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罗平吃过饭,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套有金色环带的雪茄,满意地打量着。这时,牢房门开了。他刚把雪茄往抽屉里一丢,离开桌子,看守就走了进来。放风的时间到了。
“我等着你哩,亲爱的朋友,”亚森·罗平叫道,情绪仍然很好。他们出去了,刚走过走廊拐角,另外两个人就进了牢房,进行仔细的搜查。两个都是便衣警察:一个叫迪约齐,另一个叫福朗方。
司法当局希望结束这种状况:亚森·罗平无疑与外面保持秘密联系,并与他的同伙有来往。甚至前一天《大报》发表了他写给该报司法专栏撰稿人的这些文字:
先生:
在前些天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您有关我的一些措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在我的案子开庭前几日,我将向您讨个说法。
致以
崇高敬礼
亚森·罗平
这正是亚森·罗平的笔迹。他寄出了信,也收过信。他曾口出狂言宣称要越狱,因此,他肯定在作越狱的准备。这是不能容忍的。必须让他打消这一企图。保安局长迪杜伊与预审法官达成一致,亲临卫生检疫所监狱,指示典狱长采取适当措施。他一到就派遣两名侦探到在押犯牢房搜查。他们撬起每一块石板,拆开床铺,通常该干的都干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正准备放弃搜查,看守匆匆跑来对他们说:“抽屉……瞧瞧桌子抽屉。我进来时,好像他正把抽屉推上。”他们打开一看,迪约齐叫道:“上帝啊,这一回,可把他逮住了。”
福朗方拉住他说:“别动,伙计,局长要列清单的。”
“可是,这高级雪茄……”
“把这哈瓦那烟丢下;去报告局长。”
两分钟之后,迪杜伊先生搜查了抽屉。他先找到一叠有关亚森·罗平的报刊文章,都是从《新闻信息报》上剪下来的。接着又发现了一个烟荷包、一个烟斗、一些薄纸,还有两本书。他看了一下书名。一本是卡莱尔的《英雄崇拜》,英文版,还有一本小十二开本精装书:《爱比克泰德手册》,一六三四年荷兰莱顿出版的德文译本。他翻了一下,发现每页都有折痕,有的地方划了线,加了批注。这是约定的暗号呢,还是他发奋读书的表现?
“我们拿去细细检查。”迪杜伊先生说。
他检查了烟荷包、烟斗。随后,拿起那支套有金色环带的名牌雪茄。
“嗬,”他惊讶地喊道,“这位朋友过得不错,竟有一支亨利·克莱!”
他像吸烟者一样,下意识地把雪茄拿到耳边捏捏,立即惊叫一声。雪茄在手指的压力下变软了。他细细观察,立即分辨出烟叶中夹着一点白东西。
他拿起一根别针轻轻地将牙签一般粗细的纸卷剔出。这是一张便条。他打开来,读到下面用女人的娟秀笔迹写的文字:篮子已替换。十分之八准备就绪。用外面的脚使劲踩,板子便向下翻转。
H—P将在每天十二至十六等候。去何地?请速见告。朋友会照看您的,请放心。
迪杜伊先生思索片刻,说:“够清楚了……篮子……八个格子笼……十二至十六,就是说十二点到下午四点……”
“可是‘H—P’等什么呢?”
“在这种情况下,H—P应该指汽车,在运动员的术语中,horsepower是指发动机的马力,对吗?一辆二十四H—P,就是一辆有二十四匹马力的汽车。”
他站起身来,问道:“犯人吃完午饭了吗?”
“吃完了。”
“照雪茄的情况看,他还没有来得及读这张便条。很可能是刚刚收到的。”
“怎么送进来的呢?”
“混在食品中,嵌在面包或者土豆中,谁知道呢?”
“不可能。我们正是想截获这类信息,才准许他叫人送吃的来的。可是我们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今晚,我们来找亚森·罗平的回信。眼下,让他暂时呆在牢房外。我把这个便条带给预审法官。如果他赞同我的意见,我们立即叫人翻拍下来。一小时以后,你们再将它放回抽屉。除了这些物品,一定要有支同样的雪茄,仍然夹着便条。不能让犯人有所觉察。”
迪杜伊先生不无好奇,晚上带着迪约齐又来到卫生检疫所监狱办公室。
在一个角落的火炉上摊着三个盘子。
“他吃过啦?”
