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是没有游览过塞纳河两岸的风光,而且又不曾注意到在朱米埃泽遗址与圣旺德里勒遗址之间那座傲然屹立在河中岩石上的奇特建筑——马拉基封建小城堡的话,谁就不配称为旅游家。一座拱桥把小城堡与公路连接起来。
阴暗的小塔群的基部同支撑它的花岗岩浑然一体。那块巨石不知是从哪座山分离出来,被可怕的地质剧变抛在那里的。大河的水静静地从巨石周围流过,在芦苇间荡漾。一些鹡鸰站在湿漉漉的碎石上颤抖着。马拉基的历史像它的名字一样苦涩,像它的外观一样高深莫测。战斗、围困、袭击、掠夺和屠杀,这就是它的历史。在科城地区,人们晚上聊天时,回忆起那里发生的凶杀案,仍不寒而栗。人们讲述一些神秘的传说,谈起那条著名的地道。昔日,它通到朱米埃泽修道院,和查理七世的女友阿涅斯·索雷尔的小城堡。在这个英雄和盗匪辈出的地方,居住着纳唐·加奥尔男爵。过去他在交易所投机,一夜之间暴富,人们便称他为撒旦男爵。马拉基的领主们破产了,迫于生计把祖先的宅第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他。男爵便在这座城堡里收藏他喜爱的家具、油画、釉陶以及木雕等。他独自一人生活,雇了三个老仆侍候。从来没有一个外人进入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一个人观看过这些古色古香的厅房里的装饰品:三幅鲁本斯的、两幅华托的油画,让·古戎的大椅子,以及那些他不惜钞票从拍卖厅最富有的常客手里夺过来的奇珍异宝。
撒旦男爵提心吊担。这倒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他所收藏的珍宝。他是一位极有眼力的业余收藏家,连最狡猾的商人也蒙骗不了他。这些珍品,是他怀着满腔热情坚持不懈地收集起来的。他爱这些珍宝,像吝啬鬼一样贪婪地,又像情人一样唯恐有失地爱着这些珍宝。
每天,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刻,控制着桥两端和正院入口的四扇铁甲大门就关闭并上了闩。只要轻微碰一下门,电铃声就会在寂静中震响。塞纳河那边,则用不着担心,那里峭岩笔陡,一般人是爬不上来的。
九月的一个星期五,邮差照常出现在桥头。按照平常的规矩,是由男爵亲自把笨重的铁门打开一条缝。
他仔细审视邮差,好像多年没见这张善良的笑脸和这双狡黠的农民眼睛。邮差笑眯眯地对他说:“是我,男爵先生。我可不会穿自己的工作服,戴自己的邮帽来冒充自己。”
“谁知道呢?”加奥尔男爵低声道。
邮差交给他一迭报纸,又说:“这次,男爵先生,有件新鲜事。”
“新鲜事?”
“一封信……还挂了号。”
男爵与世隔绝,无亲无友,也无人关心他,从没有收过什么信件。他立即觉得兆头不好,不安起来。这个在他遁世隐居之后还来纠缠他的神秘写信人是谁呢?
“您必须签字,男爵先生。”
他嘟嘟囔囔地签了字,拿起信,等邮差消失在道路拐角之后,来回踱了几步,才靠着桥栏杆,撕开信封。里面是一页方格纸,笺头上印着:巴黎卫生检疫所监狱。他扫了一眼签名:亚森·罗平。他大吃一惊,读道:
男爵先生:
连着您两个客厅的走廊里挂了一幅菲利甫·德·尚佩涅的油画,极为出色,我十分喜欢。
我还喜欢您那几幅鲁本斯的作品和华托的那一幅小画。右面客厅里,路易十三时代的餐橱,博韦的桂毯,雅各布签名的帝国时期的独脚小圆桌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箱子,左面客厅,玻璃橱柜里的首饰和小巧精致的艺术品,我都注意到了。
这次,我只要上述物品。我相信它们容易脱手。因此,请您妥善包装,并在八日内寄往巴蒂格诺尔站我本人收……否则,我将于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至二十八日星期四的夜里亲自上门去取。那样一来,我理所当然不会满足于只取上述物品。
请原谅这小小的打扰,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亚森·罗平
又及:那幅大的华托作品,请不要寄来。尽管您向拍卖厅付了三万法郎,但它只是一件赝品。
原作已在督政府时期一个狂欢节之夜被巴拉焚毁。请查阅未出版的《加拉回忆录》。
我也不要那副路易十五时代的大粒饰珠。我觉得它不像真品。
加奥尔男爵读了这封信,十分惊慌。本来,这种信,就是别人的签名,他也会惊慌失措,何况是亚森·罗平的签名呢!
