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上的最后一支蜡烛,也化为了烛泪,流了下来。一道微弱、灰蒙蒙的光线射进过道,不过,厨房里的阴影依旧浓重,而灯笼还在马甩恩·拉蒂默灰暗的脸孔下,静静地燃烧着。这里仍然是昨晚的恐怖氛围,也是破晓前的最后一点声音。
我环顾四周,看着马斯特斯,以及麦克唐纳,后者坐在角落里,几乎看不见。但有趣的是,我却想起了在白厅萵楼上的一个房间,还有在某个安静的政府办公室里,一个大胖子坐在桌子前面,双腿跷在桌面上,阅读某一本廉价小说的样子。自从一九二二年起,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房间了……
“你看,”马里恩·拉蒂默停顿了一下之后,认真地对我们说,“关于我们当中,有人悄悄溜出去的想法,确实比其他的要更可怕。”
马斯特斯用力吐出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一把攮子的手柄呢,小姐?”
“就是一种感觉——那是它的手柄,你知道,包括它的横挡、刀把,这些一起加起来,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可以发誓。不管是什么人拿着,他肯定是拿着刀刃……这你明白的。”
“就是说:那个拿着刀子的人,是刻意要碰到你喽?”
“噢,不是。不是的,我觉得不是!……它一下子就缩回去了——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就好像是有人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正好擦到了我……不管怎么样,那就是在我听到的、唯一能够确定的那阵脚步声——或许一分钟,当然,我很难确定——之后。它应该是从屋子中央的什么地方过来的。”
“什么,你也听到了?……”马斯特斯问哈利迪。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房门‘嘎吱’一声响了,从地板上也能感受到一股气流。先等一下,”哈利迪不自在地说,“显然,毎个人都应该感觉到了,你不可能没有感觉啊。”
“应该是这样,不是吗?……那么,先生,多久以后,你们听到了铃响?”
“马里恩小姐和我对比核对了一下。她佔计是十分钟左右,但是,我觉得有将近二十分钟。”
“你们听到有人回来吗?”马斯特斯皱着眉头问道。
哈利迪的香烟烧到了手指,他瞧着它的神情,就好像从没见过它,然后把烟蒂丢了。他的眼神是空洞的。
“不能肯定,探长。不过我想说,在我们听见铃声之前,有过很明确的,某人坐下来的声音,但是,我不记得是多久了。反正,这些都是猜测……”
“铃响的时候,毎个人都是坐着的吗?”
“这不好说,探长。大家都往门口冲,马里恩还是安妮姑姑,还在尖叫着……”
“不是我,你这浑蛋!……”女孩儿说道。
马斯特斯缓缓地从一个人,扫视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间房间的门,”他说,“在你们进行你们所谓的‘会议’的时候,是关着的,这是我亲眼所见。当铃响了,你们冲出去的时候,它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我不知道。特德是唯一有手电筒的人,马里恩小姐和我挤在他的身后——我们只是在往有光的地方走,那时候,他才把手电筒打开。整件事情简直一团混乱,现在,我都有点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费瑟顿少校拿了个火柴,要去点燃蜡烛,还大叫‘等等我!’或者之类的话。然后,我想我们忽然意识到,冲出门去根本毫无意义——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其他人就像一群绵羊,跟着牧羊人一样。所以……”他挥了挥手,“听着,探长,关于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们告诉你的足够多了吗?马里恩已经精疲力竭……”
“够多了!……”马斯特斯说道,“够了,你们可以走了。”突然间,他抬起头来,“特德·拉蒂默,小拉蒂默……等一下!……小拉蒂默是唯一有手电筒的?你的摔坏了,但是,当我们听到拉蒂默小姐叫你的时候,布莱克先生把他的给你了?……”
哈利迪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还在怀疑我,探长?……好吧,你说得没错,但事实上,在手电筒的问题上,我完全是无辜的。我把那一只给特德·啦蒂默了,他问我要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他……好了,晚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我走过来,伸出手说:“晚安,布莱克先生。很抱歉,把你扯进这个烂摊子里来。佰我不知道……你看,我们确实有些收获,不是吗?”
