毎一只手电筒都亮了起来:马斯特斯很警觉,立刻抓住了他下属的胳膊。
“是拉蒂默小姐。他们都在这里。”
“我知道!……”麦克唐纳警官快速地说道,“特德之前都告诉我了。今晚我看着他们。”
“那就不能让她发现你在这里。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不叫你就别出现。喂,等一下!哈利迪先生!……”
哈利迪已经跌跌撞撞地蹿出了门,冲进了黑暗之中,不过,他又转了回来。他的名字被叫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了麦克唐纳嘴里,发出轻微的惊呼和打响指的声音。
“我们保证五分钟内,一定回来,他妈的!……”哈利迪吼叫着说,“我们都还在这儿,她一定吓死了。什么人给我打个灯光……”
“镇静点!……”我把我的手电筒递给哈利迪时,马斯特斯劝告他说,“镇静,先生,听着,你最好先到前室去,陪着她,就一会儿,不管怎么样,总之先安慰她。但是,你要告诉他们:我要那个孩子——约瑟夫来见我们,就在这儿,立刻。必要的话,告诉他们我是警察。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哈利迪点了点头,迅速冲向走廊的另一头。
“我是个理智的人,”马斯特斯沉重地对我说,“但是,我也相信直觉,而直觉将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很高兴我听到了这个,伯特……你了解的,对不对?那不是鬼魂写的,房间里某个人,在达沃斯的身上玩花招,就像达沃斯原本要在其他人的身上玩花招一样。”
“对,我应该想到这些的!……”麦克唐纳稳重地表示同意,“不过,还是有一个大漏洞,有哪个正常人能够想象,达沃斯被假胃的鬼魂写的字吓到吗?根本不可能,长官!……然而,不管其他东西是不是假冒的,他的恐惧绝对不是,我发誓。”
马斯特斯哼了一声。他来回走了几步,撞上了什么东西,骂了几句脏话。
“灯光!……”他吼了起来,“我们需要灯光——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还有这种在一片黢黑中的谈话……”
“稍等一下!……”麦克唐纳说。他离开了几秒钟,手电筒的光在走廊里闪烁。他带了一个纸箱子回来了,里面放了一到两根大蜡烛。
“达沃斯刚才就坐在,这些房间中的一间里,”他继续说道,“出去之前,他就坐在这里‘休息’。当特德和费瑟顿少校点完炉火回来——自然他自己不会去点——他叫他们带着他出去……”他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这个肯定是达沃斯的,先生。在蜡烛盒子里面找到的,你最好拿着。”
蜡烛点亮之后,虽然仍然昏暗,但四,至少我们能看见彼此的脸了,而黑暗也不那么让人害怕。我们又听见老鼠的声音。
麦克唐纳找到了一张磨损了的长桌子,有点像木匠的工作台,我们便把蜡烛放在上面。他找到的唯一能坐的,是一个破旧的藤条箱子,他给了马斯特斯。我们站在布满沙砾的砖石地板上,在一个墙壁被粉刷过的、死气沉沉的厨房里对望着。我总算看清楚麦克唐纳了,他是个纤瘦、笨拙的年轻人,已经有一点儿禿顶了。他有一只长长的鼻子,而且,有用拇指和食指拉下嘴唇的习惯动作。他严肃的表情又十分矛盾地,被绿眼睛周围的眼袋冲淡了许多。这是一张变形了的聪明人的脸。
我仍然很不喜欢这种氛围,而且,转过头去看了两次。该死的什么在等着……
马斯特斯看上去有些心烦,但是他还是很系统地在工作着。他提起藤条箱,摇了摇,又用脚碾碎了一只跑出来的蜘蛛。然后,他在工作台上坐下来,掏出了笔记本。
“现在,伯特,我们坐下来,一起好好思考一下,好不好?我们来解开这个假冒的鬼魂书写之谜。”
“好的,长官。”麦克唐纳警官点头答应了。
“那么,”马斯特斯说,一边用铅笔敲打着桌面,好像他也要召唤什么东西一般,“现在,我们手里有什么?我们有四个神经有问题的人。”他那个样子,好像是在享受这些字句,仿佛它们是个小小的惊喜。
“四个神经有问题的人,伯特,或者我们把少校排除出去,只算三个。我们有一个叫拉蒂默的年轻人、拉蒂默小姐和老太太本宁女士。奇怪的案子啊,伯特。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实施诡计,有字的纸可以是事先写好的,然后在灯熄灭之前递到他的手上。浑蛋,那张纸是谁给他的?”