“是的。”典狱长回答说。
“迪约齐,请将这些通心粉切成小段,并把这个圆面包掰开……什么也没有?”
“没有,局长。”
迪杜伊先生检查了盘子、叉子、勺子,最后是刀子,一把合乎规格的钝口刀子。他将刀把左右扭一扭。向右扭时发现刀把松了,于是将它旋开。刀把是空心的,装了纸条。
“哼!”他轻蔑地道,“亚森·罗平这号人还不算狡猾。但是,抓紧时间。迪约齐,您去饭馆调查一下。”
然后,他念那条子:我信赖您。让H—P每天远远跟着。我会迎上去的。不久见,可敬可爱的女友。
“说到底,”迪杜伊先生一边搓着手,一边叫道,“我认为路子走对了。我们悄悄促一下,……让他逃出去,帮我们抓住同谋犯。”
“要是亚森·罗平从您的手指缝里溜走呢?”典狱长提出异议。“我们将动用足够的人力。要是他耍什么花招……那就该他倒霉!至于他那帮同伙,既然头头不肯说,那就让喽罗说。”
的确,亚森·罗平没有说多少话。几个月来,预审法官于勒·布维埃白费了力气。审讯变成了法官和律师当瓦尔之间枯燥无味的辩论会。当瓦尔是大律师。再说,被告的情况,他了解的几乎不比随便哪个人多。
出于礼貌,亚森·罗平不时说出这么几句话:“是的,法官先生,我同意:里昂信贷银行抢劫案,巴比伦街盗窃案,发行假钞案,保安警察案,以及阿尔默斯尼尔城堡、古莱城堡、安布勒万城堡、格罗瑟利埃城堡、马拉基城堡等一系列盗窃案,都是在下干的。”
“那么您能不能说明……”
“没有必要,我全部承认,全部,甚至比您推测的多十倍。”法官厌倦了,便暂停这种枯燥乏味的审讯。自从看了截取的两张便条以后,他又恢复了审讯。亚森·罗平与几个在押犯一起,总在中午十二点坐一辆囚车从监狱到看守所,下午三四点再从那里返回。
然而,有一天下午,囚车返回时出现了特殊情况。因为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其他在押犯还没有审问完毕,管理人员便决定先将亚森·罗平送回。因此他独自一人上了车。
这类囚车俗称“生菜篮”,中间有一条走道,将车子分为左右两半。车上有十个方笼:左右各五个。囚犯必须坐在笼子里,五个囚犯各自只有一个很窄的座位,相互间隔着隔板。一个城市自卫队的士兵守在尽头,监视着过道。
亚森·罗平被送进右边第三格。笨重的囚车开始摇摇晃晃行驶起来。他知道车已离开时钟码头,正从法院经过。当车开到圣米歇尔桥中间时,他像平常那样,用右脚踩关闭笼子的钢板。立即有什么东西启动了,钢板慢慢移开了。他发现自己正好在两个轮子之间。
他等待着,眼睛四处张望。囚车慢速驶上圣米歇尔大街,开到圣日尔曼十字路口停住了。一匹拉着大车的马倒在地上。交通立即阻塞了。一辆辆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挤作一堆。亚森·罗平伸出头去。另一辆囚车挨着他坐的车停着。他把头抬得更高一些,把脚踩到大轮的辐条上,接着就跳下了地。
一个车夫看见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想喊叫。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又行驶起来的车声中。再说,亚森·罗平已经跑远了。亚森·罗平跑了几步,走到左边人行道上,转过身子扫了一眼,似乎在察看风向,好像还拿不定主意往哪边走。接着,他打定主意,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像个闲逛的人,无忧无虑地往大街上走去。
时当初秋,天气晴朗,温和宜人。咖啡馆坐满了顾客。他在一家街边咖啡座坐了下来。
他要了一杯啤酒、一包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啤酒,又不急不忙地抽完一支烟,接着又点上一支。最后,他站起身,叫伙计请经理来。
经理来了。亚森·罗平大声对他说话,店里的顾客都听到了:“很抱歉,先生,我忘了带钱包。我叫亚森·罗平。您也许熟悉这个名字,请同意我赊几天帐。”
经理瞧了他一眼,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亚森·罗平又重复说:“亚森·罗平,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在押犯,现在在逃。我相信这个名字会引起您的信任。”
说完,他便在一片笑声中离去,经理竟没有想到要他付帐。他斜穿过苏弗洛街,上了圣雅克街,从从容容地沿着这条街走,在店铺橱窗前总要停下来,吸吸烟。在王家港大街,他辨了辨方向,问了路,径直走到卫生检疫所街。监狱阴森森的高墙立即耸立在他眼前。他沿墙走近站岗的城市自卫队士兵,脱帽说道:“这里是桑特监狱吗?”
