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声不吭。抗议吗?指控这两兄弟?都没有用。他没有证据,也不愿耽搁时间去搜索——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他窝着一肚子火,紧攥拳头,一心只想克制自己,不在得意的加尼玛尔面前显露出怒气和失望。他彬彬有礼地向勒鲁兄弟这两位社会栋梁点头致意,便走了出去。
回到前厅,他拐了个弯,朝一扇通向地下室的矮门走去,拾起一粒红色的小石头:这是块石榴石。
他在外面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在四十号门牌旁边又看到了这样的铭文:建筑师吕西安·代斯唐热,一八七七年。四十二号也有同样的铭文。
“总是两个出口。”他想,“四十号和四十二号相通。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本应留下来和那两个警察一块儿守着。”他问那两个警察:“我不在的时候,有两个人从那边门里出来了,对吗?”
“对,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
他拉起探长的手臂,拖着走:“加尼玛尔先生,我不过打扰了您的睡眠,劳您动了一动,您就这样嘲笑我,抱怨我,未免太过分了。”
“嚯,我可不怨您。”
“不是吗。不过,最好的玩笑也只能开一阵子。我想,应当结束这件事了。”
“我有同感。”
“今天是第七天了。三天后,我必须回伦敦。”
“哦!哦!”
“先生,我必须回去。因此,请您星期二夜里做好准备。”
“还是这样的行动?”加尼玛尔说,仍有嘲弄的意味。“是的,先生,还是这样。”
“结果如何?”
“亚森·罗平被捕。”
“您认为是这样?”
“我以名誉担保,先生。”
福尔摩斯别了众人,到最近的旅馆开个房间稍事休息,恢复了精力,又充满自信,然后,又回到夏尔格兰街四十号,给看门女人塞了两个路易,确知勒鲁兄弟已经出门了,还了解房子属于一个叫阿尔曼亚的先生。然后,他持一支蜡烛,从拾到石榴石的那扇小门下了地下室。
在楼梯下面,他又拾到一颗形状一样的石榴石。“没错,”他想,“他们就是从这里进出的……来,看我这把万能钥匙能不能打开一楼住户的小酒窖……对……很好……来看看这些搁酒瓶的架子……嗬!嗬!这些地方的灰尘都被擦掉了……地上有脚印……”
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他赶快推上门,吹灭蜡烛,躲到一摞空箱子后面。几秒钟后,他注意到一个铁架子轻轻转动,铁架子后边的那块墙壁也跟着动起来。一束电筒光照了进来。一只胳膊伸进来。一个男人进来了。
他弯着腰,像是找什么东西,手指在灰尘中摸索,好几次直起身,把什么东西扔进左手持的纸盒。然后,他抹去自己的脚印,也抹去亚森·罗平和金发女人的脚印,回到架子旁边。突然,他嘶哑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福尔摩斯扑到他身上。一分钟之内,他以世界上最简单的方式,就把那人打得躺在地上,手脚都捆起来。
英国人低头问:“你要多少钱才肯开口?……才肯说出你知道的事?”那人的回答是嘲弄般的微笑。福尔摩斯明白他白问了。他便去搜俘虏的口袋,搜出一串钥匙、一块手帕和那个小纸盒,里面盛着十二颗石榴石,——和他拾到的一样的石子。可怜兮兮的战利品!
