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沃纳·德·奥里尼吻过儿子,嘱咐他表现乖一点。“你知道你祖母德·奥里尼老夫人不太喜欢孩子。这次是她让你到她家去。你要让她看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她对家庭教师说:“弗罗兰,您尤其要记住,一吃过晚饭,就把他带回来……先生还在家吗?”
“在,夫人。伯爵先生在书房里。”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伊沃纳·德·奥里尼就朝窗口走去,想等儿子出大门时再看看他。果然,一会儿以后,他出了公馆,抬起头,像往常那样向她飞吻。接着家庭教师抓住他的手。伊沃纳注意到这个动作很粗暴,大吃一惊,不由得探出身子张望。孩子走到大马路拐弯的地方时,她看见一个男人突然从一辆汽车上下来,走近孩子。这个男人——她认出是仆人贝尔纳,她丈夫的心腹——抓住孩子的胳膊,把他和家庭教师推进汽车,吩咐司机把车开走。这一切前后不过十秒钟光景。
伊沃纳十分慌乱,跑进卧室,掀起一件罩衣,就朝门口跑去。门锁上了。
钥匙没插在锁上。
她又赶紧跑回自己的小客厅。
小客厅的门也锁着。
立刻,她眼前浮现出她丈夫的形象:那张阴森从无笑容的脸,那两道无情的目光。多年来,她觉得那目光里充满了怨毒与仇恨。“是他!……是他!”她自语道,“他把孩子抢走了……啊!真可怕!”
她用拳头擂门,用脚踢门。接着,她又跑到壁炉边去按电铃,疯狂地按铃。
一声锁响。门猛一下推开了。伯爵出现在小客厅门口,脸色是那样阴沉可怕。伊沃纳浑身直打哆嗦。
他走过来,离她只有五六步远。她竭尽全力想动一下,却动不得;她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几下,只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完了。
死亡的念头使她惶恐不安。她双膝弯曲,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伯爵冲过来,抓住她的领口。
“住口……不准喊……”他低沉地命令说,“这对你有好处……”
看到她并不想自卫,他就松了手,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长短不一的布带。几分钟之后,年轻女人双手就被贴身绑着,躺在沙发上。
暮色开始渗进小客厅。伯爵开了电灯,朝伊沃纳平时放书信的一个写字台走去。他打不开,就用一个铁钩把它撬开了,并把几个抽屉都倒空,把所有的信件拢作一堆,放进一个纸盒,拿走了。“白费时间,不是吗?”他冷笑道,“一些单据和毫无意义的信件……没有可以指控你的证据……嗬!这并不妨碍我把儿子留在身边。我向上帝发誓,决不放他走!”
他离开的时候,他的仆人贝尔纳在门口碰上他。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
声音虽低,伊沃纳还是听到仆人说:“首饰匠回话了,说听我的吩咐。”
伯爵回答道:“那事推迟到明天中午。我母亲刚才来电话,说明天中午以前她到不了。”
接下来,伊沃纳听到锁门的声音和下楼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响到一楼。
她丈夫的书房在那里。
她在沙发上躺了好久,浑身无力,脑子混乱。一些模糊的念头不时闪现,像火一样烧得她难受。她想起德·奥里尼伯爵可耻的行径,对她的侮辱,他的威胁恐吓和离婚的打算,便渐渐悟出自己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按照伯爵的命令,仆人们都去休假,要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家庭教师奉伯爵之命,与贝尔纳串通一气,把她儿子带走了。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的儿子!”她喊起来,“我的儿子!”她极为痛苦,便绷紧神经,鼓起肌肉,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的右手可以稍许活动!
于是她生出了强烈的希望,开始慢慢地耐心地挣脱束缚。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必须用很长时间来松开绳结,等手脱出来之后,又必须用很长时间去解开捆住上臂与上身的绳子,接着还要解开捆住的双踝的绳子。
可是她想到儿子便鼓足勇气做下去。钟敲八点的时候,最后一道绳索松开了。她自由了!
