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卡马迪喜欢雨——喜欢雨的触感,雨的声音,雨的味道。他从他的拉萨尔双门跑车上下来,在卡隆德莱特的侧门边上站了一会儿,蓝色羊皮雨衣的领子高高地竖起来,碰到了他的耳朵。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一根软软的烟。然后他走了进去,经过了理发店、药店和香水店。香水店里展示着一排排精致绚丽的香水瓶,就像百老汇音乐剧终场时演员们的造型一样。
他绕过一根有金色条纹的柱子,走进铺着地毯的电梯。
“你好,阿尔伯特,好大一场雨啊!去九楼。”
穿着浅蓝色和银色相间的制服的年轻男孩身材瘦削,面容疲倦。他抬起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挡住正在关闭的电梯门,说:“天哪,你以为我不知道您要到几楼吗?卡马迪先生?”
他按下了按钮,甚至都没看一眼提示灯,一会儿,他打开了电梯门,然后一下往后靠在电梯上,闭上了眼睛。
卡马迪停下了脚步,明亮的褐色眼睛迅速看了他一眼。“怎么了,阿尔伯特?生病了吗?”
男孩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已经连续轮了两个班了,克尔基病了,他发烧了。我可能是吃得太少了。”
高大的褐眼男人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在男孩的鼻子下弹了一下。男孩的眼睛瞪大了,挺直了身子。
“哎呀,卡马迪先生,我不是故意——”
“省省吧,阿尔伯特,朋友之间这些算什么?替我多吃几顿吧。”他走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前走。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傻瓜。”一个男人从拐角处快速地冲过来,撞了一下卡马迪的肩,差点没把他撞倒,又接着向电梯跑去。
“我要下去!”他砰砰地拍着正在关上的电梯门。
卡马迪看到了他拉得低低的淋湿了的帽子下苍白呆滞的脸,上面两只空洞的黑眼睛靠得很近,眼神古怪。他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眼神——这是瘾君子特有的眼神。
电梯像铅块一样沉了下去。卡马迪定定地往电梯方向看了许久,接着他继续往前走,转过了那个拐角。
他看见914开着的房门前倒着一个女孩,半截身子在门内,半截身子在门外。
她侧身倒在地上,穿着光亮的银灰色睡衣,脸颊贴在走廊的地毯上。她有一头浓密的玉米金色的头发,是精致的大波浪,而且一丝不乱。女孩很年轻,十分美丽,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卡马迪蹲在女孩身边,摸了摸她的脸颊——还很温暖。他轻轻地拨开她的头发,看到了瘀青。
“被打晕过去了。”他的牙齿咬紧了嘴唇。
他打横抱起她,穿过一个小小的门厅,进到了套房的客厅里,又把她放到了煤气壁炉前的丝绒沙发上。
女孩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涂了脂粉的脸上泛着青色。卡马迪把外门关上,扫视了一下整间套房,然后回到门厅那儿,在墙角下捡起了一把闪着光的手枪——这是一把木头手柄、0.22口径的自动手枪,能装七发子弹。他闻了闻手枪,把它放进了口袋里,又回到女孩身边。他从里层的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大酒瓶,扭开瓶盖,用他的手指撑开她的嘴,将威士忌从她小巧白亮的牙齿间灌进去。她被呛到了,脑袋在他的手里动了动,女孩睁开眼,眼睛是深蓝色的,有一点儿紫。她的眼里又有了光芒——但仍然十分虚弱。
他点了根烟,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她。她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虚弱地说:“我喜欢你的威士忌,能给我再来点儿吗?”
他从浴室里拿出一个玻璃杯,往里面倒了一些威士忌。她慢慢地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呻吟了一声。然后从他手里接过酒杯,手法老练地一口喝干了威士忌。
“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味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非常低沉温柔,他喜欢这种声音。他说:“我是泰德·卡马迪,住在走廊尽头的937。”
“我想我一定是突然晕了过去。”
“噢,你被打晕了,天使。”他褐色的眼睛略带探究地看着她,嘴角扬起了笑。
她的眼睛张大了,里面出现了自我防卫的神色。
他说:“我见到了那个打晕你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吸毒的。这是你的枪。”
他从口袋里拿出枪,平放在他的手上。“我想我得给自己编个睡前故事了。”女孩慢慢地说。
“不用说给我听,如果你有麻烦的话,我可以帮你,但是得看看是什么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她的声音变得冷漠、生硬。
“看看是哪个行当的事情了。”他轻轻地说。他打开手枪的弹药匣,然后看了看里面的子弹,“铜镍合金的,是吗?你还挺懂子弹的,天使。”
“你一定要叫我天使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朝她咧嘴一笑,然后朝着窗户前的桌子走去,把手枪放在上面。桌上有一个皮革相框,里面并排放着两张照片。他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突然盯着他们,神情紧张。照片里有一个皮肤黝黑的英气女人和一个瘦削、眼神冷漠的金发男人。男人的衣领高而挺,系着大领结,窄窄的翻领——这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了。他盯着照片里的男人看。
女孩在他身后开口了:“我叫珍·阿德里安,我在其拉诺上班,参加歌舞表演。”
卡马迪仍是盯着照片,“我跟本尼·其拉诺很熟,”他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你的父母吗?”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慢慢地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恐惧。
“是的,他们死了好些年了。”她木然地说,“下一个问题?”他快步回到沙发那儿,站在她面前,“好的,”他冷冷地说,“我就是爱管闲事,那又怎么了?这是我的城市,我父亲以前掌管这里,老马库斯·卡马迪,人民之友。这是我的旅馆——至少我有这里一部分的股份。那个吸毒的浑蛋看起来像是会要人性命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帮忙呢?”
金发女孩慵懒地看着他,“我还是喜欢你的威士忌,”她说,“我能——”
“直接从嘴里灌下去吧,天使,这样快一些。”他咕哝道。
她突然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好像我是个坏蛋,”她厉声说,“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的男朋友被人家威胁了。他是个拳击手,他们想要他输掉一场比赛。现在他们用我来威胁他。你满意些了吗?”
卡马迪从椅子上拿起他的帽子,把嘴里的烟头拿出来,在烟灰缸里捻灭它。他轻轻地点点头,换了一种语气说:“对不起!”然后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咯咯的笑声。他身后的女孩轻轻说:“你脾气可真不好,而且你忘了拿走你的酒瓶。”
他回去拿起酒瓶,然后他突然弯下腰,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去你的,天使,我喜欢你。”他轻轻地说。
他回到门厅,出了房门。女孩用一只手指摸着嘴唇,慢慢地来回摩挲着它,脸上挂着羞涩的笑。
托尼·阿科斯塔,旅馆的服务员领班,皮肤黝黑,瘦得像个女孩儿,他的双手小而灵巧,眼睛柔和,小嘴倔强。他站在门口说道:“我买到了第七排的票,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了,卡马迪先生。这个迪肯·维拉打得不错,而杜克·塔戈会成为下一个轻重量级的冠军。”
卡马迪说:“进来喝杯酒吧,托尼。”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如果他们能买给他的话。”他头也没回地补上一句。
“好吧——只喝一小杯,卡马迪先生。”
皮肤黝黑的男孩在喜来登式的桌子上的一个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调了杯酒。他把酒瓶拿到灯光下,仔细地估量着自己酒杯里的分量,用一根长勺轻轻地搅动酒里的冰块,小口地啜着酒,然后笑起来,露出又小又白的牙齿。
“塔戈很厉害的,卡马迪先生。他身手矫健,头脑清晰,双手都能出重拳,又有胆量,从不畏缩。”
“他必须得让那些给他吃饭的人赚到钱。”卡马迪慢吞吞地说。
“是啊,他们还没喂他吃狮子肉呢。”托尼说。
雨点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密密的水珠飞出去,雨水顺着窗户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卡马迪说:“他是个混混儿,即使这个混混儿有了点名气,他也还是个混混儿。”
托尼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多希望我也能去啊,今天晚上我休息。”
卡马迪慢慢转过身来,走到书桌前,调了杯酒。脸颊上出现了两道阴影,他的声音疲倦,慵懒。
“又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能去?”
“我头疼。”
“你又没钱了!”卡马迪几乎是生气地说。
黑皮肤的男孩长长睫毛下的眼睛斜看向一边,没有答话。
卡马迪左手攥起了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他的眼里出现了愠怒的神色。
“只管找卡马迪,”他叹了口气,“老好人卡马迪,他到处撒钱,他最心软,只管找卡马迪要吧。好吧,托尼,把钱拿去,买两张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黑皮肤的男孩看起来很受伤。
“天哪,卡马迪先生,我不想让你认为——”
“行了!朋友之间两张拳击票算什么?去买两张票,带你的女朋友去吧。去他的塔戈!”
托尼·阿科斯塔接过了钞票。他仔细地瞧了这个老朋友一会儿。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他说:“我宁愿跟你去,卡马迪先生。塔戈完全赢他们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不仅仅是在赛场上,他还有个漂亮的金发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住在这里,就是914房的阿德里安小姐。”
卡马迪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酒杯,把它在桌子上转来转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那他也就是个混混儿而已,托尼,好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7点,旅馆门前见。”
“噢,那太好了,卡马迪先生。”
托尼·阿科斯塔轻轻地走出了门,关门的时候没发出任何声响。卡马迪站在桌边,他的手指敲着桌面,眼睛看着地板。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站了许久。
“卡马迪,整个美国最傻的傻瓜,”他生气地大喊道,“英雄救美?单相思?傻瓜!”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看着手上的腕表,戴上帽子,穿上羊皮雨衣,走了出去。当他沿着走廊走到914的时候停了下来,抬起手要敲门,却又颓然地放下了手。
他缓缓走进了电梯,来到街边,上了车。
特里比恩大楼位于第四街区和水泉街的交叉口处。卡马迪在拐角处停好车,走进员工入口,乘坐摇摇晃晃的电梯到了四楼。里面的电梯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嘴里叼着一根灭了的雪茄,将一本卷起来的杂志放在他鼻子下六英寸的地方。
四楼宽大的双开门上写着“市政新闻组”的字样。一张摆了电话机的小桌子后面坐着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卡马迪敲了敲桌子,说:“告诉亚当斯,卡马迪来找。”
老人对着电话里说了几句,放了根钥匙在桌上,抬起下巴示意他进去。
卡马迪穿过双开门,经过一张编辑部的U形桌,又经过一排小桌子,桌子上的打字机都在噼啪作响。远处,有一个瘦长的红发男人无所事事地把双脚架在拉开的桌子抽屉上,他的脖子危险地向后靠在倾斜的旋转椅上,嘴里的大烟斗直指向天花板。
当卡马迪走到他身边时,他只是转过眼睛看看他,嘴里叼着烟斗说话:“你好,卡马迪,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大富翁?”
