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悬挂在小石屋的上方。这天晚上很冷,冷得仿佛连声音都变得凛冽了,而嘴里呼出的白气,就悬浮在带着清辉的空气中。瘟疫庄的院子里面,黑色建筑物旁边的那口井中,映出了月亮的森森倒影;那块扁平的倒影,仿佛镌刻于此,而歪曲的树的影子,则横逸在我们的路上。
石屋的门大敞开着,一张脸正从那里向外看着我们。那是一张苍白而固执的脸孔,虽然看上去,它还只眨了一只眼睛。
就在我手边,哈利迪憋住了一声大叫,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费瑟顿少校喃喃自语,激动地说着什么。有一秒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动弹。
远远的,市政厅的钟声闷声敲响了十一下。这屋子的门和窗子里面,都闪出了红色的火光。而在火炉前方,什么东西正高高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它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肩膀上方的那张青面上,有一抹愚蠢的假笑;一撮萎靡不振的胡子,一只眉毛在圆圆的眼镜上方抬起来。看起来它的前额上面,还残存着几滴汗珠。
我敢发誓:我看见那东西龇牙咧嘴地在笑……
这不是突然间奔向我们的一个噩梦。它如同夜晚和月亮那般的真实,我们穿过瘟疫庄里面,散发着回声的那段走廊,走过黑漆漆的庭院里荒凉的树木,然后就遇见了它。
“那个……”哈利迪指着它,大声说道,“那该死的玩意儿——或者是像那个玩意儿之类的东西……那天晚上,我自己赶来这里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这个鬼东西……”
屋子里面的壁炉前面,一块巨大的阴影动了起来。有人向外面望着,还跟我们打了招呼,同时遮住了一点身后,那个白脸的东西。
“很好!……”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猜就是这个,你知道,就在今天早上,你来说过以后,我就猜到了。所以,我才用了詹姆斯的面具,来制作我的人偶。这个是我们做实验要用到的人偶……进来,进来吧!……”他不耐烦地加了一句,“这地方被画得到处都是。”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庞大的身躯,被塞在毛领外套,和有年头的大礼帽里面,这只是增强了室内的邪恶气氛。壁炉里面生着大火,那火实在太旺了,轰隆隆地从黑色的烟囱直奔出去。
壁炉前面摆好了一张桌子,和五把厨房用的椅子,但只有一把有完整的椅背。一只真人大小的人偶,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面,它的侧面靠在桌子上,以维持平衡。人偶用帆布制成,里面填着沙子。它套着旧大衣和裤子,竟然很是合身;它的头上有一顶俏皮的毡帽,下面应该是脸的部位,放好了一张画好的面具,整只人偶给人的感觉,是既滑稽又恐怖,袖子上面缝着的两只白色棉质手套,摆出仿佛双手合十的祈祷动作,这无疑又增强了那样的效果……
“很棒吧,是不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问道,脸上带着崇拜而满意的表情。他的手指正放在一页书上,椅子已经被拉到了桌子对面的位子。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做过全伦敦最好的十一月五日盖伊人偶。可惜没有时间再精雕细琢了,该死的,这家伙可重了,简直跟一个成年人一样重。”
“我哥哥詹姆斯……”哈利迪说道,他用手抹着前额,故意想要笑出声来,“我说,你是追求现实的,对吧?……你打算对它做什么呢?”
