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他也并不真正清楚使他得救的偶然是什么,他最多是似乎感到他的一只脚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东西可以作为支撑,又有一种东西使他能一步、两步、三步地向前走,逐步从那坟墓里爬出来,活着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他碰到他看见旗子的那条沉船的一条板了么?他不清楚。他永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刻的恐惧和接着而来的意志和力量的崩溃,使他长久躺在船骸上,两脚无力,全身因焦虑和担心而发抖。
在命令他向前走和去发现什么的模糊不清的意识的不可抗拒的影响下他无意识地又开始走,但他已没有原来的劲头。他的眼睛盯着地面。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但他断定某些地方是危险的,便绕弯避开,甚至像看见一个深渊似地朝后跳去。西门·迪博克害怕了。
还有,从船骸的一块木板上他看到了“勒阿弗尔号”的名字,这就是说,港口是在他的后面。他担心地想,新地是否改变了方向向后撤退了,不会引导他到英法海峡最宽阔的部分了。
想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朝着什么走去,他倍感疲劳。他感到沉重、失去了勇气和可怕的孤单。他对得到援助不抱希望,不论是来自那没有船只敢来冒险的大海或来自空间,那里的大雾使飞机不能飞。他怎么办?
但是他继续向前走着,几小时又过去了。土地在他眼前无限地展开单调的、同样的景象:同样凄凉的沙丘,同样没有阳光照射的阴暗的景物。
“我会到达,”他固执地重复说,“我要到达,我要做到。”
四点钟了。他经常看手表,好像在一个他不清楚的时刻等待着一件神奇的事发生。由于过分地胡乱用劲儿而疲倦,由于被可怕的死亡吓得精疲力竭,他在使他的身体感到难受和头脑失调的重负下逐渐弯下腰来。他害怕了。他害怕沙的陷阱,他害怕黑夜的威胁、暴风雨,特别是饥饿,因为他全部的食物都留在了流沙的深渊里。
多么难受!他多次想要躺下,放弃斗争。只有对伊莎伯勒的怀念支持着他。他向前走……向前走……
突然间,一个令人惊讶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这可能么?他犹豫起来。
这样的现实似乎使他难以相信。但怎么能怀疑他的眼睛所看见的呢?
他俯下身去。对,是一些脚印!在地面上出现的脚印!是两只赤脚的清晰的脚印,似乎是不久前……
他的惊愕立即变为高兴,因为他突然清楚地想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新地正如他所推测的是在法国北部的某一点上,这一点不会是很遥远,因为他已走了很长的距离,从这一点,他的一个同类到来……
他非常高兴周围有人。他回想起《鲁宾孙漂流记》的故事,鲁宾孙就曾在那荒凉的岛上发现赤脚留在沙上的痕迹。
“这是星期五的脚印,”他笑着想,“在我的土地上也有一个星期五。让我们去找他。”
在他经过的叉路上,脚印转向左边,向海边去了。正在西门惊讶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时,他发现了那个陌生人的脚印是在围着不成形的船骸走了一圈后又返身走了,因此是和他同一走向的。
二十分钟后,痕迹被一条横渠截断,他找不到了。再找到时,西门已在向一个相当高的沙丘的低部走下去,这些沙丘突然变为陡峭的崖石。
到了这崖石转弯处,西门突然向后退了几步。地面上有一具脸朝下趴着的男人的尸体。尸体的双手交叉,身上奇怪地穿着一件很短的浅黄褐色的皮上衣,裤子也是皮制的,裤脚口肥大而且分开,像墨西哥人的装束。在背部的中间、两肩胛的中央有一个从上到下插入的匕首的刀柄。
使西门惊讶的是,当他把尸身翻过来时,他看到的是一个颜色似砖头、颧骨很高的面孔,头发又长又黑……无可置疑,这是一个印地安人的面孔。
鲜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那可怕的咧开的嘴已变了形。它的眼睛张大着,完全翻白,看不见眼珠。它的手指像野兽的爪子那样弯曲地插入土地里。它的肉体还有点儿温度。
西门想:
“真见鬼,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样的偶然,我在这荒僻的地方竟遇到一个印地安人。”
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可提供情况的文件。但在死者的近旁,在发生搏斗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些脚印,是一个穿着鞋底有格子的胶鞋的人留下的,他来了又走了。在十米远的地方,西门拾到一枚价值为一百法郎的金币,上面印着拿破仑一世的头像和一八〇七年这个日期。
西门跟着第二个人的脚印走到海边。在那里曾有一只船停泊过。不难重现那场悲剧。两个人曾在新海岸上登陆,各人分头去寻找新发现。其中的一个印地安人在一条船骸里找到一些金币,这些金币也许是装在一个箱子里。
另一个人为了占有这些钱财,杀了他的同伴,登船走了。
在这处女地上,西门第一次碰到生命的迹象、犯罪的行为、圈套、人的兽牲、杀人的罪恶。一个人找到金币,另一个同类袭击并杀害了他。
西门立即继续前行。可以肯定,这两个更勇敢的人无疑比来自大陆的其他人走在了前面。他很想赶快见到这些人,问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越过了什么地点,他们看见了什么神秘的事物。
想到这种见面,西门高兴起来,抗拒了休息的需要。但这几乎是持续不断的行走多么让人难忍!从迪埃普开始,他已走了十六个钟头……从大地震使他离开家门后,他已走了十八个钟头。在平时,这种尝试是在合理、科学的安排下进行。但目前他完成这一行程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啊!