她一站起身来,就冲向窗口,拔出插销,准备向见到的第一个行人呼救。
正好这时有一个警察在人行道上散步。她探出身子准备喊叫。但是夜晚的凉风吹到她脸上,使她冷静下来。她想到一叫喊,就会引起议论,招来调查、审问。她想到了儿子。上帝啊!上帝!该干什么才能把儿子夺回来?怎样才能逃出去?听到一点动静,伯爵就可能过来。他发起怒来,谁知道会不会……
她突然感到恐怖,不由得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儿子的思念,在她可怜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她喉咙哽塞,结结巴巴地喊:“救命!……救命啊!”
她突然一下停住,接着又小声喊了几次“救命啊!……救命!”似乎这句话让她想起了什么事情,想起了模糊的往事,使她觉得有可能得救了。
她苦苦思索了好几分钟。哭泣和战栗不时打断她的沉思。然后,她可以说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吊在书桌上的一个小书架,一连抽出四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又把它们放回原位。翻到第五本书,终于找到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奥拉斯·韦尔蒙;还有用铅笔写的地址:王家大街俱乐部。她记起几年前,在公馆的一个招待日,这个人对她讲的那句奇怪的话:“假如您哪天遇到危险,需要救助,不要犹豫,将我夹在这本书里的名片投进邮筒。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有什么障碍,我都会来的。”
他讲这句话时,带着多么奇怪的神气!他给人的印象是那么自信,那么有力量,那么有本事,那么勇敢!
突然,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决心驱使下,伊沃纳还是像刚才那样下意识地,拿起一个快递信封,把那张名片放进去,封好,写上两行字:奥拉斯·韦尔蒙,王家大街俱乐部,然后走向半开的窗子。外面,那个警察还在散步。她把信封扔了出去,让它去碰运气。也许这张纸会被人拾起来,当做一封失落的信,投入邮筒。她刚把信扔出去,立刻就觉得这样做十分荒唐。只有疯子才会相信这封信真能到达收信人手里。只有更没有头脑的人才会相信她呼唤的那个人会像他说的那样,“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有什么障碍”,都会来救她。
由于用力过快、过猛,伊沃纳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赶紧靠着一把扶手椅,颓然倒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是冬季晚上死气沉沉的时间,只有过往的车辆才不时地打破街上的沉寂。挂钟悠悠地敲,木然无情。年轻女人似醒似睡,数着钟声。她听到了从公馆不同楼层传来的响声,知道丈夫已经吃过晚饭,上楼回了卧室,然后又下楼到了书房。但这一切似乎都是隐隐约约的。她迷迷糊糊,甚至没有想躺回到沙发上,以防丈夫进来……
子夜的钟声敲响了……接着是零时三十分。……一点……伊沃纳什么也不去想,听天由命,因为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她想象着儿子和自己见面的情景,就像那些吃尽苦头,终于重见天日,亲热拥抱的人一样。可是,她做了一个噩梦,有人强行把她和儿子扯开。她说着胡话,觉得自己在哭,喘粗气……她猛地站起来。门锁上有钥匙在转动。一定是伯爵听到她的叫喊赶来了。她用眼睛寻找自卫的武器。这时门被推开了。她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奇迹那样,一下愣住了,怔怔地说:“您!……您……”
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他身穿晚礼服,带披肩的斗篷和大礼帽夹在腋下。
这个身体瘦削、风度优雅的年轻人,她认出来了,就是奥拉斯·韦尔蒙。
“您!”她重复着。
“请原谅,夫人。您的信送到我手上,已经很晚了。”
“这可能吗?真的是您吗?……您真的来了吗?”他似乎很惊讶:“我不是答应您召之即来吗?”
