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伦敦城的人都在往家里赶。你能听见皮卡迪利广场上,逐渐提高的蜂鸣器的声音,在红黃色的雾气中,有阴影在慢慢移动着;汽车跟着信号灯急停急起,而它们的喇叭声,带着不耐烦的长音穿越空间。我们可以开着警笛在干草市场脚下,长长的上坡路上穿梭。科克斯普尔街上,四周亮着灯的公共汽车,在我们身边此起彼伏地穿过,喇叭声大作。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探出头去,回给他们一句宽容的脏话,他一向不喜欢公共汽车。他说,当它们勉强转弯的时候,总是被要求提速,所以,他才对它们骂脏话。碰巧在一次等信号灯的时候,他冲着正在滑铁卢广场执勤旳警察,说了一句很严重的话,马斯特斯对此可不髙兴。这是辆警车,他说他不希望人们以为,刑事侦查局的人到处在做这种事情。
但是,当警车一驶上圣詹姆斯街,离开了皮卡迪利广场的拥挤,车子朝北进入了一片安静的住宅区,房舍的窗下都关着,我们也不再说话了。
经过伯克利的时候,我想到费瑟顿少校,正坐在高高的吧台边,对着远处一个曾经和他跳过舞的年轻女郎傻笑;这和满是奇怪的、苦着脸的本宁女士,简直是个鲜明的对比,她徘徊在每一个场景里,那些忧心忡忡的主角身后。
“有事情要发生了!……”这些让人焦虑不安的字句,甚至都很难和不祥而寂静的查尔斯街联系起来。而且还有……
正有人在25号房子门前,用门坏叩门,并旦趁着间隙还在按铃。当我们的车子驶近的时候,叩门者走下了台阶,站到了路灯下面;于是再一次的,我们看到了麦克唐纳警官正等在雨中。
麦克唐纳警官说:“他不愿意出来开门,长官。他肯定以为又是记者,他们跟了他一天了。”
“拉蒂默小姐在哪儿?”汉弗瑞·马斯特斯怒吼道,“怎么回事?……她不愿意过来,还是你礼貌得都不会施压了?”
当马斯特斯探长在面对下属的时候,他的态度的转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我心中暗想道。
“亨利爵士特别来见她的。现在是怎么回事?”马斯特斯不耐烦地吼道。
“她不在家。她出门挨家挨户找特德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对不起,长官……但是,为了见到她本人,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在那之前,我追遍了整个尤斯顿火车站。我等一会儿会跟你详细说。在电话里,我和她的态度都相当好……”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把脖子伸出了车窗,样子就像一只海龟,与此同时,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毁了他的帽子;他正在指指点点,态度并不友好。
听他们解释清楚情况之后,H·M说,“所以呢?……”然后,他吃力地从车里爬出来,笨拙地走上台阶。他咆哮着:“去,快把这天杀的门打开,你!……”这一句吼叫,他使上了他浑身的重量,那声音大得肯定连伯克利广场都听到了。
这一招果然有效,一个苍白的中年男人,立刻打开了房门,之前他已经扭开了电灯。这个中年人紧张地解释说,记者经常扮成执法人员的模样,所以……
“没关系,孩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语气忽然转为麻木和冷淡,“椅子。”
“什么,先生?……”对方惊奇地望着亨利·梅里维尔爵士。
“椅子。你们拿来坐的东西。”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边说边自己动手找,“啊,在这里!……”
里面的走廊高而且狭窄,地板是打过光的硬木,上面铺着两片薄薄的地毯,就像高尔夫球场上的障碍物。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马斯特斯说,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博物馆了。它生硬、一尘不染、没有人气,而稀疏的家具,又给屋里投下了太多的阴影。沿着檐口的微弱灯光,照亮了黑色高背椅子的上方,放置的一尊曲线毕露的白色雕像。
达沃斯很懂得气氛的用处。作为一间用来在做超自然实验之前的准备室,它的效果做到了十足。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在黑色椅子里瘫坐下来、喘着气,而马斯特斯则立刻行动起来。
“亨利爵士,这是麦克唐纳警司。在这个案子里,他是鄙人的属下。我对伯特很有兴趣,他也有野心。现在,告诉亨利爵士……”
“嘿!……”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开口说道,调动了强大的记忆库,“我知道你;当然,我也认识你的父亲——老格罗斯比克。我站在议会这边的时候,他是反对我的,后来是我失败了,谢天谢地。”H·M·两手一拍,轻轻地笑了起来,“你看吧,毎个人我都认识。上一次我看到你,孩子……”
“报告,警司。”马斯特斯简略地说。
“是,长官,”麦克唐纳里新集中精力,回答道,“我从你派我去拉蒂默小姐的家里开始说起,直到我上白厅赴你的约会。
“他们住在海德公园花园的一栋大房子里面。实际上,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但是,自从老拉蒂默司令官过世,他们的母亲回到苏格兰老家居住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那儿了,”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汇报说,“老拉蒂默夫人不太好——她的头脑不是太好,你知道。或许那能够解释特德的奇怪举动,我不清楚。以前我也去过那里,但是很怪,上个礼拜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马里恩那女人。”
马斯特斯警告他,讲话不要跑题,但是,麦克唐纳警司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过去的时候,她相当垂头丧气。她几乎就要骂我,是个皁鄙的间谍了……而且,”麦克唐纳无奈地说,“我承认我是。但她很快就忘记那些了,转而把我当做特德的朋友,向我求助。就像是这样:她立刻就敞开心扉,和你聊了起来,长官,随后,她又接了一个电话……”
“那是谁打来的?”