拿这个人怎么办呢?守在这里,等他的朋友来救,然后把他们都交给警察?可这样做有什么用?有利于对付亚森·罗平吗?他开始犹豫不决。检查纸盒之后,他终于打定了主意。纸盒里有个地址:太平街珠宝商莱奥纳尔。
他打定主意,就把那人丢在酒窖里,推上铁架子,锁好地窖门,出了房子,到邮局寄了封信,通知代斯唐热先生他明天才能去上班,接着去找珠宝商,把石榴石交给他。“夫人让我把这些宝石送来。这是从她在这儿买的一件首饰上掉下来的。”
福尔摩斯猜中了。那商人回答:“的确……这位太太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等会亲自过来。”福尔摩斯在人行道上守到五点钟,才看见一位戴着厚面纱、样子可疑的女士进了珠宝店。
通过橱窗玻璃,可以看见她把一件镶石榴石的旧首饰放在柜台上。
她几乎马上出来了,向克利希方向步行,在英国人熟悉的街上拐来拐去。
夜幕降临时分,他跟在女士后面,躲过看门女人,进入了一幢五层楼房。这座楼有两部分,因此住户很多。上了三楼,那女士停下来,进了房间。过了两分钟,英国人掏出缴获的那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开门。试到第四把,门锁开了。屋里一片黑暗。他发现几间房子空空荡荡,好像没有人住一样。房门都敞开着。一条走廊尽头透出一线灯光。他踮起脚尖走过去,透过客厅和卧房之间的大玻璃,看见那蒙面纱的女士脱下外衣、帽子,放在卧房唯一的凳子上,套上了一件天鹅绒晨衣。他看见她走向壁炉,按了一下电钮,壁炉右边的一半护墙板沿墙滑移开来,插进了旁边那厚厚的护墙板后面。等护墙板移开一定的宽度,女士就拿着灯走了进去,消失了。这个机关很简单,福尔摩斯也如法使用。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没多久脸就碰上了一些软软的东西。他划了根火柴,发现这是个小储藏室,满屋都是用三角架挂着的衣袍。他分开衣服,来到一个门洞前。门口遮着帘子。这时,他手中的火柴灭了。他看见磨损的旧帘子布稀疏的经纬之间透出灯光。
于是,他凑近去看。
金发女人就在那儿,在他眼皮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吹灭油灯,打开电灯。福尔摩斯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了她的模样,不禁一颤。绕了那么多弯,费了那么大功夫终于找到的女人竟是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
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就是杀害德·奥特莱克男爵的凶手,偷走蓝钻石的人!就是亚森·罗平的神秘女友!总之,就是金发女人!
“是啊,”他想,“我当然是个蠢虫!就因为亚森·罗平的女友是金发,而克洛蒂尔德是棕发,我就没有想到把她们对照一下!金发女人杀了男爵,偷了钻戒之后,怎么可能还保留金发呢?”福尔摩斯看到了这个房间的一部分。这是间雅致的女客厅,装饰着浅淡的墙饰和贵重的小摆设,一层低矮的台阶上有把桃花心木的软垫长椅。克洛蒂尔德坐在上面,双手捧着头,一动不动。看了一会,福尔摩斯发现她在哭:大颗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而下,流向嘴巴,一滴一滴,落到晨衣的绒面上,仿佛出自永不枯竭的泉源,总也流不完。这缓缓而流的泪水表露出忧愁、绝望和屈从,真是最让人伤感的景像。
她身后的门开了,亚森·罗平进来了。
他们相视良久,一句话也没说。然后,他跪在她面前,双手搂住她,把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这动作里饱含着深情和怜悯。他们两人都一动不动。
温馨的静寂把他们连在一起。那女的眼泪收了许多。
“我多么希望让您幸福啊!”他喃喃道。
“我现在幸福。”
“不,您哭了……克洛蒂尔德,您流泪,我难过。”不管怎么说,这安慰的声音还是打动了姑娘,她认真地听着,渴望着光明与幸福。她脸上露出了微笑,但笑得那么凄伤。他求她道:“克洛蒂尔德,别伤心了。您不应当伤心。您无权伤心!”她伸出纤细、柔软、白嫩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马克西姆,只要这双手还是我的,我就会伤心。”
“为什么?”
“因为它们杀过人。”
马克西姆叫起来:“别说了!别这样想……过去的事已经死亡,过去的事算不了一回事……”
他吻着这双修长、苍白的手。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开朗起来,似乎每一个吻都为她抹去了一丝可怕的回忆。
“马克西姆,您必须爱我,必须爱我。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爱您。为了让您高兴,我过去和现在都替您办事,不仅遵照您的命令,而且遵照您内心的意愿。我的行为违背了我的良心和本性,可是我抵挡不住,还是干了……那些事,我是无意识干的,因为这对您有用,因为您希望这样……明天……甚至永远,我都准备再干。”
他辛酸地说:“啊!克洛蒂尔德,为什么我要让您卷到我的冒险生活中来?我本应该做您五年前爱过的马克西姆·贝尔蒙,而不应该让您知道……知道我是另一个人……”
她低声说:“这另一个人,我也爱。我一点不后悔。”
“不,您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光明正大的生活。”
“只要您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后悔。”她动情地说,“只要我的眼睛看见您,就不存在什么错误和罪恶。您不在我身边时我的不幸、痛苦、哭泣,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的恐惧,这些我都不在乎!您的爱情抹掉一切!……我什么都接受……可是您必须爱我!”
“克洛蒂尔德,我不爱您,是因为情势所迫,唯一的原因,是我爱您!”
