代伊不远了。贝尔纳丹冲到了突然停下来的罗平的身上。罗平转过头来轻轻说道:“他就在这儿。”
他们只要伸长脖子就能看见他,地窖开在长廊的一侧,就像是教堂里的侧面祭坛一样。而蒙代伊上身光着,在成堆的崩塌物里艰难地走动着,挥舞着镐,像个恶魔一样在一盏马灯的照射下拼命地干着。可是,他并不是在挖地。他在拼命地挖对面的墙壁,好像他要挖掉一面墙似的。也的确,他面前的那扇墙向他张开了大口。在蒙代伊放下镐、用手臂翻过来擦额头上的汗并把马灯举到自己的面前时,他们才最后得到确认。缺口出现了,一条黑黑的细缝渐渐变成了裂缝。
蒙代伊用两只手抓住一条裂缝的边,试着把一块像正从一张大口里龇出的牙一样的石块摇下来。他的背已经变成了弓形,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但是没有奏效。于是,蒙代伊又抓起镐头,开始朝这块障碍物猛挖起来。
罗平向后稍许退了一下。
“地窖的尽头被砌住了。”他说,“有双层墙壁,中间是空的。我在想,他们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他们又接着观察,于是发现了他们在开始时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一包蜡烛就放在马灯的旁边,此外还有箱子和一只装得满满的瓶筐。一条面包和几个罐头就放在稍远一点的摊在地上的像是一条床单的布上。蒙代伊知道他的工作要持续很久。一把铁锹插在一堆已经清出的上和废砖头上。罗平始终在想着一个问题:库塞尔和蒙代伊怎么会知道这间地窖已经改建成保险箱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这个问题。蒙代伊想朝某些珍贵的东西伸手。可是,如果老蒙科尔内想要这样做,那么肯定是在战争开始时,把很有价值的东西藏起来,可能是黄金,他绝对会万分小心的,而且无论是蒙代伊,还是库塞尔,都不可能得到任何一点风声的。此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砌起这么厚的一堵墙的。因为事实说明,像蒙代伊这样一位壮得像头熊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能挖开它。那么,老蒙科尔内又是找谁帮忙的呢?而且,还有其它的问题。祖父本应该在他的遗嘱中指明珍宝的存在。他是不愿意从伊莎贝尔手中剥夺它的。
“等一下。”罗平最后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蒙代伊从洞里出来的。最好再让这神秘气氛浓重一些。”
一个小时以来,蒙代伊不停地挖着和铲着挖下来的废土。他终于停了下来,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他把马灯凑到豁口处,仔细看着自己的工作成果。要想让像他这么肥胖的人穿过去的话,这个洞就太窄小了。他走了几步,跺了跺脚,抖下落在裤子上和鞋上的土,然后切了一块面包。很显然,他并没感觉到被人监视,而且这个人平心静气地吃东西的样子怪得很。借着冒烟的油灯的光亮,他走过去到外套里找香烟,然后点燃它,静静地让自己休息几分钟。他在充分地利用自己的时间。他现在在自己的家中,是这些地窖的主人,是这一片产业的主人。那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呢?谁又会阻止他行使自己的权力呢?
他吐了几口烟,又吸了几口烟。然后朝地窖中罗平的视线所不及的部分走去。他很快就推着一辆手推车回来了。一辆手推车?可是要手推车干什么?
