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纪子一走进店里,后面桌位的一名男子就站起来,是松宫。他对她点点头。
“好久不见。”登纪子走近他,打了招呼,“上次见面是三周年忌吧。”
“上次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今天突然把你找出来。”
就座后,两人先点了饮料,因为松宫也还没点。
“我听加贺先生说了。听说破案了,恭喜恭喜。”
“谢谢,好像也有不少地方麻烦你了。”
“我没做甚么。”登纪子轻轻挥手。
“你和加贺常联络吗?”
登纪子“唔”了一声,稍微想了一下,“最近吧。”
“今天晚一点也会碰面吧?听说你们约好要吃饭?”
“阴错阳差地就约了,不过我想加贺先生不是认真的。”
饮料送来了,茶杯里冒出伯爵茶的阵阵香气。
“其实,是有件事想拜托你。”松宫从旁边椅子上的公事包取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上。
“信?”
“是的,这次命案的嫌犯所有的。正确地说,这个信封里装的是那封信的影本。”
“嫌犯是指……”登纪子的表情严肃起来。
“角仓博美,本名浅居博美。这是她父亲要她转交的,说无论如何都希望加贺看这封信,所以我想请金森小姐转交。”
“当然可以,可是为甚么要我转交?松宫先生自己交给他不是比较快吗?”
松宫点点头。
“我想你也知道,这次的案子与加贺的人生关联至深。这封信里,记载了他多年来很想知道的事,所以我才会想请你也看一看。”
“要我看吗……”
“如果直接交给加贺,我想他绝对不会给别人看的,所以我想先交给你。”
“我可以看吗?这是私人信件吧?”
“不能说可以。但是,就像你看到的,信没有封口。所以就算看了,只要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只是请你不要现在看,一喝完咖啡我会马上离开,之后再请你慢慢看。”松宫喝了一小口咖啡,微微一笑,“因为是你,才想请你看的。”
登纪子看着那个信封,从那个厚度可以想见页数不少。里面究竟写了甚么?加贺多年来想知道的事情又是甚么?
上次他找她出来时,她吃了一惊。突然说希望跟他去一个地方,就把她带到角仓博美位于青山的住处。进去之前,他拜托她,他一打暗号,就向角仓博美借用洗手间,将梳子上的头发装进塑胶袋里。除此之外,只要默默跟着他就行了。
整个期间,她一直全身僵硬。因为加贺与对方的对话太过紧张,她听到一半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心想原来他平常都做这种事吗?她偷偷观察加贺的侧脸,在觉得吓人的同时又感到佩服。
现在,她觉得那次虽然辛苦,却也是一次很好的经验。最重要的是,她能够亲眼看到加贺工作时的模样。
对了——松宫开口,“你听说加贺要调动的事了吗?”
“加贺先生吗?没有。这次要调到哪里?”
“本厅,要调回搜查一课。不过跟我不同系就是了。”
“这样啊。那么今晚得好好庆祝了。”
“请帮他庆祝一下,你们约在哪里?”
“照例是日本桥。”
“又是日本桥啊。”松宫苦笑,“不过这也难怪,不久他就要离开那里了。说到这个,他现在应该是去了滨町的运动中心吧。我今天跟他通过电话,他说他很久没流汗了,要去动一动。”
“流汗?”
“这个。”松宫做出挥动剑道竹刀的样子。
登纪子会意地点点头。
松宫喝完咖啡,说声,“那么我告辞了。”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帐单,“请帮我向加贺问好。”
登纪子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喝茶。”向他道谢。
看松宫走到店外,她才拿起信封,的确没有封口。里面是四张摺起来的A4影印纸。头一张是看似女性的柔美笔迹写着“加贺先生收”,接着是这段文字:
很抱歉引起了这次的骚动。现在我正面对自己的罪行,每天思考着该如何赎罪。
同封的是家父给您的信。家父在留给我的遗书里,希望我能设法将此信转交给您。也许您收到了,也只是徒增困扰,但我想这对您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便请警方帮忙转交。若令您不快,还请见谅。
浅居博美敬上
将这一张翻过去之后,登纪子吓了一跳,下一页密密麻麻爬满了看来笔压极强的小字。
加贺先生惠鉴:
为告知您一件重要之事,特此提笔。
我是绵部俊一,在仙台时曾与田岛百合子女士来往。若说是将您的联络方式告诉宫本康代女士的人,也许您就明白了吧。
我想告诉您的不是别的,正是百合子女士在离开府上之后的心情。无论如何,我都想告诉您她是怀着甚么样的想法,过着甚么样的日子。
也许您会问,为何事到如今才要说。对此,我感到万分抱歉,但我实在无法透露详细原因。简言之,我是个必须隐姓埋名之人,也从未有干预他人人生的念头。但是,如今生命已到尽头,令我重新考虑是否真要将此生最重要的女性的想法就此埋没?真要瞒着她的儿子吗?
在我与百合子女士相识一年多之后,才听说了您的事。在此之前,她绝口不提上一个家庭。恐怕连对我都没有完全敞开心房吧。但那一天,也许她心中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忽然将一切告诉了我。
她说,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再待在家里,迟早会拖累全家人。
据百合子女士说,从结婚那天起,自己就一直给丈夫添麻烦。她不擅于与亲戚来往,不但引起争执,还害丈夫被亲戚孤立。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要丈夫百般让步与体谅,但却害母亲早死,她为此深感自责。她很沮丧,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烦恼着这样的自己有资格教养儿子吗?
