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天后,两个男人造访了下坂一夫的家。那时,下坂刚好去看了准备开陶器店分店用的店面后回到家。

要不是他们出示了警察证件,光从两人恭恭敬敬的态度来看,就像证券公司的业务员。

“请问,您是下坂一夫先生吗?”梳着整齐分头的男子透过半开的门眯缝起眼睛问。他约莫有三十来岁,长得瘦瘦的。

平时,该公寓总有各种各样的外勤业务员来访,推销人寿保险的、证券公司兜售打折公债的、拉存款的银行业务员,还有卖分期付款汽车的推销员。所以一开始,下坂还以为是这些人。来访的另一个人要年轻一点,留着长发,长着一张圆脸,看上去很稳重。

出示完警察证件,那人紧接着又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一行字:

A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警部补——越智达雄

长头发男人也从后面走上来,递上了名片,上面写着:

A县芝田警署巡查部长——门野顺三

“请问有什么事吗?”看完两张名片后,下坂一夫抬起头来注视着来人。

在他读名片上以小号字体印刷的头衔时,那两名警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

“啊,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进屋谈呢?我们有些事想要请教您,站在这儿说有些不太方便。”叫越智的警察边打量走廊边说。

A县在四国。芝田市靠近濑户内海,是县内第二大都市。这个城市的名字连初中生也知道。

警察大老远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下坂一夫的心中一片茫然。

进屋后,两人并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您住的这地方真不错啊。”越智将视线投向窗外神社的树木说道。

下坂住在公寓,所以不能说住的房子很好,越智就说住的地方很不错。他的脸上堆满笑容,但要是板起脸来一定十分可怕。

那位长头发的巡查部长门野也顺着警部补的视线看去,也随声附和着。如果没看他的名片,多半会以为他是商店的营业员。

“我还是第一次来博多,真是个大都会啊。倒是早有耳闻,可实际来了之后,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越智说他们下了火车直接就坐公交车找来这里,一路上看到的街景让他们觉得A县的县厅所在地和芝田市简直就跟乡下一样。他说话带有一股四国腔,与关西方言一样柔和。

“不,从车站到这里不经过商业街,还不算热闹。车站旁有商务楼,商业街要再往西。比方东中洲或天神小镇。”

下坂一边搭话一边心中暗想,他们到底是来干吗的?

“哦,东中洲啊?听说过听说过,那里很有名啊。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逛逛!”说着,越智又对年轻的巡查部长门野看了一眼。

门野点了点头,随即将脸转向墙角。这间房间兼作厨房与餐厅,同时又兼作会客室,帘子将它与其他房间隔开。墙边放着一个很高的书柜,书柜里塞满了书。巡查部长门野浏览着书脊上的文字。

“啊呀,我以为都是文学书呢,没想到陶器方面的书也很多啊。”门野定睛看了一会儿。

“嗯,其实我是陶器店老板的儿子。”

“陶器店?”

“我父亲和兄长在唐津经营陶器店。我也想在这里开个分店,现在正在找店面。”

“啊,唐津啊。”年长的警部补接过了话头。

“濑户烧听说过吧?与伊万里烧很相近。”

在关西、四国一带,人们将陶瓷器叫作濑户烧。

“这么说来,你是一边在开濑户烧店,一边在搞文学?”

“文学?”

“我们已经拜读过了,就是你刊登在《文艺界》上的作品。”越智眯缝起眼睛,嘴里闪耀出金牙的反光。

“哦,那个啊。”

下坂一夫被这句出其不意的话弄得脸都涨红了。他没想到警察也会看文学杂志。

“那称不上什么作品,只不过是发表在同人杂志上的文章,碰巧被《文艺界》选了,刊登了其中一部分而已。”下坂说完,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是那六页内容惹上了剽窃官司,这两个警察来调查此事了吧?

“不要谦虚,那真是好文章啊,令人钦佩至极。”越智双手撑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称赞道。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是景子回来了。只见她的脸探进折叠式幕帘,往里面看了一眼道:“啊呀,有客人啊。”

她先是一惊,而后马上露出笑脸,分开帘子走进来,在客人面前鞠了一躬:“欢迎光临。”

两位穿西装的客人立刻站起身回礼。

“您是下坂太太吧?打搅了。”

“他们是谁呀?”景子拉上幕帘转身到厨房准备茶水时,向跟来的丈夫轻声问道。

“是四国那边的警察。”下坂一夫小声回答道。

“四国的警察?”景子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丈夫问,“他们来我们家干什么?”

