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唐纳看上去愁眉苦脸的,他的眼睛下面,有因为疲劳,而产生的倾斜的皱纹。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捆用铅笔写成的笔记,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大灯笼,一进来就把灯笼放在地上。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房间里有多冷,我的眼睑和关节告诉我——我有多么犯困,自从过去的半个小时开始,庭院里的声音就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变得一片寂静了。人声和脚步声都不见了,汽车的马达声也越来越远。在这死寂、多雾的时刻,你能够闻到空气里破晓的气息。街灯依然亮着,但是,城市已经渐渐苏醒。
麦克唐纳的灯笼,在地板上构成车轮般的光影。它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在它上方,是警司那张尖鼻子的、古怪的丑陋的脸。他绿色的眼睛注视着马斯特斯,后者正用栺关节压着额头,坐着没有动。麦克唐纳的帽子掉到了他的脑袋后面,一缕头发旁逸斜出地,盖在他的眼睛上。
他用脚踢了踢灯笼,来引起马斯特斯的注意。
他说:“你还想让我继续干多长时间,长官?人都走光了。贝利说:天亮以后,他会尽快赶回来拍摄照片。”
“伯特!……”探长没有抬头,阴沉着脸开口说,“你追踪过达沃斯的。埃尔西·芬威克是什么人?”
麦克唐纳顿时吓了一跳:“埃尔西……?”
“噢,上帝呀,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连我都知道这个名字,我知道他跟达沃斯有关,而且,还是很奇怪的情况,但是,现在我记不清楚了。你是对的,我们是从费瑟顿那里,得到的这个信息。那张纸上第一行写的是:‘我知道埃尔西·芬威克被埋葬在哪里。’”
“哇噢!……”麦克唐纳张大了双眼说。他盯着蜡烛,看了那么长时间,连马斯特斯都不耐烦地,在工作台上拍了一下。
“对不起,长官。但是,这确实意义重大,你知道。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件。埃尔西·芬威克……”他冷静地说,“他正是让我们的人,对达沃斯开始感兴趣的原因。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是在我开始工作之前很久,负责追踪达沃斯那个神棍的时候。我是从档案里,了解到这些事的。可能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了,但是,当第八办公室听说了,达沃斯在耍弄超自然力量的诡计时,这件恶名远扬的事情,可把他们折腾了一番……埃尔西·芬威克——噢,她是达沃斯的第一任妻子。”
“没错!……”马斯特斯突然说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的,当然。我有印象,我记得那个案子。埃尔西·芬威克是个老女人,非常有钱,呃?她死了……或者类似的情况……”
“不是的,长官……”麦克唐纳警官轻轻摇头,边想边汇报,“至少,他们曾试着证明过她死了,但那对达沃斯来说,处境会很困难。她消失了。”
“事实,”马斯特斯说,“把事实拿出来,简略点。现在就说!……”
麦克唐纳掏出他的笔记本,开始翻起来。
“嗯。哦,在这里。埃尔西·芬威克是一个浪漫的老姑娘,很喜欢招魂术,相当有钱,而且没有亲戚。她有脚或肩部不对称的问题,跟骨骼畸形有关。在六十五岁的时候,她跟年轻的达沃斯结婚了——那是在富有的女性财产法令颁布之前,所以,你们可以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随后,第一次世界大战来了,达沃斯为了逃避服兵役,带着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她的一个侍女,匆匆忙忙去了瑞士。
“一年以后的某一天夜里,心烦意乱的丈夫给一位医生打电话——他住在十英里以外。妻子生了急病,可能要死了;他详细地解释说:她一直以来,都被胃溃疡所困扰。达沃斯太太显然很顽强,当医生到达的时候,她还活着。可能是运气好,这个医生非常聪明,显然比精神委靡的丈夫,所希望的更加专业。他把她救了回来,并且,他还和达沃斯有了一番谈话。达沃斯说:‘好可怕,胃溃疡。’医生却咂咂嘴,他认真地看着达沃斯旳眼睛说:‘不,这是砒霜下毒。’”
麦克唐纳讥讽地抬起一边的眉毛。
“还不老练,”马斯特斯嘟哝道,“不像他后来那样,呃?……你继续。”