“电话里声称是特德,但是,她说那不像是他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个‘特德’说,他在尤斯顿火车站,说别担心;他正在跟踪某人,可能明天就会回家。她开始跟他说,警察正在找他,但他立刻就挂了。
“所以,很自然的,她希望我跑去尤斯顿火车站,去找找看,特德·拉蒂默是不是打算坐火车,或是已经坐了。反正找找他的踪迹,然后在他干傻事之前,把他拖回来。那大概是三点二十分左右的事情。为了防止这是个恶作剧,她打算去找他的一些朋友们,从那方面入手找他……”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本来托着下巴,帽子垂到脑后,而他的眼睛半闭着,现在忽然插话了。
“等一下,孩子,耽搁你一分钟。”他突然打断了麦克唐纳的报告,问了一句,“小拉蒂默说过,他要搭火车的话吗?”
“她基本上就是这么想的,亨利先生。你想啊,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随身带了一个包,而且,他又是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
“太快跳到结论了,”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不耐烦地评价说,“真是受人喜欢的运动啊。好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尤斯顿,花了一个小时,仔细梳理那个地方。时间没过去多久,而且,马里恩还给了我一张很好的照片,但是没有结果。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不确定的指认,来自一个站台保安,他认为:特德上了三点四十五分去爱丁堡的快车;但是,我从售票窗口那里,没有得到任何确认,而且,那班车也开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可能是个恶作剧。”
“你给爱丁堡的警察局发电报了吗?”马斯特斯问。
“当然发了,长官。我还发了一份电报给……”
说到这里,麦克唐纳停下来,略微思考了一下。
“发给了哪里?”
“是一份私人电报。特德的母亲就住在爱丁堡。稍等,先生,我很了解特德;我不能想象,他会因为什么事,而专程跑去那里,如果他真的去了那里的话,但是,我想,我最好还是在他莫名其妙地被捕之前警告他,让他回伦敦来……”麦克唐纳警官手舞足蹈地说道,“然后,我又回到拉蒂默家,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麦克唐纳警官的眼神,在暗淡的、满是阴影的大厅里游移。他说:“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仆人听到,特德在对一个声音说话。他们说那声音很高,而且怪腔怪调的,说话的速度很快。他们说,它不是从他的房间,就是从外面的阳台传过来的。”
在那些未加修饰的语句当中,有些东西,给这个冰冷的地方,顿时带来了新的恐惧。麦克唐纳感觉到了,甚至马斯特斯也感觉到了:它让人想到,没有脸庞的模糊的人影。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抱臂坐着,心不在焉地眨着眼睛;可我觉得,他有可能在任意一个瞬间,忽然站了起来。
马斯特斯说:“声音?……什么声音?”