真的有这么重的东西要搬运吗?蒙代伊把手推车顺着已经挖穿的墙靠住,又操起了镐。他又干了好一阵子,最后认为缺口已经够宽度了。他先把一只肩膀伸过洞口,然后是一条腿。但是胸部卡在了那里。他轻轻地摇晃着,几乎要擦伤肋部,最后强行钻了进去。一块石头掉了下来,他也马上就消失在里面了。他已经在那一侧了。只有他的手还看得见,还抓在缝隙的边上。此时,他们听到了吓得他们毛骨悚然的声音。
“他在笑。”罗平说道。
蒙代伊独自一人在笑,在神秘的坑道的另一头。他笑得像一个受苦的人,笑声中既有险恶又有快意。他让一种以如此焦虑不安和如此罪恶的代价换来的欢乐尽情地奔放出来……
“他疯啦!”贝尔纳丹低声咕哝着。
“噢,没有!只是,他成功了。胜利啦!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它会产生怎样的激动之情。”
手出来了,然后是脑袋和擦成满是条纹伤痕的上身。蒙代伊又回到了地窖,去把大锤、钢钎找拢来,同时还点上了一支蜡烛。“那么有箱子要撬啦。”
罗平在想。蒙代伊已经很灵巧地又钻到另一侧去了。锤声很快传了过来,接下来是拔钉子时发出的特有的吱嘎声。静了一会儿。然后蒙代伊又出现了,手里拿着铺地石般厚薄的一个包。他在灯旁跪了下来,把表面包着的纸撕开,然后看着罗平无法辨认出来的东西。他呆了很长时间,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好像在思索着,可是他的嘴却像是在数数。在数什么呢?焦虑不安和急于想弄清楚这一切的想法令罗平不停地发抖。
蒙代伊又站了起来,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撕下来的纸好像在地上跑着,像是被风吹动的一片死树叶一样打着旋。罗平明白了,这里建有一条通风烟囱,是工兵们干的,以便让在地窖里这块较深地方宿营的士兵们可以自由地呼吸。烟囱应该是通向地窖的,但是从罗平呆的地方看不到它。烟囱里冒出了冷空气,因为蒙代伊打开了自己的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条浴巾,认真地擦着肩头和前胸。然后他又抓起他的镐,开始再把缺口弄大。
“我们干点什么,老板?”贝尔纳丹轻声问道。“我,我的关节都僵硬了。”
“嘘,再等一等。不会再等很久了。”
蒙代伊现在一铲一铲地往远处铲着碎土。他清理出洞口四周,把推车靠在了洞口旁。于是,使人目瞪口呆的伎俩开始了:此时,蒙代伊又钻进地窖里,从地窖里面往手推车里扔了十几个包,它们不会很重,因为在落到车板上时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响声。开始时,出于本能,罗平还试着数一数。但是他马上就放弃了,他集中精力,只考虑这么一个问题:“这是些什么东西?”
他撇开了一个又一个出现在他脑际的假设。让他费解的是,这些包尺寸相同,大小相同,那么这说明了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当手推车装满后,蒙代伊又出来了,他的胸毛被汗水粘在一起了。他抓紧每一分钟,架起手推车,把它拖到了地窖的中央。在这儿,他手腕一翻,再猛地一推,把车里的东西都推到了墙边。他用铁锹背把这些东西拢成一堆。
“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老板?”贝尔纳丹低声问道。
罗平专横地不让他出声。他慢慢往前挪动了一下,以一种近乎痛苦的焦急心情盯着蒙代伊的一举一动。蒙代伊从他的衣箱后面提出了一桶煤油,他打开盖子,神态自若地,就像是一个极自觉的工人。现在,他又慢条斯理地把煤油浇到那一堆东西上。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把它卷成筒状,用打火机把它打燃。他待火苗大一些之后,便把燃烧的筒状报纸扔到了那一堆纸包上。
大火马上燃烧起来。同时伴有极响亮的呼啦啦声。大火,在烟囱抽风的作用下,向天花板投去蓝色和黄色的火舌。蒙代伊向后退了好几步,双手插在腰间,在观赏着这炽热的火焰。罗平和贝尔纳丹惊呆了,也在一边看着。
纸包鼓了起来,又瘪下去,散落出很多纸片来,它们被大火的热浪裹挟着,打着旋儿飞向四方。
其中一张在距罗平不远的地方落了下来。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不过蒙代伊早就放松了警惕,罗平趴在地上,伸出手臂去。他捡起这张东西,把贝尔纳丹往后推出了好几米。借着墙体探出的部位作掩护,他用手电对准了这张残缺的纸,结果差一点惊慌得把它松掉。
这是一张钞票的一部分。他疑虑重重,更加认真地查看抓到手的这块纸,但他终于明白过来了。钞票好几处都黑了,被火又烧掉了几处,但是仍然能清晰地辨认出:这是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跟蒙代伊藏在办公室的秘密抽屉中,后来库塞尔去把它拿走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给我看一看,老板。”贝尔纳丹请求道。
罗平把手按到他的嘴上,为了不让他因惊讶而发出喊叫声。“别出声,蠢家伙。这是一张钞票。”
“假的?”