卡马迪说:“能不能在你的剪报里看看一个叫科特威的家伙的资料?确切地说,是州议员约翰·麦尔森·科特威。”
亚当斯把脚放到了地上,撑着椅边坐直了身体,拿出嘴里的烟斗,往垃圾篓里啐了一口,他说:“那个冷血的老家伙?他什么时候有过什么新闻了?好吧。”他疲倦地站起来,补上一句:“跟我来吧,大款。”然后向房间尽头走去。
他们又走过了另一排桌子,有个胖乎乎的女孩正对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哈哈大笑,笑得妆都花了。
他们穿过门,走进了一个立着许多六层文件柜的大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凳子的凹室。
亚当斯在文件柜里一顿好找之后,才拉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坐吧,有什么丑闻吗?”
卡马迪用手肘撑着着急,靠在桌上,翻着一沓厚厚的剪报。都是些枯燥乏味的政治新闻,也不是头条——议员科特威对这个那个的公共事件发表了意见,出席了这个或者那个会议,在会议上发表了演说,去了这些或那些地方——都无趣得很。
他看着几张经过处理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瘦削,满头白发,眼神淡定沉着,深陷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有没有好一点儿的照片啊?我的意思是说,真实一点儿的。”
亚当斯叹了口气,伸伸懒腰,钻进了一排档案柜间。他回来时手里拿了张光亮的黑白照片,把它扔到桌上。
“你可以拿走,”他说,“我们有一大堆呢,这个老家伙好像长生不老似的。要我替你向他要签名吗?”
卡马迪眯起眼睛来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好,”他慢吞吞地说,“科特威结过婚吗?”
“从我出生起就没结过,”亚当斯没好气地说,“也许永远都不会结了吧,说吧,到底是什么秘密?”
卡马迪慢慢对他笑了笑。他拿出了酒瓶,把它放在文件夹边上。亚当斯的脸一下子就明亮起来,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
“所以他也不会有孩子咯。”卡马迪说。
亚当斯眼馋地盯着酒瓶,“是的——反正台面上是没有的,我想。就我所知,也是没有的。”他深深地喝了口酒,擦擦嘴巴,又来了一口。
“那么,”卡马迪说,“这可就太有意思了,再喝三口——然后把你见过我这回事给忘记。”
胖胖的男人把脸凑近卡马迪的脸边,他喘着气说:“你觉得这场比赛被人操纵了?朋友?”
“是的,要让维拉赢。”
“要赌多少?”
“先数数你自己口袋里的钱吧。”
“我赌500。”
“成交,”卡马迪平静地说,盯着前排淡金色头发的后脑勺儿看。富有光泽的波浪般的长发下是一件镶了白色皮毛边的白色披肩。他看不见她的脸,也不需要看到她的脸。
胖胖的男人眨了眨眼,从马甲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他贴着膝盖数了十张五十块钱,把它们卷起来,又把钱包塞回了胸前。
“就这么说定了,傻瓜,”他喘着气说,“让我看看你的钱。”
卡马迪收回他的眼神,掏出一沓全新的百元大钞,刷刷地翻了翻,然后数了五张递给他。
“好家伙,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胖乎乎的男人说道。他又把脸凑近了卡马迪的脸,“我是斯基茨·奥尼尔。看来你来头不小啊,是吗?”
卡马迪脸上缓缓地露出微笑,然后把钱塞到胖乎乎的男人的手里。“你尽管拿着吧,斯基茨,我是卡马迪,老马库斯·卡马迪的儿子。你要是逃跑的话,我的子弹跑得可比你快——我们就等着见分晓吧。”
胖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托尼·阿科斯塔温顺的眼睛盯着胖男人那双肥手里的钱,他舔了舔嘴,对卡马迪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我的天,这钱可要打水漂了,卡马迪先生。”他轻声地说道,“除非——除非你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值得冒个500块钱的险。”卡马迪咕哝地说。
第六局的铃声响了。
前面的五局根本没什么意思。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孩,杜克·塔戈,根本就没有全力以赴。而那个皮肤黑黑的迪肯·维拉,带有波兰血统,他有力,四肢柔软灵活,长着一口坏牙,两只耳朵被打得变了形。虽然他身体条件出众,但是却毫无章法,只会胡乱出拳,只知道虚张声势,根本没有达到效果,到目前为止,他还能抵挡住塔戈。下面的观众都在不时地给塔戈喝倒彩。
凳子被搬离擂台之后,塔戈摸摸自己黑色和银色相间的短裤,朝披着白披肩的女孩挤出了一个紧张的微笑。他长相帅气,脸上也没有受伤。他的左肩上有血——那是从维拉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铃声响起,维拉从擂台对面扑过来,从塔戈的肩旁滑开,挥出了一记左勾拳。塔戈频频挨揍,被打回到场边的绳子上,弹回来,抱住了维拉。
卡马迪在黑暗中静静地微笑。
裁判员轻易就分开了他们。维拉将拳头网上一钩,塔戈跳开了,没打中,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了一分钟。从顶楼里传来华尔兹的音乐,维拉跳起来把拳头挥向塔戈,塔戈似乎在等着拳头打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紧张的微笑,穿着白色披肩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维拉的拳头只是擦过塔戈的下巴,他甚至都没有动一动,接着,塔戈挥出一记长长的右勾拳,打中了维拉的眼睛,一记左勾拳打向维拉的下巴,一记右勾拳又几乎砸在了同一个地方上。
黑皮肤的男孩四肢着地,慢慢地滑到了地上,两只拳头都被身体压在下面。裁判开始大声地数数,下面的观众一阵嘘声。
胖胖的男人困难地站起来,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他说:“怎么样,朋友?还觉得有人在操纵这场比赛吗?”
“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卡马迪的声音像警察播音那样平静。胖男人说:“那就这样了,朋友,要经常来玩啊。”当他经过卡马迪的身边时,踢了他的脚踝一下。
卡马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着整个体育馆慢慢变空。拳击手和他们的教练们都沿着擂台下的台阶走了,披着镶着白色毛皮边的白色披肩的女孩也消失在人群中,关灯之后,谷仓结构的体育馆看起来廉价又肮脏。
托尼·阿科斯塔坐立难安,他看着一个穿着条纹连身裤的男人在捡座位间的报纸。
卡马迪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跟那个混混儿谈谈,托尼。去外面的车里等我。”
他快步走上通往门厅的斜坡,穿过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群,走到一个写着“禁止入内”的灰色门前。他穿过门走下一个斜坡,又到了另一扇也写着“禁止入内”的门前,一个穿着褪了色的、没有纽扣的卡其布制服的警卫站在门前,一只手拿着瓶啤酒,另一只手拿着个汉堡。
卡马迪亮了一下他的警察证,门卫看都没看一眼就让开了,当卡马迪进门时,他淡定地打了个嗝。卡马迪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两边都是标了号码的门,门后传来嘈杂的声音,在左手边第四个门上,用图钉钉着的卡片上潦草地写着“杜克·塔戈”的名字。
卡马迪打开门走进去,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淋浴声,却没见人影。在一个狭小的、极其空荡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衫的男人坐在按摩桌的一头,桌上散着衣服,卡马迪认出来他是塔戈的教练。
他说:“杜克在哪儿?”
穿着运动衫的男人用拇指指了指流水声传来的方向。接着,一个男人晃到门前,东倒西歪地走到卡马迪面前。他很高,拳曲的褐色头发里夹杂着深灰色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大瓶酒,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醉得不轻。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嘴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紧,脸上挂着无谓的笑,嘴里还粗声粗气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卡马迪冷静地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从他敞开的蓝色雨衣里的马甲口袋里开始掏他的香烟盒,看都不看鬈发男人一眼。
鬈发男人突然把他的右手伸进了外套里,又抽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把蓝色的手枪,手枪在他浅色的西装面前泛着光,他左手的酒杯里的酒溅了出来。
“不许动!”他大吼道。
卡马迪慢条斯理地拿出他的香烟盒,让他看了看,接着打开它,往嘴里放了根烟。蓝色的枪离他很近,但不是很稳,端着酒杯的手好像带着节奏在颤抖。
卡马迪随意地说:“你这是在找麻烦。”
穿着运动衫的男人从按摩桌上下来,定定地盯着手枪。鬈发男人说:“我们就是喜欢麻烦,搜他的身,麦克。”
穿着运动衫的男人说:“我可不想搅和到这里来,什瓦尔,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胡来,你醉得都不像话了。”
卡马迪说:“搜吧,我没带枪。”
“不需要,”穿着运动衫的男人说,“这家伙是杜克的保镖,跟我没关系。”
鬈发男人说:“是啊,我醉了。”然后咯咯笑起来。
“你是杜克的朋友吗?”穿着运动衫的男人说。
“我有话要跟他说。”卡马迪回答道。
“关于什么的呢?”
卡马迪没有回答。“好吧。”穿着运动衫的人说道,冷漠地耸耸肩。
“你知道吗,麦克?”鬈发男人突然粗暴地说道:“我觉得这个狗娘养的要抢我的工作,该死的,就是这样。”他用枪口戳戳卡马迪,“你不会是个私家侦探吧,先生?”
“也许吧,”卡马迪说,“把枪口对着你自己的肚子好吗?”鬈发男人歪了歪脑袋,朝他的肩后咧嘴一笑。
“你知道吗,麦克?他是私家侦探,他一定是要来抢我的工作,一定是的。”
“把枪收起来,蠢货。”穿着运动衫的男人厌恶地说。
鬈发男人微微转过了头,“我只是在保护他的安全,不是吗?”他抱怨道。
卡马迪拿着香烟盒的手看似随意地把枪推到一边。鬈发男人马上回过头来,卡马迪走到他身边,往他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同时用手肘把枪架开。鬈发男人被呛到了,酒杯摔碎在地上,把酒洒在了卡马迪前面的雨衣上,蓝色的枪从他手里掉了出来,滑到了角落里,穿运动衫的男人赶紧过去捡。
不知不觉中,哗哗的冲澡声已经停了下来,金发拳击手走出来,用毛巾用力地擦拭着身体,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卡马迪说:“行了,就这样吧。”
他推开鬈发男人,当他倒下来时,用右手给他的下巴来了狠狠的一拳,鬈发男人摇晃着撞到了对面墙壁,滑坐在地上。
穿着运动衫的男人捡起了枪,僵硬地站在那儿,看着卡马迪。卡马迪拿出一条手帕,擦擦他雨衣的前面,这时塔戈慢慢地闭上了张得大开的唇形优美的嘴,开始前前后后地擦拭着胸前,一会儿之后他说道:“你到底是谁?”
卡马迪说:“我以前是个私家侦探,我叫卡马迪。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塔戈的脸比刚从浴室里出来时更红了些,“为什么?”
“我听说你本来是要输掉比赛的,而且你也努力了,但维拉实在太差劲了,你不能忍受自己输给他。然而这说明你现在要有麻烦了。”
塔戈慢慢地说:“说这样的话的人,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的。”一时间,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那个醉鬼坐在地上眨着眼睛,试着要站起来,最后放弃了。
卡马迪轻轻地补充道:“本尼·其拉诺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靠山,不是吗?”
穿着运动衫的男人尖声笑了,然后他打开枪,取出子弹,把枪扔在了地上,他从门口走出去,关上了门。
塔戈看了看关上的门,视线回到卡马迪身上,他极其缓慢地说:“你听说了什么?”
