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马涅安先生住在这里么?”
房子里面,把门上的窥视孔拉开了,一个老仆人的脸贴着铁栏。“是这里。但他不接见客人。”
“去告诉他,是从布里吉特·卢塞琳小姐那里来的人。”博马涅安所住的底楼和二楼是旅馆。没有门房,也没有门铃。一道巨大的门上开有一个小窗口。大门上有一个敲门的铁锤。拉乌尔等了五分多钟。里面三个人正期待着年轻女演员来访,不料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大概觉得困惑。
“请先生提供一张名片。”老仆回来说。
拉乌尔递过名片。
又等待了一会儿。接着响起了拉门闩和下锁链的声音。拉乌尔被带着穿过一个宽敞的上了蜡的门厅。它像一个修道院的接待室,墙上渗着水。
走过几道门。最后一道门有两重,里面有一扇包皮的门。老仆打开这道门,等年轻人进去后就关上了。拉乌尔单独面对着三个敌人。他只能这样称呼这三个人,因为至少其中两人看见他进来,采取拳击的姿势,好像要开始进攻。“是他,就是他!”德蒂格男爵激怒地大声说,“博马涅安是他,是格尔城堡见过的那个人,那个偷了烛台枝的人。啊!他居然那么大胆!您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要是为了向我女儿求婚……”拉乌尔笑着回答:“先生,您只想到这件事么?我对克拉里斯小姐一直怀有深切的感情,我在内心深处保持着同样的希望和尊敬。但今天也好,在格尔城堡那天也好,我来拜访的目的不在求婚。”
“那么,您的目的是什么?”男爵咕哝地说。“在格尔城堡那天,是为了把你们关在地窖里。今天……”博马涅安不得不出来干涉,否则男爵会扑向闯入者。“别动,戈德弗鲁瓦。坐下,希望先生告诉我们来访的原因。”他坐到书桌旁。拉乌尔坐下。
在说话之前,拉乌尔细看他的对话人。他们的面孔似乎在德蒂格庄园的聚会后改变了。特别是男爵老了许多。他的双颊下陷,眼睛有时显得惊慌不安,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在博马涅安焦虑的脸上,拉乌尔也觉察到懊悔产生的激动和不安。但博马涅安仍然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仍想着害死约西纳的事,那也只是良心上的斗争。他在良心上判断自己的行为,确认自己的权利。
内心的斗争并不影响他的外表,不会损害他的平衡心态,除了有时会产生震动和短促的危机。
“短促的危机,”拉乌尔想,“要由我来创造,如果我想成功的话。不是他就是我,两个人中总有一个败退。”博马涅安说:“您要干什么?您用卢塞琳小姐的名义进入我家,目的何在?”
拉乌尔果断地回答:“先生,目的在继续您昨晚在杂耍剧院和她开始的会谈。”进攻直截了当。但博马涅安没有后退。
“我认为,”他说,“这会谈只能和她继续进行。我等待的是她。”
“卢塞琳小姐因为重要的原因不能来。”拉乌尔说。“因为重要的原因么?”
“对。她差点被人谋杀。”
“什么?您说什么?有人想杀死她?为什么?”
“为了从她那里取得七块宝石,正如您和您的朋友从她那里取走七个银戒指。”
男爵和贝纳托在椅子上转过来转过去。博马涅安控制住自己,但惊讶地看着这年轻人。他那难以解释的介入显出挑战和傲慢的姿态。不论怎样,在博马涅安看来,这敌手没有什么才能,从他那声调毫不在意的回答可以感到他的想法。
“先生,您两次插手跟您无关的事,方式极不友好,使我们可能不得不给您一点教训。头一次在格尔城堡,在诱使我的朋友陷入陷阱以后,您占有了一件属于我们的东西,这用普通语言来说,可称为情节加重的盗窃。今天,您的行为更令人惊讶,因为您毫无理由,来当面侮辱我们。而且您很清楚我们没有偷那些戒指,它们只是出让给我们的。您能告诉我们您的动机么?”