“当然是杀了它!……”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突然说道,“攮子就放在桌子上。”
人偶合着手,坐在火炉对面,我把眼神从他那膨胀的眼球、圆圆的眼镜,还有胡子下面,兔子一般的笑容上面移开。桌子上面,一支蜡烛插在黄铜的烛台上,自个儿跳跃地燃烧着,就像那天晚上的情况一样;此外,桌上还放着几张纸和一支钢笔;当然还有——已经被炉火,从上到下都熏黑了的——那一把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
“该死,亨利。”费瑟顿少校清了清喉咙,说道。
费瑟顿少校今天晚上,穿着普通的粗糙的花呢外套,戴了一顶圆顶宽边礼帽,看上去很是奇怪;没那么花里胡哨了,他这个样子,更像是一个易怒的、有哮喘的老头儿,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脸红。他咳嗽了两声。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得说,这真是他妈的幼稚。”费瑟顿少校暴躁地活蹦乱跳着,手脚胡乱踢打,边喊边恼,“人偶和什么……呃?听着:我愿意帮忙做的,只不过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你不用刻意躲开,地板上的那些血迹,”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看着他说,“墙壁上的也不用。因为它们都干了。”
我们集体朝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却又都回过头来,看着这具假笑着的人偶,它才是这里最邪恶的东西。火炉里的热气猛烈地扑出来,火苗在红色的墙上,留下了舞动着的影子……
“谁去把门闩插上。”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突然大声说。
“老天爷,这是干什么?”哈利迪问道。
“谁去把门闩插上!……”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又重复了一遍,带着慵懒的坚持,“你去,肯。一定要确保把门闩上了。哦,你还没注意到,那门已经被修好了吧?……是的,那是我手下的一个小伙子,在今天下午修好的。笨拙的手艺,不过总还能用。快去。”
门闩因为那晚被扭断过,所以,比以前更加难用了。我来到大门前,把门扇拉过来关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门闩插回到原来位置。铁质的把手本来被竖起来了,我使劲把它拉了下来,用拳头狠狠地捶了好几下,好让它穿过大门,固定下来。
“现在,”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激动地大声说,“‘现在’,就像故事里的鬼魂看到的那样,‘今天晚上,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每个人都被惊得跳了起来,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站在火炉旁边,帽子已经落到了脑后。火光反射在他的眼镜片上,可他脸上的肌肉却丝毫未动。他紧闭的嘴角微微下垂,而他的小眼睛,在我们的身上移来移去。
“现在,关于你们的座位。比尔·费瑟顿先生,我希望你坐在火炉的左手边,把椅子拉山来,离它稍微远一点……对,就是这样。该死,不要管你的裤子了,快照我说的话去做!……你坐下一个位子,肯……离比尔大约四英尺远。这样,下一个是假人,坐在桌子旁边,不过我们把它转过身来,让它坐得和我们一样的方向,面对着火炉。至于桌子的另一边嘛——你过来,哈利迪。我来完成这个半圆,好了。”
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哈利迪的那边,不过,放的更靠近烟囱了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完整地看到,我们形成的那条线。
“嗯,好了,我们来看一看。完全是和前天晚上一样的情形,只有一个例外……”H·M·在口袋里乱翻了一阵,掏出一个色彩鲜艳的、俗气的盒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随手一把扔进了火里。
“喂!……”费瑟顿少校大吼道,“我说……!”
先是一阵火星,绿色的火光接着蹿了出来。之后,在厚重的烟雾中,一股极其浓烈的、难闻的气味慢慢地溢了出来,并逐渐爬满了整块地板。它的气味似乎钻进了我的毎一个毛孔中。
“非这样做不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这可不是我的创意,是凶手设计的,”
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对我们这一排人眨了眨眼睛。
没有人发出声音来,我越过自己右边的肩头,仔细看向人偶,它眼睛看着火炉,头上的黑帽子滑稽地倾斜下来,盖住了应该是耳朵的地方;我忽然有了一种恐怖的幻想:万一这该死的家伙活过来,那又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越过人偶,看到了哈利迪,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茫然若失了。桌子上的蜡烛就在他和人偶之间燃烧着,随着上升的气味来回跳动着。这件事的荒谬可笑,使得它越来越接近糟糕的边缘了。
“现在,我们都很温暖、舒服地被锁在这里了!……”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道,他的声音在小小的石屋里,引起了回声,“我就要告诉你们,前天晚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利迪擦了一根火柴点烟,但是,他折断了火柴头,却也没有再试着划另一根。
“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懒洋洋地继续说道,“你们现在,就处在当时你们所坐的位置上。请你们现在回想一下,当时,你们每一个人都坐在哪儿。不过,我们先把达沃斯先生挑出来;人偶就扮演他,然后……”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从口袋里掏出手表,弯下身子,把它放在桌子的这一边——“在今天晚上,我所等待的某个人到达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可以消磨……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一部分,有关达沃斯所做的事情;昨天我对肯和少校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又告诉了哈利迪和拉蒂默小姐。我跟你们说了,有关达沃斯有同伙的事情,还有他们的计划……
“我们还是从达沃斯谋杀那只猫开始说起;我就是从那里,开始坐下来思考的。”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叹息着说。
“我不是要存心打扰你,爵士!……”哈利迪说,“不过,今天晚上你在等谁?”