“您坚信是这样?”她说,对他的话信以为真。“我相信我自己,就像相信您一样。只不过,我的生活动荡不安,充满危险。我虽然有心,却无法永远把时间奉献给您。”她一听慌了:“出了什么事?又有危险?快!告诉我!”
“哦!还不严重,不过……”
“不过?”
“他盯住我们了。”
“福尔摩斯?”
“对。匈牙利饭店那件事,是他把加尼玛尔请来的。昨晚夏尔格兰街的两个警察,是他安排的。我有证据。今早,加尼玛尔搜查了那所房子,由福尔摩斯陪着。另外……”
“另外?”
“还有件事,我们少了一个人,让尼约。”
“那看门人?”
“是的。”
“可是,今早我让他到夏尔格兰街找我首饰别针上掉的石榴石去了。”
“福尔摩斯肯定把他逮住了。”
“不会,石榴石送到太平街珠宝店去了。”
“那他的下落呢?”
“噢,马克西姆,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我承认形势十分严峻。他知道些什么?他躲在哪儿?他的力量在于他独来独往,没有任何事情会暴露他的行踪。”
“您决定怎么办?”
“克洛蒂尔德,小心为上。我早就想换个地方,搬到那里去,搬到您知道的那个不受侵犯的安全地方。福尔摩斯卷进来,使我得尽快搬走。因为他这样的人,一旦发现了什么线索,就会紧迫不舍,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因此,我都准备好了,后天,星期三就搬。到中午就搬完了。下午两点,消除一切痕迹之后,我就能走了。这事非同小可,从现在起到那时……”
“从现在到那时?”
“我们不再见面。克洛蒂尔德,任何人也不会去见您。别出门。光为自己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因为这事与您有关,我就什么都担心了。”
“这个英国人是不可能找到我的。”
“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也要小心防备。昨天我翻您父亲的柜子,在那个旧记录本里找东西。差点叫您父亲当场逮住。那里有危险。处处有危险。我察觉敌人在暗处转悠,越来越近。我觉得他在监视我们……在我们周围张了网……这是我的直觉,它从来没错过。”
“既是这样,”她说,“马克西姆,您走吧,别记挂我的眼泪了。我会振作的。我等着危险消除。再见吧,马克西姆。”她久久地拥抱他,把他推到外面,福尔摩斯听见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
从昨天晚上起,福尔摩斯就受着行动的需要驱使,打算不顾一切大干一场,这时便大胆地闯了进去。这是一间候见室,里面有一架楼梯。他刚要下去,忽然,从下面传来谈话声,他觉得沿着环廊到另一个楼梯下去为好。下楼后,他惊异地发现,这里的家具式样和位置他都熟悉。他从一张虚掩的门走进一间大圆厅。原来这就是代斯唐热先生的书房。
“很好!漂亮!”他说,“我全明白了,克洛蒂尔德的小客厅,就是金发女人的房间,和邻屋一套房子相通。邻屋的出口不在马勒泽尔布大马路,而是在邻近的一条街上,我记得是蒙夏南街吧……好极了!这下我明白了,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怎么能一边保持不出闺房的名声,一边和情人幽会了。我也明白了,昨晚,亚森·罗平怎么会冷不防在我身边,在环廊上冒出来,原来邻屋那套房间和这间书房之间有条通道……”
他得出结论:“又一幢有暗道的房子,大概也是代斯唐热设计建造的。我既然来了,就不妨趁这个机会检查一下柜子里的东西……找找材料,了解其他有暗道的房子。”
他登上环廊,躲在栏杆帘子后边,一直待到深夜。一个仆人进来关了电灯。一个小时后,英国人打开手电,走到书柜前。如他所知,柜子里装满了建筑师的旧图纸、资料、预算、帐本。在第二格,有一套笔记本,按年代顺序排列着。他错开抽出最近几年的几本,立即查阅摘要那一页,又专门查了H部分,终于发现了阿尔曼亚这个名字,旁边标明六十三页,翻到那一页,他轻声读道:“阿尔曼亚,夏尔格兰街四十号。”
下面记录的是为这位顾主安装暖气设备的施工情况。边上有注:“见马·贝·案卷。”
“啊!我知道了,”他说,“马·贝·案卷正是我需要的。我准能在其中找到亚森·罗平眼下的住址。”
他一直翻到早晨,才在一个簿子的第二部分发现了这个案卷。案卷有十五页。一页重录了阿尔曼亚先生楼房的施工情况。另一页记录了为克拉佩隆街二十五号的房主瓦蒂内尔先生施工的情况。再一页是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德·奥特莱克男爵公馆的施工情况,还有一页是克罗宗城堡的。
其余是为另外十一位巴黎房主干活的施工记录。
福尔摩斯抄下这十一个姓名地址,把卷宗放回原处,打开窗户,跳到无人的广场上,离开前小心地关好护窗板。在旅馆房间里,他庄重地点上烟斗。
在烟雾缭绕之中,他推敲了能从马·贝·案卷,明白地说,就是马克西姆·贝尔蒙,也就是亚森·罗平案卷中得出的结论。
八点,他给加尼玛尔寄了封快信:
今天上午,我也许要来佩尔戈莱兹街,告诉您一个人。眼下最要紧的是逮捕他。无论如何,从今晚起到明天,即星期三中午,请留在家里,并安排三十个人待命……
然后,他在大马路上挑了辆出租汽车,司机一副和善、憨厚的样子,使他中意。他让车开到马勒泽尔布广场,离代斯唐热公馆五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小伙子,关好车门,”他对司机说,“把毛领翻起来,因为天很冷。耐心等着。过一个半小时,您发动汽车。我一回来,就要马上去佩尔戈莱兹街。”
在跨进公馆门槛时,他最后犹豫了一下。在亚森·罗平准备搬家的时候,来找金发女人,是不是错误?先凭手里的楼房名单,找到对手的住所是否更合适一些?