“您也很清楚,”拉乌尔回答,“我这一方也没有偷盗或侵犯,只是和您追求同一目标的人所作的努力。”
“啊!您和我们追求同一目标?”博马涅安带着一点讥讽说。“请问这目标是什么?”
“发现藏在一块石头里的一万块宝石。”
博马涅安突然局促不安起来。他那神态和沉默显露出了他的内心活动。
拉乌尔这时加强进攻:“我们双方都在寻找从前修道院的巨大财富。我们的道路交叉了,发生了碰撞。事情就是这样。”
修道院的财富!石头里!一万块宝石!每一句话都像大棒一样敲打着博马涅安。这个敌手,可不应当轻视。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消失了,可是在追逐亿万钱财的道路上又出现了一个竞争者。
德蒂格男爵和贝纳托滚着凶狠的眼珠,挺起胸膛,准备打斗。博马涅安挺直身体,保持镇静,他觉得这是十分需要的。“无稽之谈!”他说,同时试图使声音平静,理清思绪。“妇人嚼舌头的话!叫人打瞌睡的神话!您就为这些浪费时间么?”
“我不比您更浪费时间。”拉乌尔回答,他不想让博马涅安恢复镇静,不愿放过使他晕头转向的机会。“不比您更浪费时间,像您那样一切活动都是围着这财宝……不比博纳肖兹红衣主教更浪费时间,尽管他的叙述不是妇人的嚼舌头。也不比您领导和鼓动的十二位朋友更浪费时间。”
“天啊!”博马涅安装作讥讽地说,“您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比您相信的还要清楚。”
“您从哪里得知的?”
“从一位妇人那里!”
“一位妇人?”
“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博马涅安大惊失色地叫道,“您从前认识她!”
拉乌尔的计划突然实现了。他只要在对话中提出伯爵夫人的名字就足以使敌手心烦意乱,难以解释地变得不谨慎,谈起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就像谈一个已故的人。
“您从前认识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对您说了些什么?”
“先生,我和您一样,是去年初冬认识她的。”拉乌尔回答,同时加强攻势。“整个冬天,直至我愉快地遇见德蒂格男爵的女儿,我几乎天天都看见她。”
“先生,您撒谎,”博马涅安大声说,“她不可能每天都看见您。要是这样的话,她会向我提起您的名字!我和她有足够的友情,她不会向我保守这类秘密!”
“她保守了这秘密。”
“无耻!您想让人以为她和您有一种不可能的亲密关系!先生,这是假的。人们可以责备约瑟芬·巴尔莎摩许多事:爱俏、狡猾,但绝不能指责她行为放荡。”
“爱情并不是放荡。”拉乌尔平静地说。
“您说什么?爱情?约瑟芬·巴尔莎摩爱您?”
“是的,先生。”
博马涅安控制不住自己。他在拉乌尔的面孔前挥动拳头。人们不得不使他平静下来,但他怒不可遏,全身颤抖,满头大汗。“我抓住要害了。”拉乌尔高兴地想,“对于杀人犯罪,对于良心的懊悔,他不作声。但他还在为爱情所折磨。这样我就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了。”
一两分钟过去了。博马涅安揩揩面孔,喝了一杯水,知道敌人虽然单瘦,却不是一转手就能摆脱的人。他说:“先生,我们说话离题了。我们个人对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感情和我们今天要处理的事无关。我要回到最初的问题: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很简单,”拉乌尔回答,“简短地解释一下就足够了。关于中世纪教会的财富,您个人想使它们归入耶稣会的银箱中,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些奉献是通过各省送到冈城的七个主要修道院的,它们组成公有的财富,由七位代表管理,其中只有一人知道保险箱所在的地方和开锁的密码。每个修道院拥有一只主教的或教士的戒指,代代相传至自己的代表手中。七人管理委员会用一个七分枝的烛台来作为任务的象征,每一分枝,根据希伯来宗教仪式和摩西庙堂的记载,镶嵌着和戒指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宝石。我在格尔城堡找到的那分枝是镶着一块红宝石,一块假石榴红宝石,它是代表某一修道院的。此外,我们知道,冈城修道院最后一位主持尼古拉是费康修道院的僧人。是这样么?”