“是啊……可是……”
“那好,我就来了。”他微笑着说。
他仔细察看伊沃纳刚才挣脱的布带,一边看一边摇头:“他竟用这种办法?是德·奥里尼伯爵,对吗?……我还看出来,他把您关起来了……可那封快信?……啊!是从这扇窗子投出去的……没把它关上,多粗心呐!”
他把那两扇窗叶关上。伊沃纳十分惊慌。
“别人听到怎么办?”
“公馆里没人。我看过了。”
“可是……”
“您丈夫出去有十分钟了。”
“到哪里去?”
“到他母亲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那里去了。”
“您怎么知道?”
“嗬!很简单。他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母亲病了。于是伯爵就如我预料的那样——因为是我给他打的电话——带着仆人,匆匆出门了。我马上用这些特制的钥匙开门进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就像在沙龙里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轶事。可是,伊沃纳突然不安起来,说:“这么说,这不是真的?……他母亲没有病?……我丈夫马上就要回来……”
“那当然。伯爵发现有人在捉弄他,最多三刻钟……”
“我们走吧……我不想让他在这里看到我……我去找我的儿子。”
“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您不知道他们把孩子抢走了?也许在害他哩?”
她的脸抽搐着,疯狂地把韦尔蒙往外推。韦尔蒙轻轻地迫使她坐下,倾着身子,态度非常郑重,严肃地说:“听我说,夫人。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不要浪费时间。首先,您回忆回忆,六年前,我们见过四次面……第四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公馆的客厅里。由于我跟您说话时过于……怎么说呢?过于紧张,我感到您似乎并不欢迎我的来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您。不过,不管怎么说,您对我还是很信任的,把我夹在这本书里的名片保存了下来。而且六年之后,还向我,而不是向别人呼救。我希望您仍然信任我。必须绝对服从我。既然我能冲破障碍来到这里,我就能救您,不管局势多么险恶。”奥拉斯·韦尔蒙的沉着,以及他友好的语调,胸有成竹的声音,使少妇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她还很虚弱,但在这个人面前,她还是觉得放心和安全。
“一点也不要怕。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住在万塞纳树林尽头。就算您丈夫能叫到汽车,在三点一刻之前也回不来。现在才二点三十五分,我向您保证,三点整出发。我领您去找儿子。不过,我不希望在没有了解全部情况之前动身。”
“那我该干什么呢?”
“回答我的问题,而且要十分明确。我们有二十分钟。够是够了,但也并不太宽裕。”
“那您问吧。”
“您认为伯爵有什么犯罪的打算吗?”
“没有。”
“他只是跟您争夺儿子?”
“是的。”
“他把儿子夺走,是想跟您离婚,娶另一个女人,您从前的一个朋友,被您从家里赶出去的一个女人,对不对?……啊!您不必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既然事关您的儿子,您眼下就不必再犹豫、再顾忌了。您丈夫想娶另外一个女人,是吗?”
“是的。”
“这个女人没有钱。而您丈夫已经破产了。除了他母亲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给他的一点生活费,以及您儿子从两个叔外公那里继承的一大笔遗产带来的收入以外,再无别的财源。他正是觊觎这笔遗产……如果孩子交给他,那他占有这笔财产就更容易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婚。我没有说错吧?”
“没有。”
“由于您不答应,才使他至今没有得逞,是吧?”
“是的。我婆婆也不答应。她虔诚地信仰宗教,反对离婚。要叫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答应,只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能证明我行为不贞。”
韦尔蒙耸耸肩。
“因此,他对您和您儿子毫无办法。无论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他个人利益的角度,他都碰到了一个最难逾越的障碍——一个正派女人的贞操。不过,现在他突然一下向您进攻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伯爵这样的人,犹豫了这么久,现在竟不顾重重困难,敢于铤而走险,这就意味着他手中有了,或自以为有了攻击您的武器。”
“什么武器?”