他天天读报,世上发生的诸如偷盗凶杀之类的社会新闻他都知道,对这位江洋大盗的作为自然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亚森·罗平已被对手加尼玛尔在美国逮捕,并投入监狱,也知道对他进行了预审——费了不少气力!但他也知道亚森·罗平无所不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再说,他对城堡里的事,如油画挂在哪里,家具摆放的位置了如指掌,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外人见过,是谁告诉他的呢?
男爵抬起头,注视着马拉基粗犷的侧影,陡峭的基座以及四周环绕的深水,耸了耸肩膀。不,不会有危险。世上没有人能进入他收藏珍品的圣地。
没有人能够进入,也许是的,但是亚森·罗平呢?对亚森·罗平来说,难道有什么大门、吊桥、城墙能阻止他进入?只要亚森·罗平决心达到目的,就是最难克服的障碍,最谨慎的防范措施又有什么用?
当天晚上,他写信给鲁昂的共和国检察官,附上这封恐吓信,请求援助和保护。
检察官很快给他回信说:亚森·罗平现拘禁在卫生检疫所监狱,受到严密看守,不可能写信,该信只可能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家伙写的。无论从逻辑、理智还是事实上看,情况都是如此。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委托一位专家鉴定了字迹。专家说,信的笔迹与在押犯的字迹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虽有某些相似之处,”男爵只记住这几个可怕的字,他从中看出专家承认有可疑之处。在他看来,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司法当局干预了。他愈想愈害怕,反复地念信:“我将亲自上门去取。”特别是念到信上的那么明确的日期: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至二十八日星期四的夜里!……
他疑虑重重,沉默寡言,不敢把心事告诉仆人。在他看来,仆人们的忠诚是受不住考验的。他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找人说话,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既然本地司法当局不管他的事,他便不能再指望自己的自卫能力,准备去巴黎求一位老警察帮忙。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他拿起报纸一看,不觉高兴得发抖。《科德贝克复兴报》登了这样一则花边新闻:
我们高兴地获悉:保安局经验丰富的探长加尼玛尔先生来本地即将满三星期。加尼玛尔先生最近的功勋是捉拿亚森·罗平归案。这使他享誉欧洲。他来此地度假,是想从钓鳊鱼和欧鲌鱼之中得到休息,以消除长期的劳累。
加尼玛尔!他正是加奥尔男爵要找的人!要挫败亚森·罗平的计划,谁能胜过老谋深算、不急不躁的加尼玛尔呢?男爵毫不犹豫。从城堡至小城科德贝克只有六公里。他获救有望,极度振奋,步履轻捷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他多次打听这位探长的住址,均无结果,便向位于沿河马路中段的科德贝克复兴报社走去,找到了花边新闻的编辑。这位编辑走近窗户大声说道:“加尼玛尔?沿着河岸走准能碰到,手拿钓竿的就是他。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偶然认出了钓鱼竿上刻的名字。喏,公园树底下的那个小老头就是。”
“身穿长礼服,头戴草帽的那位?”
“正是!啊!一个少言寡语,或不如说性情粗暴的怪人。”五分钟后,男爵走近这位大名鼎鼎的加尼玛尔,作了自我介绍,想与他交谈,没有成功,就开宗明义,说了自己的情况。对方一动不动地听着,两眼仍盯着快咬钩的鱼,接着把头转向男爵,带着极为同情的神气,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道:“先生,盗贼要行窃,通常是不会通知事主的。尤其是亚森·罗平,不会犯这类错误。”
“然而……”
“先生,请您相信,让这可爱的亚森·罗平再投罗网的快乐,会胜过我任何其他考虑。可寻我对您的话有些怀疑,因为这个年轻人正关在大牢里哩!”
“要是他跑了呢?”