他们从后门走了出去,而我们仍然守在自己孤单而愚蠢的位子上,意识到四周的城市,已经在天光中彻底醒来,闹鬼的房屋只剩下了灰烬。
麦克唐纳警官走向工作台,开始整理他带进来的那堆铅笔肀的笔记。
“那么,先生?……”马斯特斯转向我,“怎么样?脑力劳动?”
我说我并没有,然后说:“就证询本身来说,矛盾之处还是很清楚的。三个人说,有人在房间里移动了,两个人说没有。但那两个否认的人,本宁女士和特德·拉蒂默,恰恰是两个可能正在集中精力,或是正在祈祷的人,不管是在干什么,他们都有可能听不到……”
“但是,他们都很迅速地听到了铃声,”马斯特斯说,“而且,那铃声一点都不响,我发誓。”
“是的。确实是那里卡住了……噢,显然有人在说谎,而且,此人可能是个说谎高手。”
马斯特斯站起来,边收拾边说话。
“我现在不打算梳理这个案子,”他打了个响指,“我的大脑已经不能转动了。我连这个案子里,最大的困难都要忘了,比有人能走过软泥地,而不留脚印还要糟的。我暂时先不要想这个。而且我有个直觉——直觉——噢,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直觉呢?”
“嗯,长官……”麦克唐纳说,“一般来说,我觉得直觉就是、你现在有个想法,但你害怕它是错误的、。我整个晚上都有。比方说,我想到……”
“好了,我现在不想听。哎呀,这案子搞得我快吐了!……我需要一杯很浓的咖啡,还想睡一会儿,还有——等一下,伯特。那些报告你都怎么处理了?……如果有什么有趣的,我们现在就听,不然的话就等等再说。”
“在这里,长官。”麦克唐纳警官随手拿起一份,在马斯特斯眼前晃了晃说,“这是法医的报告:‘死于剌伤,观察来看,是由锐器——也就是L·P·攮子——刺入……’”
“那玩意儿现在在哪儿,我说?”马斯特斯打断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应该把它带着,现在在你手上吗?”
“不在,贝利刚才把它放在桌上,给它拍照;我们测量过现场,拍过照片以后,他们又把桌子,按照原样支了起来,它应该还在桌子上。还有,它的刀锋好像被打磨过,尖端现在很锋利。似乎真的不是鬼魂所为。”
“很好。我们去把它拿过来,我不希望我们那位‘背影先生’,再跟这案子扯上什么关系。”马斯特斯吩咐着说道,“不用管医生的报告了,指纹的情况怎么样?”
麦克唐纳警官皱着肩头报告:“攮子上面一个指纹也没有留下,这是威廉说的。他说,攮子被擦干净了,或者凶手戴着手套,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不过,那间屋子里面,还是有指纹的。他收集了除了达沃斯之外的,另外两组指纹,照片马上就能够送来。另外还有很多脚印,地板上落了很多灰了,可惜,血迹里没留下印迹,除了半个可能是属下布莱克先生的脚印。”
“是啊,我们可能还要再去把房子搜索一遍,把脚印比对一下,把现场保护好。你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什么没有?”
“都是一堆很常见的东西,没什么有启发意义的。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文件。”麦克唐纳警官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口袋里面,拿出来一叠析起来的报纸,里面包了一些小件的物事,“都在这里——钥匙串、钱包、表和表链、一些散碎的银币,就这些……只有一个比较有趣的东西……”
马斯特斯敏锐地发现,手下有一些不确定,便急忙问道:“发现了什么?”
“我和巡官想看一看,有没有人有可能,从烟囱那里下来,于是,就在炉火里搜寻了一番,这是他那时候发现的。是玻璃,长官,在火堆里。碎片很大,可能是广口瓶或者酒瓶;但是,因为火烧的关系,它已经碎裂而且变形了,所以,很难说出究竞是什么……而且,它也有可能在那里一段时间了。”
“玻璃?……”马斯特斯重复道,双眼瞪得老大,“但是,它不会熔化吗?”