“麻烦就是这么来的。差点要变成丑闻,不过,女仆出来阻止了——是埃尔西——达沃斯的女仆——她发誓说,是那个老女人自已,硬是吞下了砒霜。”
“啊!……那个女仆,长得好看吗?”马斯特斯咂了咂嘴问道。
“我不知道,长官,但我觉得应该不是的。达沃斯太聪明了,不会在这上面冒风险的。”
“那么,他的妻子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达沃斯那边,或者就是原谅他了。这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他们回到英格兰,并且定居下来。有一天,达沃斯再一次心烦意乱地,走进了我们警察局,对我们的人说,他的妻子失踪了。他们在克罗伊登有一处乡村别墅,按照达沃斯的说法,他妻子只是搭了一班火车进城买东西,然后就没有再回来。他有一份医生的报告,证明她长期受忧郁症、抑郁症的折磨,或许还患了健忘症——他是慢慢才意识到的。
“最初,苏格兰场并不十分重视这件事,只是依照惯例,进行了失踪人员的调査。但有人提出质疑,挖掘出了砒霜中毒那段历史,这下严重了……”麦克唐纳警官停顿了片刻,插了一句嘴,“我会把整篇报道拿给你看,长官,现在看有点太长了。唯一的结果就是,他们什么也没能证明……”
马斯特斯缓慢地,把他的拳头砸在桌面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是的。这也是我所记得的部分,不过我要刷新一下我的记忆了。那年老伯顿负责那个案子,他跟我说过这些。啊,达沃斯就是有那种叫人生气的无辜样子,他就是那个样子!……没办法远诉他。”马斯特斯很懊恼地拍着手说,“是的,我记得,很好,我们会再查证。他后来怎么做的,伯特,请求法庭开出证明,认定她死亡吗?”
“我相信是这样的,但他并没有拿到。他只好又等了七年,直到妻子的死亡证明自动生效。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有钱了。”
“是的!……”马斯特斯摸着下巴说,“我只是在想……你说是‘第一任妻子’。他还有其他的老婆吗?”
“是的,不过,似乎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住在里维埃拉的某处……反正他一直不让她介入他的生活。”
“钱呢?”
“我猜想是……”麦克唐纳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很明显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有人咳嗽了起来。
哈利迪和马里恩·拉蒂默站在门口。我变得很敏感,我们都有一种直觉,觉得麦克唐纳所说的,有很大一部分,都已经被他们听到了。女孩儿的脸变得又僵硬又轻蔑。哈利迪看上去很窘迫;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同伴,然后,慢慢地走进屋里。
哈利迪说:“探长,这才是你所说的充实的夜晚。现在快五点了。我试着用咖啡和三明治,贿赂你的巡官,他干了一整夜,不过他不肯……你看,”他皱了皱眉毛,接着说道,“我希望你能尽快让我们走。我们任何时候随传随到,而且,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马斯特斯之后,做了一件很破坏警察审讯气氛的事情,让每个人都感到亲切,并且心情都放松了下来。他一只手放在嘴上,打了有史以来,我见过的最大的一个哈欠;然后,他对众人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啊……啊……啊!……”马斯特斯说,把女孩儿让到一张椅子上,“不会的,老天爷作证!……我不会扣留你们的。我想一次性地见到你们两个,就是为了节省时间。还有……”他流露出了一副透露机密的语气,“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可能会问一些,你们觉得相当粗鲁的问题。不过我想如果你们俩一起听到,可能会好一点,虽然有一点怪……呃?”
马里恩现在在她的金发上,又戴了一顶深咖啡色的帽子,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了,她缩着肩膀坐了下来。他用那对深蓝色的眼睛,冷酷地瞧着马斯特斯。哈利迪站在她的身后,点起了一根香烟。
“好了!……”她用非常清晰的嗓音说,声音里感受不到一丝紧张,“你愿意问什么都可以,当然了。”
哈利迪笑了笑。
马斯特斯仍然简略地询问了,毎个人同达沃斯相识的过程。
“所以,你跟他很熟咯,拉蒂默小姐?”
“是的。”
“他跟你谈到过,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事情吗?”
