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上十点多,小翔终于睡着了。花惠悄悄下了床,为儿子重新盖好毯子。小翔举起双手,好像在高呼“万岁”。看着儿子的脸庞,花惠觉得他果然像那个男人。双眼皮、鼻子高挺,而且头发有点自然卷,完全没有任何地方像花惠或史也。

如果像我就好了。花惠心想。如果像母亲的话,即使完全不像父亲,别人也不至于太在意,但因为完全不像母亲,别人才会觉得奇怪。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发现灯光从客厅的门缝透了出来。打开一看,发现史也坐在桌前。他手拿钢笔,面前放着信纸。

“你在写信吗?”

“对,”他放下了笔,“我想写信给滨冈女士的父母。”花惠倒吸了一口气。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要写什么?”

“当然是道歉啊。虽然对方收到这种信,也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史也把信纸撕了下来,递到花惠面前,“你要不要看一下?”

“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写的。”

花惠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接过信纸。信纸上用蓝色墨水写了以下的内容。

我们深知你们收到这封信会很困扰,但还是有一些事,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们,所以提起了笔。即使你们立刻撕了这封信,我们也没有任何话可说,但还是祈求你们能够看一下。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相信你们做梦都没有想到,悉心呵护长大的女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夺走性命。我们也有儿子,可以轻易想象你们内心的不甘,根本不是用“心痛”两个字能够形容的。

我的岳父所做的事,是人类最可耻的行为,绝对不可原谅。虽然不知道法院会做出怎样的判决,但即使法官认为必须一命抵一命,我们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们目前还不了解有关案情的详细情况,但根据律师转述的内容,岳父似乎是为了钱财才会犯下这起案子。我们深深地叹息,他做了如此愚蠢的行为。

然而,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动机犯案,我们也必须承担一部份责任。我们隐约知道,高龄又没有工作的他最近手头拮据,听内人说,案发几天前,曾经接到岳父的电话,岳父在电话中要钱,但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再加上她不想增加我的困扰,所以拒绝给他钱,而且还在电话中对他说,以后不再提供金钱的援助。

虽然不知道岳父的生活到底有多穷困,但如果因为内人拒绝援助,导致他一时鬼迷心窍,犯下这起案子,有一部份原因也在于我们。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浑身颤抖不已。我的岳父当然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也必须向你们家属表达诚挚的歉意。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可不可以让我有机会当面向两位道歉?即使把我当成是正在牢里的岳父,要打要踢都没有关系。虽然深知这样也无法消除你们的愤怒和憎恨,但我希望可以让你们了解我的诚意,希望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当你们深陷悲伤时,看到这篇拙文,或许会更加心烦,再次感到抱歉。

最后,衷心祈愿令千金安息。正如史也所说,最后写了他和花惠两个人的名字。

花惠抬起头,和史也视线交会。

“怎么样?”

“嗯,很好啊。”她把信纸交还给史也。自己才疏学浅,当然不可能对史也写的文章有什么意见,“你要去和家属见面吗?”

“如果他们愿意见我的话,但恐怕不太可能吧。”史也把信纸整齐地折好,装进放在一旁的信封内,信封上写着‘遗族敬启’。

“我打算明天交给小田律师。”小田是作造的律师。

“不知道你爸爸会不会写道歉信,之前小田律师说,打算叫他写。”花惠偏着头说:“他很懒散……”

“表达道歉的意思很重要,和审判有密切的关系。如何减轻量刑,是我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事。所以,我明天会向律师确认一下。”史也打开放在一旁的皮包,把那封信放了进去。

“对了,幼儿园的事怎么样了?”

“喔,”花惠垂下眼睛,“还是坚持最好可以转学……”

“幼儿园方面这么说吗?”

“对,今天园长对我这么说。”

史也皱起眉头,抓了抓眉毛。

“即使转学也一样啊,如果那里也有闲言闲语怎么办?又要转学吗?”

“转去远一点的幼儿园应该就没问题了,我猜想这次是藤井太太说出去的。”史也叹了一口气,巡视着室内,“所以最好搬离这里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就必须先卖掉这里。因为左邻右舍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恐怕也不好卖。”

“对不起……”花惠鞠了一躬。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史也不悦地说完,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好。”花惠回答后,目送丈夫的背影离去。

花惠开始整理桌子,桌上有好几张揉成一团的信纸。丈夫应该构思了很多次。

只要默默追随史也,或许这次也能度过难关,所以,自己绝对不能懦弱。花惠心想。

上个星期,小翔对她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花惠一开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在多次对话后,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小翔,你的外公是坏蛋,所以,我不能跟你玩——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么对他说。

小翔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问花惠:“外公是坏蛋吗?”

