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早晨六点钟,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听到有人拉窗帘和谈论早餐的声音,我从浅睡中醒了过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成了名人,证据就是波普金的出现,他是爱德华屋家族仆人中的头儿:他站在我的床脚,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上,样子活像一个普鲁士的初级军宫,胳膊底下还夹了一堆报纸。他把报纸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臂上,却没有对它们发表任何评论,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不过,对于我想要什么样的鸡蛋、熏肉以及怎么洗澡,他倒是非常关心。
那个时期,在英格兰的任何人,应该都会记得那篇由“瘟疫庄里的恐怖事件”引发的巨幅报道。后来从传媒俱乐部那里我听说,从报纸的角度而言,这桩融合了谋杀、神秘主义、超自然、以及强烈性的灵异暗示的事件,是舰队街里能够棒出的一盘美味大餐,一味都不缺。同时,它还可能给未来,带来话题和争论。那时候美式风格的小报,还没有现在这么流行,但是那堆报纸里——波普金第一个递给我的,就是这么一张小报。虽然对于早报来说,事情发生得有点太晚了;可是,除了简短的号外以外,中午出版的报纸上,此事已经用醒目的双栏格式,占满了整个首页。
我从床上坐起来,在灰冷的早晨的电灯的灯光下,开始阅读每一张报纸,并且逐渐意识到,昨天晚上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事情很棘手。浴室里传来了单调的、放洗澡水的声音;手表、钥匙和现金如常放在橱柜上面;柏丽街狭窄的坡道上,有汽车颠簸发出的噪音,还有雨声。
报纸的首页以图片打头,标题是:“幽灵杀手仍在骚扰瘟疫庄!”中央部分以椭圆形,排列着每个人的照片(那些老人们的照片,显然是从太平间里収取而得的),其中的一张脸庞,带着凶狠的神色——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脸。本宁女士穿着一件有着白鲸骨衣领的衣服,戴着一顶宽边圆顶帽,看上去显得害羞并且无辜;费瑟顿少校所配的照片,是一张奇怪的半身照,他佩带了全套徽章,但是,照片上的他,仿佛正在欣赏手里拿着的一瓶啤酒;哈利迪的照片照得很随意,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头转向一边,而一只脚正踏在半空中;马里恩的单人照片,和她本人倒是很相像。没有达沃斯的照片,但在椭圆形的中心,这位艺术家伸展的姿态,被草绘了下来,那动作好像在展示,他的谋杀,是由幽灵手中的攮子所完成的。
明显有人出言不慎。苏格兰场是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阻止媒体发言的,而某处还有个错误,除非——我忽然想到——因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马斯特斯想要强调这个案子超越自然的部分。目前为止的故事都还算准确,他显然没有暗示表明,任何针对我们这群人的怀疑。
很奇怪的,这些关于超自然的、大胆的推测,不是加强、而是减弱了我对这个暗示的信服程度。在这个清醒的早晨,远离了瘟疫庄里神秘的回声与潮湿的空气,一个事实变得异常清楚起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当时在那里的人,都应该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非常幸运、或者非常聪明的谋杀罪犯,他会被处以绞刑而吊死,与别人的死并无二致。当然,这个假设本身可能是有问题的。
正当我还在大嚼嘴里剩下的一点早餐,内线电话响了起来,他们告诉我说:费瑟顿少校就在楼下。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费瑟顿少校的情绪很不好。虽然外面仍然在下雨,他还是穿着日间正装:戴一顶碎绸帽子,和一条相当扎眼的领带;他精心修过的面颊如涂了蜡一般光滑,可是双眼浮肿。剃须肥皂的气味很浓烈。他把帽子放下来,却在我的写字台上,瞥见了小报上的、他跟那瓶啤酒的照片。
费瑟顿少校顿时暴跳如雷,这景象是多么熟悉啊!……他说他要去起诉,还比较了记者和鬣狗的异同,并赋予了后者相对较多的值得赞扬的品格。与此同时,他还不断提起发生在“破烂”里的某些事,我猜测,那应该是他在陆军与海军惧乐部里看到的,包括有人向他展示下一次降灵会或许能够用得上的小手鼓。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轻浮的陆军军官,出现在了他身后,轻声说:“一杯吉尼斯对你有好处。”
我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拒绝了;我又拿出了白兰地和苏打水,这回他倒是接受了。
“我当时是在给国旗敬礼,他妈的!……”费瑟顿少校夹着一根用来镇定情绪的香烟,一边被我推进椅子里坐下,一边哼哼着说,“现在被它这么一搅和,我在哪儿都不能露脸了,就因为我想要帮助安妮。真是一团糟,真是他妈的一团糟!”他恨恨地咒骂着,“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继续做那件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结果,先被取笑成了这样……”
他顿了一下,啜饮了一口酒,一边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了起来。
“今天早上,我给安妮打了一个电话。昨天晚上,她很烦躁,居然不让我送她回家。不过,今天早上,她倒是没有对我发脾气,因为这可怜的老姑娘很沮丧。我猜在我之前,马里恩·拉蒂默刚刚给她打过电话;她管她叫老麻烦制造者,而且,几乎是很坦率地直言不讳,她以自己和小哈利迪的名义,说以后越少见到她越好。然而……”
我在等着……
“我说,布莱克,”又一个停顿之后,他接着说——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折磨了他几分钟,“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呃?”