“是。”
“我要回牢房。囚车把我扔在半路上,我可不愿滥用……”小伙子低声埋怨说:“喂,您这人,走您的路吧,快!”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路要从这扇门里经过。朋友,您如果阻止亚森·罗平进去,会吃大亏的。”
“亚森·罗平?您对我说什么呀?”
“真遗憾,我没有名片。”亚森·罗平装作摸口袋的样子,说道。卫兵大吃一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接着,他一声不响,不情愿似的拉响门铃。铁门打开了一道缝。
几分钟以后,典狱长跑到办公室,指手划脚,假装生气地责怪他。亚森·罗平微微一笑:“算了吧,典狱长先生,别跟我演戏了。怎么!你们故意让我独自坐车回来,又制造一场小小的交通阻塞,以为我会趁机逃跑,去找我的朋友!嗨,有二十名保安局的人护送我,有的走路,有的坐马车,有的骑自行车,是吧?不,他们早为我安排好了!我别想活着出这座监狱。喂,典狱长先生,你们也许指望在这上面占点便宜?”
他耸耸肩膀,又补充道:“求求您,典狱长先生,别为我操心啦。我哪天想跑,用不着谁帮忙。”
第三天,《法兰西回声报》披露了这次越狱企图的全部细节,甚至在押犯和他神秘女友之间的便条,通信办法,警察设下的圈套,圣米歇尔大街的散步,苏弗洛咖啡馆的小插曲,都没有漏掉。据说亚森·罗平是该报的主要隐名合伙人之一。该报已成为正式报道他的业绩的喉舌。人们获知便衣侦探迪约齐对饭馆伙计的调查一无所获。此外,人们知道了这一令人瞠目的事件,它显示了此人神通广大:拉他的那辆囚车完全是冒牌货。监狱当局有六辆囚车,他的同伙用这辆作了手脚的囚车换下其中一辆。谁都相信亚森·罗平会再次越狱。再说,他本人也明确无误地表示要逃跑。这一事件后的第二天,他回答法官布维埃先生的话便证实了这一点。法官笑他会失败。他瞧了法官一眼,冷冷他说:“好好听我说,先生,相信我的话:这次越狱尝试是我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听不明白。”法官冷笑道。
“用不着您明白。”
审讯的全过程都发表在《法兰西回声报》上。因为法官回过来又审问他,因此,他像法官一样,不耐烦地叫道:“上帝啊,上帝啊,有什么用呢!这些问题全都毫无价值。”
“怎么,毫无价值?”
“确实毫无价值,因为我是不会出庭的。”
“您不出庭?”