“实际上,是老费瑟顿,”麦克唐纳严肃地回答道,“他只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了一些下来递给他。而且,长官(请您原谅),如果这样的话,达沃斯根本就不会中招,他应该很清楚,他自己没写那些字啊。”
“当时很暗,”马斯特斯继续寻求解释,“那些人中的某一个要离开圈子,应该毫无困难,他把准备好的纸带着,去把桌子一把推倒——你说过桌子是翻倒的——把那张纸丢在上面,然后再回来。”
“是……的!”麦克唐纳说,同时又在拉他的下嘴唇,“是的,是有可能如此的,长官。但还是有同样的问题。如果达沃斯是假冒的家伙,他就会知道这也是假冒的;那么,我再重复一次,天知道他本人,怎么会被这玩意儿吓到呢?”
“你能不能,”我插话进去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下,纸上除了‘只剩七天时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这个我都想了一个圼期了,”麦克唐纳回答说,伴随着脸上的一阵痉挛,“我发誓,我想了……但是想不起来。它只在我面前闪了一下,而我看见最后一行的原因,是那一行字写得比其他部分都要大,字与字的间距也很大,所以,很容易被看见。其他还能碰碰运气的就是:纸上好像有个名字,因为我记得看见了大写的字母。还有,在什么地方,有个词是‘埋葬’,不过我不能肯定。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再去问问费瑟顿少校。”
“一个名字?”我重复道,“还有‘埋葬’这个饲。”
我脑子里有一些很恐怖的念头,因为我很好奇这四个——或者是三个——神经有问题的狂热信徒,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发现达沃斯只是个冒牌货、江湖骗子,会有什么反应……
“而且,达沃斯……”我又开口说道,但是,没有提及我那个无形的想象,“达沃斯自己自圆其说,说跟路易斯·普莱格有关,那我们假设,他是冲口说出了一直藏在他脑海中的某些事。顺便问一句,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被埋葬在这附近吗?”
马斯特斯轻轻笑了起来,连腮帮子都跟着抖动。他白了我一眼,说道:“不,只有路易斯·普莱格他本人,先生。”
坦白地说,我有一点儿生气了,同时也说明:每个人都明白这件事,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毎个人都在暗示,但是,没有人给出明确的信息。
“呐,在大英博物馆里有一本书,”马斯特斯说,“里面有整整一章,说了这件事。嗯,哈利迪先生没有给你任何相关的书籍、包裹或者类似的东西吗?”他瞧着我的手伸向口袋,那儿有一个我早就忘记了的、用褐色的纸包着的包裹。
“嗯,就这样。我估计今天晚上,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它读完,先生。你应该已经猜出来,‘瘟疫庄’只是‘普莱格’这个名字,比较难听的另一种说法;这个名字流传很久了,也就这么被叫了下来,说到底是哪个家伙的恶作剧。呃,他是个出众的家伙,确实是!”马斯特斯带着几分崇敬说,但他丝毫不受影响。
“还是让我们回到事实上来吧,伯特。今晚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当我掏出褐色的包裹,放在手里掂掇着重量的同时,麦克唐纳警官快速而准确地开始了叙述,从特德·拉蒂默那儿,得到相关的信息之后,麦克唐纳就守在了庭院里——大门是呈开着的——对此他始终有一种罪恶感,觉得是世上最古怪的追踪。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有六个人——达沃斯、约瑟夫、本宁女士、特德·拉蒂默、他姐姐以及费瑟吨少校都进来了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之后(麦克唐纳没有办法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特德和费瑟顿少校打开后门,出来为石屋里的活动作准备。
“那铃呢?”马斯特斯提醒道,“挂在过道里的那个?”
