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警察局长召集的会议,在瓦利杜先生的办公室里举行。瓦利杜先生被指定担任本案的预审法官。他开始在“破窝”进行调查,搜集了一些证据。
此时他刚从那儿回来。
这个会开得相当混乱。国防债券案件引出了两桩人命案,使公众大吃一惊。报纸大发议论。在一片喧嚣声中,亚森·罗平的名字突然冒了出来。充满矛盾的事件,亦真亦假的推测,毫无根据的指控,耸人听闻的传说,一时甚嚣尘上。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一周之内发生的。这一周中,每天都有戏剧性的变化。
警察总监亲自与会,听取了莫莱翁专员的汇报,强调说:“行动要快,而且从现在起不能再失败。”临走时,他号召大家积极主动工作。
“行动要快。”瓦利杜先生嘟哝着。他从来不急不躁,优柔寡断。他的理论是听其自然,顺应事态发展。“行动要快,说得早了点!往哪边行动?怎么去取得成功?一接触事实,真相就被掩盖了,证据就站不住脚了;各种论据就会互相矛盾,都合乎逻辑,又都不堪一击。
“首先,没有任何证据无可置疑地证明国防债券被盗案与莱斯柯老头谋杀案有关联。阿尔丰斯·奥迪格朗和打字员埃尔内斯蒂娜没有否认国防债券经过了他们的手;而夏珊太太与莱斯柯老头的私情虽然已被证实,可她还是声称自己与此案无关。这样一来,黄信封的线索就从此中断了。虽然大家对德·奥特莱男爵犯罪的可能性有种种推测,却始终无法说明他的犯罪动机。
“其次,莱斯柯老头谋杀案与埃莉兹·玛松谋杀案之间到底能有什么联系呢?”
“总而言之,”莫莱翁专员说,“是维克托侦探一时冲动,才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冲动始于上星期天巴尔塔扎电影院,终于埃莉兹·玛松的尸体旁。分析起来,是他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了我们。”
维克托侦探免不了又耸耸肩膀。这个会议使他感到厌烦。由于他始终一言不发,讨论无法进行下去,只好不了了之。
星期天,他把从前保安局的一名侦探请到家里。有些老侦探即使退休了,还不愿离开警察总署。警察总署也因为他们忠于职守,屡建功勋而留用他们。
这位老拉尔莫纳对维克托非常忠诚,深为敬佩,随时准备完成他交给的艰巨任务。
“你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埃莉兹·玛松的生活情况。”维克托对他说,“尽量查出她是否有亲密朋友,或者说,除玛克西默·德·奥特莱之外,是否还有情人。”
星期一,维克托又来到加尔什。检察院当天上午在埃莉兹·玛松家里进行了调查;下午,根据维克托提供的线索,实地调查“破窝”凶杀案。
德·奥特莱男爵被传来,他泰然自若,极力为自己辩护,给人印象很深。
不过,有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即凶杀案发生的第二天,有人在北站附近看见他坐在出租汽车里。而且,在埃莉兹·玛松家里发现的那两个旅行箱包,以及那顶灰鸭舌帽,都说明他有重大嫌疑。
法官们希望同时询问男爵夫妇,于是,又传来男爵夫人。她一进“破窝”的小客厅,大家就大吃一惊:她一只眼睛肿了,一边脸被抓出了血,下颌也歪了,腰也站不直。老保姆安娜搀扶着她。她刚要开口,安娜立即打断她的话,指着男爵喊道:“法官先生,是他今早把她打成这样的。要不是我把他们拉开,他早把她打死了。他是个疯子!法官先生,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甩开膀子打,像个聋哑人,一句话不说。”
玛克西默·德·奥待莱不作任何解释。男爵夫人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挨打。他们两口子本来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她丈夫突然扑向她,大打出手。
“他多不幸啊!”她补上一句,“这几天发生的事使他失去了理智……他从没打过我……不能为这事就说他不好。”
她握住丈夫的手,深情地看着他。可是他两眼通红,神色茫然,潸然泪下,一下子老了十岁。
维克托向男爵夫人提了一个问题:“您仍然肯定您丈夫星期四晚上是十一点钟到家的吗?”
“是的。”
“他躺下之后,拥吻了您吗?”