“我不知道。但它确实存在……不然,他就不会一开始就把儿子抢走。”
伊沃纳绝望了:“真可怕……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会想出什么鬼花招!”
“您好好想一想……回忆回忆……喏,比如他撬开的这个书桌里,会不会有什么信,可以用来攻击您?”
“没有。”
“在他对您说过的话语里,进行的威胁里,没有什么能让您觉察……”
“没有。”
“然而……然而……”韦尔蒙连声说,“应当有什么……”他又问:“伯爵没有亲密点的朋友……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没有。”
“昨天没有人来看他吗?”
“没有。”
“是他一个人捆绑您,把您关起来的吗?”
“那时他是一个人。”
“后来呢?”
“后来他的仆人在门口碰上他。我听见他们提到一个首饰匠……”
“就这些?”
“还说了第二天要做什么事,也就是今天,今天中午,因为德·奥里尼伯爵夫人中午之前来不了。”
韦尔蒙想了想,又问:“听了他们的谈话,您是否明白了您丈夫的打算?”
“我不明白……”
“您的首饰放在哪里?”
“我丈夫卖掉了。”
“一件都没有剩下吗?”
“没有。”
“连一枚戒指都没留下吗?”
“没有。”她说,伸出双手,“除了这枚。”
“是您的结婚戒指吗?”
“是……我的……”
她停住话,愣住了。韦尔蒙发现她脸红了,并听到她嘀咕道:“这可能吗?……不可能……不可能。他不知道……”韦尔蒙立即追问她。伊沃纳不回答,一动不动,神色不安。到后来,才小声答道:“这不是我的结婚戒指。很久以前,有一天,我把结婚戒指放在壁炉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不敢声张,又订制了一枚……就是现在这枚。”
“原来那枚刻了你们的结婚日期吗?”
“刻了……十月二十三日。”
“后面这只呢?”
“没刻任何日期。”
韦尔蒙感到她有几丝疑虑,几分慌乱。不过她并未试图掩饰。“我求您什么也不要瞒我……”他大声说,“您知道,刚才几分钟,我们靠着几分逻辑和冷静,取得一些进展。我们接着这样做吧,我求您。”
“您肯定必须这样做吗?”
“我相信每一个细节都重要。再说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但我们得加快速度。时间紧迫。”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她说,抬起了头,“那是在我一生中最悲惨,最危险的时期。我在家里受屈辱。在社交场上,也像所有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一样,被恭维、引诱和圈套所包围。那时,我记起……结婚之前,有一个人曾爱过我,但我当时觉得这种爱情是不能成功的。那人后来去世了。我便让人把他的名字刻在这枚戒指上。从此,我就像带吉祥物一样地戴着这枚戒指。我心里对那人已没有爱情,因为我已是别人的妻子。但我心底却有一种怀念,一个带着伤痕的美梦,一种呵护我的温馨……”她慢慢地说着,并不觉得难堪。韦尔蒙完全相信她讲的是事实。但由于他不说话,她又变得不安,问道:“您是否假设我丈夫……?”
他拿起她的手,仔细察看那枚戒指,说:“谜就在这里。我不清楚您丈夫是怎么知道这枚戒指已被换了的。他母亲中午要来。他将在证人面前迫使您摘下这枚戒指。这样一来,他就能得到母亲的同意,和您离婚,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证据。”
“我完了!”她嘟嚷道,“我完了!”