“警察。”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坚定地说道。
倬顿片刻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斗,又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明确了达沃斯用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杀掉了那只猫,他在它的喉咙上扎了一个洞,然后划开了猫的皮毛,很好;这样他就得到了,可以在这里洒得到处都是的血液,他自己身上也溅上了一些——不过,在穿上了外套,戴上了手套之后,如果他不去见什么人,只是让费瑟顿少校和小拉蒂默把他匆匆带出去,然后立刻锁住里面的门的话,那些血迹在黑暗中,也不会被注意到。真正的问题在于:他对攮子做了什么?呃?……
“他只有可能做两件事:其一,他可能把它带在身上;或者,其二,他把它交给了他的同伙。
“先考虑第一种可能性,孩子们。如果他把它交给同伙,那就意味着他的同伙,不是小拉蒂默就是比尔·费瑟顿……”
说到这里,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慢腾腾地抬起了眼睑,好像在期待着反对意见。
可是,没有人说话。我们时以听见桌子上面,手表指针滴答作响的声音。
“因为只有这两个人和他在一起,他只有可能把攮子交给他们。好了,他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其实是不合情理的。他为什么要把攮子交给同伙呢?只是为了把它带进主屋,然后再带出来?——同时,交接的时候,被在场的另一个不在这个设计里的人,看到的几率很大,而带着染血的攮子在前室晃荡,也很容易被人看见,那个风险更大……不,不,达沃斯肯定把它带进石屋了。这就是理由。
“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我相信:他是把攮子带进石屋里去了;不过,那件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说,现在,我先把明显的原因告诉你们……”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鼓掌说,“好了,开始讨论吧,谁先来!”
H·M·忽然用锐利的眼神,望着我们,又加了一句:“你们都得出了什么结论?”
哈利迪从之前,茫然盯着手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可是,关于,”他说,“关于碰到马里恩后颈的攮子,又怎么解释呢?”
“嗯,这样好多了。一点也没错……怎么回事呢?孩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大家伙儿,故意问道,“这明显的矛盾之处,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当时,有人在黑暗中徘徊,那人是不是拿着另一把攮子呢?……如果有人拿着,那重点就是:他或者她肯定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拿着它——一种很不自然的方式。可是,天底下没有人会这么拿着一把攮子。”H·M·两眼圆睁,注视着众人,言语凝重地强调,“注意,马里恩小姑娘不是被刀锋碰到的,而是被把攮子的手和刀柄,所以,那个人肯定是握着攮子手柄以下的部分,靠近刀锋的地方……孩子,平常你会用这种方式,去拿什么东西?这东西的形状和匕首很像,所以,一个想着匕首刀的人,在黑暗中会把它认错……?”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十字架。”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拍手笑着说。
“那么,特德·拉蒂默……”一阵如平地惊雷般的停顿过后,我问道,“特德·拉蒂默……?”