花惠去幼儿园确认,个子矮小的园长先生用谨慎的语气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又告诉花惠,仁科翔的外公杀了人的传闻很快就传开了,有家长打电话到幼儿园问这件事,要求园方处理,园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显然是住在附近的藤井太太四处散播这件事。藤井家的孩子和小翔读同一所幼儿园,作造遭到逮捕后,有好几名侦查员在附近打听,应该也去了藤井家。

虽然得知作造犯下这起案子时,花惠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世人对杀人凶手家属的态度很冷漠。花惠能够理解,只要想到和手段凶残的凶手有血缘关系,就会感到厌恶。如果换一个立场,自己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而且恐怕也会追究家属的责任,觉得家里有这样危险的人物,竟然没有好好看管他。

只要默默忍受就好。花惠心想。既然父亲犯了罪,自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正如史也所说,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减轻量刑,也就是淡化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也许到时候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会有所改变。

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她突然想到信上的这句话。这是事实。

花惠的母亲克枝独自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居酒屋。她的父母早逝,她很希望自己可以开一家店,所以就去酒店上班,拚命存钱。三十岁时,她终于开了那家居酒屋。

町村作造是经常去居酒屋的客人之一。当时,他是一家经营皮包和首饰公司的业务员。他对克枝说,总公司在东京,但工厂在富山,所以每周都会来富山几次。

两个人很快就密切来往,进而有了男女关系。作造经常在克枝租的房子留宿,又自然而然地结了婚。他们没有办婚礼,也没有宴客,甚至没有搬家,只是作造搬进来和克枝同住而已。克枝经常叹息,“我看男人太没眼光了,只是因为憧憬结了婚,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结婚半年后,作造的公司被人检举违反高标法。富山的工厂生产的都是国外知名品牌的仿冒品,在东京和大阪的饭店以特卖会的方式销售。

公司当然倒闭了,但作造向克枝隐瞒了好几个月,迟迟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对于不再去东京这件事,他解释说,因为目前调到负责工厂生产的职务。当克枝得知事实,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

克枝在居酒屋一直工作到分娩,当生下孩子,可以下床活动后,又立刻背着女儿开店做生意。

花惠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叫作造带孩子?母亲皱着眉头回答:“一旦这么做,他就有理由不出去工作了。”

克枝说,作造这个人只想偷懒。

虽然他曾经外出工作,只是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花惠的记忆中,从来不记得父亲曾经认真工作,甚至完全无法把他和工作联想在一起。他不是躺着看电视,就是去打小钢珠,或是在喝酒。花惠放学后去克枝的店时,有时候会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店内,看到作造坐在吧台前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职棒比赛。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只要克枝稍不留神,他就会溜进吧台,从手提式小金库里偷一万圆纸钞。当花惠用力瞪他时,他总是露出无聊的笑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花惠不要说。

他不去工作赚钱,还整天玩女人。不知道他去哪里认识了那些女人,整天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偷腥。克枝之所以没有提出离婚,是为了女儿着想。因为担心别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儿。

花惠高中二年级的冬天,克枝病倒了。她得了肺癌,医生说,很难以手术治疗。

花惠每天都去医院探视,母亲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克枝确认四下无人,叫花惠回家后去冰箱找腌酱菜的容器。

“里面有存折和印章,那是我为你存的钱。一定要藏好,绝对不能被你爸爸发现。”母亲显然在安排身后事,花惠哭着求她,不要去想这些事,要赶快好起来。

“嗯,妈妈也会努力。”克枝无力地笑了笑说。

花惠回家之后,打开了冰箱,发现酱菜容器的底部藏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存折和印章。存折里有一百多万。

那时候,作造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很少回家。花惠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电话。

有一天,作造为无足轻重的事打电话回家。

花惠在电话中说:“妈妈得了肺癌,快死了。”作造沉默片刻后问:“住在哪家医院?”

“不告诉你。”

“你说什么?”