“你是指在房间里听见声音吗?”
“是的。”费瑟顿少校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它们是真的……”
他皱着眉头,瞬间换了一种说秘密的口吻:“当然是真的。但是这不是重点,年轻人。你肯定明白的?重点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局限在他们固有的思路上,那些总归只是一些黑白颠倒的胡乱猜测而已。那我们……呃?……这些胡乱猜测!必须停止!……”
“你自己想到什么办法吗,少校?”我好奇地看着他问。
“很困惑啊,我又不是侦探。但是,我是个简单的人,我知道这个——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呸!……”他往后靠出去,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几乎笑出声来,“我告诉你,肯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的,要不就是那个灵媒。至于为什么?……你看,假设我们之中,有人想那么做——我提醒你,我们并不想那样。会有人冒那么大的风险吗?有一屋子的人在旁边啊!……这不合常理。还有,谁做了那件事以后,身上不会沾得全是血?我看过多少次黑鬼,妄图刺杀我们的卫兵了,能把达沃斯砍成那样的人,肯定浑身都湿透了……没跑的。呸。”
有些烟进了他的眼暗里,他揉了揉。然后他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很热切。
“所以我建议你……先生,把它交到合适的人手上,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了。我很了解他,你也是。我知道他懒得要命,但我们可以把它当做……当做一件关乎身份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他妈的!……我们就说:‘你看,老伙计……’”
我忽然想起了我早就应该想起来的那个人。我坐起来:“你是指,”我说,“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老上司?辺克罗夫特?”
“我说的就是亨利·梅里维尔。没错,就是他——老H·M·。呃?……”费瑟顿少校兴奋地说。
把H·M·放在一桩苏格兰场的案子里面……我又想起了白厅里那个高高的房间,从一九二二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我又想起那个极懒惰、极多活、粗枝大叶的人影,带着困倦的双眼,坐在那儿咧着嘴笑;他的双手抱在腹部,双脚抬起站在桌子上。他的阅读品位,是华丽、惊悚、洒狗血的故事;他主耍抱怨的是,人们总不认真地对待他。他是有执照的律师和内科医生,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却很粗俗。他就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准男爵、一位斗志昂扬、始终如一的社会主义者。他相当自负,对色情故事有无穷的兴趣……
我的目光越过费瑟顿少校,想起了过去。他做不列颠反间谍部长官的时候,他们都叫他迈克罗夫特。即便是一个最底层的下级,叫他一声“亨……亨……亨利爵士”,都让人难以想象。这个昵称最早是约翰尼·艾尔顿在从君士坦丁堡,寄来的一封信里提到的,可惜没能坚持用下去。
“在关于贝克街的,那位鹰钩鼻子绅士的故事里,”约翰尼写道,“最有趣的人物,根本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是他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你记得他吗?他拥有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的逻辑头脑,甚至比他的兄弟更优秀,但却懒于使用它。他既臃肿又懒惰,不愿意离开椅子一步,就像政府某些神秘部门里的一只大罐子;他有索引一般的记忆力,可是,成天只在公寓-俱乐部-白厅这个圏子里打圈转。我记得,他只在两个故事里出现过,但当歇洛克和迈克罗夫特一起,站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窗户前面,交换着关于一个过街路人的逻辑推理,那是一幅多么伟大的场景啊——他们都很漫不经心,而可怜的华生医生,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头晕目眩……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再庄重那么一点点,每次记得把领结戴上,在一屋子女性打字员中间晃荡的时候,不要哼那些乱七八糟的歌,那他绝对是个不错的边克罗夫特。他有那个头脑,伙计,他有那个头脑……”
