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上一次通电话的三天后,上午十一点左右,中原再度接到了佐山的电话。佐山在电话中说中午去找他。中原回答说:“我会等你。”然后挂上了电话。

来得正好。中原心想。虽然这几天他一直留意网络和电视新闻,但并没有看到小夜子命案的后续报导,所以也不知道凶手的名字和动机,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确认了当天的工作日程,发现下午第一场葬礼从一点开始,即使和佐山见面时有其他客户上门,也会有人接待。

佐山也许打算利用午休时间见面,但‘天使船’并没有午休,员工轮流去吃午餐。

中原在五年前,从舅舅手上接手这家公司。舅舅八十多岁,而且曾经生了一场病,所以正在烦恼如何处理这家公司。他没有儿女,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疼爱中原。

当时,中原也正在考虑换工作。因为他被调去新部门后,迟迟无法适应那里的工作,但舅舅找他去,说有事想要和他聊一聊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工作本身并不难,”舅舅这么对他说,“有很多资深员工,专业的事可以交给他们去处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胜任这个工作。说得极端一点,如果对猫狗举办葬礼嗤之以鼻的人,就无法做这份工作。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可以感受到。失去疼爱的宠物,而且想要为宠物举办葬礼的人,通常都因为宠物的死,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因此,和他们接触时,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协助饲主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死去的事实,这份心意非常重要。”

舅舅继续对中原说:“这方面你完全没问题。你向来心地善良,也很善解人意,而且经历过那件事,应该比任何人更了解内心的伤痛。虽然收入方面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我认为是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怎么样?你愿意接手吗?”

中原没有养过宠物,所以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听舅舅说了之后,认为值得一试。虽然他没养过,但很喜欢动物,而且,“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相信从事这份工作后,自己也会有所改变。

“我愿意试试。”中原说。舅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频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又补充说:“一定会很顺利,君子也可以放心了。”

君子是他的妹妹,也就是中原的母亲。中原听到舅舅这么说,才想到应该是母亲向舅舅建议,由他来接手‘天使船’。虽然每年没见几次面,也从来没有和母亲聊过要换工作的事,但年迈的母亲也许从儿子垂头丧气的身影中察觉到了。

得知自己老大不小,还让母亲担心,中原陷入了自我厌恶。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只是在周围人的支持下,勉强站起来而已。

现在的自己呢?中原忍不住想道。现在的自己独立了吗?然而又想到,小夜子又如何呢?

他打算等佐山来了之后,稍微打听一下小夜子之前的情况。

佐山在正午过后来到‘天使船’,还带了鲷鱼烧当伴手礼。中原叫他不必这么客气。

“来这里的路上刚好看到好吃的鲷鱼烧,就顺便买了,请大家一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中原接过纸袋,发现还是热的。

和上次一样,中原用茶包为他泡了茶。

“侦查工作还顺利吗?”中原问,“上次你在电话中说,凶手去自首了……”

“目前各方正在进行调查,但还有很多疑点。”

“但凶手不是供出案情了吗?”

“是啊,”佐山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在桌子上,“是这个男人,你以前见过他吗?”相片中的男人看向前方。中原看到相片后有点意外,因为他原本以为凶手是年轻人,没想到相片中是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瘦瘦的,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相片中的他板着脸,但看起来并不像恶煞。

“怎么样?”佐山再度问道。

中原摇了摇头回答:“不认识,应该没见过。”

佐山把一张便条纸放在他面前,上面写着‘町村作造’。

“他的名字叫町村作造,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町村。中原念了这个名字后偏着头回想着,还是想不起曾经认识这个人。他如实地告诉了佐山,佐山再度拿起相片。

“请你仔细看清楚,相片上是他目前的样子,但如果是以前见过他,可能和你的印象会有很大的差别。请你想象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是不是像你某个认识的人?”中原再度仔细打量着相片。人的长相的确会随着年龄改变,之前见到中学时代的同学时吓了一大跳,差一点认不出来。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相片,都无法唤起任何记忆。

“不知道,也许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佐山深感遗憾地皱着眉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

“他到底是什么人?”中原问。

佐山叹了一口气后,开了口:“他六十八岁,无业,独自住在北千住的公寓。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的关系,他也说不认识滨冈女士,只是为了钱财,跟踪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然后动手袭击。”

“搞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中原不禁感到失望,“既然这样,我怎么可能认识这个男人?”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佐山语尾吞吐起来。

“你说是为了钱财,有被抢走什么东西吗?”

“他说抢走了皮包,他去警局自首时,据说只拿了皮包里的皮夹。他说把皮包丢进附近的河里,而皮夹里有滨冈女士的驾照。”

“那不是符合他的供词吗?”