“对。我的主意已定,不可改变。我怎么也不会让步。”他这么自信,而且每天都不可思议地要泄露一些秘密打算。只有亚森·罗平知道自己的秘密,因此只有他的嘴才能泄露出来。但是他泄露秘密的目的何在?他又怎么达到目的呢?司法机构十分恼火和困惑。
他们给亚森·罗平换了牢房。一天晚上,亚森·罗平给关到了楼下的牢房。而法官也停止了预审,把案子退给了起诉方。此后两个月,毫无动静。
亚森·罗平天天躺在床上,几乎总是面壁而睡。似乎换了牢房,使他泄了气。
他不见自己的律师,也几乎不与看守说话。
开庭前两个星期,他似乎又活跃起来了。他抱怨牢房太闷。大家便一大早把他带到院子里放风,由两人跟着他。这期间,公众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人们天天等待他越狱的消息。他的激情,他的快活,他众多的兴趣,他的创造天才以及他的神秘生活都让民众喜欢。人们几乎都祝愿他越狱成功。亚森·罗平应该越狱出来。这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这件事拖了这么久,大家甚至觉得惊奇。每天早晨,警察总监都要问秘书:“喂,他还没有跑吗?”
“没有,总监先生。”
“那么就是明天了。”
开庭前夕,一位先生来到《大报》编辑部,求见司法专栏的撰稿人,把一张名片劈面扔给他,然后匆匆离会。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亚森·罗平始终守诺。
法庭辩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场。
赶来旁听的人很多。谁不想见一见亚森·罗平这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谁不想亲眼看到他当庭嘲弄庭长。律师、法官、专栏作家、艺术家和社交界的女人,似乎是全巴黎的人都挤在旁听席上。天下着雨,外面天色阴沉。当看守带着亚森·罗平入庭时,大家都看不清楚。然而,他那笨拙的姿态,落座的动作,那无动于衷的呆滞表情,都无法让人对他产生好感。有几次,他的律师——当瓦尔认为他出庭为亚森·罗平辩护降低了身分,便派了一个秘书来充当此任——向他说话时,他总是摇摇头,不出声。书记官宣读起诉书,接着庭长宣布:
“被告,起立。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从事何种职业?”
没有回答。他又问道:“您姓什么?我问您姓什么?”
只听到一声粗重、嘶哑的回答:“博德吕·代齐莱。”
庭内一片议论声。可是庭长说:“博德吕·代齐莱?啊,好哇!又改名了!这大概是您的第八个名字吧,大概也像其他名字一样,是假想的吧,倘若您愿意,我们还是用亚森·罗平这个名字。大家更熟悉这个名字。”庭长看了看记录,又说道:“因为,尽管作了调查,仍无法核实您的身分。您过去的情况毫无记录,这在现代社会真是少有。我们不知道您是谁,来自何地,又在何地度过童年。
“总之,我们一无所知。三年前,也不知是从什么阶层,什么界,您突然冒了出来,自称亚森·罗平,也就是一个既聪明又堕落,既不守道德又慷慨豪爽的怪人。有关您这时期的材料,说确切点只是一些推测。八年前在魔术师迪克松身边干活的一个叫罗斯塔的人,很有可能是亚森·罗平。六年前,一个俄国学生常去圣路易医院阿尔蒂埃大夫实验室。他对细菌学的假设,和对皮肤病作的大胆实验,使老师吃惊。这学生可能就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还是日本式摔跤教练。早在人们谈论柔道以前,他就将这种摔跤引进了巴黎。
“我们认为亚森·罗平还是那个获博览会自行车比赛大奖的自行车运动员,领了一万法郎奖金后,再没有露面。亚森·罗平也许还是那个把许多人从仁慈商场的小天窗救出来……又将他们抢劫一空的人。”稍稍停顿后,庭长作结论道:“那个时期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似乎只是您与社会作斗争的周密准备时期,是您学习本事,使自己的力气、精力和才华大大提高的时期。您承认这些事实准确吗?”