“听不出来,先生……就是那种情形。”麦克唐纳轻轻摇头说,“我第一次到那幢房子的时候,马里恩曾跟我提到过,早晨有仆人听见,房子里有声音,她想叫我査一査看。但是,我把它给抛到脑后了,直到从尤斯顿回来才想起来。当时她外出了,所以,我把仆人们叫到一起,问了他们一些问题。
“你记得,昨天晚上离开我们的时候,特德看上去有一点——嗯,动摇和沮丧。今天早上大约四点半的时候,拉蒂默家的管家——一个名叫萨奇拉马赫的、冷静的家伙,被石头砸上窗户的声音惊醒了。我要说的是,那栋房子远离街道,四周环绕着花园和一栋髙墙。那么,萨奇拉马赫从窗口向外张望(当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听到特德叫他下去,帮他开门;特德说自己把钥匙丢了。
“萨奇拉马赫一打开前门,特德就往前倒在了地板上。他在喃喃自语;萨奇拉马赫说:当看到特德回来的时候,他顿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脏得就像一个打扫烟囱的,身上满是蜡烛油留下的斑点,两眼无神——手里还抓着一个十字架。”
最后一个细节那么奇怪,连麦克唐纳警官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局促不安地,好像在等待评论。结果他真的等到了。
“抓着十字架?……”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重复着说,忽然动了一下,“这可是条新闻,没错。宗教性质的思想转变,不是吗?……”
马斯特斯用平和的声音说:“那男孩是个疯子,先生;就这样。我本该告诉你的……宗教?……正好相反。哼!……”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当我问他,是不是在祈祷的时候,他突然跟我发火,好像我在侮辱他一样。他说:‘我看上去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卫理工会教徒吗?’或是这一类的傻话……”
“继续,伯特,还有什么?”
“就这些了。他告诉萨奇拉马赫说,他走了很远的路回来,等找到出租车的时候,都已经走到牛津街了。他说不要等马里恩,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接着就上床睡觉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六点钟。有一个女孩儿起来生火,她是从三楼下来的,正好经过特德的卧室。当时外面很安静也很黑,花园那里起着雾。经过房间的时候,她听到特德用很低的声音,正在嘟哝着什么;她以为他在说梦话。
“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那女孩儿发誓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很难听,把那女孩儿吓得半死;她说话的速度很快……之后她自己恢复过来,并且想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大约一年以前,有一天晚上,特德醉醺醺地回来,还带回来了一个女朋友,显然她也醉了;他偷偷地把她带进卧室,走的是经过阳台的那条路,楼梯在房子的另一边……”
麦克唐纳做了个动作。
“结论很简单;但是后来、这个女孩儿听到谋杀的歇息,还有特德·拉蒂默回来的时间,以及其他事情的时候,她吓坏了!……她还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萨奇拉马赫,她所说的全部,就是那声音听上去‘不像我想得那样’。她说那个声音‘古怪而疯狂’。”
“她听到什么字句了吗?”马斯特斯问。
“她害怕极了,直到我问她话的时候,她还是不能把一切都说清楚。她给出了一种描述(不是对我,而是对萨奇拉马赫;我得到的是二手消息),从你的观点来看,它要不就是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要不就是平淡得可笑。她说,如果猩猩会说话的话,它的声音应该就是那样子的。她唯一能记起的句子就是:‘你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对不对?’”
长久的沉默。马斯特斯发现,达沃斯的管家在偷听;为了掩饰我们都在想的事情,马斯特斯咆哮着,命令他滚出去。
“一个女人!……”马斯特斯说。
“该死的,什么也没有说明,真他妈的背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骂了一句,手指一开一合,“你快把神经紧张的人集齐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那声音肯定是假嗓子啊。嗯哼,关于猩猩的描述,很新鲜也很有趣,可能提示了某些个子很大的东西——是某些——其实我不知道。还有,为什么特德·拉蒂默那么着急地,拎着个旅行包就跑出去了?……嗯哼,”他沉思着,昏昏欲睡的双眼,扫视了整个大厅,“现在我所能做的,马斯特斯,就是同意你说的,我也不喜欢它。一个凶手正在这个城市里游荡,我可不想在乌漆抹黑的夜晚遇见他。读过德·昆西的作品吗,马斯特斯?……你记不记得讲一个可怜的恶魔,藏在房子里面的那段,当凶手残杀别人的时候,他就被忽视了?他知道凶手正在前门旁边的房间里搜寻,于是,试着爬下楼梯,并开门出去。他在楼梯上面弯着腰,吓得浑身发抖,耳朵里只能听见凶手的鞋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上上下下地走着。只有鞋子的声音……