他继续走,继续走。休息么?要是有在他之后从迪埃普出发的人赶上他呢?
沿途景象没有变化。船骸像坟墓似地在大路上排列着。在那不断出现的公墓上飘浮着雾气。
一个小时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大海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海面对着他!西门又生气又失望。这难道是他行程的结束?难道大自然的这些灾难最终是创造一个毫无理由地拦截在那里的半岛?
但是从岸上高处看去,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圈逐渐从雾里显出的黑色块,他想这是在充满海水的洼地后面的一块新地。
“到那里去。”西门想。
他脱掉衣服,把它们扎成一个包裹围在脖子上,就入水游泳。对这位游泳能手来说,横渡不过是一种游戏。他登陆后将身体晒干,就又重新穿上衣服。
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平缓的斜坡把他引导到一个沙冈的一块礁石上。那沙冈相当结实,他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他一直走到这沙冈的最高点。
这是六月四日晚上六点十分,就在这个地方——后来人们竖立了一个花岗岩石柱,上面用金字刻着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在沙丘围成的像杂技场的阶梯看台的广阔场地上,西门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
西门先于那人停下了脚步,他十分激动。那人慢慢地前行,像一个正在散步的人,四面看看,找寻道路。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西门,觉得很惊讶,便挥动了他的便帽。这时西门向他快步走去,怀着拥抱他的强烈愿望伸开双臂。
从远处看这人很年轻。他穿着渔夫的衣服,一件栗色的布上衣和一条布裤子,光着脚,高个子,宽肩膀。西门对他大声说:“我从迪埃普来……您呢,从哪个城市来?您在路上很久了么?您单独一个人么?”
他看见那水手在微笑,那剃光的鼻烟色的面孔带着高兴和开朗的表情。
他们彼此走近,相互握手。西门重复说:“我在凌晨一点钟离开迪埃普。您呢?从哪个港口来?”
那人笑起来,回答的话西门听不懂。他虽然不懂,但他知道这种掺杂着土语的语言,他想这大概是在加来或敦刻尔克受雇的英国渔夫。
他一字一音地对他说,手指着天边。
“加来?郭刻尔克?”
那人努力重复着这两个地名——好像要努力抓住含义。最后,他脸上的表情明朗起来,他用头表示不是的。
然后,他转过身去,指着他走的方向上的一点说了两次:“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西门颤栗起来。他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不平常的事实,虽然他有点感觉到而且有点惊讶。无可置疑,这水手指的黑斯廷斯这个城市是他的故乡或平时居住地。但此时他从何处来?
西门坚持问:“布洛涅?维默勒?”
“不是的……不是的,”水手重复说,“黑斯廷斯……英国……”
他的手坚持指着天边的同一点,顽固地重复说:“英国……英国……”
“什么!您说什么?”西门大声说。
他猛力地抓住那人的两肩。
“您说什么?在您身后是英国么?您是从英国来的么?不是的,对么?这不是真的吧?”
水手用脚踩地说:“是英国,”他重复着,指点着他踏过的土地,说那是通向英国的。
西门感到恼火。他拿出手表,用食指在表面上转了几转。
“您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了多少时间?”