“目前只能这么认为,但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哪些疑点?”中原说完,立刻轻轻摇了摇手,“对了,你不能说,不能把侦查上的秘密告诉我。”

“这次没有关系,因为已经向部份媒体公布了相关的事。”佐山苦笑后,一脸正色地向他鞠了一躬,“你女儿那次,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中原小声地说。

佐山抬起头说:“首先地点很奇怪,上次电话中也说了,案发现场在江东区木场,滨冈女士公寓旁,但町村住在北千住。虽然不能说是相距很遥远,但并不是走路可以到的距离,他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犯案?”中原在脑海中回想着两者的地理位置,觉得的确会产生这个疑问。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特别的理由,”佐山耸了耸肩膀,“因为觉得在住家附近犯案很危险,所以搭地铁去其他地方,随便找了一个车站下车,寻找猎物——他是这么说的,说是偶然在木场车站下车。”

“……是这样吗?”

中原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怎样不对劲。

“上次有没有和你提到凶器?”佐山问。

“只说是尖刀……”

“剖鱼用的菜刀,在町村的公寓内发现了用纸袋包起的菜刀。菜刀上沾有血迹,DNA鉴定结果,发现正是滨冈女士的血迹。从握把的部份检验出町村的指纹,可以认为是犯案时使用的凶器。”中原认为那应该算是铁证。

“有什么问题吗?”

佐山抱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丢弃?”

“丢弃?”

“丢弃凶器。为什么在犯案后带回家里?通常不是会在路上丢弃吗?只要把指纹擦掉就好。”

“的确有道理……会不会想丢,却没有找到丢弃的地方,结果就带回家了?”

“他也这么说,只说没有多想,就带回家了。”

“既然这样,不是只能相信他吗?”

“是啊,只是总觉得无法接受。町村供称,他想到可以去抢钱,就把菜刀放进纸袋后出门,搭了地铁,在木场下车并没有特别理由。刚刚好看到一个女人,于是就跟踪她,确认四下无人后,从背后叫了一声。女人转过头,他就亮出刀子,威胁女人把钱交出来。女人没有给他钱,试图逃走。他慌忙追了上去,从背后刺中了她。女人倒在地上,他抢了皮包后逃走。”佐山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说话的速度很慢,“时间大约在晚上九点之前。你听了他的供词,有没有什么看法?”中原偏着头说:“只觉得他的行为很肤浅愚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吗?我们可以反过来推算,町村应该在八点左右带着菜刀离开家里,如果他想要抢钱,你不觉得时间太早了吗?”

“听你这么说,的确……”

“町村说,他并没有在意时间,想到可以抢钱,就立刻出门了。”中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完全无法想象罪犯的心理。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什么来自首。町村供称,他隔天发现自己铸下了大错,所以越想越害怕,想到早晚会遭到逮捕,决定来自首。只是这些供词听起来很不自然,因为虽然他的计划很粗糙,但还是预谋犯案,从想到要去抢劫到实际付诸行动有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既然他会在隔天反省,照理说,在三十分钟后,应该会冷静下来,不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原偏着头说,“犯罪者应该有很多不同的心理吧,也许他并没有真的反省,只是想到早晚会被逮捕,为了减轻刑期,所以想要自首。”

“问题就在这里。不瞒你说,町村在这次的犯案中并没有犯下太大的疏失,在第一波搜查行动中并没有发现重要的证据,原本以为案情会陷入胶着。问他为什么他觉得早晚会被抓到,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日本警察很优秀,一定会查到他是凶手。既然事后会这么想,一开始就不会做出犯罪行为吧?”

中原“嗯”了一声。佐山的话很有道理,但人做的事往往不合理。

“他也说不清楚袭击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理由,”佐山继续说道:“只说看起来身上应该有钱,却说不清楚判断的根据,只说他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死者很失礼,但滨冈女士身上的衣服并不高级,穿着衬衫和长裤,很普通的打扮。如果刚去银行的自动提款机领钱,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即使她带了皮包,也无从得知她皮夹里有多少钱,很难想象会对这样的人下手。”

中原听了佐山的解释,也渐渐觉得不像是只为了钱财犯案。

“刚才的相片,可以再给我看一次吗?”

“当然可以,请你仔细看清楚。”

中原再度仔细看着佐山递给他的相片,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中原轻轻摇了摇头,把相片还给佐山。

“他住在北千住,有没有家人?”

原本以为他没有家人,但佐山的回答出乎意料。町村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目前住在目黑区的柿木坂。

“我们去找他女儿了解情况,发现她住的房子很漂亮,她老公是大学医院的医生。”

“所以经济上应该很宽裕。”

“应该是。事实上,她之前也曾经多次接济町村,虽然町村住在廉价公寓,但也是靠女儿、女婿的帮忙,才能住到现在。”

“他却犯下这起案子吗?”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但在调查后,发现事情不像表面上这么单纯。”

“怎么说?”

“简单地说,就是他和女儿的关系不好,女儿也不是很乐意接济这个父亲,”佐山说到这里,好像在赶苍蝇般挥了挥手,“不,这件事就不多说了。”他似乎觉得透露了太多嫌犯的隐私。

“这张相片有没有给小夜子的家人和朋友看过?”中原问。

“当然,但没有人认识他。老实说,原本期待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线索,因为我觉得你最了解滨冈女士。她的父母也这么说。”

“小夜子的父母还住在藤泽吗?”

