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控告是什么意思?拉乌尔看看博马涅安。后者站了起来,但没有挺直他那高大的身材。他躲在朋友们后面,一步一步挪到约瑟芬·巴尔莎摩旁边坐下。只是她的脸向着男爵,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拉乌尔明白为什么博马涅安躲在后面了,也明白这些人给这少妇设下了多可怕的陷阱。如果她真的毒死了博马涅安,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已死了,面对着还活着的准备控告她的博马涅安,她会怎样惊慌发抖?相反,如果她一点也不发抖,如果这个人对她和其他人一样陌生,这对她又是多么有利的证据!拉乌尔感到担心,是那样希望她挫败阴谋,因此他想设法提醒她。但男爵抓住她不放,继续追问道:“您记不起这罪行了么?”
她皱皱眉头,不作回答,再次显得有点不耐烦。
“也许您甚至不认识博马涅安,”男爵问道,像一位预审法官俯身向她,等待她说出不适当的话来。“说呀!您不认识他么?”她没有回答。确实,对这种追问,她感到怀疑了,因为她的微笑中显出了几分不安。她像一头被围捕的野兽,觉察到陷阱,用眼睛在黑暗中搜索。
她观察男爵,又转头望望拉·沃巴利埃尔和贝纳托,再转向另一边,那就是博马涅安所在的地方。
马上她惊慌起来,像看到一个幽灵似地一跳,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好像要推开一个可怕的幻影。只听见她结结巴巴地说:“博马涅安……博马涅安……”
这是招供么?她将支持不住,承认她的罪行么?博马涅安等待着。他双拳紧握着,前额的血管暴突,激动的脸由于超人的意志而在抽搐,显然用尽所有力量,在等对方陷于精神虚弱的危机,放弃任何抵抗。
有一个时候,他相信自己成功了。那少妇屈服了,听任他支配。一种残酷的快乐使他改变了面容。可是希望落空了!少妇摆脱昏乱,重新振作起来。
每一秒钟她都变得更镇静,更露出微笑。她带着似乎就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本身的逻辑说:“博马涅安,您使我害怕起来,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去世的消息。为什么您的朋友要欺骗我?”
拉乌尔立即明白,直到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并不重要。两个真正的敌手现在直接交锋了。由于博马涅安持有武器,少妇又孤立无援,这场战斗不可能持久,但不管怎么说,它不过刚开始。男爵不再进行奸诈的有条不紊的进攻,而是像个满怀仇恨、怒不可遏的敌人,开始乱打乱踢,毫无章法。
“说谎!说谎!”他大声说,“您全是说谎!您是虚伪、卑鄙、背叛、邪恶的化身。您的微笑后面藏着世上全部的下流、丑恶的东西。啊!这微笑!多讨厌的假面具!真想用烧红的钳子把它揭掉。”
“您的微笑是死亡。对迷上它的人来说,是永远罚入地狱……啊!这女人多么可恶!”博马涅安说。
面对这个像中世纪的僧人一样破口大骂的先生,拉乌尔从开始目击这审讯以来的印象就更加鲜明深刻了。这人的声音气得发颤。他做着威胁的姿势好像要扼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女人的喉咙。因为她那不可思议的微笑使人失去理智,像遭受地狱的酷刑一样难受。
“博马涅安,安静下来,”她对他说,带着极度的柔情,使他像遭到侮辱似地气恼。
不管怎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心头急于倾发的话说出来。但这些话还是从他气喘吁吁的嘴里或急或慢地说了出来。他像从前的信男信女,捶着自己的胸脯,要求公众对他们的过错作证似的对他的朋友作着奇怪的坦白,使得那些人有时几乎不明白。“我在迪斯诺瓦死后立即寻她进行战斗。是的,我认为那女巫仍然在对我们穷追不舍……我认为自己比别人强……比较能抵御诱惑……你们知道那一阵我的决定,对么?我已献身教会,我想穿上教士的衣服。因此我可以免受坏事的影响,受到我的誓言特别是受到我的信仰热情的保护。于是我就到一个招魂术者的集会上去。我知道在那里会找到她。