“就像我说的,我坐在那里思考。而关于特德·拉蒂默的心理问题,我当时想了许多,不管是在我们听说,他手里拿着十字架,回家之前还是之后……”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叹息一声,环顾了众人一圈,向各位听众娓娓道来。
“你知道,那个几近崩溃的小伙子,要对你们隐瞒十字架这件事,可要比隐瞒一桩犯罪便捷、也可信的多了。他可能真心地认为,如果你们发现他,竟然是一个灵魂学的笃信者,竟然因为敬畏或者惧怕,而带着一个十字架在身上,他会感到羞愧难当;所以,他宁愿闭口不提这件事……这就是当今,这些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人身上的问题。”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哼了一声,不满地轻轻摇着头,“他们嘲笑伟大的事物——譬如基督教会,但他们相信占星术。他们不相信神职人员口中的天堂,但他们却相信某些更不靠谱的论断,比如透过电光标志,可以预示未来。他们认为太相信上帝,是一件很过时的行为,现在早就不流行了,但是,他们却愿意承认,地面上那些死去的灵魂:因为后者能够为那些所谓‘科学的胡言乱语’所支持。
“不管这些……关键是,特德·拉蒂默狂热地相信达沃斯将要驱逐的那些尘世的鬼魂,他把自己沉浸入了一种入迷和兴奋的状态之中。他相信:这幢房子确实被死人的力量占据着,他想要走出去,到他们中间——去面对他们,看见他们!……”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顿足恨恨地说,他啐了一口,继续发言,“可是,他却被禁止移动,你们明白吗:他觉得他应该走出那个‘安全的’房间,走到充满鬼魂的迷雾中去……然而,我的孩子,当特德·拉蒂默站起来,偷偷溜出你们圈子的时候,他手里却拿着,对抗邪恶灵魂的传统武器——也就是十字架。”
费瑟顿少校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说,他就是那个罪犯的同伙?他是走出屋子去的那个人?”
“老兄,十字架的理论,听上去不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吗?……”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笑着说,“是的,他走出去了。但是,他是那个被你们听到,走出去的一个人。”
“什么,有两个人?……”哈利迪贸然地说,“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出去了?”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弯下身子,拿起了他的手表。有东西正在移动,有些力量正在随着滴答声,快速地聚拢而来……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平静地说,“因为他看到,或者听到、或者注意到了某些——甚至让他都怀疑:达沃斯并不是被鬼魂所杀的事情……否则,你们能够解释,在此之后,他那些不顾后果的举动吗,孩子?……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对你们髙喊着信仰。”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轻轻摇了摇头,很无奈地感慨着说,“当马斯特斯扯出达沃斯降灵室里的那些电线,将詹姆斯的幻象开膛破肚的时候,本宁女士会是什么感觉?……特德依然相信达沃斯,可他又不能够了。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是什么情况,明白吗?……他总是认为:真相大过达沃斯本身,最好让大家都相信,达沃斯确实是被幽灵杀死的,如果这样,就能够在全世界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证明真理的存在!……不是有人告诉我们说,他一直在不停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地说,要把真相带到全世界面前,而一个人的生命与此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感叹一声,轻轻拍了一下手,“他是不是歇斯底里地,在坚持这种说法?老天爷,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哈利迪突然咳嗽着说,“特德看到或者听到、或者注意到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缓缓地站了起来,他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被炉火照亮的小房间。
“你想让我演示给你看吗?”他问,“差不多到时间了。”
炉火的热气把室内熏烤得很闷热,让人荤昏欲睡。那阵气味,炉火与蜡烛的光影,让人偶的脸上,显露出讥讽的表情,就好像在那些帆布和沙子的背后,罗杰·达沃斯正在他死去的这个闹鬼的地方,倾听着我们的聊天。
“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突然吩咐我说,“把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从桌子上面拿过来。你有手帕吗?很好。你想起来没有,达沃斯被发现的时候,他身子下面有一块手帕……”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指着他订做的那个木偶,对我喊道,“现在,你用那个攮子,在人偶身上,重重地划三下,用力地把布划破:对,就是左臂、屁股蛋子和大腿根上,各来那么一下。继续!……”