“不。是真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两个人以同样的动作,又都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岗位上。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这个负债累累的蒙代伊,这个强迫自己的妻子顶替伊莎贝尔的蒙代伊,这个干掉多夏安兄弟三人,就因为他们是他要取得老蒙科尔内的产生的碍事的见证人的蒙代伊,这个残忍的蒙代伊,居然会烧掉财富!
“财富!”罗平在想,“比财富还要多!这是宝库!是名符其实的财源!每捆有一百张钞票……”他在估算被烟火吞蚀掉的钞票的数目。数字在他的脑海中跳动着。而且这还没完,因为蒙代伊又第二次地装满了手推车,并把它推到了火边,撕掉捆纸包的纸带,然后把它们散撒在烈火之中,以使它们燃烧得更好一点。而这一批,已经不再是五十法郎的钞票,从它们的尺寸来看,应该是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钞票。
“应该阻止他。”
“冷静一点。”
火焰的红光凄惨地映照在地窖的墙壁上。温度马上升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地上,几乎到处都是碳化了的残留物,黑灰,它们像老鼠一样地四处转悠着。蒙代伊在不慌不忙地用铁锨头翻动着火焰中心的没烧尽的一叠叠钞票。那样子就像花匠在秋天烧杂草似的。当手推车空了之后,他又去运第三次了。
罗平按着贝尔纳丹的手臂说:“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裹着灰尘、火星的烟云涌进了长廊,接着是一间间地窖传出来的某种东西的倒塌声。罗平和贝尔纳丹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们跳向后面,想去呼吸一点干净的空气。
“是墙壁。”罗平说,“他中了埋伏……热度引爆了地雷……也许是蒙代伊自己踩响的。”
他们在黑暗中咳嗽着。罗平又打开手电。他照了照走廊。地窖口已经塞满了因爆炸而撕毁的钞票。
“我们过去吧?”贝尔纳丹问道。“他应该被炸死了。”
“别动。也许还有未爆的地雷。”
他们紧紧贴着墙壁,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恢复了宁静。而后,一个响声又猛地把他们吓了一跳,这声音如此异乎寻常,如此出乎意料,使他们恐惧得战栗起来。有人在打喷嚏。不。这绝不可能。蒙代伊在打喷嚏。
他还活着!
两个人又一步步地走回长廊的拐角处,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地窖的里面。一丝弱光在黑暗中摇曳着。这光在逐渐变大,向四周投去一束晃动的光。
蒙代伊坐在地上,又点燃了他那抗住了这次爆炸的马灯,他满脸是血。他的身后,墙体已经坍塌了一大半,让人看到一大堆箱子,其中一些已经散开,大批的钞票流了出来。这里应该有几十亿,可能会有上百亿的钱。
蒙代伊表情依然迟钝,贪婪地看着这金钱堆成的神奇之墙。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手抹了一下脸,然后看着双手,也许还没有弄明白,它们怎么会是红色的。他差一点失去平衡,但勉勉强强地挺住了,他发现自己的镐在手推车里的碎渣残片中插着,便又把它握到了手中。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可把罗平弄糊涂了。这位满脸流血的人,这个几乎不省人事的摇摇晃晃地像机器人一样固执地朝那堆箱子走过去的人,当他举起镐,向最近的一口箱子砸下去时,他站不住了。在冲力的作用下,他单膝跪了下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去砸,发狂地想要毁掉他为之残酷拚搏得来的神奇的财富。他站开了一点,努力舞起他的工具,但是马上又倒了下去。罗平他们听到他嘶哑的喘息声。
“老板,他要死啦。”
“也许还不会。”
蒙代伊四脚着地地爬向箱子。他伸出一只疯狂抖动的手臂,这是一个行将淹死的人的手,抓住拆开的木板,结果一捆捆,一包包的东西像雪崩一样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慢慢地,他松开了手,不再动一动,彻底地躺倒在富贵之地了。罗平下定了决心,钻进地窖,后面跟着贝尔纳丹。当伤者看到罗平时,极力想挣扎着靠墙坐起来。
“不。”他以一种嘶哑的声音说道,“不……不应该是您。”
为了保护他的财富,他双手做搂抱姿势。
“这是我的……你们快滚蛋!”