“那就是我们听到的全部。只有鞋子……
“现在我在想……哈,”有一个瞬间,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低下了他巨大的脑袋,用手拍了一下额头,然后,暴躁地坐了起来,“好了,好了,这不管用。工作!……让我们开始工作。马斯特斯!……”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先生?……”马斯特斯吃惊地望着H·M。
“我不想检查任何一层楼梯,听见没有?……我已经检査过太多的楼梯了。你和肯下楼去,到达沃斯的工作室里,把你说到的那张纸拿来给我——就是上面有图画的那张;另外,从车床上刮一些白色粉末下来,把它们装到信封里,也拿给我。”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搓着鼻子,“顺便说一句,孩子,以防你有那种想法: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尝那些粉未的。这只是个提醒。”
“你是说,先生,它们是……”马斯特斯吃惊地说。
“继续,”另一位粗暴地说,“我在想什么?……哦,是的,鞋子。好啊,谁知道呢?……佩勒姆?不。他是耳鼻喉科医生。马脸!……对,马脸或许可以,该死的电话在哪儿?……嘿?人们总是把电话藏起来!它在哪儿?……”
达沃斯的管家变戏法般地出现了,他急急忙忙地拉开大厅深处一个小房间的门,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则在看表。
“嗯,现在应该不在办公室,可能在家。麦克唐纳!……噢,你在这儿。到电话那儿去,好不好?拨梅菲6004,找马脸,告诉他我要跟他说话。”
幸好我碰巧记得“马脸”是谁,当马斯特斯走到大厅后面的时候,我告诉了麦克唐纳,至少没走什么弯路。只是每次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打电话到罗纳德·梅尔德伦·基斯医生家——他可能是哈利街上最出众的骨科专家——要找马脸的时候,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不管是他自己,还是麦克唐纳。并不是他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声望渐长,有些甚至如日中天;他对这些根本没有意识。我完全不知道,这会儿他要找哈利街的人来干什么。
可是,当马斯特斯在大厅后方,把门打开的时候,我接收到明确的讯息,此刻,亨利爵士希望别人都不要掺和进来。他站起来,笨拙地走向左侧一扇布帘遮掩的门。
马斯特斯领路走下楼梯,经过一间杂乱的地下室,我们一路走着,一路扭亮灯光。前方的隔板上面镶嵌有一扇门,他熟练地打开了锁;告我跟着他走进去时,不可避免地,我被吓了一大跳。
一盏暗淡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向下投射出病态的绿色光晕;整个房间仍然充满着死亡气息,它来自于油炉、图画、木材、胶水以及湿气。它和制玩具者的工作间很像,只是所有的玩具都很可怕。几张脸正盯着我看;它们都被拄在墙上慢慢晾干,下方是凌乱的工作台、工具架、调色盘,以及框子里面薄薄的木片;它们都是面具,但都生动得令人心生厌恶。有一个面具——它是青色的,像脱脂牛奶的颜色,一只眼睛半闭着,另一边的眉毛挑起,眼神透过滑稽的、厚厚的眼镜片,往下斜睨着——这张面具我不仅仅相信它活着,甚至确定地知道这一点。在什么地方,我见过那零乱的、委靡不振的胡子,还有那不怀好意的一瞥……
“现在,这架车床……”马斯特斯说,同时充满嫉妒地把手放在上面,“这架车床……”他从下面的金属架子上,拿出来一张纸,用汤匙的边缘,刮了一些白色晶粒到信封里;然后,他又开始讨论这架车床的优越性。就好像他把注意力,从案子上移开,是为了放松。
“噢,你很欣赏这些面具吧,呃?……是的,它们很棒,非常棒。”马斯特斯望着面具,不住地啧啧称赞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拿破仑的,为了看看它是什么样子,但一点也不像这家伙的东西。它——它简直是大才之作。”
“‘欣赏’?……”我说,“确切来说不是这个词。那边那个,比方说……”
“啊!你很有眼光,注意到那个。那是詹姆斯……”他忽然转过身来,问我是否看过,用有光泽的油彩伪造的灵媒体外质,“可以压缩成邮票大小的一捆,先生,然后贴在灵媒的腹股沟。巴勒姆有一个女人,曾经这么做过;这样,她就能够提前接受检查。只要穿两件——腰部的上方和下方各贴一件;快速地进行操作,而他们认为,她早已经被搜査过了……”
楼上的门铃响了。我盯着那具詹姆斯脸庞的复制品,坐椅背上,还搭着达沃斯精心折好的帆布工作服;我好像就看见,他站在工作台旁边,连同他细密的棕色胡须,他的眼镜,还有他神秘的微笑,一切都如此生动,让他的存在越发逼真起来。这些虚假的神秘主义的玩具,因其虚假,而显得更加丑陋,而达沃斯还留下了一个更可恶的烂摊子——凶手。
一个场景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正是我所想象的,破晓之前,那个女仆站在特德·拉蒂默紧闭的房门外,听见来访者的声音,疯狂而欢欣地。
“你从来也没怀疑过……对不对?”