“是的。”
“好。可是您肯定他半小时或一小时以后没起来吗?”
“肯定。”
“凭什么肯定?”
“他要是离了床,我会感觉到,因为我在他怀里。再说……”
一如平常,她脸红了,小声说:“再说,一小时以后,迷迷糊糊之中,我还跟他说:‘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然后呢?”
“然后,他又吻了我。”
她的保守和羞怯都让人感动。可是,仍是这样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在演戏?虽然她使人觉得真诚,但就不能假定,她为了挽救丈夫,演得自然真切,让人不得不信吗?
法官们一时没了主意。莫莱翁专员本来留在警察总署,这时突然赶来,扭转了局势。他把大家召到“破窝”小花园,激动地说:“新情况……发现两个重要事实……甚至可以说是三个……首先,维克托侦探在二楼窗口见到的那个女同谋所用的那架铁梯找到了。是今早在阿拉德拉塞尔与布吉瓦尔一带山坡上一座荒园里发现的。可能是那女人,或那两个人,把它从围墙上扔过去的。我立即派人到厂家调查,得知梯子是一个女人买的。她的特征很像埃莉兹·玛松被害时,有人在她家附近碰到的那个女人。这是第一件事。”
莫莱翁喘了口气,继续说:“第二件事,有一位司机到警察总署报案,我接待了他。他说,星期五下午,即莱斯柯老头被杀的第二天,他把车停在卢森堡公园门口,看见一位先生提一只帆布箱,和一位提旅行袋的女士上了他的出租车,说:‘去北站。’‘到进站口吗?’‘对。’那位先生回答。他们大概到得太早,因为他们在车里呆了足有一个小时。然后,他们到露天咖啡座坐了下来。司机看到他们从一个路过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晚报。最后,那先生又把女士送回车里,让司机把女的一个人送回卢森堡公园。然后,那女的就提着两件行李,往沃吉拉尔街那边走去了。”
“他们的相貌特征呢?”
“跟男爵和他的情妇相符。”
“时间?”
“五点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反正德·奥特莱先生放弃了逃往国外的打算,把情妇打发回家,自己也乘一辆出租汽车——我们会找到这辆车的——赶上了六点的火车,回到加尔什,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决心对付各种情况。”
“第三件事呢?”预审法官问道。
“有人打来了匿名电话,揭发市参议员居斯塔夫·热罗默。你们知道,维克托忽视了这条线索,而我立即予以高度重视。打电话的人声称,只要认真调查,就会发现市参议员居斯塔夫·热罗默在‘十字路口咖啡馆’逗留之后又干了什么。并说特别应当搜查他书房的写字台。”
莫莱翁说完了。大家让他和维克托一起去市参议员的别墅。维克托很不情愿地去了。
他们在居斯塔夫·热罗默的书房里见到他们夫妻俩。居斯塔夫·热罗默认出维克托,并听到莫莱翁自报家门之后,就交叉起双臂半真半假地发气道:“啊!怎么还没完!这个玩笑还没收场吗?都三天了,你们认为这也是过日子?我的名字上了报纸!别人都不理睬我了!……嗯,昂里耶特,这就是你吵吵嚷嚷,把家事外扬的结果!弄得大家都不理我们了!”
维克托上次来,看到昂里那特是那样凶,那样泼,而此刻她却低下头,小声说:“我已经向您承认,您是对的。想到德瓦尔把您带去跟一些女人鬼混,我就气昏了头。只怪我太糊涂。尤其是我弄错了,您确实是在半夜之前回来的。”
莫莱翁专员指着一件桃花心木家具问道:“这个写字台的钥匙您带在身上吗?”
“在呀。”
“请把它打开。”
“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写字台的面板打开,里面露出六个小抽屉。
莫莱翁一个一个检查。有一个抽屉里,有个用绳子捆着的小黑布袋,袋里装着一些白片片……
莫莱翁说:“马钱子碱。从哪里弄来的?”
“这很容易。”居斯塔夫·热罗默说,“我在萦洛涅有一块猎场,为了杀虫……”
“莱斯柯先生的狗就是被马钱子碱毒死的,您知道吗?”
居斯塔夫·热罗默爽朗地笑了。
“那又怎么样?就我一人有吗?难道我有专利特许权?”