“对了,铃!……对不起,长官……是的,我看到他们在弄那个的时候,感到非常奇怪。特德在达沃斯的指示下,往铃上粘了一根金属丝,然后拉着它穿过庭院,最后他爬到一个箱子上面,把一头塞进了窗户里。达沃斯回到这儿的一间房间之中,做休息之类的,其他人都挤在石屋里忙活着——点火点蜡烛、移动家具什么的——当然,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他们还祈祷了。我猜那个铃是为了警报用的,以防达沃斯觉得什么时候需要帮助。”麦克唐纳酸溜溜地笑了,接着说,“最终,他们又都回来了,达沃斯对他们说,他准备好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不管他在害怕什么,但是,肯定不是因为那个。剩下的你们都知道了。”
马斯特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说:“走吧。我们的哈利迪先生,看上去遇到了一点麻烦,我要把那个灵媒从他们身边带走。是的,还要小心翼翼地问他几个问题;呃,伯特?你跟我走,不过,我不会让他们看到你……”他看了看我。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马斯特斯,我会在这儿待几分钟,看看包褢里都有些什么。如果有需要的话,就来叫我。”我拿出小刀,割断了绳子,马斯特斯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你……”他尖刻地说,“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能够问一问吗?等你最后有了这种直觉的时候,我们都能抓住……”
我拒绝了,说我没有什么主意,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说实话。马斯特斯则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并不相信我,他把头转向了麦克唐纳。他们走了之后,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坐在马斯特斯坐过的藤条箱子上面,把包裹放在我面前。我并没有立刻打开它,而是先点上了我的烟斗。
现在有两种意见,都很明确,但是互相矛盾。如果达沃斯没有被任何假冒的笔仙吓到,那当然他是被某种真实的、日常的、人类的东西给惊吓住的,比方说恐吓,或一种事实的泄露。这也有可能是超自然(虽然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荒谬绝伦的说法),或者就像马斯特斯说的,是被刻意的手法所操弄。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个力量都传达了毁灭性的意思,并且,由于当时特殊的仪式,而得到了更好的效果。另一方面,它可能跟这座房子,或者现在正在进行的事件毫无关联。
这完全只是理论上的猜测,但是在我看来,如果,达沃斯真的对与这房子有关的恐吓感到害怕,他今天晚上就不会是这样的表现。他镇定自若,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很享受地独自操弄他的牵线木偶。假如纸上写的东西,真的和瘟疫庄有关,他最有可能倣的,应该是把它给其他人看。他提到“瘟疫庄”,是因为这对其他人来说很恐怖,对他却不是。
在这种前提之下,可以看出,矛盾出现了。所有达沃斯的信徒们朦朦胧胧的恐惧,都聚集到了这个房子里来。他们相信:这里有一个世俗的死魂灵,必须得被驱除,以免它占据活人的灵魂。而从本宁女士告诉我们的话里,就能听出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来,招魂术似乎正在破坏自己的法则。假设达沃斯只是在用暧昧不明的神谕,指示迷惑他们,他完全可以把那些模糊的事情,说得更加恐怖一些。但是,即便如此,神明并没有警告过达沃斯,今晚会碰上发了疯的的——完全不信邪的哈利迪。
我看着烟斗吐出的烟圈,绕着蜡烛的火焰袅袅上升,整间屋子仿佛都在低语,充满了不愉快的隐喻。我向身后看了看,然后撕掉了包裹的包装纸。它是一个用厚纸板做成的文件夹,可以像书本那样打开,有纸张窸窸窣窣的声响。
纸袋里而有三样东西——一张折起来的大纸,很薄,而且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发黄了;一块小小的剪报,以及一捆用大页书写纸写的信,跟第一张纸一样古老。最后,因为字迹都已经褪色,再加上上面黄色的斑点,更加难以辨认,不过有一份完整的、新一点的版本,被折好塞在胶带下面。