佐山点了点头。

“还住在那里,这次的事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中原想起小夜子父母的脸。在爱美还是婴儿时,他们争着想要抱她,小夜子的母亲滨冈里江经常说:“你们夫妻可以去出国旅行,我帮你们带孩子,几天都没关系。”

“目前也还无法查到被害人的行动路线。”佐山摸着已经冒出胡碴的下巴。

“你是指命案发生前,小夜子的行动吗?”

“对,町村说,是从木场车站开始跟踪她,但目前完全不了解滨冈女士在此之前的行动。虽然问了她的同事和朋友,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会不会是出门买东西?”

“也许吧,但并没有发现她买了任何东西,当然,有时候只是去逛逛。”

“你刚才说,皮包被丢进河里了,有没有查过她的手机?”

“当然有,”佐山很干脆地回答,“根据她留在家里的收据,立刻查到了电信公司,在征求家属同意后,调查了两支手机。”

“两支手机?”

“智能型手机和传统的手机,就是所谓的双手机族。因为如果只是打电话,传统的手机比较方便,尤其现在很多人都不是在某个定点工作。”

“不是定点工作……吗?小夜子做什么工作?”

“听说是出版相关的工作,需要外出采访。”

“是喔……”

中原想象着小夜子同时操作两支手机的样子,再度发现小夜子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听相关人士说,滨冈女士随身带着小笔记本,好像都放在皮包里。虽然可能和本案无关,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让人耿耿于怀。”佐山说话时看了看手表,然后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感谢你今天的协助。”他似乎觉得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内容。

“对不起,没有帮上任何忙。”

“千万别这么说,日后如果想到什么,请随时和我们联络,即使再微不足道的事也无妨。”

“好,但请你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把佐山送出大门后,中原回到办公室。低头看着桌子,发现那张写了‘町村作造’的便条纸还留在桌上。

这个名字很陌生,应该和自己无关,但未必和小夜子没有关系。离婚至今五年,她应该有了自己的人生。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了手机,从通讯簿中找到小夜子娘家的电话,犹豫片刻,拨打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电话铃声断了,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喂,这里是滨冈家。”一定是滨冈里江。

中原犹豫了一下,报上自己的名字。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用压抑的声音“喔喔喔”了几声。

“道正……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回答:“马马虎虎。”虽然很想问:“你们最近好吗?”但勉强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因为他们的女儿刚遇害不久。

“呃……刑警告诉我关于命案的事。”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

“喔,是吗?对喔,刑警应该也会去找你。”里江声音中透露出她的难过。

“我很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对啊,为什么我们家老是遇到这种事?刚才我也对我老公这么说……我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只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里江开始呜咽,渐渐泣不成声。中原心想,早知道不应该打这通电话。

“对不起,”里江向他道歉,“你特地打电话来,我却在电话中哭。”

“我在想,是不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谢,现在脑筋还一片空白,但现在终于觉得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该做的事?”

“葬礼,”里江说:“警方终于把遗体送回来了,今天晚上是守灵夜。”


从车站搭出租车到殡仪馆只要几分钟,殡仪馆位在绿树成荫的大墓园内。

小夜子的守灵夜安排在小型灵堂举行。僧侣的诵经声中,中原跟着其他吊唁者上了香,在小夜子的遗照前合掌。相片中的小夜子露出了笑容。看到小夜子和自己离婚后终于可以露出笑容,中原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父母已经察觉到中原的出现,当他上完香,来到他们面前时,里江小声对他说:“如果你不赶时间,等等我和你稍微聊一下。”里江原本个子就很矮小,现在好像更矮了。

“好。”中原轮流看着曾经是他岳父母的这对老夫妻。小夜子的父亲宗一对他点了点头,身材魁梧的他脸颊也凹了下去。

灵堂隔壁的房间准备了酒菜招待来参加守灵夜的人,中原在角落的座位慢慢喝着啤酒。有几个人向他打招呼,都是小夜子的亲戚。他们都知道中原和小夜子绝对不是因为感情不好离婚,所以才会走过来和他聊天。

“你目前在做什么?”比小夜子年长三岁的表姊问道。

中原说明了目前的工作内容,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动物葬仪社?为什么想到做这种工作?”另一个亲戚的男人问道。

“只能说是因缘巧合吧……”

他简单说明了从舅舅手上继承这家公司的情况。

“这个工作很不错,和这里一样,和人类的葬仪社差不多。在宁静、安心的气氛中,静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且和人类的葬礼不同,完全没有利害得失或是怨恨,丧主单纯地为心爱的宠物死去感到悲伤。每次看到这一幕,心情就会很平静。”

那些亲戚听了中原的话都闭口不语,他们一定想到了爱美的死,以及小夜子冤枉的死。

“改天再聊。”他们纷纷离去,中原目送他们的背影,心想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不一会儿,里江走了过来。

“道正,谢谢你特地赶来……”她用手帕按着眼角,一次又一次鞠躬。

“这次的事,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里江缓缓摇着头。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时,我还以为在说爱美的事。因为听到警察在电话中说,有可能是他杀时,我还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重提十年前的事,但仔细听了之后,才知道是小夜子被杀了……”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一样。”

里江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

“是啊,我相信你应该最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

“警视厅的刑警佐山今天来找我,说凶手是为了钱财袭击小夜子。”

“好像是这样,真是太过分了,竟然为了钱行凶杀人。”

“听佐山刑警说,如果认为是为财杀人,有很多不合理的疑点,所以他怀疑小夜子和凶手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他也这么问我,但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我老公也说不认识,也从来没有听小夜子提起过。她不可能和别人结怨,我想应该和凶手没有任何关系。”里江说话的语气有点激动,她一定不愿想象自己的女儿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关系。

里江问了中原的近况,他说了目前的工作,她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很棒的工作,很适合你。”

“是吗?”