“是的。”
“因此,只要知道七个修道院的名字就可以知道有望发现财宝的七处地方。这七个名字刻在布里吉特·卢塞琳昨晚在剧院出让给你们的七个戒指内部。就是这七个戒指,我要求你们让我细看。”
“这是说,”博马涅安强调地说,“我们多年来不断寻找,而您一下子就想达到和我们一样的目标。”
“就是这样。”
“要是我拒绝呢?”
“对不起,您拒绝么?我只对明确的答复作出回答。”
“很明确,我拒绝。您的要求绝对荒唐,我以最干脆的方式拒绝。”
“那我就揭发您。”
博马涅安显得惊愕起来。他细看着拉乌尔,好像是在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您揭发我……这又是什么新鲜事?”
“我揭发你们三个人。”
“三个人?”
“三个人?”博马涅安冷笑说,“先生,我们犯了什么事?”
“我揭发你们三个人杀死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对方听了没有抗议。没有丝毫愤怒。男爵和他的表亲贝纳托坐在椅子上,气焰矮了一截。博马涅安脸色发白,冷笑变为一个可怕的怪脸。
他站起来,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这样给两个同党鼓起一点勇气。首领的举动使他们振作起来。拉乌尔却有勇气开玩笑:“先生,”他说,“当新兵入伍时,人们撤掉马镫让他骑马,直至他骑稳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意思:我发誓身上不带手枪,直至我只凭头脑就能应付各种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马镫……或确切地说,我没有带手枪。你们三个人,全都带了武器,而我是一个人。因此……”
“够了,”博马涅安用威胁的声音说,“说实话。您控告我们杀害了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么?”
“是的。”
“您有证据支持这令人惊愕的控告么?”
“有的。”
“我听着。”
“几个星期前,我在德蒂格庄园周围行走,希望有偶然的机会见到德蒂格小姐。这时我看见您的一个朋友驾驶着马车,进了城堡。我也走进去。一个女人——约瑟芬·巴尔莎摩被抬进古堡客厅。你们在那里举行一场所谓的审判,其程度极不正当,极不诚实。先生,您当时是控诉人,您阴险和虚荣到让人家相信这女人曾是您的情妇。至于这两位先生,他们扮演的是刽子手的角色。”
“证据!证据!”博马涅安咬牙切齿地说,面孔变得难以辨认。
“我当时躺在一个窗洞里,正在您的头上,先生。”
“不可能!”博马涅安结结巴巴说,“要是真的,您会试图干预并救她。”
“怎样救?”拉乌尔问道,他不愿透露怎样救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我像您的其他朋友那样,相信您会把她囚禁在英国一家疯人院里,于是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我一直跑到埃特莱塔,在那里租了一艘小艇,晚上划到你们提到的英国游艇前,打算恐吓船主。
“谁知我判断错了,使那不幸的女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是后来我才了解您的卑鄙的诡计,我才能够查明您的可怕罪行,您的两个同谋从神甫石梯下海的情况以及凿穿小艇让其沉没的经过。”
三个人带着明显的惊恐神色听着,坐的椅子越来越靠近。贝纳托推开那像壁垒似的桌子。拉乌尔看到男爵的脸变得狰狞可怖,歪扭着嘴强笑。
只要博马涅安作出一个手势,男爵便会举枪瞄准,把那冒失的人打死……
也许正是由于难以解释的冒失,才使博马涅安迟迟不发出命令。他神气可怕地低声说:“先生,我对您再说一遍,您没有权利像这样行动,来插手与您不相干的事。不过我拒绝说谎或否认过去的事。只是,只是,我在想,既然您意外发现秘密,为什么您敢来这里向我们挑衅?这简直是发疯!”