“你的女朋友珍·阿德里安住在我的旅店里,和我住同一层,今天下午有个浑蛋打晕了她,我碰巧经过,看见那个人逃跑,于是把她扶回了房间,她稍微说了一下这件事。”
塔戈套上了内衣裤和鞋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黑色缎面衬衫穿上。他说:“她怎么没告诉我?”
“就要比赛了——她怎么会告诉你。”
塔戈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如果你认识本尼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我一直被人威胁,也许就是一群笨蛋,也许是想要赚点轻松钱的水泉街的混混儿们。但是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可以走了,先生。”
他穿上一条黑色高腰裤,在黑衬衫上系上了一个白色领结,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镶着黑边的白色哔叽呢外套穿上,让黑白相间的手帕从口袋里露出一个角。
卡马迪盯着他的衣服,向门边走了走,看着地上的醉汉。
“好的,”他说,“我发现你已经有保镖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不好意思。”他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走上斜坡回到大厅,来到街上。他淋着雨走过建筑物的一角,来到一个巨大的铺着碎石的停车场。
车灯对他亮了两下,他的双门跑车从湿湿的砂石上开到他身边,停了下来,托尼·阿科斯塔正坐在驾驶座上。
卡马迪坐到了汽车右边,说:“我们去其拉诺那儿喝一杯吧,托尼。”
“天哪,那可太好了!九楼的阿德里安小姐就在那儿表演,你知道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金发女郎。”
卡马迪说:“我见到了塔戈,还挺喜欢他的——但我可不喜欢他的衣着。”
格斯·内沙克尔是个差不多有两百磅重的时髦的胖子,他的脸颊红润,眉毛细而精致——就像画在中国花瓶上人物的眉毛一样。他的宽肩晚礼服的翻领上别着一朵红色康乃馨,他在盯着餐厅领班招待一批客人坐下来的同时,还要时不时地去闻闻它。当卡马迪和托尼从大厅拱门下进来时,他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热情的笑容,伸出手来迎了上去。“泰德,还好吗?要办派对?”
卡马迪说:“只有我们两个,这位是阿科斯塔先生,这位是格斯·内沙克尔,其拉诺的楼面经理。”
格斯·内沙克尔头也不回地跟托尼握了握手,他说:“让我们来瞧瞧,你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坐在——”
“她出城了。”卡马迪说,“我们要坐在舞池边,但不要靠得太近,我们不跳舞。”
格斯·内沙克尔从餐厅领班的腋下抽出一本菜单来,引着他们走下五级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台阶,沿着一个椭圆形的舞池边缘前行。
他们坐了下来,卡马迪点了黑麦啤酒和丹佛三明治,内沙克尔向服务员下了单,拉过一张椅子也坐在桌边。他拿出一根铅笔来,在火柴盒的里面画着三角形。
“看了拳击比赛了?”他随意地问道。
“就是那帮人吗?”
格斯·内沙克尔宽容地笑笑,“本尼跟杜克谈过了,他说你很聪明。”他突然看向了托尼·阿科斯塔。
“不用顾忌托尼。”卡马迪说。
“好的,帮我们一个忙,好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本尼很喜欢这个男孩,他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已经派人保护他了——会向他提供真正的保护——如果他认为杜克所受到的是真正的威胁,而不是那些桌球室里的混混儿们的无聊的玩笑的话。本尼向来一次只支持一位拳击手,他们都是他精心挑选的。”
卡马迪点了根烟,从一边的嘴角吐出烟雾,轻轻地说:“这跟我没关系,但我要告诉你,这里面一定有古怪,我对这种事情的直觉向来很准。”
格斯·内沙克尔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然后耸耸肩。他说:“我希望你的直觉是错的。”接着快速起身,走向了桌子中,不时微笑弯腰来招呼顾客。
托尼·阿科斯塔柔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天哪,卡马迪先生,你觉得这事很棘手吗?”
卡马迪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服务员把它们的啤酒和三明治放在桌上就走了。椭圆形舞池尽头的舞台上的乐队奏起了一声长长的乐声,一个满脸堆笑的主持人走上了舞台,把嘴凑近小麦克风。歌舞表演开始了,一排半裸的女孩在彩色的灯光下鱼贯入场,她们先围成圈,然后又散成了一条弧线,她们光溜溜的大腿闪着光,肚脐眼深陷在柔软、白皙的皮肤里。
一个激情四射的红发歌手唱了一首活力动感的歌,她热情的歌声都可以用来点燃篝火了。女孩们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戴着丝绸礼帽重新回到了舞台,舞还是那个舞,只是裸露的部分有所不同。
音乐变得轻柔,一个高个儿黄皮肤的情歌歌手在琥珀色的灯光下唱起了歌,那歌声好像十分遥远,带着忧伤,就像古老的象牙。卡马迪嘴里啜着酒,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地拨弄他的三明治,托尼·阿科斯塔年轻、严肃的脸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
情歌歌手下场了,中间停顿了一会儿。突然之间,除了乐队顶上的灯光,还有桌子后面连接着入口和包厢的走廊上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之外,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响起了尖叫声,一道白色的聚光灯从屋顶上打到舞台旁边的走道上,灯光下照射出一张张惨白的脸,到处都是闪着红光的烟头。四个高高的黑人从灯光下走来,肩上扛着一个白色木乃伊棺材,他们从走道走过来,步履缓慢而有节奏,他们光滑黝黑的四肢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黑色的大理石。
他们走到舞池中央后,慢慢地竖起木乃伊棺材,直到它的盖子向前掉了下去,有人接住了盖子。慢慢地,慢慢地,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形往前倾斜——慢慢地,就像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它在空中一点点地倾斜,好像就要飘起来了,然后,在“咚”的鼓声中,它掉到了地上。
灯光熄灭了,又亮起来。细长的身形直立在地上,不停地旋转,另外一个黑人往反方向不停旋转,把白色的布条往自己身上裹。终于,布条全部展开了,一个全身挂满流苏、四肢光滑白皙的女孩出现在耀眼的灯光下。她的身体飞跃到空中,四个黑人接住了她,她在四个人的手中轻快地旋转起来,就像棒球落在速度极快的球员手上。
音乐突然变成了华尔兹,她在四个好像乌木柱子的黑人中缓慢、优雅地跳起了舞,她离他们很近,却从不碰到他们。
表演结束了,潮水般的掌声涌来。灯光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所有的灯光亮了起来,女孩和四个黑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精彩了,”托尼·阿科斯塔赞叹道,“噢,太棒了,那不正是阿德里安小姐吗?”
卡马迪慢慢地说:“挺有新意。”他又点起了一支烟,看了看四周。“那儿还有一个黑白配呢,托尼。就是杜克本人。”
杜克·塔戈在一个弧形包厢的入口处使劲地鼓着掌。他的脸上挂着放松的微笑,看起来好像已经喝了几杯。
一只胳膊突然搭在了卡马迪的肩膀上,一只手撑在了他手肘边的烟灰缸里,他闻到了浓烈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他慢慢地转过头去,抬头看到了杜克·塔戈的保镖——什瓦尔那张喝得醉醺醺的脸。
“黑鬼和白妞,”什瓦尔粗着声音说,“下流,糟糕,真是糟透了。”
卡马迪慢慢地笑笑,稍微移动了一下他的椅子。托尼·阿科斯塔瞪圆眼睛看着什瓦尔,他小小的嘴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黑色的脸,什瓦尔先生,不是黑人。我喜欢这个表演。”
“谁他妈在乎你喜欢什么?”什瓦尔一脸疑惑的表情。
卡马迪微微一笑,把他的香烟放在碟子边,又把椅子转过来一些。
“还觉得我想要抢你的工作吗,什瓦尔?”
“是啊,我还欠你的肚子一拳呢。”他把手从烟灰缸里拿出来,把烟灰缸从桌布那扫到地上,两手握成拳头,“现在要尝尝吗?”一个服务员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转过身去。
“是不是找不到您的桌子了,先生?请往这里走。”
什瓦尔拍了拍服务员的肩膀,试着把手绕在他的脖子上,“好极了,我们去喝两杯,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们转身之后消失在了桌子之间。
卡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托尼。”然后生气地盯着乐队的舞台,接着,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一个金发女孩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白色披风出现在舞台边缘,走到了后台后面,当她再出现时离他们近了些。她从包厢边缘朝塔戈刚才站着的地方走去,然后一个闪身,进了包厢,不见了。
卡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我们走,托尼。”他的声音低沉愤怒。然后突然又紧张地小声说道:“不——等等。我又见到了一个讨人嫌的家伙。”
那个男人在此时空着的舞台的另一头儿,他沿着舞池边缘的弧线走,绕过用穗带装饰的桌子。他今天没戴帽子——因而看起来有些不同,但是他的脸仍然是那样苍白,那样面无表情,还有那双靠得很近的眼睛。他颇为年轻,不会超过30岁,但已经有了秃头的困扰。他左边腋下微微鼓起的枪几乎不可察觉。他就是那个在卡隆德莱特时从珍·阿德里安的公寓里跑掉的男人。
他走到了刚才塔戈和珍·阿德里安刚才离开了的过道,也走了进去。
卡马迪果断地说,“在这等我,托尼。”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
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脸差点儿贴在了什瓦尔那张咧着嘴、汗津津的脸上。
“我又回来了,朋友。”鬈发男人得意地笑了笑,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这是一记短拳,对于一个酒鬼来说,打得算很准了。卡马迪被打得失去了平衡,晃了一下。托尼·阿科斯塔站起身,发出了猫一样的怒骂声。当什瓦尔的另一拳袭来时,卡马迪还在头晕,但这一拳太慢,缝隙太大了,卡马迪向身体一侧,奋力向上一拳打中了鬈发男人的鼻子,拳头还没来得及拿开,就沾到了一手什瓦尔的鼻血,他把大部分的血都抹在了什瓦尔的脸上。
什瓦尔摇摇晃晃,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摸向鼻子。
“看着这个傻瓜,托尼。”卡马迪立刻说。
什瓦尔猛地一拉离他最近的桌布,桌布从桌上掉了下来,餐具、玻璃杯还有瓷器也都哗啦啦摔到了地上。男人咒骂,女人尖叫,一个气得脸色发青的服务员向他们跑来。
卡马迪几乎没听到这两声枪响。
枪声很小,很闷,连在一起,是一把小口径的枪。正往这边冲的服务员停下了脚步,他的嘴边立刻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白线,好像被鞭子抽得裂开了。
一个鼻梁高高、肤色黝黑的女人张嘴大叫,可是没发出声音。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好像在枪声响起之后,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声音了。然后卡马迪跑了起来。