“恰恰相反,您得救了!把戒指给我……到中午,他看到的将是另一枚戒指,一枚刻着十月二十三日的戒指。我让人在中午之前送来。这样……”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感到他握着的伊沃纳的手变得冰冷。他抬起眼睛,发现年轻妇人脸色煞白,十分吓人。“怎么了?……我求您……”
她绝望得发狂。
“我……我完了!摘不下来了,这枚戒指!它箍得太紧了!……您明白吗?这一点原来并不要紧,而我也没想到……可是今天……这个证据……这种指控……啊!多么残酷的折磨!您看……它已经成了我手指的一部分……已经嵌进我的肉里去了……取不下来……取不下来……”
她使劲取那枚戒指,冒着把手指弄伤的危险,可是没用。戒指两边的肉都隆起来了,戒指一动不动。
“啊!”她期期艾艾地说,想起一件可怕的事,仿佛透不过气来。
“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我觉得有人进了我的卧室,抓住我的手。可我却醒不过来……是他!是他!我肯定是他让我睡着了……他看了我的戒指……待一会儿,他将要当着母亲的面摘下它……啊!我全明白了……那个首饰匠,他将把戒指从我手上割下来……您清楚……我完了……”她双手捂脸,哭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中,挂钟响了一声,又一声,然后再来一声。伊沃纳一跃而起。
“到时候了!”她喊道,“他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三点钟了……我们走吧……”
“您不能走。”
“可我儿子……我要去看他,把他要回来……”
“您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要走!”
“您不能走!……这是干傻事。”
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想挣脱。韦尔蒙不得不来点蛮劲才将她按住。到后来,他把她拖回沙发,让她躺下,又不顾她的抱怨,立即用原来的布带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
“是的,这是干傻事。”他接着说,“谁给您松了绑?谁给您开的门?一个同谋?要指控您,这是多好的证据!您丈夫准会在他母亲面前利用这个论据!再说,这样做有什么用?逃走,就意味着同意离婚……谁知道结局会怎么样?……所以,必须留下来。”
她抽泣起来:“我怕……我怕……这枚戒指在烧我的指头……您把它弄断……把它弄断!带走……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它!”
“可是,如果他们发现戒指不在您的手上,那么是谁把它弄断的呢?还有一个同谋……不行,您应当针锋相对,而且要勇敢地斗。因为我保证您不会吃亏……相信我吧……我保证您没事……哪怕我得去进攻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推迟会面……哪怕我必须在中午之前亲自回这里,我也保证,他们从您手上摘下来的,将是您的结婚戒指……您的儿子也会回到您身边……”伊沃纳克制住情绪,听从他的吩咐,顺从地任他捆绑。他把她像刚才那样捆住,站起身来。
他检查了一下房间,确信他没留下痕迹。然后,他向她俯下身,小声说:“想着您的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我在保护着您……”
她听到他打开又关上小客厅的门,几分钟之后,又听到他打开关上临街的大门。
三点半钟,一辆汽车开到门前停下。楼下的大门又响了起来。伊沃纳几乎马上看到丈夫怒容满面地冲了进来,跑到她跟前,看到她还捆着,又抓起她的手,察看那只戒指。伊沃纳晕了过去……她醒来时,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但强烈的日光已经射进了小客厅。她一动,就发现布带被割断了。她转过头,看到丈夫在旁边望着自己。
“儿子……我的儿子……”她嘟囔着,“我要儿子……”他回答道,语气中含着讥讽:“我们的儿子在安全的地方。现在要解决的不是他,而是您的问题。我们面对面地在一起,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要谈的话十分重要。我应当告诉您,这次谈话将当着我母亲的面进行。您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吧?”
伊沃纳竭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回答道:“没什么不便。”
“我可以叫她吗?”
“可以。不过在她来之前,请让我一个人呆着。等她一到,我就准备好了。”
“我母亲已经在这里了。”
“您母亲在这里?”伊沃纳叫起来,一时失去了理智,但马上想起了奥拉斯·韦尔蒙的许诺。
“是的。”
“您想现在就谈?……马上就谈?”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今天晚上?……明天?”
“就在今天,而且就在现在。”伯爵宣布道。“昨夜发生了一件怪事,我都弄不明白:有人让我赶到母亲家里,目的显然是让我离开这里。这使我决定提前进行谈话。您是否希望先吃点东西?”