“她的确在那里。我无需带我去的朋友把她指给我看。我承认,到了门口,一种隐约的担心使我犹豫起来。我暗暗观察她。她和很少几个人讲话,态度谨慎,更多的是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抽烟。
“根据我的指示,我的朋友走去坐在她身旁,并和她那群人聊起来。然后,这位朋友从远处叫我的名字。
“我看见她的眼光激动起来。无可争议,她熟悉这名字,因为她从丹尼·圣埃贝尔那个本子上看见过这名字。博马涅安,是十二个合作者之一……是十个还活着的合作者之一。那个女人似乎一直在做梦,这时忽然惊醒。一分钟后,她向我说话。在两个钟头里,她施展全部才智和美貌的魅力,使我答应第二天去看她。
“从这时起,甚至在晚上在她住处门口离开她时,我也许该逃到天涯海角躲起来。但已经太迟了。我再也没有勇气、意志、洞察力,只有再见到她的疯狂欲望。当然,我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词句来掩盖这欲望:我要完成责任……要认识敌人的伎俩,得让她认罪,得惩罚她等等。多少借口!事实上一开始我就认为她是无罪的。那样的微笑表明她心灵纯洁。
“就是想起圣埃贝尔或可怜的迪斯诺瓦,我也没有清醒。我不想看清事实。几个月我生活在黑暗中,领略最邪恶的欢乐,甚至不为自己变为一个可耻的丢脸的人而感到脸红,放弃了自己许的愿,否认了信仰。
“朋友们,我向你们发誓,这已经是我这样的人犯下的难以想象的大罪了。可我还犯了一个也许超过一切的滔天罪恶,那就是背叛了我们的事业。我们为共同事业联合行动,发誓保守秘密,而我背弃了这一誓言。这女人得知了我们所知道的巨大秘密。”这番话激起一片愤怒的低语。博马涅安低下了头。现在,拉乌尔更理解眼前这一幕了,也更了解这些露出真面目的演员。
是的,他们是小贵族、乡巴佬、粗野汉,但他们之间有博马涅安,他用他的气质感染他们,把热情传给他们。在这些平庸的生命平凡的人物中,博马涅安似乎是先知先觉,是有宗教幻想的人。他向他们指出,他们的阴谋活动是一种职责,他本人是全身心地尽职尽责,正如过去那些贵族献身于上帝,抛弃家园去参加十字军远征。
这种神秘的激情的改变了这些人,使他们变成英雄或刽子手。在博马涅安身上,的确具有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气质。要是在十五世纪,他会逼害和折磨这大逆不道的女人,使她说出信仰宗教的话。他有统治的本能和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现在一个女人出现了,挡住了他的目标,怎么办?那就把她处死!如果他爱上了这女人,那么当众的忏悔可使他得到赦罪。而那些听到他忏悔的人都是他的至亲至友。他对自己严格要求,也就更使这些人受到影响。
他由于承认自己的堕落而感到耻辱,但他不再生气,他用低沉的声音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为什么我立场不稳呢?我不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不应当犯错误。我甚至不能借口是她问我而为自己辩护。她没有问我。她只是经常暗示卡格利奥斯特罗所提到的四个谜。有一天,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我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可耻地说出……为了使她高兴……为了让她更看重我……为了使她的微笑更温柔。我心想:她将是我们的合作者……她会以她的见解,她那经过占卜看相锻炼的敏锐洞察力来帮助我们……我那时疯了。罪恶的陶醉动摇了我的理智。
“觉醒是可怕的。有一天——三星期前——我要到西班牙去办事。那天早上,我和她告了别。下午三时左右,我要去巴黎市中心赴约,便离开了在卢森堡公园的小房子。走出门后,我发现忘记给仆人留下一些吩咐,就从院子和后楼梯回到家里。仆人出去了,厨房门敞开着。我老远就听见声音。我慢慢地走过去,发现有人在我房间里,就是这个女人,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形象。