他跳进伸着脖子站起身来的人群中,跑到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离开的走道。包厢的墙很高,但弹簧门却没有那么高。一颗一颗的脑袋从门后伸出来,但还没有人到走道里。卡马迪跑上了一个窄窄的铺着地毯的斜坡,向远处开着的包厢门跑去。
两只穿着深色裤子的腿伸在门口,摊在地上,膝盖下垂,黑色皮鞋的脚尖指向包厢。
卡马迪全速跑到那个地方。
男人侧躺在桌子的一边,他的肚子和脸的一侧都贴在白色的桌布上,左手垂在桌子和带着垫子的座椅间,他的右手放在桌上,松松地握着一把黑色0.45口径的大手枪,秃头的部分在灯光下闪着光,旁边的手枪闪着油亮的金属光泽。
杜克·塔戈站在包厢深处,他穿着白色哔叽呢外套的左手撑在桌子的一边。珍·阿德里安坐在他的身边,塔戈茫然地看着卡马迪,好像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向前伸出了他巨大的右手。
一根白色手柄的自动手枪躺在他的手心里。
“我开枪杀了他,”塔戈说,“他拿枪指着我们,所以我就开枪了。”
珍·阿德里安用力地用一条手帕擦着自己的手,她的神情紧绷、冷酷,但不是恐惧,眼睛很深沉。
卡马迪伸出手放在四肢摊开的男人的脖子的一侧上,过了一两秒之后,拿开了手。
“他已经死了,”他说,“一个市民杀了人——这可真是个新闻。”
珍·阿德里安死死地盯着他,他对他笑笑,一只手抵住塔戈的胸前,把他推了回去。
“坐下,塔戈,你哪儿都不能去。”
塔戈说:“好的,我开枪射了他——你看到了。”
“没关系,”卡马迪说,“别紧张。”
现在人们都拥到了他的身后,推挤着他,他向后靠在那些挤着他的身体上,不断对着女孩苍白的脸露出微笑。
本尼·其拉诺整个人的形状就像两个鸡蛋,小个的是他的头,大个儿的是他的整个身体。他短小灵活的腿和穿着名牌皮鞋的脚放在黑漆漆的书桌下面,嘴紧紧地咬住手帕的一角,左手却在拼命往外扯,他将短短粗粗的右手伸向空中。他的声音被手帕盖住了:“等一下,各位,请等一下。”在办公室的一角,有一张内嵌的条纹沙发,杜克·塔戈就坐在沙发那儿,被两个警署总部派来的警察夹在中间。他的一边脸颊青了一块,浓密的金发乱糟糟的,黑色缎面衬衫看起来好像有人在上面扭了几圈。
两个警察中灰头发的那位,嘴唇裂了。另外一个头发的颜色跟塔戈一样是金色的年轻警察则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他们看起来都很愤怒,尤其是金发的那位。
卡马迪靠着墙跨坐在一张椅子上,懒懒地看着坐在他身旁一张皮制摇椅上的珍·阿德里安。她手里拧着一条手帕,用手帕揉搓着掌心。她已经这样很久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干吗,她倔强的小嘴看起来很愤怒。
格斯·内沙尔克靠在门上抽着烟。“请等一等,各位,”其拉诺说,“如果不是你们先动手的话,他是不会还手的,他是个好孩子——是我碰过的当中最好的。放过他吧。”鲜血从塔戈嘴角的一边流下来,在突出的下巴上形成一条细细的线,它汇集在下巴上,闪着光,他的脸空洞得毫无表情。
卡马迪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还想让这些警察动粗啊,本尼?”金发警察厉声地问道:“你还有私家侦探的执照吗,卡马迪?”“可能还放在某个地方吧,我想。”卡马迪说。
“也许我们可以吊销它。”金发的警察怒斥道。
“也许你还可以跳扇子舞呢,先生,你也属于我认识的那些所谓的聪明人之一。”
金发警察作势要起身,年长的那个说道:“不要理他,给他些自由。如果他越界了的话,我们再来好好整治他。”
卡马迪和格斯·内沙克尔相视咧嘴一笑,其拉诺往空中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女孩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卡马迪,塔戈张开嘴,往他面前的蓝色地毯吐了一口血。
外面有人推门,于是内沙克尔往旁边挪了一步,打开一条门缝,然后再彻底打开。麦金尼走了进来。
麦金尼是刑事侦查组的组长,他是一个40多岁的高个儿男人,淡棕色的头发,眼神淡漠,一张狭长的脸上总是充满疑虑。他关上门,转动门锁里的钥匙,慢慢走到塔戈面前。
“确定死了,”他说,“一颗子弹在心脏下面,一颗正中心脏,不论怎么说,枪法倒是很准。”
“该出手时就出手。”塔戈木然地说。
“查出是谁了吗?”灰色头发的警察问他的同伴,然后沿着沙发走开了。
麦克金点点头:“托奇·普兰特,一名职业杀手。我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他了。这个家伙右手的枪法快准狠,是一个流浪的恶棍。”
“他当然得有本事,才能吃得起这碗饭。”灰发警察说。
麦克金长长的脸很严肃,但并不冷酷:“你有持枪执照吗,塔戈?”
塔戈说:“是的,两个星期前本尼给我弄了一本,因为我经常受到威胁。”
“听着,警官,”其拉诺尖声说道:“一些赌棍恐吓他,要他输掉比赛,知道吗?他连着九场比赛都直接把对手打倒出局,现在赔率已经很高了。我告诉他,他应该考虑接受他们的条件。”
“我差点就那么干了。”塔戈阴沉地说。
“所以他们就派人来干掉他。”其拉诺说。
麦金尼说:“这无可厚非。你是怎么打败他的,塔戈?你的枪放在哪里?”
“在我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给我看看。”
塔戈把手伸到右边臀部的口袋里,迅速地拉出一条手帕,他的手指在手帕里伸直,就像枪管一样。
“手帕也放在口袋里吗?”麦金尼问道,“和枪一起?”
塔戈宽大红润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乌云。他点点头,麦金尼随意地倾身向前,把手帕从他手里拿走,闻了闻,打开之后又闻了闻,然后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的脸上高深莫测。
“他说了什么,塔戈?”
“他说:‘有人叫我给你带话,浑蛋,就是这个。’然后他拿出了枪,扳机有点儿卡,于是我就先出手了。”
麦金尼淡淡地一笑,撑着脚跟,身体往后仰。他淡淡的笑容好像滑到了他长长的鼻子下面。
他上下打量着塔戈。
“是啊,”他轻轻地说,“我不得不说,以0.22的口径来说,你的枪法真是太他妈的准了,就大个子而言,你的动作也够快的……是谁收到的这些威胁的消息呢?”
“是我,”塔戈说,“通过电话。”
“能听出声音来吗?”
“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我不能确定。”
麦金尼僵着腿走到办公室的另一端,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手绘运动海报。他慢慢地走回来,踱到门边。
“这样的家伙死不足惜,”他轻声地说,“但我们还是得履行我们的职责,你们两个必须跟我们进城录口供,走吧。”
他走了出去,两个警察夹着杜克·塔戈站起来。灰色头发的那位厉声地说道:“你最好老实点儿!伙计。”
塔戈嘲讽道:“那得等我洗心革面了之后再说。”
他们一起出去了,金发警察等着珍·阿德里安走在他前面,他打开门,回头对卡马迪吼道:“至于你——真是个疯子!”
卡马迪轻轻地说:“我喜欢他们,他们就像我的宠物小松鼠,先生。”
格斯·内沙克尔笑出了声,然后关上门走到书桌前。
“我抖得就像本尼的第三层下巴。”他说,“我们都喝一杯白兰地吧。”
他倒了三杯三分满的酒,拿了一杯走到条纹沙发上,长腿一伸,头靠在沙发上啜着白兰地。
卡马迪站起来,一饮而尽,他拿出一支烟来,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仰起头来盯着其拉诺光滑、白皙的脸。
“关于今晚的拳击赛,你觉得易手的钱有多少?”他轻轻地问,“我指的是赌资。”
其拉诺眨眨眼,一只胖乎乎的手揉着自己的嘴唇:“几千块吧,这只是每个星期的常规赛,无足轻重,不是吗?”
卡马迪把香烟放进嘴里,靠近桌子去擦火柴,他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这个城市里杀人未必也太廉价了。”
其拉诺没有答话。格斯·内沙克尔喝掉了他最后一口白兰地,小心地把空玻璃杯放回沙发边上的软木圆桌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卡马迪向另外两人点点头,穿过房间走出去,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沿着走廊往外走,两边更衣室的门都是打开的,现在里面黑漆漆的,他穿过一个拉着帘子的拱门,走到舞台后面。
领班侍者站在前厅的玻璃门前,看着外面的雨和穿着制服的警察的背影。卡马迪进到空荡荡的衣帽间,找到他的帽子和雨衣,穿戴完毕后走出来,站在领班侍者的身边。
他说:“我猜你应该没有注意到跟我一起来的男孩怎么样了吧?”领班侍者摇摇头,伸出手来帮他开门。
“当时这里有四百个人——有三百个人在警察来之前就走了。很抱歉。”
卡马迪点点头,走进了雨幕中。穿着制服的警察随意地扫了他一眼。他沿着街道走到停车的地方,车已经不在了,他前后看看街道,在雨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梅洛斯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打到了车。
卡隆德莱特车库的坡道延伸到了昏暗、凄冷的空气中。车子的巨大的黑影投射在白色的墙上,看起来有几分不祥,小办公室里的灯光仿佛死囚牢房中的灯光一样昏暗惨淡。
一个穿着沾满污渍的连体工装的高个儿黑人揉着眼睛走出来,然后他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你好啊,卡马迪先生,您今天晚上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啊?”卡马迪说,“每到下雨的时候我就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敢打赌我的车不在这儿。”
“是的,没在这里,卡马迪先生,我一直在这里打扫卫生,根本没见过你的车。”
卡马迪木然地说:“我把它借给了一个朋友,他可能把它撞坏了。”
他抛给他一个五毛钱的硬币,然后沿着坡道走到了街边,他绕到旅馆后面,走进了一条巷子一样的街道。这街道的一侧就是卡隆德莱特的背面,街道的另外一边有两栋木屋和一座四层楼的砖房,砖房门上一个奶白色的圆球上写着“布莱恩旅馆”的字样。
卡马迪走上三级水泥台阶,试着推开门。门被锁住了,他透过玻璃门往里看,里面是一个昏暗、狭小、空旷的大厅。他拿出两把万能钥匙来,第二把稍微转动了一下锁眼儿,他把门用力向外拉,又试了试第一把钥匙,它刚好能把门上松松的门闩挑开。他走进去,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柜台,上面摆着写着“经理”字样的牌子和摇铃。墙上挂着一个带编号的方形文件架,里面空空如也。卡马迪绕道柜台后,拿出台面下的皮革登记簿,他往前翻了三页,读着上面的名字,看到一个孩子气的字体写道:“托尼·阿科斯塔”,旁边用另一种字体写上了房间号。
他把登记簿放回原处,走过自动电梯,爬楼梯来到了四楼。
走廊里非常安静,天花板上的吊灯洒下微弱的灯光。左手边的最后一扇也是唯一一扇门上的气窗透出光晕——那是411号房。他伸出手要敲门,手还没碰到门,就又把手放了下来。
门把手上有厚厚的污渍,看起来像是血。
卡马迪低头看向门前脏兮兮的地上的一摊类似于血的东西——就在地毯边缘。
他手套里的手忽然又湿又冷,他脱下手套,僵硬地举起手,握成爪状,又慢慢地收了回来。他的眼神锐利而严肃。
他拿出一条手帕,包住门把手,慢慢地推开了门,门没有上锁,他走了进去。
他扫视了一下房间,轻声喊道:“托尼,噢,托尼。”
然后他又关上了身后的门,锁上门锁——仍然包着手帕。
天花板中央垂下来的三根黄铜链子吊着的一个碗形灯罩,灯光从灯罩里透出来,照亮了房间。房里有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几幅油画,浅色的家具,淡绿色的地毯和方形桉木书桌。
托尼·阿科斯塔坐在桌前,他的头往前趴在左臂上,在他所坐的椅子下面的双脚和椅腿之间,有一摊褐色的液体闪着光。
卡马迪僵着腿穿过房间,踏出第二步之后,他的脚踝就开始发疼。他走到桌边,碰了碰托尼·阿斯科塔的肩膀。
“托尼,”他用低沉、茫然的声音沉重地说,“我的天哪,托尼!”