“对啊,因为你很善良。在爱美出事之后,你就经常说,越是幼小的生命,越是需要大家好好保护。”

“是吗?”

“对啊,所以发生那件事时,我真的觉得上天不长眼。”中原记得自己在审判时说过这句话,但不记得之前就曾经说过,然而如今已经无法确认,到底是自己忘了,还是里江记错了。

“听说小夜子一个人住,她过着怎样的生活?”里江听到中原的问题后愣了一下。

“她没有告诉你吗?”

中原摇了摇头。

“离婚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联络,她应该也不知道我目前在做什么工作。”

“是这样啊。”

里江说,小夜子在娘家住了一阵子后,一位在杂志社当编辑的同学为她牵线,开始做自由撰稿人的工作。

中原想起小夜子在婚前曾经做过广告文案的工作,当初也是因为共同合作一个案子,才会认识在广告公司工作的中原。那个企划是为了让没落的城镇获得重生,但最后不了了之。

“一开始只是写女性时尚和美容相关的文章,之后开始接了不少有关少年犯罪、工作环境等社会问题相关的工作,经常去各种不同的地方采访,之前听她说,最近正在调查偷窃瘾的事。”

“喔,小夜子她……”

虽然中原发出意外的声音,但立刻觉得其实并没有太意外。她和中原结婚之前,就经常在假期独自出游,而且通常都去印度、尼泊尔、南美这些连男人也却步的国家。她经常说,因为想去探寻陌生的世界,所以当然要去那些地方。回想起来,她的个性原本就很活泼。

“妈妈,她……小夜子在那之后,有没有稍微走出悲伤?关于爱美的事,她的心情是否稍微平静了些?”

“不清楚,”里江偏着头说,“我相信应该没有,你呢?”

“我……老实说,完全不行。至今仍然经常想起那时候的事,越是想要想一些开心的事,反而会想起更多痛苦的事。”里江扭着身体,似乎完全能够理解。

“小夜子之前也曾经这么说,她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但即使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向前走。”

“向前走吗?”

中原搓了搓脸,小声地嘀咕:“她真的很坚强。”相较之下,自己呢?这五年来,一直在为内心的伤痛叹息。

“小夜子和我离婚后,没有交男朋友吗?”

“不太清楚,因为她向来不和我聊这方面的事,但至少最近没有,如果有的话,今天晚上应该会出现。”言之有理。中原点了点头。

里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中原:“你没有参加遗族会吧?”

“遗族会?”中原觉得里江问得很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像是叫被害者遗族会,为那些因为杀人事件失去家人的家属提供咨商和援助的团体。”中原曾经听过这个团体的名字,在一审做出他们难以接受的判决,他们感到心浮气躁时,曾经有人建议,有这样的团体,要不要去咨询一下。之后因为在二审中判处了死刑,所以也就没有和那里联络。

“小夜子加入了那个团体。”

听到里江这么说,中原忍不住挺直了身体问:“是吗?”

“她说,虽然爱美的案子中,凶手被判处死刑,但还有很多人因为不合理的判决深受折磨,她希望能够助那些人一臂之力。她去当义工,也会参加演讲和会议。只是她说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参加了那个团体,因为会有所谓的抵抗势力。”

“原来她去参加了这些活动……”

虽然她内心也承受了很大的伤痛,却想要助他人一臂之力。不,也许正因为了解内心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所以才决心和他人共同分担这种痛苦。小夜子所说的向前走,就是指这件事吗?中原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这件事有没有告诉警察?”

“有,”里江用力点头,“因为我在想,会不会和这起命案有关,既然她这么努力,我认为没必要隐瞒。”所以,佐山也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那位刑警听了刚才这些话,会有什么感想。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中原问,“刚才那张遗照是什么时候拍的?她的笑容很美。”

“你是问那张相片吗?”里江痛苦地皱起眉头,“虽然不太敢大声说这件事,那是在某起命案的审判中,做出死刑判决时拍的相片。她参加了支持遗族的义工活动……说来真悲哀,只有在别人被判处死刑时,才能够笑得出来。”中原低下了头,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件事。

中原向里江道别,准备离开殡仪馆时,一个女人叫住了他。那个女人年约四十岁,一头短发,感觉很稳重。

“你是中原先生吧?”