大的那一张纸——我没敢完全打开它,因为我怕把它撕破了——是一份财产转让书。开头的部分,有大片的文本露在了外面,所以我能看到买卖双方:
托马斯·弗雷德里克·哈利迪,男,从利昂内尔·理查德·莫尔顿,西格雷夫的西格雷夫勋爵处买下了房产,于一七一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生效。
剪报上,标题相当醒目:“杰出城市人物的自杀”,旁边有一张发白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高领衣服,眼珠突出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对照相机有点畏惧。
詹姆斯·哈利迪律师的照片,和克里平医师有着可怕的相似。同样的双镜片夹鼻眼镜,一样下垂的胡须,同样胆小的眼神。剪报对他的自杀,作了简短的叙述:他在姑妈本宁女士的家中吞枪自尽,之前他已经担忧和抑郁了好几个星期,看上去总是在房子里找东西的样子。事件迷雾重重,本宁女士在法庭上两度崩溃。
我把它放下来,拆开绳子,拿出其他的文件。所有这些折叠着的、泛黄老旧的纸张,开头都写着:“信件。西格雷夫勋爵致他的地产管家和经理人——乔治·普莱格,以及回复。由J·C·哈利迪抄写,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七日。
就着萧瑟的房间里跳动的火光,我开始阅读,并不时参阅原件。没有噪音,可是,老房子里总有暗潮涌动;有两次我感觉有人走进了房间,突然站在我的背后,越过我的肩头悄悄阅读着:
特雷比亚德拉别墅
罗马
1710年10月13日
普莱格:
你的主人(和朋友)病得很重,要写出一封适宜的信,对他来说已经很困难了,但是我请求和命令你: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那件可怕事情的真相。
昨天,J·托尔弗爵士来了一封信,说我的兄弟查尔斯,在家里去世了,而且死于他自己之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暗示了某些邪恶的勾当。
之后,当我想起,关于我们房子的那些说法时,我几乎要疯了;因为我们的L女士健康状况更差了,这使我非常伤脑筋。
我暫时还不能回家,尽管一个饱学的医生说,她可以被治愈。所以,我命令你把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普莱格,你从孩提时代起,就待在我们家了,你父亲也是,希望是J·托尔弗爵士搞错了。
相信我,普莱格,现在我更多的是你的朋友,而非主人。
西格雷夫
伦敦
1710年11月21日
我的勋爵大人阁下:
如果上帝愿意,让您和我们大家避开这种不幸,我决不会吝惜言语。事实上,我以为它是已经过去了的悲剧,而今才明白我错了,它是现在降临在我身上疼痛的使命,因为上帝知道,我内心的罪恶感。我必须告诉你所有的一切,比你问起的还要多,包括大瘟疫时代,我父亲服务期间的事情,但是,那些我会在下文中再说。
关于我的主人查尔斯之死,我必须告诉你:您知道:他从来就是一个安静而勤奋的孩子,性情甜美,每个人都喜欢他。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死于九月六日星期四),我确实发现,他变得苍白而焦虑,但是,我觉得是我多虑了。
他的仆人G·比顿告诉我,查尔斯夜里睡不好,而且,有一次,比顿从他自己的矮床上,被叫声惊醒了,发现他蜷缩在床罩里面,抓着自己的喉咙,好像正处于剧痛之中。但是,第二天早上,查尔斯大人就统统不记得这些了,他也不肯佩带一把剑在身上,但始终还是处在焦虑之中,一直在长外套的口袋里找东西,更加苍白瘦弱了。更有甚者,他开始喜欢坐在他卧室的窗户边上——正如您所知,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房屋后面的庭院——尤其是在黄昏和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有一次,他忽然在窗边叫起来,指着一个刚回来的乳酪厂女工,上帝啊,他对我喊着说,把她锁起来,他能够从她的手和身体上,看见伤口。
现在,我必须请您回忆一下,庭院里的那幢石屋,它由一个凉亭和主屋相连。石屋已经被废弃了五十年以上了,您的父亲,以及他的父亲给出的理由是:屋子很不幸地,被建在污水池之上,什么东西到那儿都会生病。改善是不可能的,也没有拆掉它的理由,这样污水池会造成污染;什么食品都不能储存在那儿,像麦秆、稻谷、燕麦等等。