托尼没有动。卡马迪走到他身边,一条浸满鲜血的浴巾在男孩的腹部处闪着光,浴巾的另一端搭在他夹得紧紧的大腿上。他的右手蜷伏在桌子的前边,好像试着要把自己撑起来,他的脸下压着一个上面有潦草字迹的信封。
卡马迪慢慢地从他的脸下抽出信封,读着上面潦草的字迹,这信封仿佛有千斤重。
“跟着他……意大利人的聚居地……科特街28号……在车库……对我开枪……认为我逮到……他了……你的车……”
字迹滑到了纸张边缘,在那形成了一摊墨渍,笔掉到了地上,信封上有一个沾血的拇指印。
卡马迪小心地折起信封来保护指纹,把信封放进了钱包里。他抬起托尼的头,把他的头稍微转向自己,他的脖子还是温热的,但已经开始变僵。托尼温和的黑色眼睛仍然睁着,里面有猫眼一样沉静的光芒,他的眼睛如同所有刚刚死去的人那样看着你,但又不完全是那样。
卡马迪轻轻把他的头放回摊开的左臂上,他歪着头站在那里,眼里几乎有些迷茫,接着,他摆正了脑袋,眼神变得坚决。
他脱下雨衣和西装外套,卷起袖子,在房间角落的洗脸盆里把毛巾打湿,然后走向门边。他先擦了擦门把手,接着弯下腰,把门外地板上的血迹擦干净。
他把毛巾洗干净,挂起来晾干,仔细地擦干自己的手后,重新穿上了外套和雨衣。他又抓着手帕打开气窗,拿出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再把钥匙从气窗丢进房间,传出“叮当”的一声。
他下楼走出了布莱恩旅馆,雨还在下。他走向街角,前后扫视了一下树影憧憧的街区,发现他的车被小心地停在离交叉口十来码远的地方,没开车灯,钥匙插在上面。他拔出钥匙,发现驾驶座的椅座湿湿黏黏的。卡马迪擦干手,关上车窗,锁上车门,把车子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了。
在回卡隆德莱特的路上,他没有碰到任何人,倾盆的大雨仍泼洒在空旷的街头。
914房间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卡马迪轻轻地敲敲门,来回扫视着走道,在他等着应门的时候,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摸着门板。他等了很久,木门后才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
“谁?什么事?”
“我是卡马迪,天使。我必须得见见你,有正事要说。”门“咔”的一声打开了,他看到了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幽深的眼睛里是深蓝灰色,不再是蓝紫色。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好像睫毛膏被揉到了皮肤里似的。女孩小巧有力的手横在门边。
“是你,”她疲倦地说道,“当然是你,是啊……好吧,只是我得洗个澡,我闻起来都有警察的味道了。”
“15分钟够吗?”卡马迪看似随意地问道,但盯着她的眼神十分锐利。
她慢慢耸耸肩,然后点点头,门好像刻意针对他似的甩上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把帽子和雨衣扔到一边,倒了一杯威士忌,从浴室洗脸盆上面的小水龙头那往里加了点冰水。
他慢慢地啜着酒,看着窗外宽阔漆黑的林荫大道,时不时地有一辆车经过,两道车灯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他喝完酒,把衣服脱光,走到喷头下冲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往大酒瓶里添满了酒,把酒瓶放进衣服内袋,接着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把短管自动手枪,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行李箱里,点了根烟抽完。
他戴上了一顶干的帽子,穿上呢绒外套,往914走去。
门几乎是敞开的,他轻轻地敲敲门,走进去,把门关上,走到客厅里看着珍·阿德里安。
她坐在沙发上,一副刚刚洗漱完毕的样子,她宽松的紫红色睡衣和中国风外套,一缕湿润的头发从一边的太阳穴垂下来,精巧、匀称的面容就如大理石一般洁白无瑕,虽然年轻,但带着疲惫。卡马迪说:“来一杯吗?”
她空虚地做了个手势:“好吧。”
他拿出两个玻璃杯,把威士忌和冰水调好,端着它们走到沙发边。
她的下巴动了动,盯着她的酒杯。
“他又动手了,在半路上又打了两个警察,他们会爱死他的。”卡马迪说:“关于警察,他要学的还多着呢。明天一早,所有的闪光灯都会对准他。我都已经想好了一些精彩的标题,类似于‘知名拳击手枪法快过杀手’‘杜克·塔戈给了黑道组织一个下马威’等等。”
女孩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我很累了,”她说,“脚也很痛,谈谈你所谓的正事吧。”
“好的,”他打开烟盒,把它送到她的下巴处。她摸索着拿出一支烟的时候,他说:“等你点好烟,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朝他开枪吧。”
珍·阿德里安把香烟放到唇间,低头凑近火柴,吸了一口之后仰起了头,眼里慢慢恢复了神采,紧闭的嘴唇露出了一丝微笑,却没有回答。
卡马迪盯着她看了一分钟,手里转动着酒杯,然后他看向地板,说:“那是你的枪——我今天下午在这里捡起来的那把枪。塔戈说他是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来的,那可是世界上最慢的掏枪办法,然后他还得连开两枪,枪法要准到精确地杀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枪从他腋下的枪套里拔出来,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但你,你腿上的皮包里放着枪,而且又认识这个浑球儿,只有你才能做到,他可能只是在监视塔戈而已。”
女孩平淡地说:“我听说你是个私家侦探,大政客的儿子。城里的人谈到你,好像都有点怕你,这些人你大概都认识,是谁雇你追查我的?”
卡马迪说:“他们不怕我,天使。他们那样说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看看我是否牵涉其中。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已经把事情跟他们说得够明白了。”
卡马迪摇摇头:“警察如果不经过一番折腾的话,是绝不会相信手上的消息的。他们早就听惯了那些天衣无缝的故事。我想麦金尼清楚地知道,是你开的枪。至少他现在应该知道塔戈的手帕是不是跟枪一起放在口袋里了。”
她柔软的手放下了抽了一半的香烟,窗边的帘子飘了一下,烟灰缸里堆着松软的烟灰。她慢吞吞地说:“没错,是我开的枪,你觉得在经过下午的事情之后,我还会犹豫吗?”
卡马迪摸着自己的耳垂,“我掉以轻心了,”他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发生了一些事,非常糟糕的事。你觉得那个浑蛋真的想杀死塔戈吗?”
“我想是的——否则我就不会开枪杀人了。”
“我觉得也许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天使。像其他人一样,毕竟夜总会可不是个脱身的好地方。”
她厉声说:“他们不会仔细调查的,他一定能跑掉,他当然是要杀人。当然我也不是故意要让杜克来替我背黑锅的。是他硬是把我的枪抢过去,自己抢着担罪。这又怎么样呢?我知道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戳着烟灰缸里尚未熄灭的烟,一会儿之后她低声地说道:“你就想知道这些吗?”
卡马迪没有转头,只是斜着眼睛看她,就那样看着她脸颊倔强的弧度,脖子僵硬的线条。他粗声说:“什瓦尔也参与到了其中。跟我一起在其拉诺的朋友跟踪他到了他的藏身处,什瓦尔对他开了枪,他死了。他死了,天使——他只是一个在旅馆里工作的孩子。他叫托尼,是服务员领班。警察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电梯模糊的轰隆声在一片沉默中显得很沉重,雨中的林荫大道传来一道沉闷的喇叭声。女孩突然向前一倒,侧横在了卡马迪的膝盖上,她的身体转过来一半,整个背部几乎都贴在他的大腿上,她的眼皮不停地颤动,可以看见她柔软皮肤下的青筋。
他慢慢地、轻轻地抱住了她,然后收紧手臂,抬起她的身子。他将她的脸拉近自己,在她的嘴边吻了一下。
她张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他又狠狠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把她推到沙发上。
他轻轻说:“这不全是做戏,对吗?”
她跳起来,转过身,声音低沉、紧张、愤怒。
“你身上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某种——邪恶的东西。你来这里告诉我另外一个男人被杀了——然后你就吻了我,那根本就不是真的。”
卡马迪平静地说:“任何突然疯狂迷恋上别人的女人的男人,身上都一定有些可怕的东西。”
“我不是他的女人,”她厉声说道,“我甚至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你。”
卡马迪耸耸肩,他们用冷漠的目光互相敌视着对方。女孩咬紧牙关,近乎粗暴地说:“滚出去!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我受不了在你身边!你给我滚!”
卡马迪说:“为什么不呢?”他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
女孩突然又哭起来,然后她快步穿过房间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卡马迪看着她的背影,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披在脖子上柔软的秀发。他说:“该死的,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我知道这一定有问题。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对着面前的窗帘野蛮地说:“滚出去!我不要你的帮忙。滚开,滚得远远的。我不要再见到你——再也不。”
卡马迪慢慢地说:“我想你一定是需要帮助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桌上相框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我想我知道他是谁,而且我知道他没死。”
女孩转过来,这会儿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她的眼睛瞪着他的眼睛,嘴里急促地喘着粗气,好像过了很久,她终于说:“我已经完了,彻底完了。你帮不上什么忙的。”
卡马迪抬起一只手,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滑到她紧绷的下巴上。他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痛苦的光,嘴角带着笑,那是狡猾的、不太诚实的笑。
他说:“我错了,天使,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晚安。”
他转身穿过房间,走过狭小的门厅,打开门,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女孩抓着窗帘慢慢地摩挲着自己的脸。
卡马迪没有关上门,他站在门口,看着面前两个举着枪的男人。他们离门很近,好像正要敲门。一个粗壮、黝黑、阴沉,另一个得了白化病,眼睛泛着红光,脑袋窄小,雪白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淋湿了的帽子,他的牙齿又尖又小,笑起来就像老鼠一样。
卡马迪开始关上身后的门,白化病人说:“别关,乡巴佬——我说的是门。我们正要进去。”
另一个男人向前一步,用左手仔细上下搜查了卡马迪的身体,然后他退开一步,说:“没有枪,但是胸前有一大瓶好酒。”白化病人挥挥手枪说:“进来,乡巴佬。这个女人也要带走。”卡马迪平静地说:“不需要用枪,克里茨。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老板是谁,如果他想要见我,我很乐意跟他谈谈。”
他转身回到房里,两个持枪的男人跟在他后面。
珍·阿德里安没有动。她静静地站在窗边,闭着眼睛,窗帘贴在她的脸颊上,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口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了他们进来的脚步声,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她慢慢转过身,盯着卡马迪身后的两个枪手。白化病人走到屋子中间,沉默地扫视了一下,又走进了卧室和浴室,门打开了又关上,他踩着猫一样轻的脚步回来了,拉开大衣,把帽子推到脑袋后面。
“穿上衣服吧,小姐。我们要在雨中兜兜风,可以吗?”