“进了卫生检疫所监狱就别想逃出来。”
“但他……”
“他又不比别人强什么。”
“然而……”
“嗨,要是他跑了,那太好了,我再把他抓回来就是了。尽管放心睡大觉吧,别把这条欧鲌鱼吓跑了。”
谈话结束了。男爵回到家里,看到加尼玛尔毫不担心的模样,多少放了点心。他检查了门锁,悄悄观察仆人的行动。两天过去了,他差不多要相信自己的担心毫无根据的了。不会的,显然如加尼玛尔所说的那样,盗贼要行窃是不会预先发通知的。眼看那日期临近了。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到下午三点,有个孩子按铃,送来一份电报:
巴蒂格诺尔站无包裹。请为明夜把一切准备好。
亚森·罗平
男爵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寻思要不要向亚森·罗平的要求让步。
他跑到科德贝克。加尼玛尔仍在老地方钓鱼,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他一声不吭,只把电报送给他。
“这又怎么样?”侦探问。
“这又怎么样?可这就是明天的事了!”
“什么?”
“上门行窃!偷我的收藏品!”
加尼玛尔放下鱼竿,转向男爵,双臂交抱在胸前,不耐烦地叫道:“啊,您以为我会去管这样一件蠢事!”
“九月二十七日夜里来城堡过夜要多少报酬?”
“一个铜板也不要,让我安静点。”
“您开个价,我有钱,很有钱。”
这种开口就出价的俗气让加尼玛尔感到尴尬,但他还是平静地说:“我是来这里休假的,没有权利过问……”
“谁也不会知道的。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守口如瓶。”
“嗬!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那好,三千法郎,够吗?”
侦探吸了一撮鼻烟,想了想,放下说:“好吧。不过我老实跟您把话说在前面:这是把钱往窗外扔。”
“我不在乎。”
“既是这样……,再说,跟亚森·罗平这魔鬼打交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大概手下有一帮人……您确信仆人可靠吗?”
“说实话……”
“那么,还是不要相信他们。我拍电报通知两个朋友,他们来会使我们更保险……现在,您快走吧,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明晚九点左右再见。”
第二天,即亚森·罗平定下的日子,加奥尔男爵取下武器,作好战斗准备,在马拉基城堡四周巡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晚上八点半,他打发走了仆人。他们住在城堡尽头朝向大路但却偏僻的侧房里。剩下他独自一人时,他悄悄打开四道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
加尼玛尔介绍了两名助手,他们都是膀壮腰圆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接着他问了一些情况,了解了城堡的布局,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堵住受威胁的房间的出入口。他察看了墙壁,把挂毯都揭开检查了一遍,然后将两个手下安置在中央走廊。“别大意,嗯?不是让你们来这儿睡觉的。一有动静就打开朝院子的窗户叫我。还要注意水那边,十米高的峭壁是难不倒他们这号魔鬼的。”
他把两人关在房内,带走了钥匙,对男爵说:“现在,去我们的岗位。”
他选定在一个小房间过夜。这个房间开在两个大门之间的厚围墙里,从前是值夜的人站岗的地方。有两个观察孔:一个对着桥,另一个对着院子。
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见到一口井。“您告诉过我,男爵先生,这口井是地道的唯一入口。据有人回忆,它已被堵死了,是吧?”
“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放心了。除非还有一个洞口,除了亚森·罗平以外,谁也不知道。不过这好像不大可能。”
他排好三把椅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点起烟斗,叹了口气,说:“真的,男爵先生,我真想在这小屋上加盖一层,以便接受这样一个重要活儿,在这里度过余生。将来我给亚森·罗平朋友讲起这段经历,他会捧腹大笑的。”
男爵并没有笑。他留神听着,越来越不安地从这静寂中辨察动静。他不时地探身井口,张大焦急的眼睛向深处看。相继敲响了十一点,十二点,接着是一点。
突然他抓住加尼玛尔的手臂。侦探一惊而醒。
“听见了吗?”
“听见了。”
“什么?”
“我在打呼噜。”
“不是的,您听……”
“啊!很好,是汽车喇叭声。”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亚森·罗平不可能用汽车当作羊角锤来撞毁您的城堡的。因此,男爵先生,回您的位子上去吧。我要再睡一会……我还能再睡着的。晚安。”
这是唯一的警报。加尼玛尔被惊醒后又睡着了。除了他那响亮均匀的鼾声,男爵再没有听到别的动静。
天刚亮,他们就走出了小房间。城堡四周静悄悄的,是清晨的水边那种清新宁谧。加奥尔男爵轻松快乐,加尼玛尔始终安详。他们上了楼梯。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我是怎么跟您说的,男爵先生?其实我本不该接受……真惭愧……”
他拿出钥匙开门,走进了走廊。
两个警察曲着身子,垂着两手在两把椅子上酣睡。
“狗娘的!”侦探骂道。
与此同时,男爵惊叫道:“油画!……餐橱!”