“唔?”他想,“等金发女人落到我手里,我就能控制局势了。”于是他按了门铃。
代斯唐热先生已经在书房里了。他们干了一会儿,福尔摩斯正想找个借口上克洛蒂尔德的房间,那年轻姑娘就进来了。她向父亲问了早安,就坐在小客厅里写起信来。
福尔摩斯可以看见她伏在桌上,不时悬着笔,凝神思索。他等了一会,拿下一册书,对代斯唐热先生说:“这正是代斯唐热小姐要的书。她让我找到后立刻给她送去。”他走进小客厅,站在克洛蒂尔德前面,挡住代斯唐热先生的视线。他说:“我是斯蒂克曼先生,代斯唐热先生的新秘书。”
“唔!这么说我父亲换秘书了?”她说,并未停下笔。“是的,小姐。我想同您说几句话。”
“请坐,先生,我马上就完了。”
她在信上加了几句话,签好名,封好信封,推开信纸,按了电话铃,要通了女裁缝的电话,请她赶快把她急需的旅行风衣做出来。然后,她转向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听您讲。不过,不能当父亲的面谈吗?”
“不能,小姐,甚至我要请您小声交谈,最好别让代斯唐热先生听见。”
“对您有好处?”
“对您,小姐。”
“我父亲不能听的谈话,我不想参加。”
“可您必须参加。”
他们两人都站了起来,四目相视。
于是她说:“讲吧,先生。”
他仍旧站着,开始道:“如果有些枝节问题我搞错了,就请您原谅。我能保证的,是说的事情基本准确。”
“先生,请别废话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姑娘突然打断他的话,使他感到她有了戒备,便说:“好吧,我就直说。五年前,您父亲偶然遇到了一位马克西姆·贝尔蒙先生,他自我介绍是个包工头……或者建筑师,我不太清楚。代斯唐热先生很喜欢这位年轻人。他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视事,就把几个老顾客的建筑修缮工程交给贝尔蒙先生打理。这位合作者似乎有能力干好。”
歇洛克停住话,他觉得姑娘的脸色更苍白了。不过,她也更沉着了,说:“先生,您跟我说的事,我并不清楚,尤其看不出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姐,有关系。因为马克西姆·贝尔蒙先生的真名——您和我一样清楚——叫亚森·罗平。”
她哈哈大笑:“不可能!亚森·罗平?马克西姆·贝尔蒙先生是亚森·罗平?”
“小姐,这话我可是认真说的。可是您半句话也不愿听,那我就再补上一句。亚森·罗平为了完成他的计划,在这儿找了个女友,甚至不仅是女友,而且是个盲目的同谋……动了情的忠心耿耿的同谋。”
她站起身,并不激动,至少是不怎么激动。她这种自制力给福尔摩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说:“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什么目的,也不想知道。请您别说了,出去吧!”
“我并不想赖在这里,让您不舒服。”福尔摩斯回答,和她一样沉着。
“只不过,我下了决心,绝不独自一人走出这个公馆。”
“那么,先生,谁会陪您出去呢?”
“您!”
“我?”