“人渣。”说完,她挂了电话。

那天之后,不知道作造怎么找到了医院,他去医院探视了克枝几次。花惠从克枝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多问,因为她根本不想知道。

克枝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但正因为年轻,所以癌症才会恶化得很快。

在左邻右舍和居酒屋老主顾的协助下举办了葬礼,花惠再次了解到,克枝深受大家的喜爱。作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也在葬礼上现了身。看到他一副自以为是丧主的样子,花惠难掩内心的憎恶,直到最后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作造每天晚上都回家,但三餐都在外面解决。花惠每天晚上做一些简单的菜,独自吃晚餐。

天一亮,作造就不见人影。每隔几个星期,矮桌上就会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钱,似乎是给花惠的生活费。

花惠完全没有任何感激,她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作造让某个女人继续经营克枝留下来的那家居酒屋,花惠也知道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那是心爱的妈妈留下来的店——花惠无法原谅他。

高中毕业后,花惠就搬离了家里。她去神奈川县一家电器零件厂上班,虽然知道会在工厂的生产线工作,她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兴趣,但关键是那家工厂提供女子宿舍,她一心想要离开父亲。她没有告诉作造自己工作的地点和宿舍的地点,在毕业典礼的两天后,寄完行李,自己又带了两大袋行李走出了家门。作造那天也不在家。

她回头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子。这栋不大的独栋房子是克枝恳求房东用便宜的房租出租给他们的,到处都是不忍卒睹的破损。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也有不少回忆,也似乎可以听到克枝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不知道有多好。她诅咒著作造。

花惠转身走向车站。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暗自发誓。

接下来的十几年,她的确没有和作造见面,她对史也说,父亲可能还活着,但不知道他的下落。

谁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富山县的町公所为町村作造的扶养问题打电话来家里,刚好是史也接的电话。他得知作造是花惠的父亲,甚至没有和花惠商量,立刻答应要接来同住。花惠得知这件事后,难得责备了丈夫。

“不要理他就好了,他根本没资格当父亲。”

“这怎么行呢?町公所也很为难。”史也坚持说要去和作造见一面。

于是,他们去富山县的旧公寓见了父亲。作造已经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看着花惠的眼中满是卑微。

“对不起。”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又看了看史也说:“太好了,你好像过得还不错。”花惠几乎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觉得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憎恨将再度燃烧起熊熊大火。

回到东京后,史也提议要把作造接来同住,但花惠强烈反对。她说,宁死都不愿意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你唯一的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因为他吃了多少苦。总之,我绝对不愿意,如果你非要接他来同住,那我和小翔搬出去。”经过一番争执,史也终于让了步。虽然不会住在一起,但会把他接来东京,提供经济上的援助。

花惠很不甘愿地同意了。他们决定了援助的金额,也对作造居住的地点有所限制。花惠绝对不愿意让他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在北千住找到了一间公寓。虽然屋龄有四十年,已经很破旧了,但花惠仍然觉得让作造住太浪费了。

如果当时不接受史也的意见,断绝和作造之间的关系,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花惠摇了摇头。想这些事也没用,因为时间无法重来——

捡骨台上铺着丝绸的布,上面放了一块原木木板,上面是踏上新旅程的宝贝。

宝贝是山本家饲养的迷你腊肠狗,是一只十三岁的母狗。饲主说,牠原本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算是很长寿。

看到宝贝的骨灰,山本家的四个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漂亮,”读高中的女儿忍不住说道,“好像标本一样。”

“天使船”很注重捡骨仪式。虽然很多饲主会把装了遗骨的骨灰坛带回家,但通常带回家后,就再也不会打开骨灰坛的盖子。因此,在这里捡骨是饲主最后一次和宠物接触的机会。为了让这个仪式可以成为饲主的回忆,工作人员尽可能把遗骨排得很漂亮。把脊椎骨、四肢骨和关节等按照原来的位置排好,头盖骨也放在适当的位置,努力重现宠物生前的样子。如果火葬时焚烧过度,遗骨就会碎裂,无法排出生前的形状,而且因病而亡的动物骨骼通常比较脆弱,在火葬时的温度控制需要高超的技术。

神田亮子在解说的同时示范捡骨,家属也都拿起筷子,捡起爱犬的遗骨。中原在一旁看着他们。

一只迷你腊肠狗在他们脚下心神不宁地跑来跑去。那是死去那只狗生下的公狗,今年八岁。今后,牠将集山本家的宠爱于一身。那只狗咳了几下,又大声吐着气。

在骨灰坛上刻完名字和日期后,仪式就结束了。山本家的人都面带笑容。

“谢谢你们,让我们心情愉快地送牠最后一程。”临走时,山本先生说道,一旁满面笑容的山本太太似乎也很满意。

“能够为你们效劳是我们的荣幸。”中原说。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很庆幸自己从事这份工作。看到别人将悲伤升华,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慢慢得到了净化。