他结结巴巴,气急败坏,手指着空荡荡的位子,指着露出钉子荡着绳子的光墙壁,说不出话来。华托的油画不见了!鲁本斯的油画取走了!挂毯取下了!玻璃柜里的首饰珍宝,全被洗劫一空!“还有路易十六时代的枝形大烛台!……还有摄政王时代的小烛台!……还有十二世纪的圣母像!”
他惊慌失措,伤心绝望地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回忆购进这些珍品的价钱,计算遭受的损失,一笔一笔地加,颠三倒四,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他顿足,浑身直抽搐,气得发疯,心疼得发疯,就像一个准备开枪自杀的破产者。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使他得到安慰,那就是看到加尼玛尔那副惊呆了的模样。与男爵相反,这位侦探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仿佛惊呆了,张着茫然的眼睛检查现场。窗户?关着的。门锁?完好无损。天花板没有缺口,地板也没有洞。室内纹丝不乱。那些东西一定是按周密的合乎逻辑的计划偷去的。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他沮丧地嗫嚅着。突然,他扑向两名警察,仿佛终于来气了。他拼命摇晃着他们,痛骂他们。可是他们仍不醒!
“见鬼了,”他说,“这是偶然的吗?”
他弯下身,逐个仔细观察这两人:他们睡着了,但情况不正常。他对男爵说:“有人对他们动了手脚。”
“谁?”
“嗨!他呗!……不然就是他那一伙,由他指挥的。这是他的作案方式,手法非常明显。”
“这么说来,我完了,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
“这真可恶,真卑鄙。”
“去起诉吧。”
“有什么用呢?”
“嗨!总得试试嘛……司法当局有办法……”
“司法当局!您自己也很明白……喏,您这时可以寻找痕迹,发现线索,可您就是不动。”
“发现亚森·罗平的线索!嗨!亲爱的先生,亚森·罗平从来不留痕迹!亚森·罗平从来没有出过意外!因此我寻思:他是否有意让我在美国把他逮住!”
“那么,我的油画,我的一切就不要找了吗?他偷走的可都是我收藏的珍品啊。如能我回它们,即使花费一大笔钱,我也在所不惜。要是大家都拿他没办法,那就让他开价吧!”加尼玛尔盯着他。
“您这话有见识,您不会收回?”
“不,不,不。为什么要收回?”
“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如果调查没有结果,我们再谈……只是,如果想让我获得成功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到我。”
他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补充:“再说,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吹的。”
两名警察渐渐醒过来,像那些被人催眠后醒来的人那样,痴呆呆的。他们睁开惊奇的眼睛,试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加尼玛尔问他们,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你们总该看到什么人了吧?”
“没有。”
“想一想吧?”
“想不起来。”
“你们没有喝什么吗?”
他们想了想,其中一个答道:“喝了,我喝了一点水。”
“是这瓶里的水。”
“是的。”
“我也喝了。”另一个也说。
加尼玛尔拿起瓶子闻了闻,又尝了尝。水没有什么异味,也没有任何气味。
“走,”他说,“我们白费时间。亚森·罗平出的难题,不是五分钟内解决得了的。但是,该死的,我发誓要将他重新捉拿归案。第二回合他虽然赢了。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当天,加奥尔男爵起诉卫生检疫所监狱在押犯亚森·罗平犯了有重大盗窃罪!