“没有,它爆裂成了碎片,仅此而已。”麦克唐纳摇头说,接着又犹豫了片刻,“我想,或许……”
探长嘟囔着说:“可能是威士忌酒瓶,给达沃斯壮胆用的。我觉得这没什么。”
“当然有可能。”麦克唐纳警官点头承认道。
但是,他并不满意,他用手指轻轻敲着尖尖的下巴,而他的眼神,在空间里面飘忽不定。
“但是,这还是很奇怪,不是吗?……”麦克唐纳嘟囔着,“我是说,当你喝完一瓶洒以后,竟然把它扔进壁炉里:这个举动难道自然吗?……长官,你见过有人这么做吗?……这让我觉得……”
“先把它收起来,伯特!……”马斯特斯拖长了语调,还做了一个鬼脸,“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东西,需要分析了。来吧,我们在日光下,把那个地方再看一遍,然后,就把它清扫干净。”
我们走下庭院的时候,冷风静静地吹过了我的眼睑。灰色的天光在朦胧里透着不确定,就好像我们是隔着水,在吞噬着石屋一般,现在它看上去,比我昨天晚上想象得要大,占地应该至少有半英亩。它坐落在一圈腐朽的砖石建筑中央,在晨光中,散发出一股荒凉和扭曲的气息。房子上的窗户,就像一只一只空洞的眼睛,在它们的注视之下,庭院愈加显得神秘,而石屋本身愈发孤独。你能感觉到,从未有过教堂的钟声、手摇风琴,或任何温暖人类的声音,光顾过这个所在。
一座大约十八英尺高的砖墙,三面包围着这个长方形的庭院,四周有一些将死的老树,样子就如同屋檐上的花环和丘比特雕像一般,妖艳而丑陋,并且,似乎将在十七世纪的,蓬头垢面与装腔作势的姿态中死去。角落里有一口废弃的井,旁边怪异的喷泉,曾被每天使用过。而带来最多邪恶暗示的,是突兀地站立在庭院中央、孤零零朝向后墙的那间小小石屋。
它呈现出神秘的黑灰色,碎裂的门仿佛一只大张的嘴巴。屋顶上布满应该曾是红色的、深雕的瓦片,烟囱熏得很黑且矮小,烟囱管帽像一顶吊儿郎当的帽子般,歪向一边。不远处是那棵死去的扭曲的树。
就是这样了。四周已经硬化的泥地里,只有通向门口的同一条轨迹上,布满进进出出的人们的柔软的足迹。在这条通路上,只有两对脚印——马斯特斯的和我的——小心翼翼地伸向窗户下方的那一面墙壁,那是我托着马斯特斯,首次发现达沃斯的尸体时留下的。
我们默不作声地绕着屋子,尽可能地走在庭院的边沿。每当多看到一处东西,这个谜团,就显得更加怪异和不可思议,而我并没有疏忽、省略或弄错任何情况,一切就与亲眼所见的并无二致:一个石头房子,门窗紧闭着,没有秘密通道。在我和马斯特斯到来之前,附近没有任何脚印。混蛋,这就是绝对的事实。
这个离奇的谜团,仍然等着我们去破解,只要马斯特斯能抓住仅有的一点线索,或者,把它们全部推翻。我们绕到了房屋的另一侧——左侧,从后门看过去——马斯特斯停了下来。他盯着那棵枯萎的树,然后又回头看看围墙。
“看这里!……”他说,那声音在这个死静的地方,听上去奇怪而嘶哑,“看那棵树。我知道它解释不了其他的,不过,它或许可以解释脚印之谜……一个敏捷的男人,可以从那面墙上爬上去,从墙上荡到树上,再从树上跳到房子那里。你知道,这是可以完成的,它们彼此离得并不很远……”
麦克唐纳点了点头,他冷酷地说:“是的,长官。我和贝利也想到了,实际上,它是我们的第一个想法,直到有人从那头搞来一把梯子,我自己爬到墙上,走了一圈,想要测试一下!……”他指出说,“你看到那根断裂的树枝了吗?……就是在那儿,我他妈的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摔断。那棵树死了,长官,它已经烂透了。我自己的体重是很轻的,而且,我几乎只是碰了碰它而已。它根木不能承受任何重量。要不然,你就自己试一试……你看,这树有另一种意涵。”
马斯特斯转过身来说:“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拐弯抹角了!……”他刺耳地说,“你什么意思,‘意涵’?……”
“嗯,我是在想,为什么他们砍掉了其余的所有树,独独留下了这么一棵……”
麦克唐纳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看上去困惑而心烦意乱。他朦胧的眼神转向树下的土地:以石屋为中心的那片小小的高地。
“然后,我想到了:我们的好朋友——路易斯·普莱格葬在这棵树下,大约六英尺的地方。我想是他们不想打扰他。有趣,关于迷信……”