庭长说这段话时,被告屈着指,吊着臂,跷着腿摇晃着。天色亮了一些。
人们发现他极瘦,两颊深陷,颧骨凸起,面如土色,脸上长着点点红斑和稀稀拉拉长短不齐的胡子。监狱把他折磨得苍老憔悴。报纸经常刊登的那年轻潇洒、讨人喜欢的相片,与眼前这个亚森·罗平判若二人。
他好像没有听到向他提出的问题。庭长又问了两次。于是他翻起眼睛,好像在思考,然后低声说:“博德吕·代齐莱。”
庭长笑出声来。
“我不明白您用的是什么辩护方式,亚森·罗平。您要想装糊涂耍无赖,那随您的便。至于我,我将依法行事,不理睬您这套花招。”
接着,他开始历数亚森·罗平所犯偷盗诈骗的罪状。他有时向被告提出问题。被告或者嘟哝几声,或者不出声。证人开始出庭作证。有许多证词毫无意义,有一些较为重要,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互相矛盾。法庭辩论一塌糊涂。但是,加尼玛尔探长被领进来后,人们又来了兴趣。
不过,老警察一开始就引起了某种失望。他的神态不是怯生生的——这种事他见得多了——而是不安,十分不安。他多次转脸去瞧被告,显然有些窘迫。他双手按着栏杆,叙述他参与调查的案件:穿越欧洲的跟踪,前往美国的缉捕。人们聚精会神地听他陈述,好像在听最扣人心弦的冒险故事。但是快讲完时,他提到与亚森·罗平的交谈,他两次停住,显得心不在焉,犹豫不决。显然,他在想着别的事。庭长对他说:“假如您不舒服,最好暂停作证。”
“不,不,只是……”
他停住话,久久地注视被告,说:“请准许我走近观察被告。这里有一个秘密,我必须弄清。”他走过去,专心看了很长时间,接着回到证人席上,以稍显庄重的语气说:“庭长先生,我肯定,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不是亚森·罗平。”这话说完,全场一片寂静。庭长先是一愣,接着叫道:“啊,您说什么!您疯啦!”
侦探不慌不忙地肯定说:“我承认,乍一看确实很像。但是,只要认真看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鼻子、嘴巴、头发、肤色……总之,不是亚森·罗平。还有眼睛!亚森·罗平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酒鬼的眼神?”
“好,好,您说明白。您断定出了什么问题,证人?”
“我怎么知道呢?他大概掉了包,叫一个即将判刑的可怜家伙顶替他。不然,这就是一个同谋。”
这戏剧性的一幕出人意料,从大厅四面八方引起了喊叫声,笑声和惊叹声。庭长派人请来预审法官、典狱长和看守,宣布暂时休庭。
重新开庭以后,布维埃先生和典狱长见了被告,声称亚森·罗平与此人只是轮廓有些微相似。
“这么说,”庭长叫道,“这人是谁?来自何处?又是怎么落入司法当局的手中的?”
卫生检疫所监狱的两名看守被带了进来。使人惊愕的是,他们的说法相反,认定这人就是他们轮流看守的在押犯!庭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有一个看守又说:“对,对,我相信是他。”
“怎么,您相信?”
“对啊,我只见过他一面,就是交给我那天晚上。那以后两个月来,他一直面对墙躺着。”
“那么两个月以前呢?”
“哦!那以前,他不关在二十四号牢房。”
典狱长说明一句:“该在押犯企图越狱,因此我们给他换了牢房。”
“可是您,典狱长先生,两个月来见过他吗?”
“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他一直很安静。”
“这人不是逃出去又回到监狱的那个在押犯吗?”
“不是。”
“那么他是谁呢?”
“我不知道。”
“那么,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两个月前调换的替身。您说呢?”
“这不可能。”
“那么……?”
庭长没法,只好转向被告,以鼓励的口气问道:“喂,被告,您能告诉我在何时又是怎样被司法机关逮捕的吗?”
好像这种和蔼的口气消除了被告的疑虑,或者使他明白了问话的意思。
他努力想作回答。最后,庭长和气、巧妙地询问,终于使他凑起了几句话,大意如下:两个月前,他被人带到看守所,过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人们发现他身上只有七十五生丁。就把他放了。但是,他穿过院子时,两名士兵揪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囚车。从此,他一直住在二十四号牢房里,过得不错……
吃得好,睡得香……所以他没有抗议……
这一切显得真实可信。在哄笑声中,庭长宣布将此案发回作进一步调查,以后再审。警方立即开展了调查,证实了在犯人登记簿上记载的事实:八星期前,有一个名叫博德吕·代齐莱的人押在看守所里过夜,第二天将他释放了。他于下午两点离开看守所。那一天,亚森·罗平是最后一次受审,也在下午两点走出预审室,登上囚车走了。是看守人员出了差错?难道他们有一阵子不留心,看他样子像,就把他当成亚森·罗平推上了囚车?一定是被买通了。但他们平时工作认真负责,不能作这种假设。
冒名顶替是有预谋的吗?从现场情况看,这是不可能的。另外,博德吕·代齐莱还必须是个同谋犯,并且要为替代亚森·罗平这样一个明确目的而让人逮捕自己。但是这样一项靠一系列近乎神奇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巧合和无法想象的差错才能实现的计划,如果能够成功,那该是多大的奇迹呀?