“马斯特斯,”我说,眼光仍然没有离开过那个面具,“老天爷,到底是谁……!谁在今天一大早上,进了那家伙的房间?又是为什么?”
马斯特斯探长一点也没有被打扰,他说:“你见过成功的书写板诡计吗?……看看这里。哎,我希望我能够偷出一点这里的东西出去!……在商店里它们都卖得很贵,远远超过我能买得起的程度……”他转过身面对我,声调变得沉重了起来,“是谁?……天哪,我也想知道啊,先生,我真希望我知道。而且,我开始越来越担心了,所以帮帮我。我只希望今天早上,给小拉蒂默打电话的人,不是同一个家伙!……”
“继续。你是什么意思?”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今天下午,给约瑟夫·丹尼斯打电话的同一个人,还要带着约瑟夫,走到他在布里克斯顿的家,还在他的背后拍了拍……”
“该死的,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愤怒地问道。
“那个电话,你不记得了吗?……是班克斯警司打过来的,当时,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了一大堆关于罗索广场公园的鬼话。他对那个电话发了那么一通火,搞得我都没有时间,告诉他电话内容了;而且,我觉得它也不是很重要——它不可能很重要的!……见鬼,我可不想再像昨天晚上一样,胡乱地担惊受怕了!……”
“到底是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派出了尽职尽责的班克斯去他家,找房东斯威尼太太打探情况,我叫他好好留神。街对面就有一家杂货店,好像是当他正站在门门,跟杂货商聊天的时候,一辆车开了过来……杂货商人发现了正从车里出来的约瑟夫,同时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拍了拍他的背,并且把他送到了房子的围墙大门处……”
“另一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看不清楚。当时雨雾蒙蒙的,出租车的车身还档在当中。他们只能看见一只手推着约瑟夫往前走;而当出租车开走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站在围墙之内了。我跟你说,这些都是胡扯!就只是一个打电话的人说的,对此我他妈能做什么呢?”
那一刻他看着我,然后说,我们最好还是上楼去。关于这件事情,我没有做住何评论,我只希望他是对的。在楼梯上,我们听到大厅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马里恩·拉蒂默正站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正中央,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张揉皱了的纸片。她呼吸急促;看到我们从大厅后方的门里,突然出现的时候,她往前走了一、两步。在很近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对着电话咆哮的声音,不过,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他们一定知道他在爱丁堡的事情!……”那姑娘正对着麦克唐纳说话,语气几近恳求,“不然的话,他们为什么要发这封电报?”
在此之前,我曾经意识到她的美貌,甚至是在脏脏的瘟疫庄里的,那个黑暗的时刻:但当她出现在达沃斯扭曲的、富丽堂皇的大厅背景下时,我发现她的美貌,并没有达到令人眩目的程度。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闪着某种微光的衣服,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和一条白色的毛皮围脖。可能是神态的关系,也可能是妆画的浓了一点;不过,除却苍白的气色,她的眼睛里有着柔和而颇具吸引力的神色,那是女人在遭遇不幸之后,重新找回自我所有的表现。她简短而热情地问候了我们。
“我忍不住要过来,”马里恩说道,“麦克唐纳先生路过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话,他说他想见我。而我希望你们都看看这个——这是我妈妈发来的,她现在人在爱丁堡……住在那儿……”
我们读了电报,上面写的是:我儿子不在这儿,但他们抓不住他。
“啊?……”马斯特斯吃惊地说,“你妈妈发来的,小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这就是我想要问你们的。也就是说,除非他逃到她那儿去了。”她示意说,“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不起,小姐。拉蒂默先生是否有这个习惯,”马斯特斯以直言不讳的轻蔑口气问道,“就是每当他有了麻烦,就跑到他妈妈那儿去?”
马里恩看着他,言辞激烈地反问了回去:“你觉得这合理吗?”
“我只是在想,小姐,这是一桩谋杀案。恐怕我得问问你妈妈的地址了,到时候警方会去查看。至于电报——好,我们看看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会怎么说?”