马斯特斯已经跨过未被破坏的土地,来到了树下做检査。他情绪暴躁,一个猛拉,把一根树枝连皮扯了下来。
“是啊,很有趣,很对。你很厉害啊,伯特!……”
马斯特斯说着扯断了树技,把它插在地面上,而他的声音带着怒气,提高了许多。
“把那一套收起来,不然,我就把这个东西,扔到你的脸上去!那家伙被谋杀了,我们要找出他是怎么被杀的。如果你还继续喋喋不休,关于迷信的事情……”
“我承认:知道凶手是如何接近房屋,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想或许……”
马斯特斯说了一声“呸!”,然后,他转向我:“肯定是有方法的,你想啊。”他固执地坚持想要说服我,“看这里,我们能够确定,在我们之前,没有朝向那里的脚印吗?……现在,你知道,门前根本就是一团糟……”
“我们不能。”我坚持着说。
他点了点头。在沉默中,我们又一起走回屋前。那幢房子依然保守着秘密。
在那个让人眩晕的早晨,我们好像不是三个理智的人,正处在明辨是非的年纪;而古老的房子获得了重生,若是我们順着墙边,探出头去,仿佛能够看到屋外门上画着的红色十字,上面写着“主啊,请施与同情”。
当马斯特斯踱着迂回的步子,透过碎裂的大门,进入那个阴淼的地方,我昏昏沉沉的大脑里,只能够想象得出,他可能在里面看见的情景。
麦克唐纳和我站在外面,我们嘴里呼出的白汽,在寂静的空气中缓缓升起,我试着甩脱脑海里奇怪的想象。
麦克唐纳警官说道:“我觉得:我不应该搅和到这个案子里来。我是分区的,你知道,维恩街的;苏格兰场应该会负责这件案子。不过,仍然……”他转着圈子说,“哈啰!……我说长官,怎么样了?”
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这跟我扭曲的想象,正有某种程度上的符合,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往里窥伺。马斯特斯喘着粗气,手电简的光线直射出来。在下一个瞬间,他站到了门口,异常安静。
他说:“这件事情十分古怪,但是你们知道,有些时候,你的脑子里面,就是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它们抛开?……或者有时候你一整天,都在重复说着同一件事情,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可是,没过一会儿,你又把它全部抛在脑后,重新开始念叨起来了?……呃?就这样,好了……”
我说:“浑蛋,不要再说那些没什么用的了,快告诉我们,屋里面……”
“啊,是的!”他沉重地把头转过来,“我一直在对自己重复的——天哪,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某种自我安慰;整个晚上,我都在对自己说——‘压垮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压垮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天爷,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猛地骂出来,一拳砸在铁质的门把上,“对,你们肯定猜到了,现在就等报纸了。‘可疑的人和他的背影……’有人又拿到了那把攮子,就是这样!……浑蛋,它不在这儿。被偷走了,没有了……你们认为他们还想再次使用它吗?”
马斯特斯无措地从一张脸,望到另一张脸上。整整一分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突然,麦克唐纳笑了起来,但是,那是与马斯特斯的情绪,极为匹配的一种笑声。
“看来,我的活儿又来了。”麦克唐纳说。
他静静地走开,留下了这个一片狼藉得、好像刚刚开过隔夜派对的地方。
天空泛起了红色,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在熹微的光线中,隐隐约约现出了灰紫色的轮廓。
马斯特斯一边走,一边踢了挡在路上的铁罐一脚。汽车喇叭声在新门街上响了起来,而送奶车也在老贝利屋顶那座镀金的正义神像之下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