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儿子抱着那只狗,那只狗又咳嗽起来。中原问了这件事,山本太太说:“对啊,最近经常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尘螨,但我经常打扫啊。”

“也许是气管塌陷。”

听到中原这么说,山本一家人都露出纳闷的表情。

“随着年纪的增长,气管会变窄,小型犬尤其容易发生这种情况…们不是经常抬着头看饲主吗?这个姿势不太好。”

“气管变窄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山本太太问。

“可能会引起各种疾病,最好带牠去医院看一下。现在症状还不严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马上带牠去看,牠一定要活久一点。对不对?”听到山本太太这么问,山本先生点了点头,语带佩服地说:“你太厉害了,也很了解动物的疾病。”

“不,只是经常接触的关系。请多保重。”

“谢谢。”山本先生说完,一家人转身离去。目送他们远去后,中原对神田亮子露出苦笑:“难得被人称赞。”

“这代表你对这份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啊,对了,有寄给你的邮件。”神田亮子站在柜台内,递给他一个大信封。中原接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但看到信封上印的出版社名字,立刻知道了。翻到背面一看,果然写了日山千鹤子的名字。那是在小夜子的守灵夜遇见的那位编辑,可能是刊登了小夜子那篇报导的杂志出刊了。守灵夜时,她答应要寄一本给中原,只是中原并没有当真,所以有点意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撕开信封,把杂志拿了出来。这似乎是一本针对三十多岁女性读者的杂志,封面上的女演员也代表了那个世代。

其中一页贴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盏,翻开那一页,巨大的标题立刻映入眼中。‘手就是停不下来孤独地对抗偷窃瘾’。

中原想起滨冈里江告诉他的话。小夜子在当自由撰稿人后,起初经常写一些时尚方面的文章,最近开始探讨社会问题,好像也曾经提到偷窃瘾的事。

所以,守灵夜那天,和日山千鹤子在一起的那个姓井口的女人,正深受偷窃瘾之苦吗?她看起来的确病恹恹的,也难怪问到采访内容时,她似乎难以启齿。

中原浏览了那篇报导。报导中提到四个女人,介绍了她们染上偷窃瘾的经过,以及如何摧毁了她们的人生。

第一个女人是前粉领族,从小成绩优异,父母对她的未来充满期待。她用功读书,考进了一流大学,也进入了外资的一流企业。但工作很繁忙,压力越来越大,开始暴饮暴食,然后拚命呕吐,出现了进食障碍。不仅如此,每次看到自己的呕吐物,就觉得等于把辛苦赚来的薪水丢在臭水沟里。有一天,她偷了一个甜面包,吃了之后,竟然没有呕吐,而且有一种身心获得解放的快感。之后,她持续偷窃,到最后因为偷窃六百圆的商品被逮,被判缓刑为止,她已经持续偷窃了十年。之后在专业机构接受了窃盗癖的治疗。

第二名采访对象是一名女大学生。她在高中时因为减肥而控制饮食后,反复出现贪食症和拒食症。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无法因应她的饮食开支,所以她开始在超市偷窃,目前已经休学,专心接受治疗。

第三名采访对象是家庭主妇。为了节省开始偷窃。起初只是食品,但之后觉得付钱买东西太愚蠢,开始偷衣服和日用品。被逮捕三次,最后终于判处了有期徒刑。出狱后,她和丈夫离婚,也没有和儿女同住,但仍然对自己感到不安,担心自己会再度偷窃。

第四名采访对象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十几岁开始情绪不稳定,多次自杀未遂。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东京想当美发师,但无法克服一紧张,手就会发抖的症状,只能放弃当美发师的梦想。她开始在酒店上班,二十四、五岁时和认识的男人结了婚,但那个男人对她家暴,所以在一年后就离了婚。之后再度回酒店上班,没想到唯一的亲人父亲意外身亡。她深受打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只配吃偷来的食物,为此进了两次监狱,但并不觉得自己会改邪归正,整天想着下次要做更大的坏事,在监狱里关更久——中原抬起了头,按着双眼的眼睑。不知道是否年纪大了,长时间看小字很容易眼睛疲劳。

原来偷窃瘾的原因各不相同,很普通的女人会因为一些小事染上偷窃瘾。

中原对第四个女人耿耿于怀。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女人是基于自虐而偷窃,她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偷窃行为本身,而是藉由偷窃行为惩罚自己。

他回想起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猜想她应该就是第四个女人。第二和第三个女人的年龄不符,第一个女人的印象不符。