这下女孩看向了卡马迪。他耸耸肩,摊开双手微微一笑。
“就是这样了,天使。最好听话。”
她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她慢慢地说:“你——你——”随后,她的声音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咕哝,她僵硬地走进了卧室。
白化病人塞了一根香烟到他尖尖的嘴里,哧哧笑着,好像他的嘴里全是口水。
“她好像也不喜欢你啊,乡巴佬。”
卡马迪皱起了眉头,他慢慢地到书桌前,屁股靠在桌边,眼睛盯着地板。
“她认为我出卖了她。”他冷漠地说。
“也许就是你出卖了她,乡巴佬。”白化病人慢吞吞地说。
卡马迪说:“最好小心她,她对枪很有一套。”
他把手随意地伸到背后,轻轻地敲着桌面,然后用一个不起眼的动作,把皮革相框放到吸墨纸下。
车子后座的中间有一个扶手,卡马迪的一只手肘撑在上面,手托着下巴。他透过雾气迷离的车窗盯着外面的雨,大雨在车灯的照射下如白练一般,雨水敲打在车顶上的声音好像远处传来的鼓声。
珍·阿德里安坐在扶手另一边的角落里,她头戴一顶黑色帽子,身穿一件灰色大衣,头发披散在大衣上——比波斯羔羊皮毛长得多,但没有那么卷,她没看卡马迪,也没对他说话。
白化病人坐在那个正在开车的粗壮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的右侧,他们开过安静的街道,经过了房子、树木还有街灯,他们看起来都一片模糊,在厚厚的雨帘后面只有霓虹灯,看不见天空。
然后汽车开始上坡,他们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盏弧形灯微弱的灯光照在路标上,卡马迪看到了路标上的字“柯特街”。
他轻轻地说:“这是意大利人的聚集地啊,克里茨,看来你们的大老板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了。”
白化病人往后看时眼里一闪,“你应该知道的,乡巴佬。”汽车在一栋大木屋前放慢了速度。屋前是格子状的门廊,外墙刷成鹅卵石的纹理,每个窗户看起来都黑漆漆的,街对面的一栋砖房紧靠着人行道,上面挂着一块喷漆招牌,写着“保罗·佩鲁齐殡仪馆”。
车子转了个大弯,开上了一条碎石路,车灯照向开着门的车库,他们开了进去,车子慢慢停在了一辆闪着光的大殡仪车的旁边。白化病人吼道:“都给我下车!”
卡马迪说:“我看我们下一段旅途已经给安排好了。”
“可笑的家伙,”白化病人嗤声道,“自作聪明。”
“嗯哼,我只是潇洒地面对断头台而已。”卡马迪慢条斯理地说。
皮肤黝黑的男人熄了火,打开一个打手电筒,然后关掉车灯,走下车来,他用手电筒的灯照向角落里一道狭长的木梯。白化病人说:“上去,乡巴佬。让这位小姐走在你前面,我在后面拿枪跟着。”
珍·阿德里安下车从卡马迪面前走过,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僵硬地走上楼梯,三个男人按顺序跟在她身后。
楼梯顶端有一扇门,女孩推开门,屋里强烈的白光射向了他们。他们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阁楼,这里的梁柱都没有刷漆。屋子前后各有一扇方形窗户,窗子都紧闭,玻璃漆成了黑色。一盏明晃晃的灯挂在餐桌上方,餐桌边坐着一个大块头的家伙,他的手肘边放了一堆的烟蒂,有两个还在冒烟。
一个瘦削、嘴巴微张的男人坐在床上,左手边放着一把鲁格尔枪。地上有一块破旧的地毯,几件家具;角落有一扇半开的隔板门——还能看见门后的马桶和支在铁腿上的老式浴缸的一头。
坐在餐桌边的男人虽然高大,却不英俊,一头橘红色的头发,眉毛浓黑,长了一张凶狠的方脸,下巴僵硬。他厚厚的嘴唇里紧紧地叼着烟,他的衣服看起来很值钱,可是却好像有好几天没换过似的。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珍·阿德里安,叼着烟说:“过来坐吧,小姐。嗨,卡马迪。左撇子,把你的枪给我,然后你们两个去楼下等着吧。”
女孩悄无声息地穿过阁楼,在木头直背椅上坐下。床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把鲁格尔枪放在大个子男人手肘边的餐桌上,三个拿枪的家伙都下了楼,没有关门。
大个子男人摸摸鲁格尔枪,看着卡马迪,带着嘲讽说:“我是多尔·柯南特,也许你还记得我。”
卡马迪轻松地站在餐桌旁,双腿张开,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脑袋向后靠,他半闭着的眼睛慵懒、冷漠。
他说:“是啊,我帮我父亲查出了你唯一失手的案子。”
“那可不算失手,浑蛋,至少法院没有起诉。”
“这次就不一定了,”卡马迪漫不经心地说,“本州对绑架罪可治得很重。”
柯南特冷笑了一声,他愉悦的表情带着阴险,他说:“我们就别斗嘴了。我们这有生意要做,你比上一个傻瓜更清楚情况,坐吧——还是说,你想先看个展览——就在你后面的浴盆里,好吧,去看看吧,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卡马迪转身走到隔板门前,推门进去。墙上有一盏灯凸出来,还有个开关,他打开灯,弯下腰看向浴盆。
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甚至屏住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地吐了口气,把左手伸到后面推门,几乎把它掩上了。他将身子再弯下去些,靠向大大的铁浴盆。
浴缸长得足够让一个男人在里面伸直身体。一个男人背朝下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他穿戴整齐,甚至还戴着帽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戴上的。他灰褐色的头发很浓密,脸上带着血迹,左边眼角的边缘有个红色的洞。
这是什瓦尔,已经死了很久。
卡马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然后他突然间前倾,直到他看到了浴盆和墙之间的空地。在灰尘中,有一个蓝色的金属在闪闪发亮——是一支蓝色的手枪,应该是什瓦尔的那把枪。
卡马迪迅速往后扫了一眼,透过门缝,他看到了阁楼的一角、楼梯入口以及柯南特安稳地踩在餐桌下地毯上的一只脚。他慢慢地把手伸到浴盆后面,捡起了枪,弹匣内还有四发子弹。
卡马迪解开外套,把枪塞到裤子的腰带里,扣紧皮带,又扣上了风衣,他走出浴室,小心地关上了隔板门。
多尔·柯南特指了指他桌子对面的椅子,说:“坐下。”
卡马迪瞄了一眼珍·阿德里安。她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黑色帽子下灰白色脸上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向她做了个手势,微微一笑:“是什瓦尔先生,天使。他出了意外,已经——死了。”
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看向了他,没有出声。
卡马迪在柯南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柯南特审视着他,又扔了一个烟头到白色茶托里的烟头堆里,点起一根新的烟,火柴几乎滑过了整张桌面。
他吐了口烟,轻松地说:“是啊,他已经死了——是你杀的他。”卡马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干的。”
“别在这装无辜了,兄弟,就是你杀了他。意大利人佩鲁齐,就是街对面殡仪馆的老板,也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有时候把房子租给合适的人,赚几个小钱。他碰巧是我的朋友,在意大利人之间帮了我很多忙。他把房子租给了什瓦尔——虽然不清楚什瓦尔是干吗的,但是什瓦尔很对他的胃口。今晚佩鲁齐听到了这里的枪声,从他的窗户看出来,看到一个家伙跳上了车,他看到了车牌号,那正是你的车。”
卡马迪再次摇摇头:“但不是我杀的他,柯南特。”
“你要怎么证明呢……意大利人跑过来,看见什瓦尔躺在楼梯上,已经死了。他把他拽上来,放到了浴盆里。我想一定是因为到处都是血,然后他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一张警察证,一张私人持枪许可证,这可把他吓坏了,他给我打了电话,我听到名字后就赶来了。”
柯南特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卡马迪。卡马迪轻声说:“你听说今天晚上在其拉诺的枪杀案了吧?”
柯南特点点头。
卡马迪继续说道:“我当时和一个旅馆的朋友在那里,就在枪杀案之前,这个什瓦尔打了我,那个男孩跟踪什瓦尔到了这里,然后他们互相开了枪。什瓦尔喝醉了,又惊慌失措,我打赌一定是他先开的枪,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孩子身上有枪,什瓦尔打中了他的肚子,他回到家里,死在了那儿。他给我留下一张纸条,纸条现在在我这里。”
一会儿之后柯南特说:“是你杀了什瓦尔,要不就是你花钱让那个男孩干的。我知道为什么,他想要从你们的勒索生意中退出来,他向科特威出卖了你们。”
卡马迪看起来很震惊。他扭头看向珍·阿德里安,她正往前探着身子,双颊绯红,眼睛闪闪发亮,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天使。我误会你了。”
卡马迪微微一笑,回头看着柯南特,他说:“她以为是我出卖了她。谁是科特威?你的走狗,那位州议员吗?”
柯南特的脸色变白了一些,他极其小心地把香烟放到茶碟里,身子向前越过桌子,一拳打在看卡马迪的嘴上,卡马迪的凳子向后倒下去,头撞到了地上。
珍·阿德里安突地跳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就不动了。
卡马迪在地上转了个身,爬起来,扶起椅子,他拿出一条手帕,擦擦嘴,看了看手帕。
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白化病人把他窄小的头探进房里,一支枪身在他前面伸了出来。
“老板,需要帮忙吗?”
卡马迪看都不看他一眼地说:“滚出去——把门关上——离远些!”
门被关上了,白化病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卡马迪的左手放在椅背上,慢慢地上下移动,手帕还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嘴唇又黑又肿,眼睛盯着柯科南特手肘边的鲁格尔枪。
柯南特拿起那根烟又放进嘴里,他说:“也许你以为我会支持你们这勒索的勾当,我可不会这么做,兄弟。我要毁了它——所以它不会成功,你得把事情都说出来,否则我楼下的那三个兄弟都会拿你来练手了,快说!”
卡马迪说:“好吧——可是你的三个兄弟都在楼下。”他把手帕放进外套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蓝色的枪,他说:“拿着鲁格尔枪的枪管,把它退过来给我。”
柯南特没有动,他眯起了眼睛,咬了一口烟,没去拿鲁格尔枪,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干吗吧。”
卡马迪轻轻摇摇头,他说:“也许我不太在乎这个,但如果真发生了些什么,你也不会知道了。”
柯南特瞪着他,没有动,他盯着他看了许久,又看着蓝色的手枪。“你哪来的枪?难道他们没搜你的身吗?”