“三小时。”英国人展开手指说。
“三小时……”西门低声说,“我们离英国海岸只有三小时……”
这一次,他不得不接受这一重大事实,确切事实。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出错的原因。由于从索姆河口以后,法国海岸线便是垂直的,因此跟随着与法国海岸完全平行的线路,不可避免地会走到英国海岸,走到福克斯通,走到多佛尔或是到黑斯廷斯,如果方向稍为偏左的话。对这一点,西门没有意识到。由于三次证明法国是在他右边而不是在他后面,他怀着一种肯定法国在不远处的想法向前走,认为法国海岸不久就会从雾中出现。
但这是英国海岸!从雾里出现的是一个英国人!
多大的奇迹!他多么激动地拥抱着这个人,细看着他友好的面孔!他本能地感到几个小时来实现的事对现在和将来都具有不平常的影响。在这件事中,他与英国人的相遇是一种先兆。
那水手也感到了他们相遇的重要性。他严肃地安静地微笑,在沉默中点点头。他们两人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怀着从未离开、一直共同奋斗、一起获得共同行动的报偿的人那种特别的柔情互相望着。
英国人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威廉·布朗。西门带着他天性容易显出的热情和激动对他说:“威廉·布朗,我们虽然不说同一种语言,您不懂我说的,我也不懂您说的,但我们比相爱的两兄弟联系得更密切。我们的拥抱具有我们不能想象的价值。您和我,我们两人代表着世界上两个最伟大、最高尚的国家,在我们身上这两个国家混合在一起。”
他哭了起来,英国人则含着泪微笑。他们长久地拥抱。
这一天中西门感到的情绪、过度的疲劳、强烈的感受,使他有点迷醉,从这迷醉中他吸取了一些没有想到的力量。
“来吧,”他拉着水手走并对他说,“来吧……给我指路。”
西门不愿在困难时靠威廉·布朗的支持,他想单独靠自己最终取得辉煌事业的光荣。
这最后的阶段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们不久遇到了三个英国人,威廉·布朗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这些人继续往前走,并发出惊讶声。后来其中两人停下来听威廉·布朗解释。他们返回身来,和西门与布郎两人一起走到海边。他们四人被呼唤声吸引住了。
西门跑过去,最先遇到的是一个躺在沙地上的年轻女人,海浪刚刚浸到她身上。
她被绳子横捆着双腿,手臂靠着身体不能动,胸上贴着潮湿的丝绸上衣,绳子勒着她肩膀上裸露的肌肉。她的相当短的黑发用一条细金链束在前额上,脸上发光,嘴唇鲜红,皮肤是深棕色,像是在阳光下晒成这颜色。西门这样的艺术家一时迷醉了,他想起在西班牙或南美遇见的某些典型的女人。
他赶快割断绳子,接着,当他的伙伴们走近时,在能询问她之前,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上她那漂亮的肩膀。
她用眼光表示感谢,好像这体贴的动作对她是一种最可贵的致意。
“我感谢您,我感谢您,”她低声说,“您是法国人,对么?”
一群人很快到来,后面跟着人数更多的一群人。威廉向他们叙述了西门的险遇。西门和少妇被隔开了,他无法再知道有关她的事。人们紧围着他,向他提问。新的人群不断地加入围拥着他们的人群之中。
在西门看来,这些人都是过于兴奋、态度古怪。他得知地震也毁坏了英国海岸。黑斯廷斯像地震中心的迪埃普一样,部分被摧毁了。
八点钟左右,他们到达一个深洼地的边沿,这洼地至少有一公里宽。它在中午时充满海水,阻碍了那些从黑斯廷斯逃出的、在新地上冒险的人们的去路,但这偶然对西门是幸运的。
几分钟后,雾变得稀薄了一些。西门看见了黑斯廷斯和圣莱奥纳尔海滩边的连续不断的房屋和旅馆。这时候,已有三四百人在随着他走,还有很多人无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他们神情发呆地在海岸上到处走。
西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以致不久他在黄昏的浓影中就只能看见人头和肩膀在躜动了。他尽可能地回答人们向他提出的无数问题。他的回答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的口中,引起了惊讶和钦佩的呼声。
渐渐地,黑斯廷斯的窗子里亮起了灯光。西门虽然已疲惫不堪,但没有屈服,仍然在很快地前行,一种精神的力量好像随着使用而复苏,一直在支持着他。他忽然笑起来,同时在想——这无疑是最使他兴奋的、给他加上最后一鞭的想法——他,西门·迪博克,出身古老的诺曼底家族,现在英国登陆,在十一世纪时诺曼底公爵、胜利者纪尧姆登陆时同样的地点。黑斯廷斯!