昂里耶特没有笑,她那张俏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请把书桌打开。”莫莱翁命令道。
热罗默似乎渐渐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从了。
莫莱翁翻着文件,浏览着各种材料和文字记载,看到一支勃朗宁,就拿起来仔细察看,并用一根有毫米刻度的尺子量了量枪的口径。
“这是一支七响勃朗宁。”他说道,“口径好像是7.65毫米。”
“对,口径是7.65毫米。”热罗默回答。
“这支勃朗宁与那支开过两枪,一枪打死莱斯柯老头,一枪打伤埃杜安探长的手枪口径相同。”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热罗默喊道,“我这支枪买来就没用过……五六年了。”
莫莱翁卸下弹夹,发现里面少了两颗子弹。
他强调说:“少了两颗子弹。”
他又检查了一遍,说:“不管您怎么说,先生,我觉得枪膛里有新近燃烧的火药痕迹。专家们会作出判断的。”
居斯塔夫·热罗默半天没定下神来。他思索一番,耸了耸肩膀,说:“这一切好没来由,先生。这样的证据,您拿二十个来,也不会改变事实。相反,如果我有罪,我就不会在写字台里收藏马钱子碱,也不会收藏这把少了两颗子弹的手枪!”
“您怎样解释呢?……”
“我什么也不解释。凶杀好像是凌晨一点发生的,可是,我的园丁阿尔弗雷德刚才还说,我确实是在将近十一点回来的。园丁的房子离我的车库只有三十步。”
他站起来,向窗外喊道:“阿尔弗雷德!”
园丁阿尔弗雷德怯生生的,把一顶鸭舌帽转过来转过去不下二十次,也没回答问题。
莫莱翁恼了:“您总要说话呀!您主人把车开进车库的时候,您到底听到了没有?”
“啊!要看哪一天……有好几天……”
“可是那一天呢?”
“我记不太准……我认为……”
“怎么?”居斯塔夫·热罗默叫道,“记不准?……”
莫莱翁插进来调解。他走近园丁,严厉地说:“别兜圈子!……作伪证会给您带来严重后果!您要说事实……有什么说什么……那天夜里,您是几点钟听到汽车声的?”
阿尔弗雷德又捏起帽子来。他咽了一口痰,抽了一下鼻子,终于颤声说:“一点一刻左右……可能是一点半……”
他刚说完这句话,那沉着自信的热罗默就把他推到门口,一脚踢了出去:“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今晚算帐……”
然后,他如释重负,走回来对莫莱翁说:“这更好……你们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我告诉你们……你们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一句也别想!……你们去查吧!……”
他妻子抽泣着扑到他怀里。接着,他跟着莫莱翁和维克托来到“破窝”。
当晚,德·奥特菜男爵和居斯塔夫·热罗默被带到司法警察局,交给预审法官处置。
这天晚上,司法警察局长戈蒂埃先生碰见维克托,对他说:“喂,维克托,案子有进展,嗯?”
“太快了,长官。”
“说明白一点?”
“嗨!有什么用?人家要迎合舆论,就这么干了。莫莱翁万岁!打倒维克托!”
他拦住他的上司的问话,继续说道:“长官,答应我,查到凶杀案次日把男爵从北站拉到圣拉扎尔火车站的那个司机后,告诉我一声。”
“你想干什么?”
“找回国防债券……”
“唔!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我要查查亚森·罗平的事。只有查清亚森·罗平起的作用,才能把这件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奇怪案子弄个明白。否则,这个案子就会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公众舆论的确得到满足。可是,“破窝”凶杀案、沃吉拉尔街凶杀案,还有国防债券失窃案仍是一片混沌。次日,进行了审讯,但德·奥特莱和热罗默拒不回答,因此审讯毫无结果。不过,他们还是被关进了卫生检疫所监狱。报纸和公众都认为,他们两个无疑都是亚森·罗平策划的大案的同谋。
在他们与亚森·罗平中间,有一个女人,显然是亚森·罗平的情妇,充当中间人。预审将查明他们各人充当的角色。
“无论如何,我的推断并不那么糟,”维克托想,“要紧的是找到亚森·罗平。如果不通过他的情妇,不弄清巴尔塔扎电影院的那个女人、‘破窝’的那个女人、买梯子的那个女人、和在埃莉兹·玛松那层楼被人碰见的那个女子是否是同一个人,又怎么能找到亚森·罗平呢?”