“先生,为什么是发疯?”拉乌尔坦率地问。
“因为您的命在我们手里。”
拉乌尔耸耸肩说:“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危险。”
“我们可是三个人,对于危及我们安全的事可不随和。”
“在你们三人之间我没有危险,”拉乌尔肯定说,“犹如你们是我的保护人。”
“您绝对肯定么?”
“是的,既然我说了一切以后,你们还没有把我杀掉。”
“要是我下决心干呢?”
“一个钟头之后,你们三人将会被捕。”
“说下去!”
“我已对你们说过。现在是四点一刻。我的一位朋友正在警察总署周围行走。要是到了四点三刻我还没有和他碰头,他会通知保安局长。”
“笑话!废话!”博马涅安大声说,似乎恢复了希望。“人家认识我。一旦他说出我的名字,人家会当面耻笑您的朋友。”
“人家会听他说。”
“在这之前……”博马涅安嗫嚅道,把脸转向男爵。处死的命令行将发出。拉乌尔感到危险带来的快感。再过几秒钟,由于他不同一般的冷静而延迟执行的行动就会发生。“还有一句话。”拉乌尔说。
“说吧,”博马涅安声音低沉地说,“但必须是证据。我不想再听指控。至于怎么指控,司法当局怎么想,这个由我负责。我要的是证据,表明我和您讨论不是浪费时间。马上拿出证据,否则……”
博马涅安又再站起来。拉乌尔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坚决而威严地说:“证据……要不就是死,对么?”
“是的。”
“这是我的回答。立即把七个戒指交出。否则……”
“否则怎样?”
“我的朋友就会把您写给男爵的信交给警察。在这封信里,您向他指示抓住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方法,并迫使他充当杀人凶手。”
博马涅安装出惊讶的样子。
“一封信?让他杀人?”
“是的,”拉乌尔明确地说,“一封密信,但只要删去一些没有意义的词句,就可以读出上述内容。”
博马涅安大笑起来。
“啊!对,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是乱涂的……”
“这乱涂的信却是铁证。”
“的确……的确,我承认,”博马涅安仍讥讽地说,“只是我不是中学生。我采取了防备措施。这封信在会审开始时男爵就还给我了。”
“还给您的是复制件。我保留着原件。是我在男爵的写字台的槽里找到的。我的朋友将交给警察的是这原件。”围着拉乌尔的圈子松开了。两个表亲凶狠的面孔显出害怕和不安。拉乌尔认为较量已经结束而且是不战而结束的,刀剑只轻轻碰撞,几下佯攻而已,并没有肉搏。他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采用有效的手段把博马涅安迫到可悲的处境,使他惊慌失措,无法正确判断形势,发现敌方的弱点。
关于那封信,拉乌尔肯定他拥有原件。但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毫无根据。博马涅安本要求具体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忽然反常地来了个大让步,接受了拉乌尔的口头肯定,让拉乌尔的计策达到了目的。
的确,他突然退让了,既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躇踌不决,他打开抽屉,拿出七个戒指,只是问道:“谁能担保您不会再用这封信来对付我们?”
“先生,我向您保证。还有,在我们之间,情况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出现了。下一次,你们会占上风。”
“先生,这无可置疑。”博马涅安忍住忿怒说。拉乌尔兴奋地抓住戒指。
的确,每一个戒指内圈都刻着一个名字。他迅速地在一张纸上记下七个修道院的名字:
费康,
圣旺德里勒,
朱米埃泽,
瓦勒蒙,
克律什-勒-瓦拉斯,
蒙蒂维利埃,
圣乔治-德-博斯谢维勒。
博马涅安按铃唤仆人,但又让仆人留在过道中。他走近拉乌尔说:“不管怎样,我有一个建议……您知道我们所作的努力。您准确知道我们走到了哪一步,我们离最终的目标己不遥远。”
“我是这样认为的。”拉乌尔说。
“那好!您是否愿意——我毫不含糊地说——参加到我们的行列中来?”