那时,在仆人中间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威尔伯特·霍克斯,长得一脸病容,是我们的看门人。他跟其他的仆人处得很不好,甚至不愿意跟他们睡在一起,要求另外找一张床给他。(所有这些,请您确信,当时我都不知道。〉他说他对污水池无所谓,因为那个地方并没有臭味;但是,我下过命令,仆人不能使用干净麦秆铺的床。他们告诉他这是禁止的。然后,他说——“那么,每天晚上,等爱管闲事的普莱格大人,把钥匙圈挂起来以后,我偷偷地去把挂锁的钥匙拿下来,然后每天早上,我再在他前面把它挂上去。”
他真的这么做了,当时正是雨季,每天都刮着大风。当他们问他睡得怎么样,床是否舒服的时候,他说:“对,好极了。但你们中的谁,晚上跑来逗我,轻轻敲我的门,在房子周困转悠,还从窗户外面往里看?你们以为我会受骗,把你们当成爱管闲事的普莱格大人,然后把门打开吗?”
听到这里,他们都开始笑他,说他撒谎,因为整个房子里,没有人有那么高的个子,能够够到那扇窗户。他们注意到他更苍白了,而且,天黑以后就不愿意跑腿;但是,他仍然睡在那张床铺上,唯恐别人嘲笑他。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到来了,依旧潮湿而多风,就像我告诉你的,灾难降临了:查尔斯大人生了病,开始卧床不起,汉斯·斯特隆医生亲自来给他看病。
九月三日的晚上,仆人们抱怨说,房子里有人,那人好像在黑暗的走廊里触碰他们。同时,他们还说,空气变得很难呼吸,让他们觉得恶心。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九月五日的晚上,一个叫玛丽·希尔的女仆,在天黑以后,被派到仓库和会计室门口的通道,去给天竺葵的花盆浇水。那些石头花盆就在通道的窗沿上,所以,她就那样走出去——房子的这个部分,现在已经弃用了——拿着她的蜡烛和水壶,虽然她其实是很害怕的。好几分钟以后,她都没有回来,他们觉得不对劲了,就开始叫喊,而我自己跑去找她,发现她失去知觉倒在地上,脸色发黑。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开始说话(有两个女人十分必要地一直陪伴着她),她最终告诉我们,那是真的,就是,当她在给天竺葵浇水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窗户栅栏之间。手是灰色的,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上面有大块破裂的伤口。那只手在花丛中,微弱地抽动着,想要抢夺她手里的蜡烛。此时,突然又出现了另一只手,拿着像是从窗户旁边,捡起来的斧头或刀子一类的东西,但是,对此她不能肯定,因为,她也记不起来更多的细节了。
我请求您原谅我写下这些:即之后的一个晚上——九月六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凌晨,某个整点的时刻,我们被外面的一阵尖叫声惊起:我带着手枪和灯笼冲了出去,其他人跟在我繁荣后面,我们发现石屋的门从里面闩上了。前一晚上睡在那里的霍克斯打开了门,但是,我们没有办法让他好好地开口说话。他只是凄惨地一直重复着——‘不,别让它进来,别让它进来’,老天。之后他说,它用斧头砍劈门闩,想要进来,而且,他能看见它的脸。
就是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第二日的凌晨,依照G·比顿对巡警说的),查尔斯大人在他的床上,突然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要说的是,以非常慎重的方式,希望您能够理解,我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发现的肿胀,在收尸的时候,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我发现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虽然空气潮湿,但我却感到很热。这些人全都在我之前生活过:坐在窗口的苍白的年轻人,痛苦地写下记录的管家,那个锈迹斑斑而又扭曲的时代,它的阴影又回到了这幢受诅咒的房子。疯狂的臆想在我的脑海里涌现,我在想:现在又是什么,纠缠了迪安·哈利迪呢?