“是啊。”

“我是小夜子的大学同学,叫日山,之前也去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她递上的名片上印着出版社、部门和日山千鹤子的名字。中原不记得在婚礼上见过她,但似乎从小夜子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中原慌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该不会是你帮小夜子介绍工作?”他想起里江刚才告诉他的事。

“对,最近也委托她写了一篇稿子……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日山千鹤子眼眶湿润,看着中原的名片,睫毛动了一下,“喔,原来你目前在做这个工作。”无论在任何场合,每个人都会对中原的工作感到好奇。

“我每天都和小生命打交道。”

日山千鹤子听了,深有感慨地点了点头。

她身后站了另一个女人,似乎和她一起来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个子矮小,五官很端正,脸上只有很淡的妆。

“那位是?”中原问。

日出千鹤子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小夜子采访的对象,小夜子也帮了她很多忙,听到我说要来参加守灵夜,她说也想来上香。”说完,她叫着那个女人:“井口小姐,你过来一下。”井口小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站在中原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日山千鹤子告诉她说,中原是小夜子的前夫。

“我是井口。”女人自我介绍着,她似乎没有名片。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可能是为小夜子的死感到哀悼。

“小夜子为什么事采访你?”

中原问,她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到她不知如何回答,中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立刻道歉说:“对不起,可能牵涉到隐私吧?你不必回答我,没关系。”

“不久之后,就会刊登报导,”日山千鹤子解围道,“等那一期杂志出来后,我会寄一本给你,而且那也是小夜子最后写的报导。”中原更觉得一定要看。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日山千鹤子带着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离开了。中原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到,如果遇害的不是小夜子,而是自己,不知道有哪些人会来上香。

小夜子的葬礼在守灵夜的隔天顺利举行,但中原并没有参加。

葬礼的一星期后,接到了佐山的电话。因为没有找到新的事证,所以将会根据町村本人的供词起诉。

中原告诉佐山,听说小夜子加入了被杀害者遗族会这件事。

“我也听说了,我们也去那里调查过了。”佐山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没错。木场车站旁的监视摄影机拍到了滨冈女士和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像是町村的身影,这样应该就没错了。”

“所以,只是单纯为了钱财杀人吗?”

“恐怕会以这个方式结案。”

“佐山先生,你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电话中传来叹气的声音。

“只能接受,身为刑警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中原感受到他没有感情的声音似乎在说,他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审判了。中原心想。小夜子的父母将再度走进法院。

这起案子八成不会判处死刑。在路上杀害一名女性,抢走了她的钱——这种程度的“轻罪”不可能判死刑。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次感谢你的协助,”佐山在电话中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虽然中原觉得这句话只是客套,但他还是回答说:“恭候大驾。”

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一楼大厅内几乎没什么人影,门诊挂号只到五点为止,现在已经快七点了,只剩下已经看诊结束,正在等待结账的民众。

仁科由美在大厅内巡视,在柜台旁的椅子上,看到了正在看周刊杂志的史也。他没有穿白袍,可能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由美走过去打了招呼:“让你久等了。”

史也抬起头,“喔”了一声,对她点了点头,阖上正在看的周刊,站了起来。没有多说什么,就自顾自走了起来,似乎暗示她跟着走。

“对不起,突然找你。”由美追上他后道歉。

“不,没关系。”史也看着前方回答。听到哥哥有点冷漠的语气,由美心想,哥哥可能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们搭电扶梯来到二楼。史也快步走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弯后,由美已经搞不清楚方向了,决定离开的时候也要请哥哥带路。

史也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打开拉门,示意她进去。

室内很宽敞,分不清是仪器还是治疗器材的机器围在中央的大桌子周围,桌上放着计算机。

史也拉了一张铁管椅给她,她坐了下来,不经意地看向计算机,发现屏幕上有一张黑白的图像。由美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脾脏。”史也指着计算机屏幕说道。

“皮脏?……喔,原来是脾脏。成年之后,就不太需要这个器官吧?”

“没这回事,脾脏具有造血功能和免疫功能,只是即使切除,也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的影响。”

“是喔,所以这个脾脏怎么了?”

“脾脏肥大,才三岁,就这么大。”

由美再度看着屏幕。即使听史也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脾脏的正常大小,所以无法回答任何话。

“你应该没听过NPC的病名吧?”

“NPC?”由美跟着念了一遍,才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正确的病名是尼曼匹克症C型,那是劣性遗传导致的遗传性疾病。病童之前在心智方面和运动功能就有发育迟缓的现象,因为发烧和呕吐,发现脾脏肥大,但一开始查不出原因,但在经过多项检查后,确认是NPC病,通常应该在细胞内分解的老废物,也就是胆固醇无法分解,导致不断累积,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怎么样……胆固醇不断累积,虽然是小孩子,但也会得成人病之类的?”史也轻轻摇了摇头。

“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胆固醇累积,只要用治疗的方法减少胆固醇就好,更严重的问题是,无法正常产生、也因此欠缺胆固醇分解而生成的物质,结果就会造成神经症状越来越严重,无法活动、无法说话、无法看东西,也无法饮食。通常在幼年时发病,很少有人可以活过二十岁。”

“……有办法治疗吗?”