“好啦,蒙代伊。”罗平说,“您已经无法再坚持了。我们会给您治疗的。我们无意伤害您。贝尔纳丹,把箱子和外衣拿过来。”
他们用钱做了一个枕头,帮着蒙代伊躺了下来。罗平用浴巾擦着可悲的伤者的,被炸开的石子划破的脸。他看到有血从伤者的右耳中流出,便向贝尔纳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没用啦。”他坐在已经放弃争斗和变得顺从的伤者身边。
“我们把您救出去。”他说。
蒙代伊抓住他的手腕。
“我们一块儿分。”他喃喃道。
“好的。我们一块儿分。”
“发誓。”
“我发誓。只是我想先知道这些钞票的价值。它们是真的吗?”
“不是。”
“那么它们是假的啦?”
“不是。”
“您看他已经发谵妄了,老板。”
“设法帮我找一瓶没动过的酒。他口渴。”
就在贝尔纳丹去废墟中找酒时,罗平朝蒙代伊俯下身去。
“它们是真的,”他说,“只不过不是法兰西银行发行的,对吧?”
“正是的。”蒙代伊说,“是德国最高参谋部制造的。好像是克隆波林兹的主意。”
“他们的专家弄到了完全相同的纸啦?”
“是的。”
当然啦!罗平发现了这个阴谋的可怕程度。他很有点眼光,用一只手遮在眼前。它是这样的简单和这样地不择手段……德国人,想要毁掉法国,早在战前就印制了与真的一样的钞票……成箱的钞票在侵略者的护送下装上了军用货车……然后是马恩省的惨败、兰斯战役……不得不边战边后撤,而且还受到了来自右翼的威胁。德国人把这批财富藏在了一个又隐蔽又保险的地方……然后是再取回它们的无望的努力……在一九一七年他们对马尔克的进攻,向埃纳河的推进,为了减少人们对兰斯的关注,第三军团的无望的尝试,……德军总参谋部的这一战略终于被揭露了出来……成千上万的死者,在香槟酒的土地上腐烂变质,为了再夺回留在那里的威力强大的秘密武器……如果德国人能够利用它的航空力量和这浸满毒汁的钞票,侵占整个法国,那将会出现破产、毁灭……法郎会变成水……市场会倒闭,所有供给全都会变成不可能,人民会越来越恐慌,又会回到以货易货的年代……而这可诅咒的钱就在这里……在行将死去的蒙代伊的身后……而这场游戏的赢家,再一次地是他,是他罗平啦!
当然,许多问题尚没有答案。无疑地,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德国人没再印制其它的钞票,也许是因为克隆波林兹的星已经变白了……也许是因为原材料的匮乏……但是罗平知道最起码的东西,他快要高兴和骄傲得晕过去了,因为最后一次的战役,将是他要获胜,独自一人,在地底下,而且是威风凛凛地。
贝尔纳丹回来了,带来了一瓶酒。罗平小心地打断瓶颈,然后把一点酒倒进了蒙代伊的口中。后者好像恢复了一点体力。
“您是怎么知道德国人的这个秘密的?”
“通过库塞尔。当他们的部队开始撤退时,在马恩河战役之后的……他们征用了十多个老百姓来砌墙。库塞尔,此时已经退役,所以也在其中了。之后,他们把这些人全都枪杀了,以保证没有任何人会说出去。可是库塞尔,本来也是要死的,却被他成功地逃脱了。”
罗平记起他在红棕色头发的人身上看到的伤疤。蒙代伊继续说着:“库塞尔战前为我做事。当我负伤后,我十分偶然地在医院里见到了他,他也正在那里接受治疗。他向我谈及他的奇遇,叙述了他那令人震惊的建议,因为他会说一点德语,而且为了向我证明他没有说谎,他给了我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这是他从一只在搬运时被摔破的箱子里抽出来的。这张钞票,就成了我的护身符……我总是把它放在手边。”
“好像是发财的希望?”罗平说道。
“是的。我甚至花费气力清洗它,然后把它熨平,让它像全新的一样,因为它又脏又皱。我如此认真地拿着它!……当我得知警方要去我家搜查时,我担心他们会发现它,然后向我发问,于是我就叫库塞尔去把它取了出来……”
“当他放恐吓信时,他还干了这件事。”
“啊!您知道……是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得下心来。”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等着战争的结束。库塞尔知道我娶了蒙科尔内的孙女,以为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城堡的主人。我向他透露了遗嘱的大致内容。一想到财富即将与我们无缘,他就气得发疯。是他出主意让我的妻子顶替伊莎贝尔的。也是他想要干掉多夏安兄弟们的,因为他们做为证人,将会毁掉我们的计划的。”
“那您为什么要杀掉他呢?”