博德吕·代齐莱被带到罪犯人体检测所作鉴定:没有发现有与他体貌特征相符的记录。此外,很容易找到了他的踪迹。库尔伯瓦、阿斯尼埃尔、勒瓦卢瓦一带的人都认识他。他靠施舍过日子,睡在泰尔纳城门附近一个破草棚里。然而一年前便不知下落。是亚森·罗平雇佣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这样认为。即使是雇佣了他,那时也不可能预见到会有越狱的需要。这个谜底始终未能揭开。人们作了二十来种假设,没有一种令人满意。只有亚森·罗平越狱一事是确凿无疑的,这次越狱令人难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公众,甚至司法机构都感到,这样一次越狱经过了长时期的准备。一连串的行动,一环扣一环,神奇地连成一个整体。结果证实了亚森·罗平的预言:“我不会出庭的。”
经过一个月的周密调查,谜仍然没有解开。然而不能无限期地关押博德吕这个可怜的鬼东西。他的案子真是可笑:能以什么罪名控告他呢?预审法官只好将他释放了事。但保安局长决定对他进行严密监视。这个主意来自加尼玛尔。照他看来,这案件既不存在同谋关系,也并不是巧合。博德吕只是一个工具,被亚森·罗平巧妙地利用了。博德吕出狱后,可以通过他顺藤摸瓜,找到亚森·罗平,至少找到她的某个同伙。
保安局给加尼玛尔派了两名便衣:福朗方和迪约齐。一月的一天早晨,天空雾蒙蒙的。监狱的大门为博德吕·代齐莱打开了。刚出监狱,他似乎有些困惑,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他沿着卫生检疫所街、圣雅各街走着,来到一家旧货店门口。他脱下上衣,卖掉背心,得了几苏钱,又穿好上衣,离开了。
他穿过塞纳河。到了夏特莱,一辆公共马车从他身边驶过。他想上车,但是已没有座位。检票员劝他要一个号码,于是他进了候车室。
这时,加尼玛尔把两名助手叫到身旁,眼睛不离售票处,匆匆地说:“拦辆车……不,两辆,更保险。你们中一人跟我走,我们跟着他。”
助手听从他的吩咐。可是博德吕没有露面。加尼玛尔走过去:候车室里空无一人。
“我真蠢,”他低声说,“忘了还有个出口。”果然,售票处有一条内廊通向圣马丁街。加尼玛尔冲过去,正好瞧见博德吕坐在巴蒂尼奥尔到植物园线路的双层公共马车上,转过里沃利街的拐角。他跑过去,赶上了公共马车。但是,两个助手丢下了,他只能独自继续跟踪。
他怒火直冒,准备不顾一切,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难道不正是这所谓的傻子,有预谋地使出诡计使他和助手分开了吗?他看了看博德吕,只见他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脑袋左右晃动,嘴巴微微张开,一副傻相。不,他根本不是能够耍弄老加尼玛尔的对手。他只不过碰巧得逞罢了。
到了拉法耶特商场的十字街头,这人跳下马车,上了去米埃特的有轨电车。车顺着奥斯曼大马路、维克多·雨果大街行驶。博德吕一直到米埃特站才下车,懒洋洋地走进了布洛涅树林。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走回来,又走开。他在寻找什么呢?他有目的吗?