“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目前日本的确诊病例有二十人,我们大学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治疗经验。科学真的很无力,进步太缓慢了,所以根本没时间浪费在一些无聊的事上。”史也关掉了屏幕。

听到最后一句话,由美终于知道哥哥为什么对自己说病人的事。他果然知道自己今天造访的目的,所以才特别叮嘱,自己没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上。

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啊。由美也很想这么说。

昨天晚上,她传简讯给史也,说有重要的事想和他谈一谈,可不可以见面?而且还补充了一句。希望别告诉花惠。

史也立刻回复说,你明天晚上七点左右来医院的大厅。他没有约在咖啡店之类的地方,也许已经察觉由美要说的事,不方便给别人听到。

“所以,”史也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你找我有什么事?”由美坐直身体,面对着哥哥。

“之前我去见了妈妈,因为她说有重要的事找我。”

“妈妈身体还好吗?”

“嗯……身体方面好像没有异状。”

她特别强调了“身体方面”这几个字。

“那很好啊。”史也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呢?”由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她要我来说服你和花惠离婚。”

史也冷笑了一声,不屑地撇着嘴角。

“果然是这件事,你接了一桩苦差事。”

“既然你这么觉得,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应该说——”由美注视着哥哥黝黑的脸庞问:“你从来没考虑过吗?”

“没有,”史也冷冷地说:“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

“因为,”由美巡视室内后,将视线回到哥哥脸上,“大学或是医院方面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说什么?”

“就是命案的事啊。”

史也抱起双臂,微微耸了耸肩。

“老婆的父亲杀了人,居然还可以这么若无其事之类的吗?”

“应该不至于有人说这么过分的话……”

“有人在背后说这些话。”史也一派轻松地说。

由美张大了眼睛,“大家果然都知道了。”

“刑警来过大学几次,也向我周围的人了解了情况。虽然刑警没有提是哪一起事件,但想要查的话并不难。在木场发生的那起杀人案的凶手姓町村,我老婆婚前也姓町村,对喜欢上网,又整天闲着无聊的人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八卦题材。可能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传遍整个医学院了吧。”

“原来有这种事,那你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开除我,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小儿科当医生。”

“但大家不是都在背后议论纷纷吗?妈妈担心你以后在大学或是医院的处境会很为难。”

“不必她操心,你转告她,叫她这外行人闭嘴。”

“那家里呢?邻居怎么样?会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你们?”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遇见邻居,所以不清楚,花惠也没有对我说什么。但刑警应该也去向邻居打听了,所以不可能不知道。”史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由美用力深呼吸后说:“哥哥,我再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为我们设想?有没有为我和妈妈考虑过?”史也皱起了眉头,用指尖抓了抓眉间,“有造成你们的困扰吗?”

“并没有造成我的困扰,虽然刑警来找过我,但好像并没有找我的朋友。但妈妈就不一样了,亲戚都责备、攻击她,说要赶快让你们离婚,他们还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对我的将来造成负面影响。但仔细想一想的确有道理,哥哥的岳父是杀人凶手——这个消息足以让对方打消向我求婚的念头。”史也叹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用食指敲着桌面好几次,似乎表达了他内心的焦虑。

“那要不要断绝关系?”

“啊?什么意思?谁和谁断绝关系?”

“我无意和花惠离婚,如果这样会造成你们的困扰,那只有和你们断绝关系了。”

“哥哥,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无论别人说什么,你只要说,我早就和那种哥哥断绝关系了,不就解决了吗?”史也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我不想让这件事占用我太多时间。”

“我再问你一件事,听说律师费是你出的,真的吗?”

“对啊。”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你问这个问题的理由。我岳父成为被告,当然要雇用律师啊。”史也瞪着由美,似乎在威胁她,不允许她反驳。

由美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打扰了。”

和刚才进来时一样,史也为她打开拉门,来到走廊上后,史也开了口,“也让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没问小翔的事?”由美愣了一下,惊讶地问:“小翔的什么事?”

“那些亲戚不是很担心你的将来吗?那小翔呢?他们不担心吗?你呢?你有没有担心?”

“这……”由美舔着嘴唇,思考着该怎么说,“当然担心啊,但我觉得这是你要考虑的事。因为小翔是你儿子啊。”

“当然啊。”

“那你就好好为他考虑。”由美说完,迈开了步伐。

史也送她到电扶梯前,临别时,由美向他道歉:“对不起,打扰你的工作。”

“我才要对不起,增加了你的困扰。”

听到史也这句话,由美惊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向自己敞开胸怀。

“工作不要太累,把身体搞坏了。俗话说,医生最不懂养生。”

“好,我会注意。”

史也点了点头,嘴角露出笑容。由美看到他的笑容后,搭上电扶梯时想,哥哥应该也很痛苦。

由美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父亲在当地经营一家食品公司,家中的经济状况不错。家庭成员有父母、祖母、比她大五岁的史也,还有浅棕色的柴犬,史也考上了东京庆明大学医学院,所以最先离家。这是仁科家天大的喜事,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后,父亲邀下属到家里,在庭院里举办了烤肉派对。父亲不停地吹嘘,史也怒气冲冲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走出房间一步。