中原继续看着报导的内容。小夜子在引用专家的谈话后,用以下这段话作为总结。

‘她们大部份都并非受到经济因素的逼迫,专家调查发现,有窃盗癖的女人有超过七成罹患摄食障碍,因此,必须将偷窃瘾视为一种精神疾病。也就是说,她们需要的是接受治疗,而非刑罚。只要听她们的声音,就知道刑罚多么无力。在接受治疗期间就再犯,被送进监狱导致治疗中断,出狱之后再度偷窃,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循环。这种毫无意义的循环并非只存在于偷窃行为的矫正上,一旦犯罪,就要被关一段时间的手段,靠这种手段来防止犯罪的想法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幻想,透过这次的采访,我强烈体会到,目前的刑罚体制已经沦为政府逃避责任的工具,必须尽快加以修正。’看完报导后,中原阖上杂志,看向远方。

他觉得这篇报导写得很好,内容很具有说服力,结论部份对于当前刑罚制度的不满,应该是小夜子累积了多年的想法。她认为把偷窃犯关进监狱毫无意义,同样地,认为把杀人凶手关进监狱就可以让他们改邪归正的场面话也毫无意义。

他正在思考这些事时,放在内侧手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滨冈里江打来的。

“你好,我是中原。”

“喔,道正啊,我是滨冈。对不起,在你忙的时候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小夜子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是啊,目前正在为开庭审理做各种准备。”

“为开庭审理做准备?你们吗?”

那不是检察官的工作吗?听到中原这么问,里江回答说,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关于这件事,有事想要和你商量,所以想问你方不方便见面。”

“好,我去。”

中原立刻回答,因为他也想了解案情的发展。虽然佐山之前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但迟迟没有消息。

里江和他约在新宿某家饭店的咖啡厅见面。中原走进咖啡厅,发现她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套装,身旁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和中原的年纪差不多,戴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像银行员。中原走过去后,两个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里江为他们相互介绍。那个男人是山部律师,曾经和小夜子一起参加被杀害者遗族会。

中原在沙发上坐下后,向刚好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里江他们面前已经放着饮料。

“对不起,你这么忙,还把你约出来。”里江满脸歉意地说。

“不,我也很关心这件事。请问要和我商量什么事?”中原轮流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山部缓缓地开了口。

“请问你知不知道被害人参加制度?”

“被害人参加……喔,我知道,现在被害人或遗族也可以参加审判。在我们那起案子结束后不久,正式通过了这个制度。”这个制度通过后,被害人和遗族可以像检察官一样陈述求刑意见,也可以在法庭上质问被告。当初得知这个制度成立时十分懊恼,如果之前就有这条法律条款,就可以质问蛭川很多事。

山部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既然知道,说起来就方便多了。

“在这起命案中,我想要请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父母成为被害人参加人。”原来如此。中原看着里江。前岳母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中原的咖啡送上来了,他喝了一口黑咖啡。

“最初是检察官建议我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里江说,“但是,当时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上法庭……不是去旁听,而是要诘问证人或是被告,我想我没有能力做这么高难度的事,但之后山部律师联络我,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

“因为我认为这是滨冈小夜子女士的遗志。”山部有力地说。

“遗志……什么意思?”

“就是要让被害人和遗族成为审判的主角。以前的审判都是以法官、律师和检察官为主,根本无法反映被害人和遗族的心声,只是一味地讨论杀了几个人、怎么杀的,是计划性杀人,还是临时起意这些表面化的问题,决定被告的刑期,几乎完全不考虑该犯罪行为造成了被害人或遗族多大的悲伤和痛苦。我相信你应该也深切体会到这件事。”

“你说得对。”中原点着头。

山部拿起了咖啡杯。

“你对滨冈女士遇害事件的量刑有什么看法?你之前曾经和滨冈女士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应该可以大致猜到吧。”

“量刑吗?”中原看着杯中的液体,回想起佐山对他说的话,“据我所知,这次只是为钱财而行凶杀人,亮出菜刀威胁小夜子交出钱财,小夜子逃走了,所以从背后捅她。”山部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问了一句:“如果是这样的话呢?”催促他说下去。

“如果是强盗杀人,法定刑期为死刑或无期徒刑,凶手有没有前科?”

“没有。”

“而且隔天就去警局自首,我没见过凶手,所以不太清楚,他有反省的态度吗?”

“据检方提供的资料,被告一开始就频频向被害人道歉,可以感受到他道歉的诚意。”

“那根本只是说说而已,”里江在一旁插嘴,“他去自首,也只是希望减轻刑责而已,根本不是因为反省。”

“另外,还透过律师转交了道歉信,但并不是被告本人写的。”山部说。

中原有点不太了解状况。

“信吗?不是被告写的?那是谁写的?”