“‘她俯身在我的箱子上做什么?’我心里想。
“只见她打开一个小纸盒,里面放着一些我出门时用的安眠药。她拿走一片,另从她的钱袋中拿出一片放在里面。
“我是那样愤怒,竟没有想到要向她扑去。当我走进房间时,她已走掉了。我未能抓住她。
“我跑到药房,请药剂师分析那些药片,其中一片含着毒药,足以让我毙命。
“这样,我便看到了无可否认的证据。由于我不慎说出了我所知道的秘密,我便被她宣判了死刑。摆脱一个无用的证人,难道不和摆脱一个有朝一日会分享胜利成果,会发现真相,进攻她这个敌人,指控并战胜她的竞争者一样重要吗?因此,只能让我死掉。让我像丹尼·圣埃贝尔和乔治·迪斯诺瓦一样死掉。一种愚蠢的没有充分理由的死亡。
“我写信给西班牙的一位通讯人。几天后,某些报纸就宣布在马德里一位名为博马涅安的人死去的消息。
“从此,我生活在她的影子下,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她首先到鲁昂,接着到勒阿弗尔,然后到迪耶普,这是说,到我们寻找的地区范围内。根据我的透露,她知道我们正准备在迪耶普附近一座古代隐修院里寻找。她有一天也到了那里,趁那地方被荒置着,进行了搜查。后来我有一阵子不知她的行踪。在鲁昂我又再见到她。至于其余的事,如陷阱是如何布置的,她如何听说一个种植者在草地上发现了烛台,从而受其引诱而投入陷阱的,你们可以从我们的朋友德蒂格那里知道。
“这女人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你们明白阻止我们把她交给司法机关的原因。法庭辩论会引出公众议论,影响我们的事业,暴露我们的行动,使我们无法行事。我们的职责,不论如何可怕,就是由我们不带仇恨,但以应有的严厉审判她。”博马涅安沉默下来。他庄严地结束了他的控诉。对被指控的女人来说,这庄严比愤怒更危险。她的确显得有罪,而且在这一系列不必要的谋杀中显得残酷。拉乌尔不知道该怎样想,他憎恨这个男子,这家伙曾经爱上少妇,刚才又颤抖着回忆那亵渎爱情所带来的快乐……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站起来,正视看她的仇敌,一直带着讥讽的神色。
“我没有猜错,”她说,“你们要实行火刑吧?”
“我们决定的正是用火刑。”他大声宣布,“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执行正确的判决。”
“判决?你们凭什么权利?”她说,“只有法官才有权判决。你们不是法官。你们说,怕引起议论,对么!你们为实现计划,需要掩盖和沉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让我自由吧。”他大声说:“自由?让您有继续杀人的自由?我们是您的主宰。您得服从我们的判决。”
“你们的什么判决?要是你们之间有一位真正的法官,有一个懂得什么是理智,什么是真实性的人,他会嘲笑你们愚蠢的指控和前后不一致的证据的。”
“胡说八道!全是空话!”博马涅安大声说,“您需要拿出相反的证明……能够毁掉我亲眼所见证的事实的证据。”
“我为自己辩护有什么用?你们已作出决定了。”
“就是因为您有罪,我们才作出决定的。”
“我有罪是在于和你们追求同一个目标,这一点我承认。这就是您卑鄙可耻地跟踪我,演爱情喜剧的原因。您落入陷阱是活该!您把有关谜的事告诉我,那也是活该。我其实早已从卡格利奥斯特罗的文件中知道谜的存在了……现在这个谜困扰着我。我发誓要达到目的,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不管您怎样阻碍。这就是我在您眼中唯一的罪行。”
“您的罪行是杀了人。”博马涅安又怒了,大声吼道。“我没有杀过人。”
她坚定地说。
“您把圣埃贝尔推到深渊里,打击迪斯诺瓦的头部。”
“圣埃贝尔?迪斯诺瓦?我不认识他们。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
“还有我!还有我!”他激动地说。“还有我,您不认识我么?您没有想毒死我么?”