“和您的朋友一样的地位?”
“不,和我一样的地位。”
这建议是真诚的。拉乌尔感觉到这一点,并且为别人对他的尊敬而倍感荣幸。如果没有的瑟芬·巴尔莎摩的话,也许他会接受这建议。但她与博马涅安之间,不可能达成任何一致。“我很感谢您,”拉乌尔说,“但为了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不得不拒绝。”
“那么,您要作我们敌人?”
“不是,先生,作竞争者。”
“是作敌人,”博马涅安坚持说,“像这样,会受到……”
“会受到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那样的待遇。”拉乌尔插话说。
“先生,您说得对。您知道,我们目标伟大,有时不得不采取一些过分的手段也是情有可原。要是这些手段有一天反过来对付您,那是您自作自受的。”
“是我自作自受。”
博马涅安对仆人说:“送这位先生走。”
拉乌尔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开了窥视孔的门。在那里他对老仆说:“等一等,我的朋友,请等我一下。”
他迅速地返回书房,那三位朋友正在里面议事。他站在门口,手握着门锁旋纽,确保退路畅通,用友好的声音说:“我应当向你们承认,使你们放心,那封会招来大祸的信,我其实没有抄过,因此我的朋友也没有原件。还有,我说有朋友在警察总署周围转悠,一直等到四点三刻,这些话,你们难道不认为不真实么?先生们,安心睡觉,希望能再见你们。”博马涅安走过来。他猛一下把门关上,不待博马涅安叫仆人,便跑到了出口。
拉乌尔赢得了第二场战斗。
约瑟芬·巴尔莎摩刚才把拉乌尔送到博马涅安家。此刻在街尾等着他,头伸在一辆马车门外。
“车夫,”拉乌尔说,“到圣拉扎尔火车站,到主干线站台。”他跳上马车,浑身高兴得发抖,用胜利的语调大声说:“亲爱的,这就是必要的七个名字。这就是名单!拿着!”
“什么?”她说。
“达到目的了。一天之内取得两次胜利,而且这一次是多大的胜利!天哪,骗人多容易!只需要有点胆量,头脑清醒,合乎逻辑,如箭离弦,决不回头的意志,就可以冲破一切阻碍,所向披靡。博马涅安很狡猾,对么?但他和你一样顶不住,我的约西纳。你的学生使你光荣么?两个头等的教师,博马涅安和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被一个中学生压倒了,打败了!约瑟芬,你有什么意见?”
他停了一停说:“亲爱的,你不恨我这样说话么?”
“不恨,不恨,”她微笑地说。
“刚才的话不使你心烦么?”
“啊!”她说,“不要过分!你知道,不要伤害我的自尊心。我自尊心很重,而且我容易怀恨。不过,对你不可能长时间怀恨。你有某些使人心软的特点。”
“博马涅安不会心软,绝对不会!”
“博马涅安是人。”
“那好,我就和人斗争。约西纳,我真的相信我是为此而活着的,对,为冒险,为征服,为不平凡和奇特的事。我感到在任何处境下我没有不占上风的。这样,约西纳,当一个人有把握获胜时,就会企图斗争。”
在塞纳河左岸的狭窄街道中,马车跑得很快,不久就过了河。“约西纳,从今天起,我胜利了。我手里有各种获胜的办法。在几小时后我将在里尔贝纳上船。我会找到卢塞琳寡妇,不管她是否同意,我要细看那刻着谜底的木匣子。那就达到目的了!有了这谜底和七个修道院的名字,还拿不到那些东西,那就真见鬼了!”