这样走了一小时,他显得累了。这时他发现有张椅子,便坐下来。这个地方离奥特伊不远,脚边是个小小的湖泊,四周树木环绕,好一个隐蔽的所在。等了半个小时。加尼玛尔有些急了,决定上前搭话。
他走过去,在博德吕身旁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用手杖在沙地划着圈圈,说:“天气并不热啊。”
一阵沉默。突然,在这沉默之中爆发出朗朗大笑。这是快活的、高兴的笑,是儿童憋不住发出的那种狂笑,清朗,真切。加尼玛尔觉得头皮发炸,一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这笑声,这可怕的笑声,他是多么地熟悉!……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领饰,狠狠地盯着他,那样子比在法庭打量他时更凶,更锐利。确实,眼前的这人已不再是他盯梢的那个人。不,外表仍是那人,实际是另一个人,那个真实的人。靠一种同谋的意愿帮助,他又看到了那双热情的眼睛,又认出了那消瘦了的假面,透过那张丑陋的外表,看到了那人真实的肌体,透过那扭曲的嘴巴,看到了他的真实嘴脸。现在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眼睛,嘴巴,尤其是另一个人尖刻,生动、嘲弄、机趣、如此明朗又富有青春活力的表情!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他结结巴巴地喊道。他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揪住对方的领子,想把他打翻在地。他虽然年过半百,力气仍非同寻常。
他的对手似乎相当瘦弱。他只要一出手就能将对手拿获。
格斗是短促的。亚森·罗平刚一招架,加尼玛尔就像进攻时一样快地松了手。他的右臂垂了下来,软绵绵的,一阵麻木。“你们要是在奥尔费弗河街学过柔道,”亚森·罗平说道,“就应该知道这一手,日语里叫做反手一扭。”
接着他又冷冷地补充道:“再多一秒钟,我会扭断你的胳膊。你这是活该。怎么,你,我尊敬的老朋友,我自动将伪装撕破,你却滥用我的信任!这不好……喂,你还有什么说的?”
加尼玛尔不作声。他认为自己应对这次越狱事件负责,觉得这次越狱是他职业生涯的奇耻大辱。难道不是他那引起轰动的指认,才使得司法机构作出错误的判断?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流向灰白的胡子。
“啊!上帝啊!加尼玛尔,你别气恼:即使你不指认,我也会安排另一个人来指认的。你说,我能同意给博德吕·代齐莱判刑吗?”
“那么,”加尼玛尔低声道,“这里的你和法庭上的你是一个人?”
“是的,从来是我,一直是我。”
“这可能吗?”
“呵!这并不需要有什么魔法。正如那位诚实的庭长说的,只要有十年准备,就足以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了。”
“可是你的脸?你的眼睛?”
“你很清楚,我到圣路易医院跟阿尔蒂埃大夫学习了十八个月,并不是因为我爱好艺术。我当时想到,以后有幸被称为亚森·罗平的人,应该掌握改变外貌和身分的法则。外貌?它是可以随意改变的。你想让一块皮肤隆起,在那块皮下注入石蜡就行了。用焦棓酸能使你变为莫希干人。大白屈菜汁能使你身上长满丘疹和肿块,效果极佳。这些化学方法,能使你长胡子和头发,那些化学方法能改变你的声音。我在二十四号牢房饿了两个月,以便配合。为了让嘴这样咧着,让头这样歪着,让背这样佝着,我练了上千次。最后,为了使目光充满惊疑不定的神色,我往眼睛里滴了五滴阿托品。这样,模样就出来了。”
“我不明白,那些狱卒……”
“容貌是逐渐改变的,每日的变化十分微小,他们看不出来。”
“那么博德吕·代齐莱呢?”