腿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抽筋了,但是,我还是站了起来,因为我确定:有人从走廊走过来,经过了我的房间门口。我只用眼睛余光便扫到了一眼,所以我跑去确认。
窗台上的石头花盆呢?它们不在那儿了,虽然我记得曾经有过一个。而且,走廊是窄的,我又折了回来,漫无目的地把双手在大衣上来回揉搓,我在想:要不要把马斯特斯叫来给他看。可是,那些文字又再一次吸引了我。
……虽然带着一颗疼痛而犹疑的心,我仍然应该尽可能地,给上帝这变幻莫测的造物主,添加一些线索:有一些部分来自我自己的观察,但大部分来自我的父亲,因为那时候,我只有十岁,那是大瘟疫时代——一六六五年。
毫无疑问,您一定听人提起过那个时期,因为很多人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却依然活了下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好人,我们这些孩子,都曾经聚拢在他的身边,听他用好听的声音朗读:“你一定不害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必害怕黑暗中蔓延的瘟疫,或是正午毁灭的毒病。虽有千人扑倒在你的左边,万人扑倒在你的右边,这灾祸却不得临近你。”
那时候正是八、九月份,由于炎热,这是灾情最重的两个月。即便关上房门,我仍然能够听见,隔壁房子高髙的窗户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冲破城市的寂静。我妹妹和我曾经爬到屋顶,从令人眩晕的高度,看着炙热朦胧的天空。烟囱不冒烟,人们在大街中央急行,带着红色棍棒的看门人,徘徊在门口打了红十字的房屋门前,那些门上写着“主啊,请施与同情”。我只看见过瘟疫马车一次:那天我在夜晚爬出窗户,看见它停在附近,更夫敲着钟对着楼上的窗户大叫;还有看门人,点灯人高举着灯笼,而我看见一车布满伤痕的尸体。我每晚都听见这马车的声响。
然而,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下文里我会再说,瘟疫(在圣贾尔斯教区已经爆发)迟迟没有蔓延到我们这里,以至于人们说它不会来了;但愿就如我父亲所说,我们应感谢我们的生命。我父奈相信神的指示和预兆,就像其他人是缺少了一点运气。当彗星出现,缓慢地燃烧着划过灰暗的夜空,他投奔了理查德爵士——就是您的袓父——并向他解释了这一切(这件事发生在四月)。
理查德爵士自己的房间,与会计室和仓库隔开,就是上面提到过的那间石屋。在这里,他招待大客户们:也就是说,冷天里就在屋里烤火,天好的时候则在树荫下乘凉。戴上假发,穿上正式的皮毛礼袍的理查德爵士,仪表堂堂,脖子上还挂着金项链;对我父亲的建议,他一点也没有介意。
我父亲提醒他要小心,他从住在奥尔德斯盖特大街上的一个荷兰家庭那里,听来一个说法:就是那间房子,要小心维护并且关闭,不允许人随便出入,直到灾难缓解。理查德爵士听了这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他有一个感情极好的妻子,马上就要临盆了;此外,他们已经有女儿玛格利特和儿子欧文,也就是您的父亲。所以,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假如两星期之内,瘟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就会这么做。因为他妻子的关系,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这里。
您应该已经知道,瘟疫并没有减弱;实际上,由于天气炎热,蚊虫孳生(虽然所有的鸟类都离开了),疾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它重重击垮了从北边到霍尔本、从河滨路到舰队街的区域,当然也包括我们。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们把随身家当打成捆扔进马车,疯狂地想要离开这个受了伤的城市。他们聚集在市政厅门前,恳求市长发放健康证明,否则邻近的市镇,没有一个会准许他们进入,没有旅馆能让他们住宿。