约西纳对他的热情笑起来。他激动叙述与博马涅安的斗争。他拥抱少妇,对过路人做怪相加以嘲弄,打开窗子,骂车夫驱马不得力,马慢得像鼻涕虫!
“快跑,老家伙!怎么?你有幸载送财神和美神,却不策马快跑!”
马车沿着歌剧院大道快跑,横过小田街和加比西纳街。在科马尔登街上驶起来。
“好极了!”拉乌尔大声说,“五点差十二分。我们会到达的。你陪我去里尔本纳么?”
“为什么?用不着。我们两人中一个去就行了。”
“好吧,”
拉乌尔说,“你信任我,你知道我不会背叛的。我们已结成联盟。一方的胜利就是另一方的胜利。”
当马车走近奥伯尔街时,左侧一道能通过马车的大门突然打开。马车没有放慢速度就转弯进了院子。
两边出现三个人。拉乌尔被粗暴地抓住,来不及作抵抗就被拖走了。
他只来得及听出约瑟芬·巴尔莎摩在马车里吩咐:“圣拉扎尔火车站,快!”
那些人已把拉乌尔拖到房子里面,把他投入一个半暗的房间,并把门在他身后闩上。
拉乌尔刚才是那样高兴一时还收不住。他继续笑着开着玩笑,但越来越愤怒声音都变了。
“现在轮到我了!……好极了,约瑟芬……啊!多精彩的一击!打得正好!正中靶子!……说真的,我没预料到。使你开心的大概是我那胜利之歌:‘我活着是为胜利,为不平凡和奇特的事!’笨蛋,滚吧!一个人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就应当闭嘴。这一交摔得多惨呀!”
他冲向大门。有什么用!这是像监牢一样结实的门。他试图爬向一个透入昏黄光线的小天窗。但怎样爬得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半明半暗中,他发现天花板角上有一个枪眼,从那里伸出一支枪,对准他,跟着他移动或静止。他的全部忿怒转向那看不见的持枪人,对他大骂起来。
“流氓!坏蛋!从你的洞下来看看我是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去告诉你的女主人,她别想得太美,过不久……”他突然停下,觉得这些空话没意义,就不发怒了,反正听天由命。他躺倒在一张铁床上。这床架在一个凹室里。
凹室并作梳洗间。“总之,”他说,“要是你高兴,杀死我吧,但让我睡觉……”
睡觉,拉乌尔可并不想。首先他要分析形势,得出叫人不愉快的结论。这是容易做到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约瑟芬·巴尔莎摩取代他去采摘他种出的胜利果实。
但她是用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成功!拉乌尔相信莱奥纳尔带着另一个同谋,坐另一马车跟他们到了博马涅安家门口,并和她商议好。
然后,莱奥纳尔到科马尔登街,在一幢专门辟作此用的房子里设下陷阱,而约瑟芬·巴尔莎摩则留在街尾等他拉乌尔出来。
他这样年轻的人,又单独对付这样厉害的敌人,能干出什么事情呢?一方面,是博马涅安和他的同谋以及死党,另一方面是约瑟芬·巴尔沙摩和她组织紧密的团伙!