“因为有些秘密是不能让两个人同时知道的。而这也正是他的想法。最好的证明是:他并没有告诉我墙壁里装了炸药……但是您,您们会救我的,是吧?您会帮助我恢复起来。我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昏。有东西砸了我的脑袋……我们一起分……我们三个人一起分……”
他的手在身边摸着,摸到了钞票之后,就慢慢地把它抓住了。
“每个人一亿。”他低声咕哝着,“这足够了……这是说定的……跟库塞尔……我们应该把剩下的全部烧掉……”
他猛地一阵惊慌,直起了身子,看着扶着他的这两个人。
“一定要烧掉剩下的。”他以十分坚定的口气说道,“为了使我们所拥有的保值……所有这些钞票……因为太多啦……我们会变得什么也没有的……”
他的话开始讲不下去了。
“帮我一下。”他接着说,“只要我们不全把它烧光……”
他的眼睛闭上了。他又朝后倒了下去,他的握在胸前的手还抓着一把钞票。
“……做人多可怜呀。”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的嘴唇蠕动着,但是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声音来。他耳朵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了。
“脑颅破裂。”罗平说道。
“我也许应该专找急救的人去。”
“没有用啦。几分钟之内,他就会死去。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呢。”
他指了指那一堆箱子。
“我们要把它们全部毁掉,而且马上进行。”
“这是真的,老板?我们不是每人可以留下一亿吗?”
罗平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你昏了头,你也一样!一百万也不行。五十法郎也不行。”
罗平摇晃着贝尔纳丹的肩膀。
“你清醒一下,我的好人。这钱上沾满了鲜血,你懂吗?无论如何,它们应该被毁掉。”
“可是……”
“没有可是。法兰西是第一位的!这几百亿,你看到的,是瞄准她的武器。那么,我们应该让这武器消失。如果我们留下哪怕这些钞票中的一张,我们就成了她敌人的同谋。这是很清楚的。我们马上开始行动吧。别遗憾。你听到了吗?没有遗憾……然后,你去想吧。现在,你可以娶贝阿特里斯。这是绝无问题的。很明显,她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死掉了。调查不会很深入的。人们只是想,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谁也猜不出来。”
“可是,我是说:烟,老板。”
“什么烟?啊!那上面继续往外冒的烟,从通气烟囱那里?……你尽管放心。在这个时候人们都睡着了。况且蒙代伊完全有权烧那些部队留下来的垃圾。他是在自己家中。也可以说你是在你自己的家中,幸福的小伙子,因为现在贝阿特里斯继承了这一切!至于地产……尽管它现在破烂不堪……几年之后会有丰厚的收入的。你再恢复香槟酒的生产和经营。这就足够啦。相信我,贝尔纳丹。你生来不是过我这种生活的。想想你的儿子吧。”
“香槟酒。”贝尔纳丹说,“不!这将会使我们想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么,你们就全都卖掉。然后到别的地方去定居。对,譬如说去非洲吧。那里会有前途的。我在那里有些朋友。他们会非常乐意地帮助你们的。说完了吗?……那么,咱们动手干吧。”
他们把蒙代伊的没有生命的身体搬到了长廊里,然后动手干了起来。壁炉一直烧到早晨。当他们在天亮后露面时,已经是又脏又累了,但是心里是踏实的。罗平停下来,看着初升的太阳、初春的嫩树叶和开始将过去战争的遗迹抹去的小草。一只公鸡在远处啼了起来。
“吕西安,”罗平咕哝着,“现在就让我叫你吕西安吧。贝尔纳丹留在了下面……吕西安,你几小时之后就会又见到她了。请代我告诉她……”
他思索着,一种伤感的神情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不,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于是他们以一致的步伐走向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