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回到克兰德尔家是几点了。但后来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得不瞎编了个时间,当时真的对时间没有了概念。英格兰夏日的午后长得没有尽头,好似生生不息的英国人。我知道老贝西回来了,因为听到她在厨房里单调地哼唱,像困在玻璃窗里的苍蝇。
也许,漫长的下午茶甚至都还没结束。
我在楼梯脚下拐了弯,走进客厅。我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种既欢欣又受挫的感觉,可是在有米利森特地方,那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
她站在那里,当然,看起来像是在等我,背对着落地玻璃门上带花边的窗帘。窗帘和她一样,一动不动,这一刻,空气仿佛凝结,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动起来。她站在那里像是静候沉寂而永恒的时光。不知怎的,感觉她的手臂以及喉咙暗处的光都停止了流淌。
她没有立即开口说话,然而她的沉默却更有力度。出乎意料地,她用大理石般平滑的声音说:“你已经爱我三年了,是吗,约翰?”
这种感觉太妙了,太妙了。
“是啊。”我说得晚了,晚得以至于不如什么都不说好。
“我一直都知道。你打算让我知道,是吗,约翰?”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这低沉沙哑的声音似乎是我发出来的。
她淡蓝色的双眸幽深平静,恰似满月下的池塘。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期待得到的答案。”她说。
我没有走近她,就在原地站着,并没有蠢蠢欲动到让脚尖在地毯上戳出个洞。
非常突然地,在黄昏静谧而微绿的光芒中,她脆弱的身体开始像涟漪般从头到脚颤动。
又是一阵沉默,我始终没有开口,最终,她伸出手去拉那条磨损得厉害的铃线,后屋随即响起了孩儿哭声般清脆的铃声。
“还好,我们好歹可以一起喝茶。”她说。
我走出房间,行尸走肉一般,不记得是怎么出来的。
这次,我顺利地爬上了楼梯,无论是直梯还是拐角,都没有遇到一点儿麻烦。然而,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就像一个温顺安静的小人儿,随遇而安,无牵无挂。一切妥当。就这样。一个两英尺高的小人,你用力摇晃时它的眼睛会滚动。把这小人儿放回盒子里,亲爱的,我们骑马去。
然而,就在楼梯最顶端,根本没台阶了,我却踉跄了一下,似乎形成一股风流,门像飘忽的落叶般轻盈地开了,只是半开着。这是爱德华·克兰德尔卧室的门。
他在里面。门里面有个很高的床,上面铺了至少两层羽绒垫,那个地区的床都如此。我主要就是看了看那张床,他整个人瘫在上面,脸朝下,像是要把床吞下去。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就算是对他来说,这个时间点就睡有点早了。
我站在那,在下午和黄昏之间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往里看他。这个身材高大、黝黑雄健的畜生。一副征服者的姿态。竟然在天黑之前就酩酊大醉。
让他见鬼去吧。我轻手轻脚地再把门关上,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洗手盆用冷水洗了洗手和脸。真是够冷的,就像一场战争后的清晨。
我再一次摸索着下了楼梯。就在这个时候,下午茶都准备好了。她坐在低矮的小茶几后面,前面放着个光亮的大茶水壶。斟茶时,她用手扯着另一只袖子,这样一来娇嫩的手臂就呼之欲出了。“你肯定累了,”她说,“也饿坏了。”她的语气平淡随意,毫无生气,让我想到战时即将离开维多利亚的火车,站在头等车厢站台上的英国女人,对着她们再也看不到的脸,那么轻松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么随意,那么平淡,她们的心已经完全死了。
就是那样。我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块烤饼。“他在楼上。”我说,“喝得烂醉如泥。当然,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哦,是的。”她只是将衣袖轻轻一拂,却美得撩人心弦。
“我把他安顿好?”我问,“还是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
她的头奇怪地颤动了一下。那一刻,掠过一种不希望我看到的神情。
“约翰!”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温顺,“你以前提起他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以前就没怎么提过他,”我说,“很有意思,他邀请我过来,我也来了。有意思的人们啊,有意思。在这里的日子很愉快,我要走了。”
“约翰!”
“见鬼去吧,”我说,“我要走了,谢谢他——等他清醒过来,我要谢谢他,感谢他的邀请。”
“约翰!”这是她第三次喊我的名字了,就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你今天怎么那么奇怪?”
“我说话就这样,”我说,“我已经憋得够久了。”
“你就那么讨厌他吗?”