“不……不吃……”
“那我就去请母亲了。”
他朝伊沃纳的卧室走去。伊沃纳抬眼看看钟,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
“啊!”她叫了一声,不寒而栗。
十点三十五分!奥拉斯·韦尔蒙救不了她了。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救不了她了,因为不可能发生奇迹,让那枚戒指离开她的手指。
伯爵领着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进来,请她坐下。这是个干瘦女人,对伊沃纳向来怀有敌意,连招呼也不跟儿媳妇打一个,显然已经听信了儿子对伊沃纳的指控。
“我认为不必多说,”她开腔了,“简单地说,我儿子声称……”
“我不是声称,母亲,”伯爵说,“我是肯定,可以发誓:三个月以前,休假的时候,地毯匠在给这间小客厅和卧室铺地毯时,在地板缝里发现了我送给妻子的结婚戒指。这枚戒指在这里,内圈刻着十月二十三日这个日期。”
“那么,”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说,“您妻子手上戴的……”
“那是她订做的,用来换下这枚真正的结婚戒指。我的仆人贝尔纳按我的指示,作了长期调查,终于在巴黎附近找到了给她打戒指的首饰店老板。老板很清楚地记得顾客让他刻的不是一个日期,而是一个人名。他准备为此做证。人名他记不起来了,不过当时在他店里做事的一个工匠还记得。这个工匠接到我的信,知道我要请他作证,昨天答复说,愿意为我效劳。今早九点,贝尔纳就去把他接来了。现在两人都在我的书房里。”
他转向妻子:“您愿意主动把手上这枚戒指交给我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自从那一夜您趁我不清醒,试图将它退下来起,您就知道这枚戒指已经没法取下来了。”
“既是这样,我能不能让那个工匠上来?他有必需的工具。”
“好吧。”
她声音微弱地答道。
她屈从了。她恍惚看到了未来,看到传出了丑闻,看到对她宣判离婚,孩子被判给父亲。她接受这种判决,却想着把孩子劫走,带着他远走高飞,到天涯海角,两个人一起,再不要别人,快快乐乐地生活……
婆婆对她说:“您真轻贱,伊沃纳!”
伊沃纳准备向她说出一切,求她保护。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怎么能想象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会相信儿媳妇是清白的呢?因此她没有回答。
再说,伯爵很快就领着仆人和一个挟着小包的人回来了。伯爵对那人说:“您知道要干什么吧?”
“知道。”那工匠说,“一枚戒指变得太紧了,要把它截断……这好办……用钳子一钳……”
“然后您看看,”伯爵说,“内圈的字是不是您刻的。”伊沃纳看了看钟。十一点差十分。她好像听到公馆里什么地方有争吵。不由得生出一线希望:也许韦尔蒙……可是再一听,她才听出那是流动商贩在窗下叫卖、渐渐远去的声音。完了。奥拉斯·韦尔蒙救不了她了。她明白,要想得到儿子,只能靠自己了。因为别人的许诺是空的。
她后退一步。看到工匠的脏手放在自己手上,她非常愤慨。
那人尴尬地向她道歉。伯爵对妻子说:“不过您总得狠下心来。”
于是她伸出纤细的、颤抖的手。工匠再次抓住这只手,把它翻过来,按在桌上。伊沃纳感到了钢的冰冷。她真希望一下子死掉。一生出死的念头,她就想到去买毒药,使自己在睡眠中死去。事情干得很快。那人用钢钳斜着将肉推开,腾出地方,钳住戒指,一用劲……戒指就断了。只要把戒指两头掰开,就可以取下来了。那工匠就是这样做的。
伯爵得意地叫道:“哼!我们就会知道……证据就在这里!我们都是证人……”他捏紧那枚戒指,看着上面刻的字,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因为那上面刻的是他和伊沃纳的结婚日期:“十月二十三日”。我们坐在蒙特卡罗露天咖啡馆的椅子上。
亚森·罗平的故事讲完了,点燃一支烟,平静地朝蓝天喷出一口口烟。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什么?”