当男爵目睹警察、检察官、预审法官、记者以及猎奇者在城堡里四处走动;愈是不该去的地方,愈是要往里钻时,他真后悔提出了那个起诉。这一案件引起舆论注意。作案的条件是那样奇特,亚森·罗平的名字是那样激起人们的想象,各种荒唐故事充斥报纸版面,公众信以为真。
亚森·罗平那封通知加奥尔男爵威胁来自何方的信在《法兰西回声报》上原文发表(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弄到手的),在公众中激起极大反响。一些臆造的诠释立即出笼。人们记起一些著名的地道。检察院也受到了影响,把侦破工作朝这个方向开展。检察院对城堡的上上下下都进行了搜查。每一块石头,细木护壁板、壁炉、镜框、天花板和梁柱都作了仔细检查。一个个大地窖原是马拉基历代主人储藏弹药和食品的地方,现在也打起火把对它进行检查。悬崖峭壁下面也作了探测。但都毫无结果。既没有发现地道的蛛丝马迹,也不存在什么秘密通道。人们对各个方面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但是家具、油画是不会像幽灵一样隐没的,肯定是从门窗弄出去的,窃贼也是从门窗进出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鲁昂检察院确信自己破不了案,便请巴黎警察支援。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派来了最优秀的人马,他本人也来马拉基城堡呆了四十八小时,但也未成功。
于是,他请加尼玛尔出马。他对这位侦探的工作经常给予好评。加尼玛尔默默听完上司的介绍,摇着头说:“我认为搜索城堡路子不对。答案在别处。”
“在哪儿?”
“在亚森·罗平这儿。”
“在亚森·罗平这儿!这就等于承认是他干的。”
“我估计是他干的,甚至可以说肯定是他干的。”
“算啦,加尼玛尔,这很荒谬。亚森·罗平关在牢里呢。”
“对,亚森·罗平是在牢里,而且被人看守。但是,即使他脚戴铁镣,手被捆住,嘴巴堵住了,我也不改变看法。”
“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因为只有亚森·罗平能策划这种规模的行动,并获得成功……”
“说过分了,加尼玛尔!”
“这是事实。再不要去研究地道、会转动的石头,和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了。我们的对手不会按老一套办事的。他是现代人。确切地说,他走在现代人前面。”
“您的结论是……?”
“请允许我同他一起待一个钟头。”
“在他的单人牢房里?”
“是的。从美国返回时,在横渡大西洋途中,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敢说他对能逮住他的人有好感。如果他能向我提供情况而又不连累自己,他是不会让我白跑一趟的。”
加尼玛尔被人领到亚森·罗平的牢房时,刚过十二点。亚森·罗平躺在床上,抬起头来,乐得叫了起来。
“啊!真没想到,是亲爱的加尼玛尔来了吧?”
“正是本人。”
“我选择这个安静地方,想到的很多……但最想的还是见到你。”
“太客气了吧。”
“不,不,我对你极为尊敬。”
“那我可受了抬举。”
“我一直断言:加尼玛尔是我们最优秀的侦探,几乎同歇洛克·福尔摩斯不相上下。你知道我说话直爽。但是只能让你坐这矮凳,我很抱歉。而且没有一杯饮料、一杯啤酒招待!请原谅,我在这里只是临时住住。”
加尼玛尔笑着坐下。这个囚犯有机会说话十分高兴,又说:“上帝啊,见到一个正人君子的面孔,我是多么高兴!我看够了那些间谍、密探的面孔,他们为了看我是否准备逃跑,一天来十趟,翻口袋,搜查这小小的牢房。见鬼,政府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政府有理由……”
“不,不对!其实我在这个小角落里生活,十分乐意!”
“坐享别人的钱财。”
“是吗?那倒是十分简单!可我说得太多了。说了些蠢话。你也许有急事吧。我们说正事吧,加尼玛尔!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加奥尔男爵失窃案。”加尼玛尔直截了当地说。“等一等!等一会儿……我做过那么多案子!让我在脑子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加奥尔案子的材料……噢!找到了。加奥尔案子,马拉基城堡,下塞纳河,两幅鲁本斯的画,一幅华托的画,还有一些小玩意。”
“小玩意!”
“是啊!没多大价值的。还有更好的!但也足以让你有兴趣干一次了……说吧,加尼玛尔。”
“要不要向你介绍一下预审的情况?”
“不用。我看过晨报,我甚至冒昧地告诉你,你们进展不快。”
“我正是为这个原因来找你帮忙。”
“完全听你吩咐。”
“首先我要问:这件事是不是由你领着干的?”
“从头至尾都是我指挥的。”
“那封信呢?电报呢?”