可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并不鼓励这个呢称的使用,事实上,这还引起了他的愤怒。他说,他不是任何人的仿制品,是吼叫着说出来的。自从一九二二年我离开那个部门,就只见过他三次。两次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吸烟室里,我都是作为客人被邀请的,那两次他都在睡觉。最后一次是在梅菲五月集市的人潮中,他太太正拖着他,从眺舞的人群当中钻出来,他想要看看能不能拿到一杯威士忌。我发现他在仆役长的餐具室附近徘徊,他说他很难受。于是,我们拦住蓝丁上校,一起打了一场扑克牌,那次我和上校输了十一镑十六先令……
我们当时谈到了过去,我猜他对军事情报部有些微词。但是,他却酸溜溜地——一边用大拇指,扫过手里的扑克牌——说好景不再,任何有点脑子的人,这段日子都不会好过。而且,因为上头太小气了,不肯给他的办公室装电梯,他还得爬五层楼的楼梯,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在那里,他能够俯视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边上的那些花园。
费瑟顿少校又在说话了。但是,我却全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又想起了过去: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年轻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闲晃,脑中存着幻象——好似一切太平,以为从德意志帝国双头鹰的尾巴上拔一两根羽毛,是一件很有趣的运动。
雨滴仍在单调地击打着地面,费瑟顿的声音拫髙了:“我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布茉克。我们拦一辆出租车,然后直接去他那儿。如果事先打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去,他肯定会说他很忙的。呃?可是,他只是继续去读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而已。怎么样?……走不走?……”
这诱惑简直太大了。
“马上走!……”我立刻说。
雨下得很大。我们的出租车滑进了帕尔商业街,五分钟之后,它便靠左停在路边。这是一条英国式的街道,街边房屋都镶嵌着木窗户,显得沉静而有格调。再往下一点,有一条绿树如茵的大道,连接了白厅与泰晤士河的河堤。
战争办公室看上去很萧条,和它后方围起来的那个滴水花园一样。离开了门前的喧哗,在花园围墙的旁边,有一扇小小的边门,不过,这可不是你们应该了解的事。
在里面,即便被蒙上眼睛,我还是能够找到,通往黑洞洞的入口方向,往上走两层楼,就会经过一扇门,里面全是正在给文件归档的打字员,还有刺眼的灯光。在这座古老的砖石建筑里,大厅里充满了石头、香烟和发霉的气味儿(这曾经是老白厅宫殿的一部分),內部的装潢却相当现代化。
这里什么也没有改变,墙上还贴着正要剥落的战争海报,它已经在那里待了十二年。往昔的岁月扑面而来;人们全都老去,而时光兀自停留,这一切都让人震惊。那时候的菜鸟吹着口哨,笨拙地踏上这些台阶,拿一根军官的手杖,夹在手臂下面,外面河堤上传来手摇风琴生硬的曲调,我们的双脚,也随之轻轻敲打着节拍。台阶上被压扁的烟头,可能就是刚刚被约翰尼·艾尔顿或者邦奇·纳普扔掉的,如果他们不是一个在美索不达米亚死于高烧,而另外一个在梅兹城外的大火中,丢失了头盔的话,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天啊,我是多么的幸运!……
在四楼,你肯定会经过老卡斯泰尔斯守卫的门栏。这位警卫官一点也没有改变,仍然是从他的小房间里探出身子,同时抽着被禁止了的烟斗。我们相当友善地,和他打了招呼,虽然再致意一次,显得有点奇怪。我很快地对他说,我和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约了见面——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个谎话——要叙叙旧。
他看上去有点怀疑,然后说:“这个,我不知道,先生。我敢说,这没什么问题,虽然有一帮家伙己经上去了。”他那双肿着的眼晴,露出轻视的神色,“有一个家伙从下面走上来,他自己说,他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啊哈!……”
我和费瑟顿少校对望了一眼。谢过卡斯泰尔斯之后,我们冲上了最后一层,也是最黑暗的一层台阶。在楼梯平台上,我们看见了那个家伙,他抬起手,正要敲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房门。
我说:“真丢脸啊,马斯特斯。助理警务处处长要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马斯特斯开始有点生气,不过很快就笑了起来。他也回到了旧日的驱定沉稳中,在这里,他可以感受到白厅的砖墙:精心粉刷过,而且难以移动。任何对于他昨天晚上,那些闻所末闻的行为的谈论,都可能把他吓坏,就好像现在我一想起来,也会吓一跳一样。