那玩意儿至少有十四英石重。我按照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指示做的时候,它根本动都没动,除了撞得桌子晃了两下。那顶滑稽的帽子下面,它的脸往旁边滑了一点,就好像人偶在往下看。沙子涌出来,弄得我满手都是。
“现在,再把它的衣服划开一点,但不要戳帆布了……就这样——随便哪里都行——多划几道。好!……”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地面吩咐我,“现在你已经完成达沃斯在自己身上所做的事了。用手帕把你的指纹,从刀柄上擦掉,再把手帕丢到地板上……”
哈利迪非常平静地说:“有人正从房子外面走过去。”
“把攮子放回桌子上面去,肯。好,现在我要你们所有人都看着炉火。不要看我;保持你们的眼睛直视前方,因为凶手就要来了……”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幽秘的口吻,对所有人警告着。
“现在没有血迹,来分散你们的注意力,只有一点沙子。你们要知道这一点,这桩精巧的犯罪,完全依赖于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是长成这样的:现在让你们的思维做好准备,想象达沃斯所做的——一屋子假冒的猫血,衣服都划破了。炉火非常旺盛,里面还有很浓重的气味,所以鼻子基本已经失灵了……”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诡异莫测的声调,幽森地说着,一只手指着火炉,“现在,请你们继续看着炉火;不要看我,也不要看着彼此,更不要去看人偶;请你们只看着炉火,看着它的火焰……马上,马上你们就能够,自己解决这个离奇的谜题了……”
突然,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或邻近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嘎吱声,和一些沉闷的摩擦声。我总是记挂着那个人偶,因为它离我太近了,一伸手就能够碰到;它让我总是觉得:自己就站在断头台旁边。炉火噼噼啪啪地响着;但你听得最清楚的,还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手表那稳定、锐利的跳动声。
摩擦声越来越响了……
“老天爷,我受不了了!……”费瑟顿少校粗着嗓子说。
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球突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就好像刚经历过一阵争吵。
“我告诉你,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拍起手来,声音大而尖锐;他究竟拍了多少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在同时,人偶从它的椅子上站起来,碰倒了桌子上的蜡烛。它犹豫着,摇摇晃晃地,然后脸向下,朝前倒过去……
一块帆布“啪!”地掉了下来,那顶滑稽的黑帽子,几乎全都滑入了火里。空气中传来金属相碰的声音,好像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就在它旁边落到了地板上。
“我的老天爷哟……!”哈利迪大声叫道。他站了起来,用疯狂的眼神着着,这个被火光照亮的房间,我们剩下的几个人,也做着差不多的动作。
但是,没有人移动;没有人去碰一下那个人偶;并且,除了我们之外,房间里没有别人。
当我再次坐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膝在发抖。我用一只袖子挡住了眼睛,还把一只脚往回缩了一点;因为人偶就躺在前方,地板上铺满了从它背后,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沙子。人偶的背上有几处伤口:一处穿过了肩胛骨,一处在肩头上,一处在脊椎旁边,还有一处,就在左肩胛骨的下方,应该正好刺穿了帆布的心脏。
“镇静点,孩子们!……”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沉静、轻松、缓慢的声音说道。他抓住了哈利迪的启膀。
“自己好好看一看吧!……现在,这样你就能够发现了……没有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认真地检査这只人偶,假装你不知道,达沃斯要做什么;假装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路易斯·普萊格和他的攮子的话;假装你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将要发生什么的暗示……”
哈利迪颤抖着往前走,然后弯下身子。
“怎么样?”他问。
“看吧,比方说,”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道,“要了他的小命的那一个洞,穿过心脏的那一个。把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拿起来,把它放到那个洞里……刚刚好能放进去,对不对?非常非常符合。为什么会符合?”