马里恩·拉蒂默的眼神没有一点犹疑,直接就说:“我只知道他结过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和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女人。而她现在——我不知道,死了,我猜……”一点嘲笑的口吻,在她的声音里面隐约出现,“为此,他变得非常忧伤而浪漫,真的。”
现在,马斯特斯暂时受挫。不过,他很擅长把所有的局面,都导向对他有利的方向,即便局面本身并不乐观。
“你知道,他还有一个活着的妻子吗,拉蒂默小姐?”
“不知道。我对此没有兴趣,从来没有问过他。”马里恩·拉蒂默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样,”他立刻转换了话题,“是达沃斯先生向你暗示说,小姐——这么说吧,迪安·哈利迪先生的精神和未来,是……嗯,是和瘟疫庄相联系的吗?”
“是的!……”马里恩·拉蒂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对此谈了很多吗?”
“总是这样,”她回答着,一连串词语,从她的嘴中蹦出来,“总是这样!……我……我已经向布莱克先生解释过,我对达沃斯的感觉了。”
“我明白。小姐,你是否曾有过头痛,或者神经功能障碍?”
她的眼睛轻微地张开了:“我不是很明白……是的,是这样没错。”
“对此他建议说,可以用适当的药用催眠方法,予以治愈?”
马里恩·拉蒂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哈利迪猛地转过头来,好像要说什么,但是,马斯特斯顿时接上了他的眼神。
“谢谢你,拉蒂默小姐。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他没有挖掘他的通灵能力?而你们都相信他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是通灵研究会的会员,是否与真正的科学团体有过联系;到底有没有跟任何组织交流过……我的意思是,小姐,他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他不露锋芒,不是吗?”
“他说,他只是对拯救和安抚灵魂有兴趣……”她犹豫了,而马斯特斯询问性地举起一只手。
“他说有些时候他的力量,能够向世人展示出来,但是,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他说,如果你要听真相的话,他希望平抚我对瘟疫庄的思绪,他对此更感兴趣。”她空洞地说,不过语速很快,“啊!……听着,就我能想起来的……!他告诉我说,这将会十分危险,但是,他希望得到我的感激,探长,你看,我很坦率。我——哪怕一个星期以前,我都不可能说出这些的。”
妯抬起双眼。哈利迪的脸色很难看,充满了讽刺、挖苦的神色;他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说话。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就好像他要把卷烟,像烟斗柄一样,戳进自己的牙缝之间。
马斯特斯站起身来。屋子里很安静,他掏出怀表,表链的一端连着一件小而打磨光亮的物件。他微笑着说:“这只是一个新的门闩钥匙,拉蒂默小姐。扁平的那种,我忽然想起来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做个实验……”
马斯特斯绕过工作台,拿起麦克唐纳的灯笼。他走近女孩儿的时候,她往后退了几步;她抓紧椅子的边缘,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马斯特斯。马斯特斯举起灯笼,站在很靠近她的地方,灯笼就在她头顶上方——这景象很奇怪,一系列条形图案的阴影,落在她仰起的脸上,马斯特斯厚重的阴影就在对面。那把钥匙闪烁出令人眩晕的银色光芒,他举起它,放在距她眼睛上方大约三英寸的地方。
“我希望你,拉蒂默小姐……”马斯特斯轻柔地说,“盯住这把钥匙……”
马里恩·拉蒂默站起身来,把椅子向后推:“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我告诉你,你不许耍我!……每次我看着那个东西的时候……”
“啊!……”马斯特斯说,同时放下了灯笼,“这样就好了,拉蒂默小姐。请你再坐下来,我只想试验一些事。”
哈利迪踱步向前,而马斯特斯又移回到他的工作台,转向他,给了他一个别扭的微笑。
“别慌,先生。你会感谢我的,我已经打破了至少一个鬼魂,那是达沃斯迫使别人相信,他的诡计之一。如果病人是一个很好催眠的对象……”
马斯特斯喘着气坐下来:“他试过治疗你的头痛吗,拉蒂默小姐?”
“试过。”
“他向你求爱了吗?”
问题抛出得如此之快,那女孩儿在习惯性地说出“是的”之时,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问题是什么。
马斯特斯点点头,接着问:“向你求婚了吗,拉蒂默小姐?”