“啊!是你啊!……”他说,“嗯,还有费瑟顿少校,我明白了。没关系的,我已经得到助理警务长的许可了。现在……”
在平台昏暗的灯光中,我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门。门上有一块朴素的牌子,写着“亨利·梅里维尔爵土”。牌子上方,写的是H·M·——很久以前用白色颜料写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忙!……严禁入内!……”牌子的下方,就像事后添加的一样,写着:“说的就是你!……”而马斯特斯就和别人一样,柠开门把手,随便地走了进去。
这里完全没变。那低低的天花板的房间,两扇大窗户可以俯瞰花园和河堤,房间里还是一样的乱,堆满了纸张、烟斗、照片和垃圾。一张宽大的、同样杂乱的书桌后面,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庞大的身躯,正躺在一张皮椅上。他的大脚跷在桌子上,缠着电话线,袜子是白色的。一盏曲颈阅读灯正开着,不过被弯得太厉害,导致灯光根本没有把桌子照亮。在阴影里面,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的大光头往前垂着,那双玳瑁眼镜已经滑到了他的鼻子上。
“哈啰!……”费瑟顿少校轻轻敲着门的内侧,一边含糊地说,“我说亨利,你看……”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睁开了一只眼睛。
“出去!……”他低吼道,还做了个动作。
几张纸从他的膝盖滑落到地板上,而亨利·梅里维尔还在抱怨着:“出去,行不行?……没看到我在忙吗?出去!”
“你刚才在睡觉。”费瑟顿少校说。
“我没在睡觉,去你的,”亨利爵士说,“我在思考,我就是那么思考的。这儿就不能稍微安静一点吗,好让我一个人,能把思绪集中在无限的灵感当中?……我问你们!”
他费劲地在那张布满皱纹的大脸上,做了一个表情,不管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对于很少有表情的他来说,这已经很稀奇了。
他宽大的嘴角下垂着,就好像闻到一只坏了的早餐鸡蛋。他透过镜片瞥向我们,笨拙、粗壮的手臂和双手,在腹部附近爹插起来,他试探性地继续说:“好了,好了,是谁?……是什么人在那儿?……哦,是你啊,马斯特斯?……是的,我读过你的报告了。嗯。如果你能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或许我能告诉你点儿什么。嗯,好了,既然你人都来了,我猜你会想进来吧,”他怀疑地斜眼瞧了瞧,“跟你在一块儿的是谁?我正在忙,很忙!……给我滚出去!……如果又是冈察洛夫的事情,告诉他跳到伏尔加河里去。我想要的都拿到了。”
我和费瑟顿少校急忙同时开始解释。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哼了一声,但看上去没那么严厉了。
“哦,是你们两个啊,是,肯定是。那么进来吧,找个椅子坐下……”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笑着说,“我猜你们想喝一杯。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的,肯,还在老地方,去拿吧。”
我的确知道。墙上又多了几张照片和几件战利品,但其他东西都还在老地方。壁炉里还堆着发红的余烬,越过白色大理石的壁炉架子,一幅阴郁的富歇画像就挂在那里。在它的两侧,很不协调地挂了两个作家的小肖像话,他们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所承认的、仅有的两位拥有基木技巧的作家——査尔斯·狄更斯和马克·吐温。
壁炉两侧的墙壁上,杂乱地排着已经被塞满的书架。越过一个书架,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铁制保险柜,门上涂着同样潦草的白色字体(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只有非常原始的一点幽默感):“重要文件!请勿触摸!……”同样一句话,竟然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我想,那应该是俄语,在下面各自重复了一遍。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有贴标签的习惯,按照他的想象,这间屋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展品;约翰尼·艾尔顿曾说过,进来这里,就好像走进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场景。
保险柜的门开着,我把威士忌的酒瓶从里面拿了出来,还有一个吸水管和五个落了灰的玻璃杯。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只低沉的声音,持续地回响在办公室里,既不升髙也不降低,但是总在讲话……不过,他比以前更爱发牢骚了。