“没有。”
他大怒起来。在极度的愤怒中,对她换了称呼,用你而不用您了。
“可是我看见你,约瑟芬·巴尔莎摩。那天我看见你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当你放置毒药时,我看见你的微笑变为凶恶,嘴角翘起……像入地狱的人的狞笑。”
她摇摇头说:“那不是我。”
他好像要窒息。她怎么这样大胆?……她平静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博马涅安,仇恨使您失去了理智,您狂热的心灵反抗着爱情的罪孽。但是,无论如何,您允许我为自己辩护,对么?”
“这是您的权利。只是快点。”
“不会要太久。请让您的朋友把一八一六年莫斯科绘的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微型肖像交给您……(博马涅安照办了,从男爵手里接过肖像。)好……仔细看看。这是我的肖像,对么?”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回答,这是我的肖像么?”
“是的。”他清楚地说。
“那么,要是它是我的肖像,那就说明我在那时期就活在世上了。这有八十多年了,而我那时就有二十五或三十岁了。在回答之前好好地想一想。嗯,您对着这样的奇迹犹豫起来了!您不敢肯定了?……但是,还有更惊人的哩……从后面打开这肖像的框子,您会看见瓷片背面还有一幅肖像,一个微笑的女人的肖像,她的头部披着细纱,一直垂到眼眉,透过细纱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卷曲,从中间分开。这还是我,对么?”
当博马涅安执行她的指示时,她把一块轻罗纱搭在头上,垂及眼眉。她带着迷人的表情垂下眼帘。博马涅安一边作比较一边喃喃说:“是您……是您……”
“毫无疑向,对么?”
“毫无疑问,是您……”
“好!请念出右边的日期。”
博马涅安逐字念道:“一四九八年画于米兰。”
她反复说:“一四九八年!有四百年了。”
她爽朗地笑起来。
“别显出这困惑的神情,”她说,“首先,我早知道有这两幅肖像存在,而且我已寻找很久了。但请相信这并非什么奇迹。我不会试图让您相信,我曾经给画家当模特,而且有四百岁年纪。事实上,这只是圣母玛丽亚的面容,是复制贝纳迪努·吕伊尼的《神圣之家》的一部分。这位米兰画家是达芬奇的弟子。”接着,她忽然严肃起来,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时间,对他说:“现在您了解我到底要说什么了,对么,博马涅安?在吕伊尼的圣母、莫斯科的少女和我之间,存在着绝对的相似。这事不可理解,非常神奇,但无可否认。三副面容完全一样,好像不是属于三个女人而是属于一个女人。为什么您不愿承认在不同的环境也会出现同样的现象呢?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很自然的嘛。您在您房间里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只不过她和我相像到使您产生了幻觉……也许这个女人认识您的朋友圣埃贝尔和迪斯诺瓦,并杀害了他们。”
“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的……”博马涅安抗议道,几乎触到她,挨着她。他因为气愤,脸苍白,浑身发抖。“我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
“您的眼睛也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画像,八十年前的微型肖像和四百年前的画像。难道那就是我么?”