哈罗德国王和他爱的天鹅脖子的伊迪丝!过去的美丽的传奇又再出现。处女岛第二次被征服,而且是被一个诺曼底人征服!
“巴克菲勒勋爵,”西门想,“我相信命运对我有利!”
新地在黑斯廷斯与圣莱奥纳尔之间开始出现,中间有起伏的冈峦和裂缝,到处竖立着岩石和峭崖。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被摧毁的防波堤、坍塌的灯塔和翻了个儿或被打碎的船只。但西门没有看见这一切,他那疲乏的眼睛只能通过雾分辨出某些东西。
他们到达了。这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模糊地感到人们带他走过处于成堆破瓦残垣之间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一直到一个奇怪的、破烂的俱乐部的大厅中,它的墙壁摇摇晃晃,天花板开了洞,但灯光辉煌。
城市当局在那里集会迎接他。大家喝了香槟酒。带着宗教的热诚,人们唱起了欢乐的颂歌。这动人的景象证明了一个民族的力量,他们正在一个坍塌的城市里欢度这临时的节日。每个人都感到有伟大的事件刚刚发生,这伟大的事件超越了可怕的灾难和死亡: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
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经过那分开两国的古老隧道深处的道路从法国走到英国的第一个人就在这里。怎么能不庆祝呢?他的冲劲中带着生命和法国的无限的热情,他是英雄人物和最神秘的未来的预言者。
人们向他站着的讲台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人群涌到他身旁,和他握手,和他拥抱。大家要求他说一些大家听得见和猜得到的话。西门对这些人俯下身来,他们狂热的话和他的兴奋混在一起。西门低声说了一些赞扬两国人民的话。
人群中的热情是这样强烈,以致西门被拥在人群中,甚至迷失在那些寻找他的人中。他那时只想进入见到的头一家旅馆,躺到床上。一只手抓住了他,同时一个声音对他说:“跟我来,我带您去。”
他认出是那个被他解救的女人。她的脸也是由于激动而变了样。
“您干的事真漂亮,”她说,“我想别的男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您是在所有的男人之上……”
人潮又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了,虽然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他被翻倒的椅子绊倒了。他站了起来,但觉得力气已尽,他向门口走去。忽然间他挺直了身子,他的两腿注入了新的力量:巴克菲勒勋爵和伊莎伯勒站在他面前。
伊莎伯勒热切地向他伸出手。
“西门,我们刚才在那里。我们看见您了。西门,我为您感到自豪。”
他惊愕起来。
“伊莎伯勒!可能是您么?”
她微笑起来,很高兴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发窘。
“西门,这是可能的,甚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我们居住在距这里一英里的巴图。地震没有伤及城堡,我们到黑斯廷斯来是为了帮助不幸者,我们因此得知您的到来……得知西门,您的胜利。”
巴克菲勒勋爵没有说话,他装作向旁边看着。西门对他说:“巴克菲勒勋爵,我是否可以认为您能把今天作为我追寻目标的第一阶段?”
老绅士怀着傲慢和憎恨,不作回答。
“当然,”西门说,“我没有征服英国。但一联串对我有利的事件使我能够问您,您所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否实现了?”
这次巴克菲勒勋爵似乎决定回答了。正当他要回答时——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和蔼友好的表示——伊莎伯勒插话说:“西门,不要问我父亲,您所完成的可钦佩的工作,他会正确评价的。但您和我两人太严重地冒犯了他,以致他还不能原谅我们。让时间来抹去这坏的记忆吧。”
“时间……时间……”西门笑着说,“我只有十多天的时间来胜利完成对我的考验。在征服英国之后,我要获取赫尔克里或堂吉诃德的桂冠。”
“好吧,”她说,“您赶快上床去睡。这是您现在最应做的事……”
接着她拖走了巴克菲勒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