“是的,小姐,我们一同走出公馆。您会一声不吭,乖乖地跟我出去的。”
这个场面的奇特之处,就是两个对手都十分沉着。从他们的态度、声音和语气来看,这场面更像是两个意见不合的人在讨论问题,而不像两个强敌在作无情的较量。
通过敞开的大门洞,可以看到圆厅里代斯唐热先生在小心地搬着藏书。
克洛蒂尔德轻微地耸耸肩,又坐下来。歇洛克掏出怀表:“十点半了,过五分钟我们动身。”
“如果我不走呢?”
“那我就去找代斯唐热先生,告诉他……”
“什么?”
“真相。把马克西姆·贝尔蒙伪造的身分经历说给他听,把他的女同谋的两面人生活也告诉他。”
“女同谋?”
“对,就是人们称为‘金发女人’的那个女同谋,那个一头金发的女同谋。”
“您拿得出什么证据?”
“我带他去夏尔格兰街,给他看亚森·罗平利用指挥施工之便,让他的手下在四十号和四十二号之间开的暗道,就是你们二位前夜走过的那条暗道。”
“然后呢?”
“然后,我带代斯唐热先生到德蒂南先生家去,从便梯下楼。您和亚森·罗平就是从这道楼梯,躲开了加尼玛尔的追捕。那房子与邻屋大概也有暗道相通。我和他一起寻找。邻屋的出口在巴蒂尼奥尔大马路,并不在克拉佩隆街。”
“然后呢?”
“然后,我带他到克罗宗城堡去,他知道城堡修复工程亚森·罗平干了哪些工作,很容易发现亚森·罗平让他手下开的暗道。他会发现金发女人夜里正是从暗道潜入伯爵夫人的房间,从壁炉上拿走蓝钻石,又在两星期后,潜入布莱尚领事的房间,把蓝钻石塞进牙粉瓶……说实话,这行为相当奇怪,有点离谱了,也许是女人施加的一个报复,我不清楚,但这无关紧要。”
“然后呢?”
“然后,”歇洛克的语气更严肃了,“我带他去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弄明白德·奥特莱克男爵是怎么……”
“您别说了……您别说了……”年轻姑娘突然恐惧起来,结结巴巴道,“不许您讲……您敢说这是我……您敢指控我……”
“我指控您杀了德·奥特莱克男爵。”
“不!不!这是造谣!”
“小姐,您杀了德·奥特莱克男爵。您化名昂图瓦内特·布莱阿,服侍他,目的是为了从他手里盗走蓝钻石。是您把他杀死了。”她又断断续续地低声哀求:“先生,别说了,我求求您。您知道那么多事,也应当知道,我不是有意杀男爵的。”
“我并不是说您有意杀他,小姐。德·奥特莱克男爵经常发狂,只有奥居斯特嬷嬷能控制他。就是她告诉我这个细节的。那天晚上,嬷嬷出去了,他大概扑到您身上,您在与他扭打时,为了自卫,扎了他一刀。您被这件事吓坏了,按铃叫人。然后匆匆逃走了,也没敢从死者手上摘下那枚钻戒。过了一会儿,您领来亚森·罗平的另一个同伙,邻楼的仆人。你们把死者放在床上,整理好房间……可仍然不敢摘下钻戒。这就是那天晚上的经过。因此,我重复一遍,您并不是有意杀男爵,但他确实是死在您手上。”她叉起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捂着前额,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最后,松开手指,露出痛苦的脸,说:“您打算告诉我父亲的就是这些?”
“是的,我要告诉他。我有热尔布瓦小姐做证人,她认得出金发女人;有奥居斯特嬷嬷做证人,她认得出昂图瓦内特·布莱阿;克罗宗伯爵夫人认得出德·莱阿尔夫人。我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些了。”
“您不敢。”面临危险,她倒又恢复了冷静,说。他站起身,向书房走了一步。克洛蒂尔德叫住他:“先生,等一下。”
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思考片刻,十分沉着地问:“您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对吗?”
“对。”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我和亚森·罗平讲好,两人决斗一场。我必须在终局之前取胜。我认为,把您这样一个宝贵的人质抓在手里,我可以占很大的优势。因此,小姐,跟我走,我把您交给一个朋友照料。我的目的一达到,就还您以自由。”
“就这些?”