拉乌尔打定主意。
“不论以后我是像我希望的那样走正路,”拉乌尔想道,“还是最终走上冒险的道路(这更有可能),我都发誓,我要掌握必不可少的手段。单枪匹马作战是不行的!只有招兵买马,抱作一团,才会达到目的。我过去制伏了约瑟芬,但今晚拿到宝匣的却是她,而拉乌尔则在潮湿草堆上呻吟。”
他正在思索时,感到说不出的困倦,浑身极不舒服。他使劲顶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但他的头脑里一片迷糊。同时他觉得恶心,胃里沉甸甸的。
他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行走。但没多久,他更觉得困倦了,突然一下,他倒在床垫上,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记起来,在马车里,约瑟芬·巴尔莎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平时常用的金糖果盒,从中拿了两三颗酒心糖,自己吃了,还漫不经意地递给他一颗。
“啊!”他浑身是汗,寻思道,“她毒我……那酒心糖有毒……”这种想法,他没有时间去检查是否正确。他头晕目眩,仿佛在一个深渊上面旋转,最终哭泣着掉了进去。拉乌尔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以致当他重新张开眼睛时,尚不敢肯定自己是活着。他吃力地作了几次深呼吸,掐掐自己,大声说话。
他是活着!远远传来的市声最终使他相信自己活着。“我肯定没有死,”他想道,“我把所爱的女人看得毒了点!她给我服了一点麻醉剂,她有权这样做,而我却指责她下了毒。”他不能准确地说他睡了多少时间。一天?两天?
更多一点时间?他头脑昏沉,神智不清,四肢酸痛,不能行动。他发现沿墙有一篮食物,大概是从枪眼放下来的。但枪眼上没有看见枪。
他又饿又渴。他又吃又喝。他已疲惫到这种程度,对这种吃法会得出什么后果没有反应。麻醉剂?毒药?有什么关系!短促的睡眠,永久的睡眠,对他都没有区别。他重新睡下,睡很久,不分昼夜地睡……
最后,尽管睡得昏沉,拉乌尔终于恢复某些知觉,好像猜测到他处在一个地道的末端,那里有一些光线,可见到墙壁是白色的。这种知觉令人愉快。
无疑这是梦,轻轻地摇晃的梦。他听到一种节奏匀称的连续的声音。他张开眼皮,看见一幅画的长方形框子。画布在动,展现出不断变换的景色,不论颜色鲜艳或阴暗,都照射着阳光或飘浮在金黄的夕阳中。
现在他只要伸手就可以拿到食物。他逐渐尝出了味道,闻出了气味。他边吃边喝一种香气喷人的酒,似乎在喝这些酒时,身上有了力气。他的眼睛充满亮光。画框变为敞开着的窗框,它让人看见山冈、草场和乡村的钟楼。
他被移到了另一间很小的房间里。他认出曾在那里住过。什么时候住过?
那里有他的内外衣服和书籍。
那里有一架梯子。为什么他不爬上去,他还有力气。只要他想爬。他爬上去,用头顶开一个翻板活门,探身到无限的空中。左面和右面都有一条河。
他低声说:“是‘懒散’号的甲板……塞纳河……两情人山坡……”
他向前走了几步。
约西纳在那里,坐在一张柳条编的靠背椅上。在他对她的愤恨、反感和使他浑身发抖的爱情与欲望之间,没有真正的过渡。甚至,他对她有过愤恨和反感么?一切都混为把她抱在怀里的巨大欲望。
她是仇人?盗贼?也许是杀人凶手?都不是,她只是女人,首先是女人。
而且是多么优秀的女人!
她像平时那样穿得简单朴素,头上披着摸不出来的面纱,透出头发的柔和光彩,使她非常像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的圣母。她的颈项裸露,颜色柔和。
优美的双手搭在膝上。她细看着两情人陡峭的山坡。没有比这含着微笑,表情神秘深刻的脸更温柔纯洁的了。
她看见拉乌尔时,拉乌尔几乎已经触到她的身体。她有点脸红,垂下眼皮,在她那棕色长睫毛之间透过一种不敢凝视的眼光。从来没有一个少妇表现得更腼腆更羞怯,同时也更自然更风骚。拉乌尔十分感动。她却害怕他们之间最初的接触。他不会侮辱她么?他不会扑上来打她?对她说一些可怕的话么?或是带着最糟糕的蔑视逃跑?拉乌尔像一个小孩那样发抖。在目前,他什么也不在乎,除了情人永远重视的东西:接吻、拉手、气息相通、互相爱抚的发狂的眼光和因肉欲而支持不住的嘴唇。拉乌尔在她前面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