“被告的女婿。被告有一个女儿,是女儿的丈夫写的。”中原越来越搞不懂了。如果是被告的女儿写的,还合情合理,但为什么是女婿写的?

“他在信中说,这次的事,他也要负一部份的责任,”山部继续说道,“照理说,应该照顾岳父的生活,但因为没有好好照顾,导致贫穷的岳父一时鬼迷心窍,铸下了大错,所以,他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当面道歉。”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中原的意料之外。之前曾经听佐山说,凶手有一个女儿,嫁给一名医生,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中原问里江:“你见过他了吗?”

“才不要见他呢。”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即使他来道歉,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女婿的行为会对审判有影响吗?”中原问山部。

“很可能以了解被告生活的情状证人身分出庭,请求酌情减轻刑责,今后将协助被告更生,请求法官做出充满温情的判决。”

“既然这样,”中原抱起双臂,“应该不会判死刑,况且,检方也认为被告有反省的态度,我看应该会判无期徒刑。”山部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放下了杯子。

“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出现新事证,检方应该会求处无期徒刑。辩方恐怕会请求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但因为被告准备了凶器,所以计划性并不低。如你所说,法官恐怕会判处无期徒刑,也就是说,这场审判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所以,审判没有意义吗?”

“不,完全相反,有很大的意义。审判并不是决定量刑而已,必须控诉被告的犯罪行为有多么严重,必须让被告知道,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如果无法达到这个目的,遗族无法得到真正的救赎。我也这么告诉滨冈女士的父母,请他们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中原完全理解山部说的话。在爱美遇害事件中,他们无法把失去爱美的痛苦告诉被告。中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里江。

“虽然很辛苦,但请你们加油。”

“我会和老公一起加油,困难的事都已经交给山部律师处理。”

“交给我吧。”山部点了点头。

中原之前就听说,犯罪被害人参加刑事审判时,可以委托律师协助做很多工作。

“我了解了,我会持续关注这场审判。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事?”山部坐直了身体,看着中原说:“其实我在考虑,也许要请你站上证人席。”

“我吗?但我对这起命案一无所知。”

“但你比任何人更了解滨冈小夜子女士。因为曾经经历过一段痛苦的经验,所以她才会持续参加支持犯罪被害人的活动。如今,她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件,为了让凶手了解自己的罪大恶极,为了让法官了解小夜子女士死得多冤枉,希望你能够站在法庭上告诉大家,小夜子女士是怎样一个人。”听着山部说话时,中原想着完全相反的事。自己比任何人更了解小夜子吗?果真如此吗?虽然曾经一起痛苦、悲伤,但也许自己并不了解她,所以才会离婚。

“道正,”里江叫着他的名字,“我们之所以下定决心加入被害者参加制度,除了山部律师说的这些情况以外,还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里江露出严肃的眼神,“我们希望被告被判死刑。”中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看着里江满是皱纹的脸。

她的嘴角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费力气?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被告被判处死刑。当我们得知被害人参加制度时,听到了一件很有用的事,就是除了检察官以外,我们也可以求刑。按照目前的情况,检方应该只会求处无期徒刑,但我们要求处死刑。山部律师,如果我们要求判处被告死刑,你无法拒绝受理我们的委托吧?”山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我们想要听这句话,”里江对着中原说,“我们想听求处被告死刑这句话,即使无法如愿,至少希望在法庭上听到‘死刑’这两个字,你应该能够了解我们的心情吧?”里江的双眼渐渐红了起来,中原深有感慨。死刑——那是中原和小夜子曾经追求的目标。

“律师,”里江转头问山部,“我想让道正看那份东西,没问题吧?”山部缓缓眨了眨眼睛后,点了点头,“应该没有问题。”里江从放在一旁的拎包中拿出一迭A4大小的数据,用大型长尾夹夹了起来,厚厚的一迭超过了十几二十张。

“你还记得日山小姐吗?她是小夜子女子大学时的同学。”

“日山千鹤子小姐吗?当然记得。”

今天又听到这个名字实在太巧了。中原告诉里江,今天刚好收到了她寄来的杂志。

“有这种杂志吗?那我回家的时候去书店看看,我在守灵夜那天也和日山小姐聊了几句,但她告诉我的不是杂志,而是关于书的事。”

“书?”