接着,祖母离开了那个家。有一天,她倒在庭院,然后在医院离开了人世,死于心脏衰竭。祖母去世后,她疼爱的柴犬也开始病恹恹的,不吃饲料,动作也开始迟钝。请兽医诊察后,兽医只说牠老了。不久之后,牠就跟着祖母离开了人世。

由美和哥哥一样,在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后离家,只不过她考取的学校完全无法和庆明大学医学院相提并论,父亲识破了她,对她说:“你去东京只是因为想在大城市好好玩一场吧。”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蜘蛛膜下腔出血突然撒手归去。那时候他刚把公司交给后进,想要好好享受余生。

曾经热闹的家如今只剩下母亲妙子一个人,六十出头的妙子身体健康,还依然健谈。父亲在世时,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打电话给由美,东家长,西家短地抱怨数落一番,又追根究柢打听由美的交友关系,父亲死后,这种情况更严重了。

最让由美感到忧郁的,就是妙子整天说史也的妻子,也就是花惠的坏话。说她脑筋不好,家教不好,不会做家事,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可说是很不起眼——妙子批评时毫不留情。最后总会加上这句话:“真搞不懂,史也怎么会在那种笨女人身上晕船?”在这个问题上,妙子不允许别人反驳,否则等于在火上浇油。有一次,由美忍不住说:“有什么关系嘛,只要哥哥喜欢就好。”

没想到妙子反唇相讥:“我是因为不忍心眼看着他越来越不幸,你真是无情。”然后喋喋不休地数落了她很久。

那次之后,无论母亲说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只说:“是啊,是啊。”

史也和花惠五年前结婚。既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举办婚宴,只是某一天突然去登记结婚。由美接到妙子的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妙子在电话中怒气冲冲地问:“他说他们登记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久之后,史也就带着花惠回家,一看到媳妇,父母立刻察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花惠怀孕已经八个月了。

他们原本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对方怀孕了,很有责任感的史也决定娶她——父母只能这么解释。听说这件事后,由美也这么以为。

妙子认定花惠是迷惑儿子的坏女人,第一印象就很差。

由美并不是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虽然平时很少来往,但参加丧事时会见到花惠,每次都忍不住纳闷,哥哥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只是这种感觉不像妙子那么强烈而已。花惠不太机灵,也很粗心大意,无论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每次看着她的举手投足,都忍不住心浮气躁。

但是,她的个性很不错。温柔婉约,待人也很亲切,最重要的是,可以感受到她很爱史也。凡事都以史也为优先,几乎放弃了自我。也许史也认为自己是研究人员,需要这种类型的妻子。

由美很清楚,妙子对花惠的不满不光在于她本身。妙子经常说花惠“没家教”,也是因为她父亲的关系。

由美对花惠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史也绝口不提花惠的事,只知道她似乎没有家人,所以一直隐约觉得花惠是举目无亲的孤儿。

没想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父亲还住在老家富山县。在由美的父亲去世半年后,妙子在电话中告诉了由美这件事。

“我太惊讶了,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把花惠的父亲接去他家同住。我一开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妙子说,町公所为了节省低收入户补助的开支,调查了低收入者的家属,发现其中一名低收入者的女儿在东京嫁给一位医生。那个女儿当然就是花惠。

“什么意思?哥哥要照顾他吗?又不是亲生父亲,根本没有照顾他的义务啊。”

“我也这么说,但他说,已经决定了。他很顽固,根本不听我的话。”母亲在电话中叹着气。

不久之后,史也把花惠的父亲介绍给妙子认识。用妙子的话来说,那个叫町村作造的人是“像鱼干一样的老头子”。

“那个人不苟言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话也回答不清楚,总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没品。我终于知道了,正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才会这么没家教。”最后一句话是在数落花惠。

妙子还心灰意冷地补充说:“有那个老头子在,我以后更不能去史也家了。”

妙子的不满稍微消除了一些,因为最后史也并没有和他的岳父同住。虽然请他来到东京,但另外为他租了公寓,并没有生活在一起。由美不知道详细情况,听说是花惠不愿意同住。

“花惠好像一直很讨厌她父亲。”妙子在电话中说这句话时有点得意。

由美没有见过町村作造,也不知道史也资助他多少。虽然是哥哥,但终究是别人家的事。由美有由美自己的生活。她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汽车公司上班,在东京总公司负责专利业务,忙得根本没时间交男朋友,所以她觉得只要哥哥满意,旁人无可置喙。

但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不愿意相信。虽然一如往常地是妙子告诉她这件事,但妙子在电话中哭了起来。

妙子在电话中说,町村作造杀了人。

“好像是真的,刚才史也打电话给我,说他岳父去警局自首了。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先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怎么回事?他杀了谁?”