“都出自在下之手。我甚至还留着收据呢。”
亚森·罗平打开一张白木小桌(牢房里配有一桌一凳一床)的抽屉,取出两张破纸,递给加尼玛尔。
“啊,但是,”加尼玛尔叫起来,“我还以为你被严密看守,动不动就遭搜查呢。而你却能看报纸,还能收藏邮局的收据……”
“嗨!这些人是那么笨!他们又是拆我衣服,又是看我的靴底,又是敲墙壁听声音,就是没有想到亚森·罗平会这么蠢,竟把东西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的指望全在这上头喽。”
加尼玛尔被逗乐了,叫道:“多滑稽的小伙子,你都让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吧,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吧。”
“嗨!嗨!你想到哪儿去了!要掌握我的秘密,揭穿我的小把戏……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我以为你的好意是真的,难道我错了?”
“不,加尼玛尔,既然你坚持……”
亚森·罗平在牢房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停下来说:“我写给男爵的信,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你是为了消遣,让公众震惊。”
“啊,让公众震惊!好,我肯定地跟你说,加尼玛尔,我原以为你要精明一些。我,亚森·罗平,不干这种幼稚事!如果我不写信就能把男爵的东西搞到手,我还会写这封信吗?但是,你和其他人应该明白:这封信是必不可少的出发点,是整架机器运转的动力。来,我们顺着次序来看看。你若愿意,我们一起来准备对马拉基城堡行窃。”
“我听你说。”
“那末,我们假设有一座城堡,同加奥尔男爵的城堡一样关门设障。难道我会借口无法进入而洗手不干,放弃我觊觎的珍宝吗?”
“显然不会。”
“难道我还像过去那样,领着一群冒险分子去强攻吗?”
“那太幼稚!”
“偷偷地摸进去呢?”
“不可能。”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在我看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城堡的主人请我进去。”
“这办法真是不同凡响。”
“又那么容易得手!假设有一天,这位城堡主收到一封信,得知著名大盗亚森·罗平阴谋打他的主意,他会怎么办?”
“他会给检察官写信。”
“这位检察官讥笑他说,那个亚森·罗平正在坐牢哩。因此这位先生惊慌失措,碰着谁就会向谁求救,不是吗?”
“这是无疑的。”
“他如果在一份小报上看到有位著名警察在邻近市镇度假……”
“他会去找这位警察。”
“你也会这么想的。另一方面,假定亚森·罗平预见到对方必定会走这一步,就请一位最能干的朋友去科德贝克,冒充某某著名警察,同男爵订阅的报纸《科德贝克复兴报》的编辑拉上关系,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这位编辑会在《科德贝克复兴报》上刊发这位警察光临科德贝克的消息。”
“很好。这以后,必定出现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或者鱼儿——我说的是加奥尔——不咬食,那末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或者,最可能的,是他坐立不安,跑来求援。事情果然是:那位加奥尔请我的一位朋友帮忙来对付我!”
“越来越不同凡响了。”
“当然,那冒牌警察先是拒绝帮助。于是亚森·罗平又发了一份电报。男爵慌了神,再次来求我的朋友,并提出请他出马付多少报酬。我那朋友接受了,并带去我的两个手下。夜里,当加奥尔被他请来的保护人严密看着的时候,这两人将一些物品从窗户搬出来,用绳子吊给一艘租来的小汽艇。事情就这么平常,如亚森·罗平本人一样。”
“真是妙得很,”加尼玛尔叫道,“构思的大胆和细节的巧妙怎么夸也不过分。不过。我不知有哪位警察如此有名,对男爵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有一位,只有一位。”
“谁?”
“就是那最有名的警察,亚森·罗平的死对头。简单地说,就是加尼玛尔侦探。”
“是我!”
“正是你加尼玛尔。妙就妙在这里:如果你去那里,如果男爵决定讲出来,结果你会发现,你的任务就是逮捕你自己,就像你在美国逮捕我一样。嗯!这种报复真是喜剧式的:我让加尼玛尔去逮捕加尼玛尔!”
亚森·罗平开心地笑了。侦探相当气恼,咬着嘴唇。他觉得这种玩笑不值得这么快乐。
一个看守来了,他趁机恢复了常态。那人是来送饭的。是亚森·罗平从邻近的饭馆订的饭菜。他享受着特殊优待。看守把托盘放在桌上便离开了。
亚森·罗平坐下来,掰开面包,吃了两三口,接着又说道:“但请放心,亲爱的加尼玛尔,你不用去那里。我要向你透露一件事,你会大吃一惊:加奥尔案件就要了结了。”
“嗯?”