“就这些,我不是贵国警方成员,因此我觉得没有任何权利……裁判。”
他似乎下了决心。不过她要求休息一会,她闭上双眼。福尔摩斯望着她,发现她突然变得那么平静,几乎对身边的危险漠然视之。
英国人想:“她甚至会认为自己处境危险吗?不认为,因为亚森·罗平在保护她。和亚森·罗平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亚森·罗平无所不能,亚森·罗平是不会错的。”
“小姐,”福尔摩斯说,“我本来打算说五分钟,可是,过了半个多钟头了。”
“先生,能让我上房间,拿点衣服用品吗?”
“小姐,您如果愿意,我到蒙夏南街等您。我是门房让尼约的好朋友。”
“啊!您知道……”她说,显然害怕了。“我知道许多事情。”
“好吧。我按铃叫仆人。”
仆人给她拿来帽子和外衣。福尔摩斯对她说:“您得告诉代斯唐热先生一个理由,必要时能说明您几天不回来的原因。”
“用不着,我不久就会回来的。”
他们再次挑战似地互望一眼,都面含讥讽和微笑。“您多么相信他!”
福尔摩斯说。
“坚信不疑。”
“他做的事都是对的,对吗?他想干的事都能干成。他的一举一动,您都赞同。您准备为他献出一切。”
“我爱他。”她说,激动得发颤。
“您认为他会来救您?”
她耸耸肩,朝父亲走过去,告诉他:“我把斯蒂克曼先生从您这儿劫走了。我们去国立图书馆。”
“回来吃午饭吗?”
“也许……确切地说回不来……不过,您别着急。”随后,她坚定地对福尔摩斯说:“先生,我跟您走。”
“没有暗地里的打算啦?”
“闭起眼睛跟您走。”
“您如果想逃跑,我会喊会叫,警察会逮捕您。那样,您就得坐牢了。别忘了,金发女人是被通缉的。”
“我以名誉担保,我决不试图逃跑。”
“我相信您。走吧。”
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两个人一同离开了公馆。广场上,汽车还停在那儿,不过已经调过头来了。看得见司机的背影和鸭舌帽,毛领子翻起来,几乎遮住了帽子。走近汽车,福尔摩斯就听见汽车发动机在响。他打开车门,请克洛蒂尔德上车,自己坐在她身边。
汽车猛地开动了,开到城外大马路,过了奥什大街、大军大街。歇洛克凝神思索,想着行动方案。
“加尼玛尔在家里……我把姑娘交给他……要不要告诉他她是谁呢?不告诉。不然,他会直接把她送到监狱。那就把一切都搅乱了。我只要看一下马·贝·案卷的名单,就开始追捕。今天夜里,最迟明早,就像说好的那样去找加尼玛尔,把亚森·罗平和他那一伙交给他。”
他高兴得直搓手,觉得胜利在望,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障碍拦在前面了。他一反常态,忍不住叫道:“小姐,原谅我显得这么得意。因为战斗十分艰难,所以胜利才特别使我惬意。”
“先生,这是合法的胜利,您有权享受。”
“谢谢您!不过,走的是什么鬼路呀。难道司机没有听清我的吩咐?”
这时,汽车从纳伊伊门出了巴黎城。见鬼了!佩尔戈莱兹街不在城外呀。
福尔摩斯放下车窗玻璃:“喂,司机,走错路了……是佩尔戈莱兹街!……”那人没回答。他提高嗓子重复一遍:“我要去佩尔戈莱兹街!”
那人还是没回答。
“啊!朋友,原来您是聋子,或者,您故意不答话……我没事要上这儿来?……佩尔戈莱兹街……我命令您往回开,快点!”那人还是不出声,英国人气得发抖。他看看克洛蒂尔德,只见姑娘唇边浮起难以琢磨的微笑。“您为什么笑?”他低声抱怨,“……这个插曲不要紧……事情不会改变。”
“绝对无关紧要。”
福尔摩斯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腰站起身,仔细打量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的肩要单薄一些,动作更放松……福尔摩斯出了一身冷汗,双手痉挛,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这是亚森·罗平!“好了,福尔摩斯先生,这次兜风,感觉怎样?”
“美妙呀,亲爱的先生,真是美妙得很。”福尔摩斯回答。
也许,他从未作过更大的努力,来平静地说出一句话,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没有流露出一点狂怒。不过,由于一种可怕的反应,愤怒与仇恨的狂澜立即冲决了堤坝,战胜了他的意志。他猛地掏出手枪,对准代斯唐热小姐:“亚森·罗平,马上停车,不许拖延一分一秒!否则,我要向小姐开枪了!”