“单行本的事。听日山小姐说,小夜子写了一些稿子,想要出书,据说差不多快完成了。日山小姐说,如果我想帮小夜子出版,她可以提供协助,虽然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却找不到小夜子写的稿子。那时候,小夜子的计算机被警方拿走了,当计算机送回来后,在计算机里找了一下,结果就找到了这份稿子。”中原接过那份稿子,第一页上写着标题。中原看了一眼,立刻吓了一跳。标题写着——‘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我猜想日山小姐说的就是这份稿子。”

“似乎是小夜子投入了很多心力完成的力作,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

他翻了一页,横式打印的文字映入眼帘。在‘序言’之后,有以下这段文字。

‘假设有个孩子,要让他赞成废除死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法律禁止杀人,死刑这种制度是国家在杀人,但终究是人在营运国家,所以,死刑制度充满了矛盾——只要这样告诉小孩,小孩子十之八九会同意。’小夜子又继续写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可以接受这套说法的小孩子。’中原抬起了头。

“原来她在写这些东西。”

里江眨了眨眼睛。

“小夜子家里堆满了很多书和资料,都是关于死刑和量刑的内容,我猜想她应该很认真地写这些东西。”中原再度看着标题说:“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喔。”

“我相信你看了之后,就可以了解我们的心情。”

“我可以带回去看吗?”

“我今天带来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带回去慢慢看。”

“我们打算在开庭时,把这份稿子交给法庭,”山部说,“你看了之后就知道,上面也提到了你们经历的那场审判。为了顾及隐私,有些部份用了化名,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你告诉我。”

“好,那我回去再看。”

中原把稿子收进自己的皮包后,又看着里江和律师说:“听说凶手的女婿写了一封道歉信?”

“对,虽然和他太太一起具名,但看信的内容,应该是凶手女婿写的。”山部回答。

“是喔,”中原嘟哝了一句,“加害人的家属写道歉信给遗族的情况很常见吗?”

“并不少见,只不过——”山部停顿了一下,微微偏着头,“只不过通常都是被告的父母写给遗族,因为父母认为自己要对儿女所做的行为负起责任,但很少有儿女写这种信。”

“而且是女婿……”

“嗯,”山部说:“至少我之前没听过有这种事。”

“听说是医生?”

山部瞪大了眼睛,“你知道得真清楚。没错,是医生。”

“是刑警来找我时告诉我的,既然是医生,经济上应该很宽裕啊。”

“应该吧。呃,听警方的人说——”山部从皮包里拿出小型笔记本,“他在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老家也很富裕。他的太太和被告一样,都是富山县人,结婚前在神奈川县的一家公司上班,和被告已经多年未见,两年前才重逢。信中也提到,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经济上援助岳父,应该也有复杂的原因,这方面的情况也许会在法庭上有进一步了解。”

听到山部这么说,中原发现对事件的态度和之前稍有不同。以前从来不曾想到加害者的家属。蛭川有一个弟弟,但从来没有来法庭旁听,当然也没有以情状证人的身分站在证人席上。

之后,他们喝着冷掉的咖啡,聊着彼此的近况。小夜子的父亲宗一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今天没有一起来。

“自从小夜子出事后,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也瘦了五公斤。”

“那可不行,必须有足够的体力才能撑过审判。”

“是啊,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他,说你也这么说。”中原喝着咖啡,想起在爱美的案子审判期间,自己和小夜子也瘦了不少。

和里江他们道别后,中原在回家之前,去了经常光顾的定食餐厅吃了晚餐。小夜子遇害的那天晚上,中原去了那家餐厅,所以有了不在场证明。案发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但两个星期前,再度开始来这里吃晚餐。熟悉的店员看到中原后,什么也没说。也许刑警并没有来这里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

他在四人座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一份今日特餐。只要点今日特餐,每天可以吃到不同的菜式。今晚的主菜是炸竹筴鱼。

他拿出小夜子的稿子放在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但看了没几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小夜子的决心和斗志,显然不适合边吃饭边看。

废除死刑论者并没有看到犯罪被害人的处境——他在脑海中回味着刚才看到的这句话。

‘遗族并不光是为了复仇的感情,想要凶手被判处死刑。希望各位想象一下,当家人遭到杀害时,家属需要经历多少痛苦和烦恼,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凶手死了,被害人仍然无法复活。既然这样,遗族到底想要从死刑中追求什么,才能让遗族获得救赎?遗族之所以想要凶手被判死刑,是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救赎的方法。既然要求废除死刑,那到底提供了什么替代方法?’中原没有细细品尝难得的炸竹筴鱼,吃完饭后,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换好衣服,立刻继续看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小夜子写的文章,更不要说是这么大量的文字。他不知道小夜子写得好不好,只知道小夜子的文字很熟练。她显然对自由撰稿人的工作驾轻就熟。他不由得产生了和文章内容完全无关的感想。