“怎么,您问什么?当然是故事结局呀……”
“故事结局?没有别的结局。”
“哎……您在开玩笑……”
“根本不是开玩笑。难道这结局还不行?伯爵夫人得救了。她丈夫没有任何证据,又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放弃离婚的要求,把孩子还给妻子。就这些。此后他离开了妻子。而妻子跟十六岁的儿子一起,生活幸福。”
“是啊……是啊……可是伯爵夫人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呢?”亚森·罗平哈哈大笑。
“亲爱的朋友,……”
(亚森·罗平有时屈尊这样称呼我。)“亲爱的朋友,您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叙述我的功绩吧。但是,且慢,我们先把事情说清楚。我跟你说,伯爵夫人并没要我作解释。”
“我反正脸皮厚。”我笑着对他说,“你就把事情说清楚吧。”他拿起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握住。
“我这只手里有什么?”
“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他把手张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您看这多么容易!首饰工匠用钳子把刻着名字的戒指钳断,但是他送上去的却是一枚刻着十月二十三日这个日期的戒指。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戏法。我不仅会这一招,还会很多别的招哩!嗬!我跟魔术大师皮克曼学了六个月。”
“可是……”
“说呀!”
“那个首饰工匠?”
“就是奥拉斯·韦尔蒙!也就是我这个厚道的亚森·罗平!我凌晨三点离开伯爵夫人,赶在她丈夫回来前的几分钟,到他书房搜查一通,在桌上发现了那位首饰工匠的信。从那封信我得知了他的地址。花了几个路易,我就代替了那工匠。我带着一枚事先钳断,并在上面刻着日期的金戒指来了。说变就变!伯爵没有看出名堂。”
“漂亮!”我叫了起来。
我也略带讥讽地补充一句说:“不过,您不认为自己也叫别人瞒过了吗?”
“啊!被谁瞒过了?”
“伯爵夫人。”
“瞒了什么?”
“嗨!那被作为护身符刻在戒指上的名字……那爱过她,为她受苦的人……这一切我觉得很不可信。我寻思,尽管您是亚森·罗平,是否也卷进了一段实实在在,并不太清白的风流事。”他斜眼看着我。
“没有。”他说。
“您怎么知道呢?”
“伯爵夫人说自己是在婚前认识那个人的,并且说他已经死了,这确实歪曲了事实。可是,她把自己的爱情埋在心底,我至少能证明这份爱情是贞洁的。因为那被爱的人并不知道她爱着他。”
“您的证据呢?”
“就是刻在那枚戒指上的名字。我把它钳断了,随身带着。喏,就是这个,您可以念一念。”
他把戒指递给我。我念道:奥拉斯·韦尔蒙。我们俩有一阵都没有说话。
我端详他,发现他脸色有点激动,有点忧伤。
我说:“这件事您过去常对我暗示。今天为什么下决心说出来呢?”
“为什么?”
他示意我注意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一个女人。那女人由一个年轻男子挽着,风韵犹存。
她看到亚森·罗平,向他致意。
“就是她,”他低声说,“她和她儿子。”
“她认出您了?”
“不管我怎样化装,她都能认出来。”
“可是自从蒂贝尔梅斯尼尔城堡失窃以来,警方已经认定亚森·罗平与奥拉斯·韦尔蒙是同一个人了。”
“对。”
“因此她知道您是谁了?”
“对。”
“但她仍向您致意!”我忍不住大声说。
他使劲抓住我的胳膊:“您以为对她来说,我是亚森·罗平吗?您以为在她眼里,我是个盗贼,骗子,一个坏蛋?……不过,哪怕我是最坏的人,甚至是杀人犯,她也会向我致意的。”
“为什么?因为她爱过您?”
“算了吧!那只会使她更加鄙视我。”
“那是什么原因呢?”
“我是让她失而复得儿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