她抬起面部,让博马涅安注视她那年轻的面庞,清秀的美貌,洁白的牙齿,像果实一样丰满光洁的双颊。博马涅安支持不住,大声说:
“啊!巫婆,有时我竟然相信了这种荒谬事。你的事谁又说得准呢?瞧,那微型肖像的女人裸露的肩膀下部,在胸脯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黑痣。你的肩膀下部也有这样一颗痣……我曾经看见……瞧……让其他人也看看,让他们也了解。”
博马涅安脸色苍白,汗流满面。他把手伸向她那扣着的上衣。
但她把他推开,十分庄重地说:
“够了,博马涅安,您不知道您现在在干什么,更不知道几个月来您干的事。刚才我听您说话,甚为惊讶,因为您谈到我,好像我曾是您的情妇似的,事实上我并不是您的情妇。在公众面前捶胸认罪是一件高尚的事,但忏悔必需是诚挚的。您却没勇气。自尊这个魔鬼不让您屈辱地承认失败。您卑鄙地让别人相信其实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几个月中,您跪在我脚下,乞求,威胁,但您的嘴唇没有一次碰到我的手。这就是您的行为和仇恨的全部秘密。
“由于不能使我屈服,您就想毁了我。在您的朋友们面前,您把我描绘成一个可怕的杀人犯、间谍和女巫。是的,女巫!据您的说法,您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失败的;如果失败了,那只能是恶魔施了妖术的结果。不博马涅安,您不清楚您在干什么,在说什么。您曾在您的房间里看见我在准备毒死您的药片么?算了吧!您有什么权利让您的眼睛出示证明?您的眼睛么,它们被我的形象缠住了,另一个女人以我的而不是她的形象出现,您是不可能看见的。
“是啊,我再说一遍,是另一个女人,博马涅安……在你的大伙儿都走的路上,是另一个女人在走。是另一个女人继承了卡格利奥斯特罗的某些文件,也用他用过的一些名字,称自己为巴尔蒙特侯爵夫人、弗尼克斯伯爵夫人……博马涅安,去寻找她吧。您看见的是她。事实上,您是根据那有点错乱的头脑产生的最粗浅的幻觉来对我提出指控的。
“算了吧,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幼稚的喜剧。首先,作为一个无辜的女人,其次,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女人,我完全有理由在你们中间保持镇定。虽然你们采用拷问的方法,尽管共同事业干成,你们各人都可获得利益,但你们到底是一些诚实人,不敢把我处死。您,博马涅安,您是一个狂热的人,您怕我,您也许想把我处死,但也得有肯服从您的刽子手。事实上没有这样的人。那么,怎么办?……把我关起来?扔到黑暗的角落?要是你们高兴,那就这样干吧!但你们要知道,任何黑牢我都可以轻易走出来,就像你们走出这个大厅一样。你们审判吧,定罪吧。我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她坐下来,拿掉面纱,重新支起臂肘。她的角色已演完。她说话平心静气,都是有理有据,有不可辩驳的逻辑,把对她的指控和在整个事件中起决定作用的难以解释的长生不老的奇闻联在一起。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她说,“你们大概也是根据我过去的事情才指控我的。你们的指控大概要从叙述百年前的事件开始,最后才能说明今天发生的犯罪事件。我所以犯下了今天的罪行,是因为我曾经是过去那些事件的主角。我既然是你们见过的那个女人,那我也就是你们出示的不同肖像上的那个女人。”怎么回答?博马涅安不作声。双方的较量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他也并不想掩饰。此外,他的朋友们也不再像那些无可选择,非得作出可怕的死亡决定的人。他们换下了冷酷的紧张的面容。拉乌尔清楚地感到,他们已经产生了怀疑。要不是想起男爵和贝纳托所作的准备,他的心情又变得抑郁,他本会生出几分希望来的。
博马涅安和男爵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接着博马涅安像总结讨论似地说:
“朋友们,你们面前摆着全部辩论纪录。控方和辩方都把话说完了。你们已看见,男爵和我是如何确信不移地指控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是如何狡猾地为自己辩护,拿一种叫人难以接受的容貌相似为理由来作掩护,充分表明她是如何奸猾狡诈。局势十分明瞭:有这种能力这种手段的敌人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我们的事业会受到危害,她会逐一毁掉我们。她的存在会不可避免地使我们破产,毁灭。
“这是不是说,除了死亡再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我们唯一应当考虑的是应给她什么惩罚?不是。只要她消失,只要她不能坏我们的事,我们也就没有权利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了。即使对这样宽容的释放方案,我们的良心会产生反感,我们也应当坚持,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的是保护自己,而不是惩罚。
“这就是我们采取的措施,如果得到你们赞同的话。今晚,一艘英国船将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游弋。一只小艇将离开大船驶来。我们划船去迎它。在十点钟时在巴勒瓦岩柱下会合。这个女人将被送到大船上,带到伦敦,在黑夜里下船,关进一家疯人院,直至我们的事业完成。我想你们没有一个人会反对这种方式,因为它是合乎人道和宽大精神的,而且保障了我们的事业,使其避免了危险。对吗?”