在有些人的身上,它来得很慢,先是疼痛和呕吐,然后是肿胀和伤痕,或许还有一星期的活头儿,但最终会在痉挛中死去;对于其他人来说,它来得极为迅速,毫无征兆的,他们倒在街头,并在那里死去……
于是,理查德爵士下令关闭房屋,遣散服务人员,只留下了必要的仆人。他要求他的儿子和女儿离开,去到汉普顿的庄园,但他们不愿意。在围墙的包围下,没有人需要曝露在外面危险的空气中;里面供咀嚼之用的药草也很充足。只有我的父亲,他自愿给理查德爵士出国送信。坦白地说,他应该对此觉得幸运,不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遇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路易斯·普莱格。
说实话,当我写到这个人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他总给我的梦境带来恐怖感。我只见过他两到三次。一次他胆大包天地跑来,要求见他的兄弟管家,但仆人们知道他是谁,于是都吓跑了。他抓住了我妹妹,所以,当我父亲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扭着她的胳膊,一边笑着,一边告诉她:昨天他们在刑场,处决了一个人。(您一定已经知道,他是刽子手的助理,我父亲对此感到可怕和羞愧,所以,始终没有告诉理查德爵士。)他并没有刽子手的勇气和技能,每次只能站在旁边……
有些东西我就不包括进来了,那样做是不应该的。
……但我父亲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有胆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那么,路易斯·普莱格一定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死去,因为他太邪恶了。他长得很矮,脸庞发肿,有一头柔软的头发,而且,总在一边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他身上不佩剑,而是带着一把奇怪的攮子,刀锋长得就像一把厚重的斧子,他对此非常骄傲,因为这是他亲手所制,他管它叫珍妮,在泰本的刑场上,他用它来剁人的脑袋瓜子……
当瘟疫到来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他,我知道,我父亲希望他已经死了。八月的一天,我父亲出国送信,回来以后,他和我母亲坐在厨房里——把头埋在手里。因为他在贝辛赫尔街的一条小巷里,看见了自己的兄弟——路易斯,他的兄弟正跪在那里,用他的武器戳什么东西。他的身边有一手推车带着毛皮的动物尸体,都是猫的死尸。您一定还记得,市长和参议院下发的命令,不得保留疾病感染者所饲养的猪、狗、猫或鸽子;它们要被一律杀死,并将特别挑选执行者。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字句,我发现自己也仿佛同意般地点了点头,还说:“没错啦!……”我记得我看过那份命令,它镶嵌着黑边,张贴在小酒馆的外面,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看到这些,我父亲本打算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但是,路易斯却叫住了他,他一边笑一边说:“怎么,兄弟,你在怕我吗?”那只猫还在翻腾着,他一脚踩住它的脖子,在肮脏的小巷里又拖动了几步。他依然很瘦,很脏,在黄沙席卷的天空背景下,他的帽子仍然松松地挂在老地方。
我父亲问他:“难道你不害怕吗?”他回答说他有药物,是从南沃克的一个强大的巫师那里弄来的,能让他保持免疫。