“希望你能原谅一位老朋友,”我说,“我情绪有些激动,请原谅我的无礼。当然了,我会把他放好睡下,然后出去走走,换换空气。”
但她已经听不进我的话,而是探过身子,瞪着透出洞悉一切的双眸,开始说自己的。她语速很快,就像时间不多她得赶紧说完,还担心随时会有被打断的可能。
“望湖村有个女人,”她说,“雷肯汉姆夫人,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专门勾引男人。爱德华最近也在和她密会,今天他们吵了一架。他拿我撒气,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便很蛮横。他喝了几杯白兰地,喝大了,酒都洒到了外套上。她用马鞭抽打他的脸,骑着马把他撞倒。”
当然,我也没再听她说话,即使耳朵有意识。弹指一挥间,我就僵住了。就像所有的时间都浓缩成一个瞬间,我像吞药丸一样,把它一口吞了下去。就这样,这个药丸让我僵在了那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一个僵硬的微笑在我脸上拉扯开。
所以,即使是那个女人,他也先得到了。
她似乎不说了,隔着茶水壶看着我。我回神过来,发现她在看着我,在这个时候,换了谁也看得出来。她头发从没这么浅淡,她的忧郁从没这么明显。她的动作和往常一样优雅,有条不紊,手臂、手、手腕和脸颊无一不勾勒出性感的弧线,这种诱惑简直无法抗拒。回想的时候,却只有一缕缕烟雾般消退的不确定的优雅。好像是我把茶杯递了过去,她现在正给我往杯子里添茶。
“她用猎鞭抽打他,”她说,“想象一下!是爱德华呀!她把爱德华撞倒,骑着马把他撞倒!”
“骑着一匹黑色大公马,”我说,“撞倒他跟撞倒一捆破布没什么差别。”
她一下子愣住了。
“是的,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暴躁地喊道,“她喜爱望湖村里的那个房子。你应该看一下雷肯汉姆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他不择手段破坏那架主楼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
她还愣在那里吗,还是像看了一场宫廷小丑躲避昏君的表演而笑了?
“我也了解她,”我说,“很亲密的了解。”
很久之后,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就像把远方的消息带回家,你得先叫醒草棚里的苏门答腊土著人,让他穿过延绵的丛林,接着再骑着马穿过茫茫无边的沙漠,最后乘坐大帆船克服哈恩角一个接一个的风暴,才能把消息带回家。而她似乎就是用了这个漫长过程所需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一动不动,就像灰色的玻璃,黯然失色。“他肯定以为他享受了一个上午,”我说,“我享受了下午的约会。实际上不是……”我停下来,不好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站起来。“对不起,很是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是个太容易得到的人。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虽然抱歉起不了任何作用。”她也站起来,绕过桌子,慢慢走过来。我们离得相当近,却没有任何身体的碰触。
然后她摸着我的袖子,很轻,就像蝴蝶落在上面。我一动不动,不想惊扰了这只蝴蝶。
它飘走了,盘旋在半空中,又再次落在了我的袖子上。她的声音和刚才的蝴蝶一样轻柔,“我们没必要谈论这个,我们都明白,你和我,清楚我们之间的事。谁也没必要说什么。”
“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我说,“遇上了可真是不舒服。”
她的双眸深处隐藏着什么,不再漠然,却也不是柔情。昏暗走廊尽头的小门敞开了。它们被锁了那么久,无法言说地久。沿着石头走廊,传来脚步声,没有迟疑,没有希冀,慢慢向前。一缕青烟随风飘入盘旋上升,转瞬消失空中。所有这些,好像是我从她眼中看到的,当然我也知道。当然,很荒唐!
“你是我的,”她轻声说,“现在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她搂住我的头,往下拉,她的双唇生涩地在我唇间摩挲,冰冷遥远得像北极的雪一样。
“上楼看看他还好不好,”她轻柔地说,“在你走之前。”
“好的。”我的肺就像被子弹射穿一样,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因此我又走出那个房间,再次爬上了楼梯。
这次我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踉踉跄跄地爬着上楼,更像一个身体孱弱的老人。我走进我的房间,锁上了门,靠在上面喘了一会儿气,然后换了衣服,穿上我带来的唯一一套西装便服,把我其余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合上行李箱后,轻轻地锁上了。我一边轻轻挪动,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就像做了坏事的调皮小男孩儿一般。
在我小心翼翼维护的寂静中,传来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进了房间,又出来,下了楼去,极其缓慢,所有这些,就和我当时的思想一样。
各种声音又回来了。厨房里,一个老妇人连续不断地沙哑哼唱声,我房间的窗下一只老蜜蜂的嗡嗡声,远处的小路上乡下老人的手推车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我拎起行李箱,走出我的房间,很轻很轻地合上门。
楼梯顶端,他房屋的门肯定是敞开的。果然,门敞开着,看起来像是有人刻意走上来,让门就这样大开着。
我放下行李箱,倚靠着墙,朝里看,他似乎没怎么挪动。做得可真漂亮,他像是一阵助跑,扑到了床上,两只大手紧紧地揪着床单,就形成了眼前这个大酒鬼形象。
在昏暗的静寂中,我意识到少了一种声音。打鼾的呼吸声,一半是打鼾声,一半是无意识的咕哝声。我听着——哦,很仔细地听——没有他的呼吸声。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面朝下地横躺在高高的床上。
然而这不是让我像头美洲豹一般进入房间的原因,我蹲伏下来,屏住呼吸,是因为一个我看过却没有注意的东西——他的无名指。他的无名指,真是太奇异了。他的手分摊开悬在那里,无名指比旁边的中指还长半英寸,本该短半英寸才对。
现在却比中指还长半英寸——而这长出的部分竟是凝固的血柱。
鲜血持续不断地顺着喉咙往下流,无声无息,最终在那里形成怪异的血柱。
他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