卡马迪说:“他们搜了。这是什瓦尔的枪,一定是你的意大利朋友把它踢到了浴盆后面,真是太大意了。”
柯南特向前伸出了两根粗壮的手指,把鲁格尔枪掉了个头,推到桌子的另一边,他点点头,平静地说:“这个回合我输了,我该想到这点的,看来现在得我来说实话了。”
珍·阿德里安从房里跑过来,站在桌子的一头。卡马迪向前越过椅子,左手拿起鲁格尔枪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手里仍握着枪,他把举着蓝色手枪的手架在椅子上面。
珍·阿德里安说:“这个男人是谁?”“多尔·柯南特,当地的名流,议员约翰·麦尔森·科特威是他在州议会安插的眼线。至于议员科特威,天使,就是你桌上相框照片里的那个男人,你说的那个已经死了的父亲。”
女孩轻声说:“他的确是我的父亲。我也知道他没死,我的确是在勒索他——我要了十万块,什瓦尔、塔戈还有我。他没跟我母亲结婚,所以我是私生女,但我仍然是他的孩子,我有权这样做,而且他不认识他们。他对我母亲非常恶劣,一毛钱都没有留给她。他派侦探监视了我好几年,什瓦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我来到这里,认识了塔戈,什瓦尔认出了我的照片,他想起来了,回到旧金山去,拿回了一份我的出生证复印件,现在在我手上。”
她在她的包里翻找着,拉开了内衬的拉链,拿出来一张折着的纸,丢到了桌上。
柯南特盯着她,伸出一只手去拿那张纸,展开它看了看,他慢慢地说:“这证明不了什么。”
卡马迪放在口袋里的左手伸出来去拿那张纸,柯南特把纸推给他。
这是一份出生证明的复印件,日期是1912年,记录了一个名叫阿德里亚娜·吉安妮·麦尔森的女孩的出生。她的父母分别是约翰和安东尼亚·吉安妮·麦尔森。卡马迪放下出生证明。
他说:“阿德里亚娜·吉安妮——珍·阿德里安,柯南特,别告诉我你看不懂这其中的暗示。”
柯南特摇摇头:“什瓦尔害怕了,把事情告诉了科特威,所以他才躲在这里。我以为他就是这样被杀的,不可能是塔戈,因为他还被扣押着。也许我错怪你了,卡马迪。”
卡马迪冷漠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珍·阿德里安说道:“是我的错,都怪我,现在我明白了,事情很糟糕。我想见见他,然后向他道歉,然后再也不会打扰他了,我想让他保证不伤害杜克·塔戈,可以吗?”
卡马迪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天使,我手里的两把枪是这么说的。但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下手呢?为什么你不采取法律的手段扳倒他?你是演艺界的人,公众舆论都会倾向你的——即使他赢了。”
女孩咬着嘴唇低声说道:“我的母亲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对她来说,他只是约翰·麦尔森而已。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偶然看到了当地报纸上的照片后才知道的。他变了,可是我认得出他的脸,还有他的名字——”
柯南特轻蔑地说:“你没有公开去找他,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你的母亲一厢情愿地把你和他扯上关系,就像所有廉价的女人看见了诱人的饭票一样。科特威说他可以证明,他正要这么做,这样就可以把你们这群骗子都关进牢里了。相信我,姑娘,他是个强势的家伙,他绝不会因为一笔20年前的烂账而毁掉自己的政治生涯的。”
高大的男人吐出香烟,用力捻灭它,补充道:“把他捧到今天的位子可花了我不少钱,我还打算让他待在那儿,所以我才会插手这件事。姑娘,别做梦了,这件事我管定了。你什么也得不到,至于你这位双枪侠朋友——也许他之前不知道,但是他现在知道了,他现在跟你们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柯南特一拳打在桌面上,向后一靠,冷静地看着卡马迪手里的蓝色手枪。
卡马迪看向高大男人的眼睛,十分轻柔地说:“晚上在其拉诺的那个浑蛋——该不会是你为了这件事安排的棋子吧,柯南特,是吗?”
柯南特冷酷地一笑,摇摇头。楼梯口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些,卡马迪没有看见——他正盯着的柯南特,珍·阿德里安看见了。她瞪大眼睛,大叫着退了一步,卡马迪猛地看向她。
白化病人举着枪轻轻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红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嘴巴张开,阴险地笑着,他说:“门板有点薄,老板,所以我就听见了,可以吗……放下枪,乡巴佬,不然我就把你们射成两半。”
卡马迪慢慢转过身,松开右手,蓝色手枪掉到地上,在薄薄的地毯上弹了一下,他耸耸肩,双手张得大开,没有瞧珍·阿德里安。
白化病人慢慢走上前来,用枪指着卡马迪的背。
柯南特站起来,绕过桌子,从卡马迪的外套口袋里拿出鲁格尔枪,举起它,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拿枪敲在卡马迪的下巴上。卡马迪摇摇晃晃地侧倒在地上。
珍·阿德里安尖叫起来,扑向柯南特,他甩开她,把枪换到左手,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安静点,小姐,你玩得也差不多了。”
白化病人走到楼梯口向下,呼叫下面的同伙,另外两个枪手跑进来,站在那儿咧嘴笑。
卡马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柯南特又点起了一支烟,用一个指关节在出生证明上敲着桌子。他粗声说:“她想见见那个老家伙,好啊,那就让她见见他,我们全都去见他,这里头还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粗壮的家伙,“你和左撇子先去城里把塔戈带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议员家,快去。”
两个混混儿走下了楼梯。
柯南特低头看着卡马迪,轻轻踢着卡马迪的肋骨,直到卡马迪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车子在坡顶前的两扇铁门前等着,门后是一栋木屋。木屋的前门开着,里面昏黄的灯光照出了一个穿着雨衣、帽子拉得低低的高大男人的身影,他从雨中慢慢地向前走来,双手插在口袋里。
雨水从他的脚下缓缓流过,白化病人贴着铁门,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高大的男人说道:“你要干吗?我能看见你。”“赶紧的,乡巴佬,柯南特先生要见你的老板。”
门内的人朝黑暗处啐了一口:“那又怎么样?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柯南特突然打开车门,走到铁门前,雨声中夹杂着车子的声音和人的说话声。
卡马迪慢慢地转过头来,拍拍珍·阿德里安的手,她迅速地推开他的手。
她压着声音说:“你这个傻瓜——噢,你这个傻瓜!”
卡马迪叹口气:“我在享受美好的时光,天使,这是美好的。”
铁门内的男人拿出挂在长链子上的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锁。柯南特和白化病人朝车子走了过来。
柯南特将一只脚踩在车子的踏板上,站在雨中。卡马迪从口袋里拿出他的大酒瓶,摸到瓶口,打开了瓶盖,他把酒瓶递给女孩,说:“给自己壮壮胆吧!”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对着酒瓶喝了一开口,收起酒瓶,目光越过柯南特宽阔的后背,看向一大片雨中的树林,还有那一扇扇仿佛挂在空中的亮着灯的窗户。
一辆车开上山丘,用车灯划破了湿冷的黑夜,它在轿车后面停了下来。柯南特走过去,把头探进去说了几句话,车子往后退,转入车道,车灯打在挡土墙上,消失了,然后又在车道顶端出现,就像车道上的白色鹅卵石。
柯南特回到轿车里,白化病人随后也把车转向车道,开到坡顶之后,大家在环绕着柏树的水泥停车场上下了车。
在一段台阶的顶端,一扇大门敞开着,里面站着一个穿着浴袍的男人。塔戈在上楼梯的半路上,紧紧地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他没戴帽子,也没穿雨衣,穿着白色外套的身躯在两个枪手中间显得巨大无比。
其他人也爬上楼梯,走进屋里,跟着穿着浴袍的管家走过一个过道,过道的墙上挂满了某个人祖先的肖像,穿过一个安静的椭圆形门厅来到另一条过道,最后走进一间书房,里面灯光柔和,挂着厚厚的帘子,摆着深色的皮椅。
一个由矮矮的凸出的书架围成的凹处里,一个男人正站在一张深色的大桌子后面,他极其高瘦,白色的头发浓密而富有光泽,他的嘴小而倔强,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黑眼睛深不见底,他屈了屈身子,镶着丝绸的蓝色灯芯绒浴袍包着他瘦得惊人的身躯。管家关上门,柯南特又打开了它,用下巴朝带着塔戈进来的男人示意他们离开书房。白化病人走到塔戈身后,把他推进一把椅子里。塔戈看起来有点傻,有点晕,他脸颊的一边有块污渍,眼神迷蒙。
女孩跑到他身边,说:“噢,杜克——你还好吗?杜克?”
杜克眨眨眼睛朝她挤出一个笑,“你也倒霉了,嗯?没事,我很好。”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珍·阿德里安离开他身边,坐下来,双手抱着身子,好像很冷似的。
高个子男人冷冷地扫视了一遍房间里的每个人,然后冷漠地说:“这些都是勒索我的人吗——有必要大半夜的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吗?”
柯南特脱下雨衣,扔到台灯旁边的地上。他点起一支烟,双腿叉开站在屋子中央——这是一个十足高大野蛮,专横自信的人。他说:“这个女孩想见你,她想跟你道歉,想按规矩办事;那个穿着冰淇淋色外套的人是塔戈,是个拳击手,他卷入了夜总会枪击案里,在城里大打出手,他们给他吃了安眠药才让他安静下来;另外一个是卡马迪,老马库斯·卡马迪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是来干吗的。”
卡马迪干巴巴地说:“我是一名私家侦探,议员,我在这里是因为这跟我的客户——阿德里安小姐的利益相关。”他笑了笑。女孩突然看向他,然后又看向了地板。
柯南特粗声说:“什瓦尔,你知道是哪个人吧,他被谋杀了——不是我们干的,这事还有待调查。”
高个男人冷冷地点点头,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根白色羽毛笔挠着自己的耳朵。
“柯南特,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呢?”他尖刻地问。
柯南特耸耸肩:“我是个粗人,不过我会依法处理这件事情的,先让检察官用勒索罪的嫌疑把他们关起来,编个故事给媒体,让时间慢慢来冷却一切。再把这些家伙赶出州外,永远都不让他们回来,否则……”
科特威议员用羽毛笔绕着另一只耳朵打着圈,“即使到了别的地方,他们还是可以攻击我,”他冷酷地说,“我更中意摊牌,让他们从哪儿来,就滚回哪里去。”
“科特威,你不能这样冒险。这会毁了你的政治生涯的。”
“我早就已经厌倦了政治生活了,柯南特,所以退休也没什么不好。”高大的男人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
“去你妈的,”柯南特怒吼道。他用力转过头,厉声地说:“过来,小姐。”
珍·阿德里安站起来,拖着步子穿过房间,来到了桌子前。
“她是你的孩子?”柯南特厉声说。
科特威盯着女孩僵硬的脸看了很久,脸上表情莫测,他把羽毛笔放到桌上,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他看看照片,又看看女孩,又看向照片,平静地说:“这张照片已经有些年头儿了,但很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同一张脸。”
他把照片放在桌上,又不疾不徐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把它放在照片旁边。
科特威看着枪,嘴动了一下,低沉地说:“议员,你不需要那样做,听着,你摊牌的想法根本就不需要。我会让这些人全都招了,这样我们就有把柄了,如果他们再闹事,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收拾他们。”
卡马迪微微笑了笑,穿过地毯一直走到桌子边,他说:“我想看看那张照片。”他突然弯腰拿起照片。
科特威细瘦的手伸向了手枪,然后又放松了,他往后靠到椅子上,看着卡马迪。
卡马迪盯着照片,然后放下照片,轻轻地对珍·阿德里安说:“回去坐下。”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疲惫地坐下。
卡马迪说:“我喜欢你摊牌的想法,议员,那样的话事情就干净利落,跟柯南特先生的策略截然不同,但那起不了作用。”他弹了一下照片,“这只是一张神似的照片,仅此而已。我就不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她的耳朵形状不同,长得也低一些,她的眼间距比阿德里安小姐的小一些,下巴更长一些,这些特征都是不会变的。所以你有什么呢?一封勒索信而已,但你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责怪哪个人,女孩的名字相同只是巧合而已,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柯南特的脸变得岩石一样僵硬,面露怒色,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那你要怎么解释这个女孩从包里拿出来的出生证明呢,聪明的家伙?”