拉乌尔马上识破了博马涅安耍的把戏,他想:“其实就是处死这女人。因为并没有英国船。只有两条小艇,其中一条已凿了洞,将驶到大海上沉没。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将会销声匿迹,没有人会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计划的表里不一,博马涅安阐述它的狡诈方式,使拉乌尔感到害怕。博马涅安的朋友们怎么会不支持这个计划?何况并不要求他们肯定地回答。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就够了。如果他们中没人抗议,博马涅安就可以通过男爵自由行动了。确实,他们中没人抗议。他们不知不觉地给那女人判决了死刑。
他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显然为这样顺利地了结感到高兴。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他们就像离开一个密友间的小聚会,在会上只讨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再说他们中有人要到附近的火车站去乘夜车。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博马涅安和两个表亲除外。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拉乌尔为此困惑不解。这一富于悲剧色彩的会议,随意处置一个女人生命的会议,以可恶手段判处一个女人死刑的会议,突然一下就结束了,就像一出戏在合情合理的结局出现之前就结束了,就像一场审判还在辩论中就宣布了判决结果。
在这种狡猾的手法中,博马涅安的阴险狡诈在拉乌尔眼中越来越明显。
但他谨慎、懦弱、虚伪、害怕,不得不在良知之前,也许在正义之前掩盖自己的真面目。这样,他通过卑鄙的手段,就使那人恶毒的决定得以通过。
现在,博马涅安站在门口,观察着那必死无疑的女人。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脸上的肌肉和下颌神经质地抽搐。他双臂交叉,摆出平常浪漫人物那样的稍为夸张的姿势。他的脑海里思绪纷纷。他是否在最后时刻犹豫起来了?
不管怎样,他沉思的时间并不长。他抓住男爵的肩膀,一边向后退一边发出命令:“看住她!别干蠢事,嗯?不然……”
在人来人往当中,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一动不动,面容平静,若有所思,与眼前的形势极不相称。
拉乌尔心想:“她肯定没有想到危险。她考虑的仅是被关在疯人院里。对这种前景,她不会担忧。”一小时过去了。暮色开始射入大厅。那少妇两次看看她系在上衣上的表。
接着,她试着和贝纳托交谈。她的脸立即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她的声音委婉缠绵,像抚摸一般动人。贝纳托神色粗暴,低声训斥她,不作回答。
又过了半个钟头……她左右看看,发现门半开着。这时候,她确实想到了逃跑。她缩起身子,好像准备一跃而起。拉乌尔也设法帮助她实现计划。
要是他有手枪,他会把贝纳托打倒。他还想到跳进大厅,但洞眼不够宽。再说,贝纳托有枪。他感到危险,便把手枪搁在桌上,低声说:“你只动一动,我就开枪。我向上帝发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少妇不动了。拉乌尔紧张得喉咙哽塞,一直盯着她。
七点钟左右,男爵回来了。
他点着一盏灯,对贝纳托说:“我们来把一切东西准备好。你先到车库去把担架找来,然后去吃晚饭。”
当他单独和少妇在一起时,似乎犹豫起来。拉乌尔看见他的眼色惊慌,好像想说什么话或做出什么行动,但又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夫人,向上帝祷告吧。”他突然说。
她反复低声问:“向上帝祷告?这种劝告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低地说:“随您怎么想……我只是预先告诉您……”
“预先告诉什么?”她越来越不安地问道。
“有时候,”他低声说:“要向上帝祷告,好像当晚就要死去……”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她一下子看清了形势。她的双臂在不安地抽搐。
“死?……死?……不是这种事,对么?博马涅安没有这样说……他只说关在疯人院……”
他没有回答。只听见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说:“啊!上帝,他欺骗了我。疯人院,那不是真的……是别的……他们要把我扔进海里……在深更半夜……哎呀!多可怕呀!但这不行……我,要去死!……救命啦!”
男爵肩上搭了一条格子花昵长围巾,这时他便粗暴地用它蒙住少妇的头,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叫喊。
贝纳托回来了。他们两人把她抬到担架上,结实地捆绑好,以便让系着大石头的铁环能从千疮百孔的船板间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