虽然确实有很多人有药物,有防瘟疫的药水,有护身符(所以那些庸医,才变得那么有钱),可是他们的性命,却没有被挽救下来,而是同样被扔进了瘟疫马车,护身符还挂在脖子上。不过看上去,他却有着魔鬼的庇护,所以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他竟然毫发无伤,甚至因为成天在死人堆里打转转,竟然变得更加疯狂。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意再重复了,我只对您说:他变得越来越像瘟疫本身,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一家酒馆愿意放他进去。
然而,我父亲还是小瞧了他。因为自从八月二十一日,他来吃过晚餐之后,主人欧文——也就是您的父亲——竟然染病了。理查德爵士也没有采取预防措施。他将欧文主人转移到石屋,以防其他人被传染。理查德爵士把他最好的毛毯铺在床上,而他自己则在一堆陶瓷金银中长吁短叹,心急如焚。虽然违反命令,可是大家都同意,不要将这件事向政府报告。理查德爵士和我父亲前去照料他,同时,一位外科医生被请来,并被要求发誓严守秘密。
在那个月当中,他们都很小心(我记得几天以后,理查德爵士的夫人就产下了一个男婴。)。霍奇医生每天都守在欧文主人的旁边,用颤抖的双手服侍他躺下,放血、灌肠;把他的头抬起来,以防窒息,每次都持续一个小时——这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到了九月一日的那个星期,霍奇医生告诉我们说,难关已经过去,他会慢慢好转起来。那天晚上,理奎德爵士和他虚弱的妻子以及女儿,都高兴得哭了起来。我们双膝跪地,感谢上帝。
九月六日的晚上,我父亲忽然在午夜惊醒,于是起来,到欧文主人那里巡视一番。他手里举着火把,当他穿越庭院时,看见一个男人,正跪在石屋的门前,手掌扒在门板上。
而里面的理査德爵士,以为那是我父亲,所以,跑来打开了门。可是那人蹒跚地站起来,转过身。我父亲发现他是路易斯·普莱格,他看见路易斯·普莱格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转动他的脖子。他举高火把,发现原来是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巨大的瘟疫伤疤破裂了,甚至就在当时,其他的伤疤仍然开始慢慢向脸上弥漫。
路易斯·普莱格开始尖叫和哭泣。
理查德爵士已经打开了门,问这是怎么回事。路易斯·普莱格没有说话,只是想要冲进屋子里。我父亲把火把扔到他的脸上,就像我们对野生动物做的那样。他在地上翻滚着,大叫道:“老天啊,兄弟,你要置我于死地吗?”
理查德爵士站在那儿被吓傻了,不知道要关门。我父亲也在叫喊着——畜生,快滚回隔离病院去,不然他就用火把点着他的衣服,把瘟疫都烧光。可路易斯·普莱格说他们不会收留他,相反他们会诅咒他、辱骂他,没人愿意再看他的脸,而他终将在贫民窟里死去。我父亲不愿异理他,突然间,他聚集起全身的力气,把他的攮子对着门投掷了过去。理查德爵士立刻关上了门。
我父亲的兄弟开始在庭院里奔跑,我的父亲被迫寻求帮助。起码有六个人举着火把,一起追着他跑,要把他赶出去。当他在前方尖叫着奔跑时,一个人还用火把戳他。最终,他们再也听不见他的声响,很快他被发现死在一棵树下。
他们埋葬了他,埋在树下整整七英尺的地方,因为,假如把他的尸体交给马车,就会有人知道,这个房子里出现了瘟疫,将会有看门人来守卫;他们也不敢随随便便地,把他的尸体扔到大街上,因为保不准就会有人看见,然后去报告给政府。
我父亲听见了他临死前的呼喊,那声音划过整个庭院,说他会回来的,找到一个方法进来,把石屋里的人宰了,就像他宰那些猫一样;假如他不够强壮,他就会攫取屋主的灵魂……
欧文主人在那个晚上听见(或许也看见)了他,就像一只蝙蝠一样挂在门上,想要用斧头把门砸开。
因此,我的主人,这就是你向我问起的恐怖而痛苦的故事……
似乎有什么东西,迫使我把目光从纸页上移开,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邪恶的影像深深地植根在了这个房间里,让我觉得自己不在这里,反而帜身于十七世纪。但是,我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凝视着这个地方……
庭院里传来了脚步声。继而又有碾压和摩擦的声音,在走廊里慢慢响起。
忽然之间,就好像被人猛拉了一把,走道里的钤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