“我说,就要了结了。”
“哪里话,我才从保安局长那儿来的。”
“那以后呢?有关我的事,难道迪杜伊先生比我知道得还多?你会得知:加尼玛尔——对不起——那个冒牌加尼玛尔与男爵关系不错。男爵没有对外透露案情,主要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委托冒牌加尼玛尔做一件极微妙的事情:同我商谈私了的办法。眼下,男爵可能出一笔钱,收回他那批贵重的玩意儿。作为回报,他将撤回起诉。因此,不再有失窃案。检察院将不得不撤案……”加尼玛尔惊愕地注视着这个在押犯。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收到一份电报。我一直在等它。”
“你刚收到一份电报?”
“就是现在,亲爱的朋友。出于礼貌,我没有当着你的面打开来看。可是,如果你允许……”
“你在嘲弄我,亚森·罗平。”
“亲爱的朋友,请轻轻剥开这个蛋壳,你会看到我没有嘲弄你。”
加尼玛尔下意识地服从了,用刀口敲开蛋壳,不觉惊得一叫,空蛋壳里藏着一张蓝纸。亚森·罗平请他把纸打开。这是一份电报,或不如说电报摘录。内容如下:达成协议。已交十万子弹。一切顺利。
“十万子弹?”他问道。
“对,十万法郎!不多,时世艰难啊……我的开销很大!要是你得知我的预算……一个大城市的预算!”
加尼玛尔站起身来。他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思考一阵,对整个案子作了一番审查,想找出薄弱环节。然后,他带着内行的钦佩语气说:“幸好,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不然,我们就只好关门大吉了。”语气之中,充满了行家的钦佩之情。
亚森·罗平谦虚地答道:“嗨!得自己寻找快乐,好好利用空闲嘛……尤其是,我关在监狱里,这类事情只许成功。”
“怎么!”加尼玛尔惊奇地叫道,“诉讼,辩护,预审,这一切还不够你乐的?”
“不够,因为我决定不出庭。”
“嗬!嗬!”
亚森·罗平郑重地重复道:“我不出庭。”
“真的?”
“嗨,亲爱的,你以为我会在这潮湿的草上发霉发烂吗?你这是侮辱我。亚森·罗平只是乐意才蹲一蹲监狱,一分钟也不会多呆。”
“你本该更谨慎些,一开始就不要进来。”探长讽刺地反驳说。“啊!先生是开玩笑?先生可记得是怎么把我抓住的?尊敬的朋友,你得知道,在那关键的时刻,要不是一件要紧的事占去了我的心思,任何人,包括你在内,都别想抓住我。”
“我不相信。”
“那时一个女人正望着我,她是我爱着的女人。加尼玛尔,受心爱的女人注视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我向你发誓,对我来说,其余的事就算不了什么了。这就是我被关进来的缘故。”
“请允许我指出,你早就是这样。”
“首先,我想忘掉此事。你别笑:这段经历是迷人的,至今我仍保留着温馨的回忆……后来,我有点神经衰弱!当今之世,生活是多么狂躁!有些时候必须做一做像人们所说的隔离疗养。在这个地方做这种疗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里严格实行卫生检疫所的治疗。”
“亚森·罗平,”加尼玛尔指出,“你在嘲笑我。”
“加尼玛尔,”亚森·罗平肯定道,“今天是星期五。下星期三下午四点,我将在佩尔戈莱兹街你府上吸我的雪茄。”
“亚森·罗平,恭候大驾。”他们互相握别,好像是两个互相敬重的好朋友。
老警察向门口走去。
“加尼玛尔!”
警察回过身来。
“什么事?”
“加尼玛尔,你忘了拿表。”
“我的表!”
“是的,它钻到我口袋里来了。”
他抱歉地把表还给警察。
“请原谅……坏习惯……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的表拿走了,我才拿你的。尤其是我这里有一块表,就更不应该抱怨了,这表完全可以满足我的需要。”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大金表。这表又厚又重、好用。上面系一条粗链。
“这是从谁的口袋里掏来的?”
亚森·罗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上面的姓名起首字母,说:“J.B……谁知道是哪个鬼东西……哦!对了,记起来了,于勒·布维埃,我的预审法官,一个可爱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