“他还活着。这个可怜的无辜者,我是去年碰到的。他的轮廓同我确有一些相似。我预计随时可能被捕,就把他安全保护起来。一开始,我就努力找出我们之间的不相似之处,并尽可能予以消除。我的朋友把他带到看守所过了一夜,并把他离开看守所和我走出预审法庭安排在同一时间。这种巧合是容易得到确认的。请注意:他在看守所的踪迹是必须留下的,不然司法当局就会问我是谁。向司法当局送上博德吕这个宝贝,它就不可避免地扑向他,你明白吗?尽管掉包有着不可克服的困难,司法当局也宁愿相信掉包,而不愿承认自己无知。”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加尼玛尔低声道。
“再则,”亚森·罗平叫道,“我手中还有一张极有威力的王牌,一开始我就准备好的王牌:人人都指望我会越狱。司法当局和我展开了一场令人激动的赌博,我的自由就是赌注。在这场赌博中,你和那些人犯了一个大错误:你们再次假设我在大肆张扬,像个毛头小伙子,被成功冲昏了头脑。是的,我亚森·罗平是有这个弱点!也像在加奥尔案件一样,你们寻思:亚森·罗平大喊越狱,肯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但是,你得明白,我越狱也好……不越狱也好,必须让人先就相信我会越狱。这是一个信条,是坚信,是如同太阳一样光辉的真理。要让大家相信,我只要想越狱,就能越狱。亚森·罗平将越狱,亚森·罗平不会出庭。如果不造这个舆论,当你站起来说:‘这人不是亚森·罗平’时,要大家都相信我不是亚森·罗平是不正常的。只要有一个人怀疑,只要有一个人简单地问一句:‘他要是亚森·罗平又怎么办?’我就完了。只要弯下身来,仔细看看我,当然不能像你和那些人那样,带着我不是亚森·罗平的先人之见,而是想我可能就是亚森·罗平,这样,不管我怎样易容,也会被认出来。但是我胸有成竹。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心理上来说,没有人会这样想的。”他猛地抓住加尼玛尔的手,说:“喂,加尼玛尔,上次在狱中会面时,我讲好八天后登门拜访。你答应下午四点在家等候,这你承认吧?”
“那么你的囚车呢?”加尼玛尔避免回答。
“那是虚张声势!那是一辆报废了的旧车,我的朋友们将它马马虎虎修了一下,顶替了一辆好车,想碰碰运气。但是我清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予以配合,是行不通的。只是我觉得作好这次越狱的尝试,并大造声势是有益的。第一次越狱是一次大胆的计划,它为第二次越狱成功创造了条件。”
“因此,那支雪茄……”
“是我挖的,刀子也一样。”
“便条呢?”
“我写的。”
“给你写信的那位神秘女士呢?”
“都是我写的。我能随意写出各种笔迹。”
加尼玛尔思索片刻,反驳说:“去罪犯人体检测所提取博德吕的记录时,竟然没有发现它与亚森·罗平的记录重合,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没有亚森·罗平的记录。”
“竟有这种事!”
“至少记录是假的。这个问题,我很有研究。贝蒂荣的人体检测理论包含两方面:首先是人体直观的外貌特征——你知道这是不会出错的——然后是通过测量来确定的体貌特征:头、手指、耳朵等的大小和长短。这方面没有什么手脚可做。”
“那么?”
“那么,必须花钱。该所一名职员甚至在我从美国返回以前就收了不少钱,为我测量时,就记了假数据。这就足以使整套办法失去作用。卡片没有放进应该放入的格子,而是放进了相反的格子。因此,博德吕的记录与亚森·罗平的记录是不可能一致的。”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加尼玛尔问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现在,”亚森·罗平喊道,“我要休息,要好好补一补身体,要慢慢恢复我的本来面目。作博德吕或者别的什么人,像换衬衣一样换身份,选择他的外表,他的嗓音,他的目光,他的笔迹,这当然很不错,但搞得大家都不认识,这就可悲了。我现在才尝到人失去自我是什么滋味。我要寻找我自己……会找回的。”他来回踱步。暮色渐起。他在加尼玛尔面前停下来。“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有。”侦探回答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要把这次越狱的真相披露出去……把我犯的错误披露……”
“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放走的是亚森·罗平。我喜欢在身边布下迷雾,不会不给这次越狱敷上神奇的色彩。所以,你别担心,我的好朋友,再见吧。我要去城里吃晚饭,只来得及换衣服了。”
“我想你多么想休息啊!”
“唉!有些应酬,躲也躲不开。明天再休息吧。”
“去哪里吃饭呢?”
“英国大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