“您要想打太阳穴,我劝您瞄腮帮子。”亚森·罗平头也不回地回答。
克洛蒂尔德开口道:“马克西姆,别开得太快。路滑,我很怕。”
她始终吟吟笑着,双眼盯着路面。道路陡立在汽车前面。“让他停车!让他停车!”福尔摩斯气疯了,对她说,“您明白,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枪口擦着她的发卷。
她小声说:“这个马克西姆是个冒失鬼,这样开下去,肯定会出事。”福尔摩斯把枪放回衣袋,抓住车门把手。他想跳车,尽管这么做很荒谬。
克洛蒂尔德对他说:“先生,小心!后边有车。”
他伸出头一看,后边果然跟着一辆车。车身庞大,颜色血红,车头尖尖的,模样狰狞可怖。车上坐着四个穿毛皮大衣的汉子。“好家伙!”他想,“我被看住了。且耐下心来看吧。”他交抱双臂,像厄运来临时那些屈从等待的人那样摆出傲慢的模样。
当汽车冲过塞纳河,风驰电掣地驶过絮莱斯纳、吕埃、夏图时,他克制着怒火,毫不叹怨,顺从地、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心寻思是什么奇迹使亚森·罗平替下了司机。他一早上在大马路选的憨厚小伙子是他预先安排的同伙?他认为不可能。然而,亚森·罗平肯定得到了通知,但是,这只能在他福尔摩斯威胁克洛蒂尔德之后,因为,在那之前,谁也没有察觉他的计划。然而从他们谈话起,克洛蒂尔德没有离开他半步。
他忽然想起姑娘打给女裁缝的电话,顿时明白了。甚至在谈话之前,仅仅听到他介绍自己是代斯唐热先生的新秘书,要求与她谈谈时,她就嗅出了危险,猜出了来者的身分和目的。便冷静自然地,像做一件平常事一样,用事先约定的暗语向亚森·罗平呼救。
至于亚森·罗平是怎么来的,这辆停在路边、发动机没关的汽车怎么让他起疑,他如何收买了司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此时福尔摩斯最感兴趣的,甚至让他压下怒火的,是想到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坠入情网的姑娘,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下了自己的本能,不露声色,居然把老谋深算的歇洛克骗了。一个人有这样的助手帮忙,还怎么对付?仅仅是相信他有本事,一个女人就变得这样大胆、刚强。
汽车驶过塞纳河,上了圣热尔曼坡地。驶过这个小镇五百多米之后,汽车放慢了速度。后边那辆车赶了上来。两辆车都停下。四周无人。“福尔摩斯先生,”亚森·罗平说,“委屈一下,换辆车吧。这辆车太慢了!……”
“怎么?”福尔摩斯叫道,因为没有选择,他显得更急切。“请允许我给您穿上这件毛皮大衣,因为我们等会开得很快,还给您这两块三明治……别推,别推,收下吧,谁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晚饭!”
那四人下了车,其中一个走拢来,摘下眼镜。福尔摩斯认出他就是匈牙利饭店那个穿礼服的先生。亚森·罗平对他说:“您把这辆出租车开回去,还给那位司机,他在勒让德尔街右边第一家小酒店里等着。我答应给他一千法郎,已经付了一半,您把剩下的付给他。啊!我忘了,把您的眼镜给福尔摩斯先生。”他与代斯唐热小姐讲了几句话,然后,坐到方向盘前,把车开起来。福尔摩斯坐在他旁边。他后边坐着亚森·罗平的一个手下。亚森·罗平说车开得很快并没夸张。车一开起来,就驶得飞快。地平线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着,迎面扑来,接着,就像被深渊吸进去了一样,一下就不见了。
树木、房屋、平原、森林,也都像喧腾的急流一样扑来,好像要跌入深渊。
福尔摩斯和亚森·罗平没有交谈。头上,杨树叶发出像波涛一样的声响。树木间距均匀,涛声起伏有致。城市一个个消逝在后面,芒特、韦尔农、盖荣。
汽车驶过一个又一个山岗,从邦塞库尔到康特勒、鲁昂、鲁昂郊外、港口、几公里长的码头。鲁昂这么个大城市,就像镇上的小马路似的,汽车一眨眼就冲过去了。汽车驶过迪克莱尔、科德贝克,驶过科城地区起伏的丘陵,然后是利尔博纳、基尔伯夫。突然,汽车一下来到塞纳河边一个小码头尽头。
码头边泊着一艘线条简朴又结实的游艇。游艇的烟囱里喷出一团团黑烟。
汽车停下了。两小时他们跑了将近四百里。一个穿蓝制服、戴一顶镶金边制帽的男人走过来,行了个礼。“很好,船长!”亚森·罗平大声说,“收到电报了?”