“我一根雪茄也没有了,你知道。我的侄子霍勒斯——喂,你认识的,费瑟顿,他是莱蒂的儿子,十四岁的小孩子——给了我一盒亨利·克莱作为生日礼物。”他兴奋地说道,突然脸色变得阴雨起来,喊了一句,“喂,你们坐下来行不行?……注意地毯上的洞,每个人进来都会踢到它,然后把它搞得越来越大。”他沉闷地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我到现在也没抽,我甚至都没有试一试。为什么?……”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突然发问道。他抬起一只手,带着一种凶恶的表情,指着马斯特斯。
“呃?……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因为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我怀疑它们会爆炸,这就是原因。不管怎么说,你总要确定。想想看有没有哪个侄子,会送叔叔一盒会爆炸的雪茄烟!……我跟你们说,他们不会认真对待我的,他们不会……所以,你明白吗,我把它给了内政大臣。如果今晚听不到回音,我就会把它要问来。我有一些非常好的烟丝,虽然……在那里……”
“我说亨利,”费瑟顿少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吹胡子、瞪眼睛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我们是来找你商量微件很棘手,而且很严重的事情的……”
“不!……”H·M·举起一只手说,“先不要!……等一会儿!……来,先喝酒。”
这是一种程序。我把玻璃杯拿过来,我们倒了酒。虽然费瑟顿少校因为失去耐心而抓狂,但是,马斯特斯还保持着冷静,他拿酒杯的样子很稳,就好像担心它会打翻一样;不过,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了些新的进展。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用极为严肃的口气说道:“哔哔叭叭!……”然后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他放松下来,把放在桌子上的双脚挪了挪位子,喘着粗气,拿起一根黑色的烟斗。当他再次靠上椅背,温和善意的氛围包围了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地变化,至少现在,他看上去像个酒足饭饱的中国人了。
“嗯哼,我觉得好多了……是的,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而且,这个麻烦事还挺复杂的。不过……”他的小眼睛眨了眨,视线缓缓从我们一个人的身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你们有助理警务处长的许可……”
“在这里,先生,”马斯特斯说,“是手写版的。”
“呃?……哦,是的!……放下来,放下来吧。他总是很明智,福利特总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很不情愿地承认道,他咕噜着,“不管怎么说,他比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明智。”那双小眼睛盯住了马斯特斯,这个老男人很懂得,怎么利用这让人尴尬的眼神,“所以,你来找我,呃?……因为福利特帮你备书了。因为福利特认为你会投下一包炸药,而最终,你只是在认真地撞大运而已?”
“我承认,”马斯特斯说,“或者,就像你说的,乔治爵士认为……”
“好了,他是正确的,孩子!……”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阴郁地点点头,说,“你就是这样的。”
长时间的沉默中,只有雨敲打着窗户上的声响,我看着H·M·的曲颈灯,在桌子上照出的黄色光斑。桌上四处淌落着烟灰,在一堆打字机打成的报告中,有一张大页的白纸,上面用粗重的蓝色铅笔写满了笔记。H·M·给它写了标题:“瘟疫庄”。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假如马斯特斯已经把所有的报告都给他了,那他知道的就应该和我们一样多。
“有什么想法吗?”我问H·M·。
H·M·费劲地把脚踝在桌上移了移,碰了碰那张大页纸。
“有一堆想法。只是,你们明白吗,把它们都凑在一起,就不合理了——现在还只能是这样。我很想从你们三个人那里,再多听到一些情况……嗯,是的。特别是,这该死的案子这么棘手,我怀疑我是不是应该,过去看一看那栋房子……”
“好啊,亨利先生!……”马斯特斯轻快地说,“我能在三分钟之内搞到一辆车,并让它停在你的门门,如果你能让我用你的电话的话。这样我们十五分钟之内,就能够赶到瘟疫庄……”
“别打断我,该死的,”H·M·高傲地说,“瘟疫庄?无稽之谈!……谁说要去瘟疫庄了?我说的是达沃斯的房子。想想看,我会离开这张舒服的椅子,跑去那么一个乱糟糟的地方吗?……呸!……不过,我很高兴他们,能够这么抬举我。”