他把女人的照片拿给卖梯子的店员和在楼梯上碰见那女人的房客看,他们的回答是一样的:如果不是那女人,至少跟她酷似!
一天早上,他终于收到忠实朋友拉尔莫纳的一封快信:已有线索。我去夏尔特尔附近参加埃莉兹·玛松的葬礼。晚上见。
晚上,拉尔莫纳带来一个女友。给那个孤女送葬的人没有几个,她是唯一赶来参加葬礼的女人。她叫阿尔芒德·杜特莱克,是个漂亮的棕发姑娘,大方爽快。她是在歌舞厅结识埃莉兹的,常去看她。她说她一直觉得那位友伴很神秘。她说,埃莉兹“与一些男人关系暧昧”。
维克托请她看那些照片。看到最后一张,她立即有了反应:“啊!这个女人,我见过……高个子,脸很白,一双眼睛令人难忘。有一次,我同埃莉兹在歌剧院附近约会,她坐一辆汽车来的。开车的就是……这个女人。我敢打保票。”
“埃莉兹没跟你谈起过她吗?”
“没有。但有一次,她把一封信投邮,我无意间瞥见,信封上写着什么公主收……那是个俄国人的名字。我没看清……还有协和广场一家旅馆的名字。我相信这是寄给那女人的。”
“有很久了吗?”
“三星期。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埃莉兹。她与德·奥特莱男爵的私情占去她不少时间,另外,她觉得自己有病,一心想去山区疗养。”
当晚,维克托便打听到,一个叫阿勒克桑德拉·巴齐莱耶芙的公主曾在协和广场一家大旅馆住过。现在,她的信转寄香榭丽舍大道的剑桥饭店。
巴齐莱耶芙公主?维克托和拉尔莫纳只用了一天工夫,就打听到巴齐莱耶芙这个俄国的阀阅世家,在巴黎只有一个后人。她父母兄弟都被契卡下令杀掉了。刽子手以为她断了气,就把她扔下不管,这样她才拣了一条命,逃出了国境。她家在欧洲一直有产业,所以她有钱,可以随意生活。她生性怪僻,确切地说性格孤傲,但跟侨居在巴黎的几个俄国女人还是有来往。她们仍然称她为阿勒克桑德拉公主。她今年三十岁。
拉尔莫纳到剑桥饭店打听情况,得知巴齐莱耶芙公主很少出门,常常在饭店的舞厅喝茶,也在饭店的餐厅吃饭。她从不与人说话。
一天下午,维克托悄悄来到那些在乐队伴奏下跳舞或闲聊的绅士淑女中间。
这时,一个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的金发女郎走过来,在一旁找位子坐下。
这正是她。
是的,正是她,巴尔塔扎电影院的那个女人,“破窝”窗口见到的那个女人!……是她,不过……走近一瞧,维克托便不再有任何怀疑,不可能有两个女人能同样给人这种特殊的美感,不可能同样有这样清澈的目光、这样雪白的皮肤、这样高雅的气质。可是,这金黄的头发飘逸而鬈曲,消除了那黄褐色头发在维克托记忆中留下的不祥感觉。
这样一来,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又见了她两次,都不像第一次见她那么确信。不过,那天夜里,她在加尔什留给他的恶劣印象,难道不是当时的情势、罪行、危险、恐惧造成的?
他请埃莉兹·玛松的女友过来。
“对,”她立刻就说,“我就是看到她同埃莉兹在一起,在她的汽车里……是的,我认为就是她……”
两天后,一个旅行者来到剑桥饭店下榻。他在递给他的旅客登记表上填写的是:玛尔柯·阿维斯托,六十二岁,来自秘鲁。
谁也认不出这位服饰不怎么讲究,举止却极为高贵的可敬的先生,就是穿着退休下级军官制服、身板是那样僵硬、神气是那样惹人厌烦的便衣侦探维克托。他看上去比维克托老十岁,头发完全白了,一副养尊处优的幸运儿模样,很讨人喜欢。
他被安排在四楼一个房间。
公主的套房也在这一层,与他的房间隔着十几扇门。
“一切顺利。”维克托寻思,“但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必须进攻,而且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