至于文章的内容——

‘即使法院做出了死刑判决,对遗族来说,并不是获得胜利。遗族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只是结束了必要的步骤、完成了理所当然的手续而已。即使死刑执行后也一样,心爱家人被夺走的事实无法改变,内心伤痛也无法愈合。或许有人说,既然这样,不判死刑也没关系。不,有关系。如果凶手继续活着,“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他有活下去的权利?”这个疑问会一直侵蚀遗族的心。有人认为,可以用终生监禁代替死刑,但这些人完全没有理解遗族的感情。即使判处终生监禁,凶手还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每天吃饭、和别人聊天,也许还有兴趣爱好。光是想象这件事,对遗族来说,就痛苦得想死。所以,在此一再重申,遗族绝对无法从死刑判决中得到任何救赎,对他们来说,凶手的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俗话常说,“杀人偿命”,但对遗族来说,凶手的死根本不是“偿还”,只是走出伤痛这条漫漫长路上的某一站而已,而且,即使经过了那一站,也无法看到未来的路,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克服什么、走向哪里,才能够得到幸福。但如果连这种为数不多的歇脚站也被夺走,遗族到底该怎么办?废除死刑,就是这么一回事。’看到这里,中原觉得言之有理,自己内心也有和小夜子相同的想法。文章中所写的内容,完美地表达他内心的想法。反过来说,在看这些文字之前,他无法清楚而具体地表达这种想法。

死刑判决只是歇脚站——

没错。中原点着头。在审判期间,一直以为死刑判决是目标,但是,当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时,好像反而坠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中原继续往下看。小夜子除了陈述自己的论点以外,还列举了几个实例,并介绍了采访相关人员的内容,当然也提到了爱美遭到杀害的事件。中原在文章中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为蛭川辩护的律师平井肇。

她竟然去采访敌人——

虽然知道辩方的律师并不是坏人,但对中原和小夜子来说,和凶恶罪犯站在同一阵线的人都是敌人。看到他一脸认真地说蛭川那番侮辱人的道歉是“真挚的反省”时,甚至想要杀了他。那双轻度斜视的眼睛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觉得他有点可怕。

文章中记录了小夜子和平井律师之间的谈话,中原仔细看了那部份。原本以为小夜子会充满敌意,咄咄逼人,没想到并非如此,反而在平静的气氛中,冷静地回顾那一系列的审判。

小夜子问平井,对于当初自己执拗地想要凶手被判处死刑有什么看法,平井回答说,他认为很理所当然。

‘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所有的家属都希望杀害亲人的凶手被判死刑,对律师来说,这才是辩护的起点。被告站在断崖绝壁的最前端,前面没有任何路。身为律师,只能为了被告摸索是否有后退的路。只要有可以后退一步的空间,就会想方设法让被告退后那一步。这就是律师为被告辩护的职责。’小夜子也问了他对死刑制度的看法。平井认为,如果可以,他希望废除死刑制度。

‘废除死刑论中最强烈的意见,就是可能会因为冤假错案造成枉死,但我的主张稍微不同。我质疑死刑,是因为我认为死刑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假设有一起A事件,凶手被判处死刑。另有一起B事件,也判处了死刑。虽然是两起完全不同的事件,遗族也不一样,但结论都一样,都是简单的一句死刑。我认为不同的事件,应该有各种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结局。’看到这里,中原陷入了沉思。因为他认为平井的话也有道理。

不同的事件应该有各种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结局——这句话完全正确。中原和小夜子因为看不到结局,所以才会深陷痛苦。小夜子还问了平井,如果像某些废死论者所说的,引进终生刑的话,能够改变什么吗?平井回答说,他也不知道。

文章在这里暂时中断。空了五行之后,进入了下一章。中原继续往下看,但没有再提及和平井律师之间的对话。

他又翻回刚才空白的部份,重新看了一遍平井的谈话,思考着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

也许小夜子自己也在犹豫,尚未有定论,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想法,所以仍无法在这里落笔。

他阖起稿子,躺在一旁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他永远无法忘记小夜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

小夜子很努力地寻找答案,努力思考自己该做什么,怎样才能得到救赎。她积极奔走,了解别人的想法,努力寻找真理。

中原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时钟。现在还不算太晚。

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刚才拿到的名片,看着名片上的号码,伸手拿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