“为什么……!”哈利迪大声喊道。
“因为那个洞是圆的,孩子;那个洞就是圆的、而攮子恰好是一样的尺寸……”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得意地宣称,“但是,假如你从未见过任何攮子,脑海中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关于攮子的暗示,你会说它像什么?……回答我,谁?……就是肯了!……”
“它看上去,”我说,“就像是个弹孔。”
“但是,上帝,那个人不是被枪打死的吧?”哈利迪喊道,“如果是的话,在伤口里应该能找到子弾,但法医什么都没找到。”
“它是一颗非常特别的子弹,我亲爱的笨蛋!……”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轻轻地笑着说,“实际上,它是用岩盐做的……在血液的温度下,只要花上四到六分钟的时间——我的笨蛋啊——其实它就能够溶解了;对于一具已经冷却了的尸体来说,花的时间可能要长一点。然而,当这具尸体躺在全英格兰最热的炉子前面,后背就暴露在炉火之下的时候……我的孩子,这一点也不新鲜。一段时间以前,法国的警方就在用它们了;它们能抗感染,用在窃贼身上的时候,没有取出子弹的危险,因为它们会自动溶解。但是,如果对准心脏射击,这颗子弹的威力,就跟铅弹一模一样。”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转过身来,举起了一只手臂。
“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是不是本来就和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子弹的口径一致?……妈的!该死,我不知道。但是,达沃斯把它磨成了同样的尺寸——简直一毫米也不差。”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咆哮着怒吼,“达沃斯自己制作了一堆岩盐子弹,笨蛋!……就在他自已的车床上。材料是他从那些岩盐的‘雕塑’艺术品上取下来的,这些事情,特德·拉蒂默曾经非常、非常不经意地,对马斯特斯和肯提起过。在车床上留有盐的痕迹。子弹射出的时候没有声音,它或者是从气手枪里——妈的,如果是我,我就会去选择它——或者是从装了消音器的自动手枪里发出的。”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大声解释道,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阿嚏”一声,狠狠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接着说,“考虑到在这么小的一个屋子里面,烧了这么浓重的气味,我猜测用的是自动手枪,它带出的烟尘,可能会被闻出来……
“最后,它可能是通过一个大钥匙孔,发射进来的;但是,事实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的枪口,刚好对得上坏绕着屋子的四个窗户上的栅栏间隙。有人可能告诉你们了,窗户就在屋顶下方。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够够爬到屋顶上……”
从外面的庭院里传来喊声,跟着是一声尖叫。马斯特斯的声音呼喊着:“小心!……”紧接着,就在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一把推开桌子,冲向门口的当口儿,沉重的枪声响了两下。
“这就是达沃斯的计划!……”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不耐烦地说道,“但是,在这个小玩笑里开枪的人,却变成了谋系者。把门打开吧,肯。我想凶手已经逃脱了……”
我把门闩扳回去,把门板推上去,再把门拉开。庭院里充满了噩梦般的探照灯光。什么东西弯着腰,在月光下一个低低的影子,冲着我们的大门跑过来,就在我们踏出门口的时候,又忽然转变了方向。
一束刺眼的灯光和一声巨响,就在我们面前炸开来。透过微弱的粉尘,我们看见马斯特斯——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巨大的灯笼,对那个以之字形绕着庭院,奔跑的身影下着命令。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低沉的声音,在一片喧哗声中升起来:“你这个笨蛋,你有没有搜査一下……”
“关于被捕,”马斯特斯咳嗽着喊回去,“什么也没说……你说过不要的……别迫了,伙计们!包围起来!……现在,凶手逃不出这个庭院了……统统包围起来……”
其他形状的,闪烁的探照灯光,在房子周围交错地亮了起来……
“抓到恶魔了?”有人在黑暗中喊道,“逼到角落里去!……”
“不,”黑暗中,又有一个清晰而单薄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你没有抓到。”
我发誓:这一天,我看见手枪的火光,照亮了一张脸孔,嘴角胜利般地咧开来,就好像那个女人,用她最后的一颗子弹,射进了自己的额头之中。就在路易斯·普莱格之树的旁边,什么东西从墙头上,软绵绵地跌落了下来……
在此之后,庭院里一片寂静,烟火,在月光下惨白——片,人们走近的时候,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把你的灯笼给我。”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沉重的声音,对马斯特斯说。
“先生们,”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高声地说,声音里带着苦涩的语调,“过去看一看吧,那个给了老古董一场噩梦的,最聪明的女魔头。拿着灯笼,哈利迪——不要害怕,我的伙计!……”
明亮的火光,在他的手里颤抖着。它照亮了墙壁下面泥地里,转向一边的、一张苍白的脸,那张嘴还讽刺地半张着……
咍利迪走过去,看了看。
“浑蛋,这个妈子是他妈的什么人?”他问道,“我发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是……”
“噢,是的,你见过,孩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笑着说。
我突然想起来,报纸上曾经刊登出来的一张照片;一张飞速闪过的脸——模糊而不确定,然后,我用自己都很难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是……那是格伦达·达沃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那……那竟然是罗杰·达沃斯的第一任妻子。但你说——不,哈利迪是对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噢,不,不是的,你们见过这个女人。”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重复着说道,然后,他突然提高了噪音:“但是,当她扮作‘约瑟夫’的时候,你们从来也没有认出她来,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