“没有……他还没有。他说如果他能够驱鬼成功,他就会……听着!这……这听上去太疯狂了,而且荒唐,而且……”
她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闪着歇斯底止的亮光。
“我的意思是,:当我想到这些。他就像是基督山伯爵和曼弗雷德的混合体,阴沉而分裂,就像一部廉价的电影,就像……但是,你并不了解他,这是重点……”
“很少见的一种人,那个绅士,”探长干巴巴地说道,“对他所接触的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情绪和性格……但是,最终,你看到了,他被谋杀了——这才是我们现在想要谈论的。并不是催眠或者暗示,就让人能够穿越石墙或锁着的门,进去把他砍了。现在,哈利迪先生!我想知道前室的灯熄灭以后,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然后我会请拉蒂默小姐证实。”
“按你说的,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哈利迪点了点头说,“因为我整晚上,都没在想别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用锐利的目光瞟了马斯特斯一眼,“你跟其他人都谈过了,他们承认,听到有人移动的声音了吗?”
“该做出回答的人是你,先生……”马斯特斯提醒他,温和地抬起肩膀,“但是,嗯……你们自己人就没有开一个小会吗?你们所有人都在的时候?”
“我不知道什么小会,我们几乎要打起来了。没有人愿意坦白,他们都告诉了你什么,特德有点失去理智了。没人愿意和别人一起回家……他们都是乘不同的车走的,安妮姑姑甚至不让费瑟顿把她搀到大街上面去。很好,很甜蜜的相聚。无所谓了……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安妮姑姑坚持要我们坐成一圈,集中精神帮助达沃斯。我不想这么做,但是,马里恩劝我别这么小题大做的,所以,我就同意了。不过,我想重新把火点起来——它当时已经熄了。在我看来,坐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干一件毫无必要的事情,真是无聊透顶,可是,特德说,柴火发绿而都湿了,肯定不能再烧了,而我是那种泊冷的、脆弱小男孩儿吗?所以,我们找到自己的椅子……”
同一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他和马里恩都证实了坐椅的顺序:本宁女士在壁炉右边,然后是哈利迪、马里恩、费瑟顿少校,最后是特德在另一端。
“椅子之间相距有多远?”马斯特斯严肃地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挺远的。那是一个很大的壁炉——你知道,我得踮起脚来,才能把放在喷炉上方的蜡烛吹灭。我觉得,我们中的任何人伸直一只手臂,都摸不到旁边的人……除了……”他深深地看了马斯特斯一眼,继续说道,“除了马里恩·拉蒂默小姐和我自己。”
马里恩·拉蒂默小姐正在盯着地板。哈利迪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继续说道:“我很小心地让自己的椅子,离她只有几步远;不能太近,因为安妮姑姑像鹰一样,就在旁边看着,而且,我也不想看见……噢,去他的,你知道的!
“我们牵着手,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承认……黑暗开始侵蚀我的神经。我不关心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他用祧衅的目光看着我们,马斯特斯点了点头。
“而且,有人在喃喃低语。同样的字句,一遍又一遍的,带着同样的沙沙响声,同时还有别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椅子上前后移动。老天,这足够让你汗毛直竖的了!……”
说到这里,哈利迪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仿佛现在还心有余悸,接着继续张口说道:“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当时有人站起来了……”
“你听见什么了?”马斯特斯问道。
“嗯,这很难以解释,但是,如果你参加过降灵会,你就会理解了。你能感受到移动;一个呼吸,一点窸窸窣窣声,或者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的感觉,你只能管它叫疑似的感觉。我确实听见椅子刮地的声音,在那之前;但我不准备对此发誓——不管起来的是谁。”
“继续……”马斯特斯挥手吩咐他。
“然后,我确实听见两声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后。我有非常好的听力,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嗯,突然,我感觉马里恩身体变得很僵硬,她在奋力挤压我的手掌。我承认我几乎要跳起来了——我能感觉得到,她的另一只手也伸向我,而她浑身都在颤抖……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经过,还碰到了她。……最好是你告诉他,马里恩。”
虽然她很努力地,要保持她先前的自我控制力,但是,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惧,现在又回来了。灯笼就在她的脚边,发出的光正打在那张苍白、可爱、受尽折磨的脸上。她慢慢抬起头。
“是那支攮子的手柄,”她说,“突然碰到了我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