“收到了。”
“‘燕子’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既是这样,福尔摩斯……?”
英国人环视四周,看见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一群人,近处还有一群人。有一阵他想喊,但马上意识到,在外人过来干预之前,他就会被抓住,拖上船,塞进舱底。他走过舷梯,跟着亚森·罗平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很宽敞,打扫得干干净净,壁板擦得漆色锃亮,包铜的地方闪闪发光。
亚森·罗平带上门,没有任何开场白,几乎有点粗鲁地对福尔摩斯说:“您清楚了什么?”
“一切。”
“一切?说具体点。”
原来,他一直对英国人装出一种略带讥讽的礼貌语气,现在一下变了。
此刻是惯于发号施令,惯于让全世界的人都俯首听命,哪怕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也不例外的主宰的专横口气。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对方。现在他们是敌人,公开宣战、不共戴天的敌人了。亚森·罗平又说,声音有点紧张:“先生,有好几次您挡了我的路。这已经过分了。我也不愿浪费时间,来破您的圈套了。我把话说在前面,怎样对待您,取决于您的回答。您到底知道了什么?”
“先生,我再重复一遍,一切。”
亚森·罗平压住怒火,用哽塞的口气说:“您知道什么事情,我来说吧。您知道我以马克西姆·贝尔蒙的名义……改动了代斯唐热先生承建的房子。”
“对。”
“十五所中,您找到了四所。”
“对。”
“您还有其他十一所的地址。”
“对。”
“您大概是昨夜从代斯唐热先生家里找到的。”
“对。”
“您推测这十一处房子中,肯定有一处被我留下,供我和我的朋友需要时使用。因此,您交给加尼玛尔去查找。”
“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单独行动,独自查找。”
“那我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既然您落在我手里了。”
“只要我在您手里,您就无可担心。”
“这就是说,您不会留下?”
“不会。”
亚森·罗平又走近英国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先生,听我说,我没有兴致跟您斗嘴皮。对您来说,不幸的是您不可能让我失败。因此,我们把事情了结吧!”
“了结吧。”
“您要向我保证,在这条船进入英国水域之前不企图逃走。”
“我向您保证,我会想方设法逃走。”福尔摩斯不服地回答。“可是,您明白,只要我一句话,就能使您办不成事。这些人绝对服从我。我只要稍一示意,他们就会把锁链套在您脖子上……”
“锁链会断的。”
“……把您扔进离岸十海里的海水里。”
“我会游泳。”
“答得好!”亚森·罗平大声笑道,“愿上帝原谅我,我刚才是说气话!原谅我,大师……我们来作结论吧。您同意我为自己和朋友采取必要的保安措施吗?”
“随您采取什么措施。不过没用。”
“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我采取了,您不能怪我。”
“这是您的事。”
“好。”
亚森·罗平打开门,叫来船长和两个水手。他们抓住英国人,把他全身搜了一遍,捆在船长的铺位上。
“行啦!”亚森·罗平吩咐道,“说实在的,您特别顽固,形势又特别严峻,我才不得不冒昧……”
两个水手退了出去。亚森·罗平对船长道:“船长,留个船员在这儿照料福尔摩斯。您自己尽可能陪陪他。叫大家尊重他,他是客人,不是囚犯。您的表几点了,船长?”
“两点五分。”
亚森·罗平看看自己的表,又看了看舱壁上的挂钟:“两点五分?……就算是吧。到南安普敦要用多长时间?”
“不开快的话,九个钟头。”
“你们用十一个钟头吧。在那班邮船离开南安普敦之前,您不能靠岸。邮船午夜离开那里早上八点到勒阿弗尔。您听清了,对吧,船长?我再说一遍,如果这位先生搭上那班邮船回到法国,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所以,您不能在凌晨一点以前到南安普敦。”
“明白了。”
“别了,福尔摩斯先生。明年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上见吧。”
“明天见吧。”几分钟后,福尔摩斯听见汽车开走了。“燕子”号的机舱里,蒸气机立即大吼起来。船起碇了。
将近三点钟时,船出了塞纳河河口,进入茫茫大海。歇洛克·福尔摩斯被捆在床上,沉睡了过去。
次日早晨,两大对手讲好交战的第十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法兰西回声报》发表了一篇有趣的花边新闻:
昨天,亚森·罗平对英国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下了逐客令。命令于中午送达,当天付诸实施。凌晨一时,福尔摩斯已在南安普敦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