卡马迪微微一笑,用指尖摸摸自己的下巴,“我想那是你从什瓦尔那拿来的吧?”他狡猾地说道,“而什瓦尔已经死了。”
柯南特的脸变得狂怒,他握起拳头,猛地向前走了一步,“你为什么要——该死的浑蛋——”
珍·阿德里安向前倾身,瞪圆了眼睛看着卡马迪;塔戈也看着他,慵懒地笑着,眼神冷漠;科特威也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他的表情深奥,轻松地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柯南特突然大笑起来,打了个响指:“好啊,有话就说吧。”他咕哝道。
卡马迪慢条斯理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不能摊牌的原因——其拉诺的枪杀案。他们威胁塔戈输掉一场不重要的比赛,那个浑蛋跑到阿德里安小姐的旅馆里打晕了她,就让她躺在了门口。柯南特,你能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吗?我能。”
科特威突然上前把手放在枪上,抓住枪柄,他冰冷苍白的脸上的两只黑眼睛宛如两个黑洞。
柯南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卡马迪继续说:“为什么塔戈会受到威胁呢?在他赢得了比赛之后,为什么会有一个杀手到其拉诺——一个夜总会,一个根本就不适合下手的地方去找他呢?因为当时他跟那个女孩在一起,而其拉诺是他的后台,一旦其拉诺发生了任何事,警察首先就会想到威胁的故事。这就是原因,之所以有威胁,就是因为要掩盖谋杀,这样这个浑蛋就可以干掉这个女孩儿,但是表面上看起来,他要杀的人是塔戈。
“当然,他也会试着杀掉塔戈,但是他的首要目标还是这个女孩。因为她是这件勒索事件背后的炸药,如果没有了她,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她活着,这件事情永远都有可能是一件血缘关系的诉讼案。结果事情没有成功。你知道她和塔戈,是因为什瓦尔胆子小,出卖了他们。什瓦尔也知道那个杀手——因为当那个杀手出现时,我看见了他——什瓦尔知道我认识他,因为他听到我向塔戈提过这个人——然后什瓦尔就装醉来跟我打架,想要阻止我插手。”
卡马迪停下来,非常缓慢,轻柔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然后仰头审视着柯南特。
柯南特慢慢地,尖刻地说:“我从不玩这些把戏,老兄,信不信由你——我是不玩的。”
卡马迪说:“听着,在旅馆里时,那个杀手就可以杀掉这个女孩了,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因为塔戈不在场,拳击赛也还没开始,所有的布局可能都会毁于一旦。他去那儿只是要近距离看看她没有化妆的样子,而她当时在害怕一些事情,身上带了枪,所以他打晕了她,逃跑了,这个拜访只是探路而已。”
柯南特又说:“我说了,我不玩这些把戏的,老兄。”然后他掏出口袋里的鲁格尔枪,枪口朝下握在身边。
卡马迪耸耸肩,转过头盯着科特威议员。
“是啊,但是他会玩。”他轻轻地说:“他有动机,而这又能让他洗脱嫌疑。如果事情出了错(果然出错了),他就把一切都赖到什瓦尔身上。如果警察放聪明些,什瓦尔就能洗刷冤屈,而大人物多尔·柯南特可就得惹得一身腥了。”
科特威笑笑,用极其冷酷的声音说:“这位年轻人很聪明,但是很明显的——”
塔戈站起来,表情僵硬。他缓缓地嚅动嘴唇,说:“真是很动听,我想我得扭断你的脖子,科特威先生。”
白化病人喊道:“坐下,浑球儿。”然后举起了他的枪,塔戈轻轻地转过身,在他的下巴上打了一拳,白化病人向后倒下去,头撞到了墙上,手枪从他软绵绵的手里掉到了地上。
塔戈穿过房间。
柯南特斜眼看着他,没有动,塔戈走过他,差点儿就要碰到他,柯南特一动不动,他的大脸很茫然,眯着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
除了塔戈以外,大家都没有动,接着科特威抬起了他的枪,手指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
卡马迪迅速越到珍·阿德里安面前,挡在她和整个房间之前。塔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脸上扭出了一个傻傻的笑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压在胸前。
科特威再次举起了枪,然后柯南特动了动,鲁格尔枪被抽出来,连发了两枪。鲜血从科特威的手里涌出来,他的枪掉到了他身后的桌子上,长长的身体好像要扑上去捡枪,一直在向下弯曲,直到从桌子上只能看见他弯曲的背。
柯南特说:“站起来,把枪给我捡起来,你这个该死的两面三刀的小人!”
桌子后面响起了一声枪声,科特威的肩膀不见了。
一会儿之后柯南特走到桌子后面,停下来,浑身僵住了。
“他中了一枪,”他十分冷静地说,“从嘴里。我就这样损失了一名清白的好议员。”
塔戈把手从胸前松开,往一旁跌倒,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管家站了进来,头发蓬乱,他的嘴巴张开,想要说些什么,看见了柯南特手里的枪和瘫到在地上的塔戈之后,就什么也没说。
白化病人站了起来,揉揉下巴,摸摸牙齿,晃了晃脑袋,他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捡起了枪。
科特威吼道:“这时候还他妈的管什么枪,快去打电话,打给夜班组长马洛伊——快去!”
卡马迪转过身,抬起珍·阿德里安冰冷的下巴。
“外面有光了,天使。我想雨已经停了。”他慢慢地说着,拿出从不离身的酒瓶,“我们喝一点儿吧——敬塔戈。”
女孩摇摇头,用手捂住了脸。
过了很久,警笛声响了起来。
瘦削、满面倦容的男孩穿着淡蓝色和银色相间的卡隆德莱特制服,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挡在了正在关闭的门前,说:“克尔基的发烧已经好些了,但是他还不能来上班,卡马迪先生。领班侍者托尼今天早上也没来,有些人实在是心太软了。”
卡马迪站在电梯角落里的珍·阿德里安身旁,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说:“这就是你现在的想法?”
男孩的脸唰地变红了。卡马迪靠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孩子。我昨晚陪着一个生病的朋友,没能休息,来,再给自己买份早餐吧。”
“天哪,卡马迪先生,我不是故意——”
电梯门在九楼打开了,他们沿着过道走到914门前,卡马迪拿过钥匙开了门,把钥匙插在里面,扶着门说:“睡一觉吧,等你醒来就有精神了,把我的酒瓶拿去,喝一点儿,对你有好处的。”
女孩走进房里,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想喝酒,进来坐会儿吧,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他关上门,跟着她进了房间,一道明亮的阳光横扫在地摊上,一直延伸到沙发那儿,他点了根烟,盯着烟看。
珍·阿德里安坐了下来,脱掉帽子,拨弄拨弄头发。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开口了,语气谨慎:“你能挺身而出为我解决这些问题,我实在是太感激了,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马迪说:“我有一堆的理由,但他们杀了塔戈,对此,我有一部分的责任,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又不是这样的,我可没让他去扭断科特威议员的脖子。”
女孩说:“你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其实是个大好人,一看到有个流浪者惹上了麻烦,你就要去帮她。忘了这一切吧,忘记塔戈,也忘记我。我们俩都不值得你浪费任何的时间,我这样告诉你是因为一旦他们允许,我就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而且我再也不会见你了,我是在跟你告别。”
卡马迪点点头,看着地毯上的阳光。女孩继续说:“这有些难以启齿,当我说自己是流浪者的时候,我并不是在博取同情。我在许多旅馆的房间里喘不过气来,在太多肮脏的化妆间里换过衣服,错过了太多的美餐,说了太多的谎言。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永远不想。”
卡马迪说:“我喜欢你的坦白,说下去。”
她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眼睛:“我不是那个吉安妮——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但我认识她。在那个还有姐妹花表演的时候,我们一起做低俗的姐妹表演——艾达和珍·阿德里安。我们的艺名来自于她的名字,但我们一败涂地,接着,我们开始到处做流浪表演,那也是一场空。到了新奥尔良,她的处境变得很困难,就服毒自杀了。我保留着她的相片,因为我知道她的故事。我一直在寻找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只要一想到他对她干了什么,我就恨他。她的确是他的孩子,这毋庸置疑。我甚至以她的名义给他写过信,求他帮助她——就只要一点儿帮助而已,但他们也没有任何回音。我恨透了他,所以在她服毒之后,我就想报复他,于是一有机会,我就来到了这里。”
她停下来,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然后又用力分开它们,好像想借此来伤害自己。她继续说:“我通过其拉诺认识了塔戈,又通过塔戈认识了什瓦尔,什瓦尔认出了那张照片,他曾经在旧金山的侦探所工作过,那时他曾受雇监视过艾达,剩下的你全都知道了。”
卡马迪说:“听起来不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早点下手。你想让我认为,你不想要他的钱吗?”
“不,我当然会拿他的钱,但这不是我最想要的。我说过了,我只是个流浪者。”
卡马迪微微一笑:“天使,你对流浪者可所知甚少啊,你犯了法,被逮捕了,那是一回事。但钱对你来说可没有任何的好处,据我所知,那都是些肮脏钱。”
她仰头看着他,卡马迪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颤抖了一下,说:“我知道,是因为我的钱也是肮脏钱,我父亲通过下水道建设工程、路面铺设工程、赌博贿赂、压榨工资来敛财,我敢说还有更多方式。城市政治当中所有卑劣的生财方式他全都用上了,当赚到了这些钱之后,他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它,死了之后这些钱都留给了我。然而这些钱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快乐,我一直指望着它有一天会给我带来欢乐,但它从来没有过。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的血脉,同样在阴沟里长大。我比一个流浪汉还糟糕,天使,我是以脏钱为生的人,我甚至都不用去偷。”
他停下来,把烟灰弹在了地上,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帽子。
“再考虑考虑吧,别跑得太远,因为我时间很多,那对你没什么好处。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逃跑的话,那将会有意思得多。”他朝门口走了几步,站在那儿看着地毯上的阳光,快速回头扫了她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当门被关上时,她站起来,走进卧室里,外套都没脱就躺在床上。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终于笑了,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