我想您应该看得出来,她恐怕是得了忧郁症。但当时这个病名并不普遍,她似乎一心认定自己就是个无能的人。
她在这样的状态下忍耐了几年,后来一心只想着要寻死。可是每当看到独生子的睡脸,想到要是自己不在了,谁来养育这个孩子呢?便改变心意。
然而,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丈夫因为工作几日未归,她与儿子两人已就寝,但一回过神来,她却在厨房里,手里拿着菜刀。她会回过神来,是因为夜里醒来的儿子问她,妈妈你在做甚么?
她连忙收好菜刀,蒙混过去,但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那天夜里,自己拿着菜刀究竟要做甚么?如果只是自杀也就罢了,可是如果是要带儿子一起上路的话……一想到此,她怕得不敢睡觉。
经过一番挣扎,她决定离家出走。她没有决定目的地,只想着也许找个地方了结一生吧,怀着这样的心情上了火车。
我想您已经听宫本女士说过,结果她并没有选择死亡,而是在仙台这个地方展开了第二人生。这些日子,她以每天都是忏悔和感谢来形容。自己抛夫弃子,没有资格活着,却因为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遇见的人们和他们的支持而活下来,她心中怀着无限的感激。这是我的推测,但或许离开家里,让她的忧郁症症状缓和了。
百合子女士向我坦诚一切后,我问她,‘你想不想回到先生和儿子身边?你难道不想见他们吗?’她摇头。那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她没有那个资格,于是我问了您们两位的姓名和住址。我偶尔会去东京,所以想趁机去看看您们父子的情况。起先她拒绝,但我耐着性子问下去,她终于还是告诉了我。我想,她内心多半还是很挂念被她留下的两人吧。
过了一阵子,我前往东京,趁机造访了加贺隆正先生家。我当然不会提到百合子女士,而是想假装问路,看看您父子的状况。
很快就找到地方了,但遗憾的是,两位都不在。于是我到了邻近,若无其事地打听。这才知道隆正先生还健在,而儿子已经搬出去了。但是,告诉我这些的人,还透露了一则重大情报。那便是儿子最近才在剑道大赛上得到优胜。我立刻前往书店。在那里找到了刊登了您的报导的剑道杂志。
一回到仙台,我便让百合子女士看了那篇报导。她屏气凝神,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望着照片,眼泪从她眼中滚落。
她说,太好了。我以为这句话是她为了儿子的成长而欣喜,但不止如此。她高兴的是儿子成为警察。
百合子女士说,她最担心的,是怕自己离家出走害丈夫与儿子失和。她说,恭一郎是个贴心的孩子,总是很关心我,我怕他把母亲离家出走怪在父亲身上,因而痛恨父亲。假如真是如此,她不仅从这孩子身上夺走了母爱,也夺走了父亲。但得知您成为警察,她才放了心,说幸好是她杞人忧天。因为儿子若是痛恨父亲,应该不会选择同样的职业。
这下我终于放下心里的大石头了——百合子这么说,露出了笑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她当时的喜悦一定是发自内心。
然而,为她带来这么多喜悦的杂志,她却不肯收下。她说自己放弃当母亲,没有资格拥有这本杂志。而且还说:
“恭一郎往后会更有成就。把这张照片留在手边,那么在我心中,那孩子的成长就停止了。这一定不是那孩子所希望的。”
当时百合子女士的双眼,因为对儿子的期待与母爱闪闪发光。
这些,就是我想告诉您的。也许如今知道这些,对您也没有任何助益。也许对于潇洒地走在您所相信的道路上的您,是不必要的。然而,诚如我最初所写的,如今我已没剩多少时间,只盼能化解我心中唯一的遗憾。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自我满足。
最后附笔,我认为百合子女士尽全力活过了她的一生。当我因为工作不得不离开仙台,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曾问她有没有想要甚么,她说没有。她面带笑容说,现在就很满足了,她甚么都不需要。我想,这句话是真诚无欺的,可以请您也这么想吗?
本来应该直接当面交给您的,但我有我的苦衷,只能以这种方式转交给您,盼您见谅。
预祝您身体健康,鸿图大展。
绵部俊一 敬启
一踏进滨町公园,便充满了树木浓浓的香气。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仍感觉得出绿意盎然。很多人来溜狗,他们似乎彼此认识,正愉快地谈笑。狗儿们似乎也很开心。
综合运动中心是座气派的建筑。正面大门是一片玻璃相连有如蛇腹般的设计,给人新颖之感。
室内也宽敞干净。刚好有小学生年纪的孩子扛着剑道护具和竹刀,登纪子便叫住了这位小朋友。这才知道有日本桥署主办的剑道教室,刚刚才下课。
听说教室在地下一楼,登纪子便走下楼梯。看似道场的入口处,有好几个孩子。
走过去,往里面看。还有几个穿着剑道服的男女老幼留在道场里。
加贺也在。他在道场的一角,默默空挥。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犹疑,眼睛注视着一个定点。现在的他,恐怕甚么都听不见吧。
登纪子心想,如果以水面来比喻的话,他的心一定随时都静止得像一面镜子吧。无论刮起多强的风,都不会轻易扬起波澜。正因为有一颗坚强的心,才能跨越重重试练。
但是——
看完自己手上的这封信之后呢?会依旧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吗?
登纪子想知道答案,朝加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