他伸开胖胖的手指,并用同样别扭的表情,仔细检视着它们。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继续发着牢骚说:“跟英国人打交道的麻烦就在于,他们从不严肃对待严肃的事情,对此我真是受够了。过两天我要到法国去一趟,在那里,他们会授予我荣誉军团勋章,还会屏住呼吸,对我呼喊。可是,我自己的血肉相迕的同胞,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呢,我问你们?”他发问道,“当他们听说,我在那个部门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好笑。他们偷偷地溜到我这里,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在我这儿东张西望,然后问我:是否发现了戴着粉红色丝绒帽的、可疑陌生人的身份,还问我是否把K-14假扮成蒙面的图瓦雷克人派到俾路支,去看一看2XY在对PR2做些什么。
“咳!……”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挥舞着他的手掌,眨着眼说,“更过分的是,他们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消息,然后贿赂一个中国人打了一个电话,还送了一张卡片过来……好了,就上个星期,他们从楼下打电话上来,说一个亚洲绅士要来见我,还绐了我他的名字……我都快疯了,差点把电话吞下去,我吼了回去,叫卡斯泰尔斯把那家伙打发掉,干万别上四楼来。他这么做了。最后发现,那个可怜的家伙,真名叫作傅满洲,是个医生,是从中国公使馆来的、好哇,先生,中国大使又不讲理,我们还得向北京道歉。还有啊……”
费瑟顿少校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仍然咳嗽得很厉害,但是,他尽力地蹦出几个字来:“我告诉你,亨利,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案子!……我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为什么,我今天下午,才跟小布莱克说了,我说,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关乎身份的事情交给他,他妈的。如果老亨利·梅里维尔可以……上帝啊,你可以接手的话,在英格兰的统治阶层里就不会有任何流言了!……”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狠狠地盯着他,开始有点生气了。作为对狂热的社会主义者的一种恳求,这并不一定是种很好的鼓励方法。
“他在惹恼你,H·M·!……”在暴风雨降临之前,我很快地说,“他明白你的观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愿意把你当做最后一张底牌,但是,我指出说,这完全在你的范围之外——这不是你的领域——哦,难以想象你能解决它……”
“你说我不能?……”亨利·梅里维尔爵士说,还眨了眨眼睛,“你愿意打赌吗?……嘿?……”
“好吧,比如说,”我继续循循善诱,“你已经看过所有证词了吧,我猜?”
“嗯。马斯特斯今天早上,就把它们都送来了,还有一份他亲臼写的一流的报告,哦,是的。”
“在那些谈话里面,你发现什么有趣的、有启发性的东西了?”
“当然。”亨利·梅里维尔爵士得意地说。
“在谁的证言里呢,比方说?”
H·M·又开始检视他的手指。同时再一次地,他的嘴角垂了下来,还眨了眨眼;他咕哝着说:“哼。作为开始,我想让你们注意两个,拉蒂默所说的话:马里恩和特德。呃?……”
“你是说……他们都很可疑吗?”
费瑟顿少校哼了哼鼻子。H·M·漠无表情的眼神转向他那里;天哪,H·M·终于被锁进自己的大脑构筑的笼子里了。一旦他被关进了这个笼子,你只需要把他独自留在里面,安静地徘徊着;直到有一天,门被打开,而他忽然冲了出来。
“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该称之为可疑,肯。你怎么想的?……关键是,我更倾向于跟他们谈一谈。”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终于决定出山了,不过,他还是要摆一摆自己那不好惹的臭脾气,“不过你注意,我可不愿意走到这间房间外面去。我可不会为了给苏格兰场一点恩惠,而废了我的好皮鞋。太麻烦了,不管怎么样……”
“你不能,先生。”马斯特斯沉重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腔调,让我们全都转向他。在他的脑海里,有些东西——一些新的进展,正在困扰着他,这些都压缩成了那寥寥数个词语。
“不能干什么?……”亨利·梅里维尔爵士严厉地喊道。
“你不能见特德·拉蒂默!……”马斯特斯往前弯了弯腰,他平静的声音中,有了一点点失控的迹象,“他跑了,亨利爵士,逃掉了。打了个包,然后就消失了。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