“这也不知道啊,史也说,他也不太清楚。到底该怎么办?竟然有亲戚是杀人凶手……早知道就应该不理那种老头子啊。”妙子在电话那一头哭喊着。

不久之后,由美从网络的报导中得知了关于事件的详细情况。地点位在江东区木场的路上,住在附近的四十岁女人遭到杀害,皮包被人抢走,内有被害人的皮夹。凶手用刀威胁被害女子,想要抢夺财物,但因为女子想要逃走,所以就从背后刺杀——报导中说,町村作造如此供称。

简直就是不经大脑思考的犯罪行为。如果和自己无关,她一定会带着冷笑看这篇报导,很可惜,这次的事件并非和自己无关。由于对从未见过面的町村作造产生了强烈的憎恨,觉得妙子说的完全正确,早知道就应该不管他的死活。

案发后一个星期左右,一个男人来公司找她。那个男人对柜台说,他姓佐山,是仁科史也的朋友。由美接到柜台的电话后,就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的预感完全正确,在会客室见了面的那个人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体格很壮硕,即使在笑的时候,眼神仍然很锐利。

佐山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很愚蠢,觉得他丧心病狂。”由美斩钉截铁地说。

“有没有觉得难以置信,或是觉得他——町村作造不太会做这种事?”由美摇了摇头。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

“是吗?”佐山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最后一次和你哥哥,还有他的家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我父亲去世满两周年的忌辰……应该是五个月前。”

“当时你哥哥和嫂嫂有没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由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任何事都无妨,比方说,他们好像在吵架,或是好像在烦恼之类的。”

“不知道。”由美偏着头,觉得刑警都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因为很少说话,所以不太清楚。”

“那么,”佐山拿出一张相片,“最后请问一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相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很好强的短发女人,年纪大约不到四十岁,长得很漂亮。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就实话实说了。

“你有没有听过滨冈小夜子这个名字?”

“滨冈小夜子……”说出这个名字后,由美立刻猜到了,“该不会是那名被害女子?”佐山没有回答,又继续问她:“在案发之前,你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不是刚好在路上遇到她,所以就行凶吗?难道不是吗?”佐山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了声:“谢谢你的协助。”把相片放进了皮包。

由美事后才知道,那天有其他刑警去了妙子家,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刑警是不是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由美随口说道。

“有什么关系?”

“就是老头子和被害人之间啊,否则应该不会问那些问题吧?”

“为什么?老头子不是为了钱财行凶吗?根本没有挑选对象吧?”

“是啊……”

母女讨论了半天,也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之后,由美完全不知道办案是否有进展,佐山也没有再来找她。

正如她对史也所说的,不久之前,妙子打电话找她,说有话想要当面和她说,叫她回富士宫一趟。

听到妙子说,要她去说服史也和花惠离婚时,她几乎说不出话。忍不住对妙子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你觉得他会听我的劝说吗?”妙子拿着茶杯,皱着眉头说。

应该不可能。由美心想,但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说服哥哥。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样,你试着劝劝他。史也只有对你特别好,拜托了。”看到母亲合掌拜托,由美无法拒绝,只能很不甘愿地答应试试。

“其实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我就觉得应该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妙子突然压低嗓门说。

“想办法处理?”

“就是花惠的事啊,我一直觉得应该劝他离婚。”

“为什么?因为她不聪明,而且家教不好吗?”妙子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手。

“不是啦,我是觉得小翔有问题。”

“喔。”由美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

“你不觉得有问题吗?上次你爸去世满两周年的忌辰时,你也看到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是啊……”由美的语气很沉重,“的确不像哥哥。”

“对吧?亲戚也都这么说,一点都不像。”

“但哥哥坚称是他的儿子,既然这样,外人就没资格说三道四。”

“史也被骗了,我猜想花惠除了史也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朋友,就是脚踏两条船,但以结婚对象来说,史也的条件更好,所以她才嫁给史也,没想到孩子出生之后,发现是另一个男人的。一定就是这样,花惠可能在生孩子之前就知道了,因为女人心里最清楚了。真是的,史也顽固得要死,心却很软。”虽然没有证据,但妙子语气很坚定,由美也猜想八成是这么一回事。不光是史也,仁科家所有人的长相都属于典型的日本人,轮廓不深,眼鼻也都很小,但小翔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睛也很大,而且眼睛也和史也不一样,是双眼皮。无论怎么看,都完全找不到任何像史也的地方。

妙子建议去做DNA鉴定。

“只要去鉴定一下,就一翻两瞪眼了。如果知道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史也就会改变想法吧。”

“要怎么做?你觉得哥哥会答应吗?”

“要瞒着他做啊,等结果出炉后再告诉他。”

“不行不行。”由美摇着手,“如果这么做,哥哥一定会大发雷霆,况且,亲子鉴定好像要当事人同意,即使可以瞒着当事人,打官司时,应该也不能当作证据。”

“是吗?那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史也。”

“我有言在先,这件事别找我喔。光是叫我劝他离婚,我就已经够头痛了,才不敢说什么叫小翔去做亲子鉴定这种事。”妙子听了由美的话,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像烦恼得头都痛了。

“真伤脑筋,你是我唯一可以拜托的人。啊啊,史也又要照顾杀人凶手的岳父,又要养别人的孩子,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由美走出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走去车站的路上,想起了母亲的叹息。妙子认定史也是受骗上当,但果真如此吗?

她回想起刚才和哥哥之间的对话。

他显然知道周围人都在怀疑他和小翔之间的父子关系,却刻意避免别人触及这个问题。

由美猜想,也许哥哥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