“谁是亨利爵士?”
“亨利·梅里维尔,处理此事的绅士。他现在正在打电话;如果你能够坐一会儿的话……”
电话间的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着出来的是一阵烟雾,和H·M·牙齿间叼着老烟斗的形象。他看上去刻薄而危险;在看见马里恩之前,他就开始说话,不过,看见她对他的表情变了。懒洋洋地表示了友善之后,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同时带着直接的殷勤审视着她。
“你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啊,”他轻易地下了结论,“该死的,不过你的确是!”
关于这种说法……上天作证,这就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典型的礼貌社交性称赞,但是经常会造成误会。
“有一天,我在一部电影里,看见一个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把衣服脱了。”亨利· 梅里维尔爵士毫不隐晦地说道,“你看过这个电影吗?……嘿,电影名字我忘了,不过,好像是说,这个姑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
马斯特斯重重地咳嗽一声,他说:“这是马里恩·拉蒂默小姐,爵士先生!……”
“好了,我还是认为,她是个出奇得漂亮的女孩子,”H·M·回了嘴,就好像在捍卫什么观点似的,“我己经听到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了,亲爱的小姐。我想见一见你,告诉你,我们打算把这一团糟清理出来,然后不惹麻烦地,把你的弟弟找回来……那么,亲爱的,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对我说的呢?”
马里恩·拉蒂默看了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一会儿。但是,从H·M·明显的严肃表情,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怪词儿蹦出来;或许是类似“先生!”的更为现代化的说法。忽然她对他笑了起来。
“我认为,”马里恩·拉蒂默说道,“你是个恶心的老头子。”
“我的确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竟然冷静地表示同意,“只不过我对此很诚实,看见没有?……嗯。好了,好了,这是什么……?”
马斯特斯把电报塞进自己手里,打断了谈话。
“电报。‘我儿子……’”H·M·嘟哝着念完了电报,然后哼了一声,“还给你,嘿?……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不到半个小时以前,我到家的时候看到的。”马里恩· 拉蒂默冷冷地说,忽然,她换了一副恳求的口吻,“拜托,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我那么着急地赶过来……”
“好了,好了,不要太激动。你把这个拿给我们,真是他妈的太好了。”亨利· 梅里维尔爵士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他两眼紧紧地盯着马里恩·拉蒂默说,“但是,我要告诉你,亲爱的,”他换了一副神秘的口吻说,“我想和你——还有小哈利迪——好好长谈一次……”
“他现在就在外面,在车里,”她几乎是急切地对他说,“是他载我过来的。”
“好的,好的。但不是现在,你知道。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找到那个有疤的人,还有别的……所以,听着,你和哈利迪明天早上,就到我的办公室来,比方说,十一点左右,怎么样?……马斯特斯探长会去接你,他告诉你地点,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态度非常轻松愉悦,不过,同时,他正缓慢而不动声色地,把她往门口送。
“我会去的!……”马里恩·拉蒂默狠狠地咬着嘴唇说,“噢,我会去的,迪安也会……”
就在门关上之前,她勾人的眼神,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悄悄地过了一遍。
有那么一会儿,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都没有把眼光,从门上移开。我们听见街上的马达声响起,然后,H·M·缓缓地转过身来。
“如果那个姑娘,”他沉思般地皱着眉头说道,“如果那个姑娘,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偷尝禁果,和那些男人上过床的话,那么,就是有些人太他妈的保守了。自然不允许空虚存在,多浪费啊。嗯,现在,我在想……”
他说着抓了抓下巴。
“你很快就把她打发出去了,”马斯特斯闷闷地说,“听着,男爵先生,怎么回事?……你从那个专家那里,到底发现什么了么?”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看着他。他的表情说明了什么……
“我没有在跟那个马脸通话!……”他说,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回声,“刚才那个家伙不是他。”
一阵沉默,唯有那些字句回响着,发出了不祥的暗示。马斯特斯握紧了拳头。
“那是在最后,”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继续用沉重、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着,“苏格兰场打来的一通转接电话……马斯特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人在今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给约瑟夫打过电话?”
“你不会是说……”马斯特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懊恼地点了点头。他笨重地走了过去,把他全身的重量,都摊在那把黑色椅子上。
“我没有怪你……我也不可能知道……”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懊恼地摇着头,长叹一声,“是的,你猜对了。约瑟夫被谋杀了,被路易斯·普莱格的攮子给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