景子两眼露出惊诧的神情。她那穿着孕妇服的大肚子与水池的不锈钢边缘有一段距离。

“好像是来谈文学的事的。”

“谈文学?”

“就是那个《文艺界》的同人杂志评论。他们说是看到了那上面引用的文章。我们刚才在谈这件事。”

“为了那个?”景子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微笑,“亲爱的,你真是出名了。”

“……”

“不是吗?自从你的文章上了那杂志,一直收到各地的同人杂志,这里的文化人联盟也特意为你举办庆贺活动,真没想到连四国的警察都趁着出差的当儿来拜访你。到底是《文艺界》,影响就是大。”

“出差?”

“是啊。他们总不见得专门为了文学特地从四国跑来吧?各县的警察不是要经常联络、出差开会的吗?他们肯定是来福冈县厅的警察本部出差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两个警察有可能是从县厅那边来这儿的,那么东中洲就是必经之路了。可他们却说是从火车站坐公交来这儿的,还说过会儿去逛逛热闹的东中洲。

看来他们不是来出差的,而是特地从四国赶来见我的。既然提了《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引用的那段文章,恐怕这就是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吧。

下坂一夫没觉得此事跟信子有关。因为那事儿跟四国的警察毫不相干。如果他们是福冈县搜查一课的,或者是管辖信子埋葬地的警察,那就不得了了。四国离那儿远着呢。

看来还是剽窃问题吧?能沾上点边的也只有这事儿了。

不,不,这也不可能。那段文章是小寺康司写的,这个的确没错。可小寺康司在《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引用那段文章的七个月前就死了,自己将那段文章嵌到小说里发表到《海峡文学》,是在他过世后一个月。没看到发表就死了的人,怎么会来告我呢?

这么说,可能是信子在千鸟旅馆抄小寺康司的原稿之前已经被人看了,譬如小寺康司的亲戚,然后觉得《文艺界》上引用的文章与之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就告我涉嫌剽窃?

不过,这也不可能。

听信子说,小寺康司在千鸟旅馆期间,曾因为写不出东西而苦恼不堪,叫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同情。后来,他写到一半为了散心,到西海岸去住了三天。信子就是趁他不在时看了那六张稿纸,并抄下来为我作参考。

信子还说,外出回来的小寺康司也不知道稿子被抄了。他把那些稿纸撕成两半扔进了废纸篓。信子又用剪刀将这些稿纸剪碎,撒向了大海。

这样看来,那六张稿纸应该是小寺康司住进千鸟旅馆后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可他自己还是觉得不满意,外出三天回来后就将它撕毁了。所以,这不可能是他之前写的。那些文字,小寺康司的朋友和他的家人都没看到过。可以说,除了信子,谁都没有读到过。而信子早已长眠于地下,再也不可能开口说话了。

信子抄写文章的便签也被烧掉,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纸灰。并且,焚烧时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在场。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没有,一点也没有。

首先,如果出现剽窃问题,原告在起诉前必须先发来质问函。我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就突然被起诉。如果真出了这事,一定会流传出来,不可能没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再说,那两人的态度十分恭敬,一点也没有对待嫌疑犯的态度。他们来访的目的现在还不清楚,但他们的表现很有礼数。虽说未必如景子认为的,他们是到福冈县警察本部出差,顺道来聊聊“文学”,但可以肯定,这次登门与他们的本职工作无关,只是一次颇具绅士风度的友好拜访。

自己绝对不能心虚。

他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一定要沉着应对他们,不能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神色。

想到这里,下坂一夫的心情也就放松了。

这时,景子也准备好了红茶,下坂一夫掀开幕帘,和端着茶盘的妻子一起走进会客室。

四国来的警部补和巡查部长并肩站在窗户前,俯瞰着神社内高高的杉树和松树。主人夫妇一进屋,他们赶紧坐回椅子。

“谢谢,谢谢。突然造访,真是太打扰你们了。”

警部补梳着整齐小分头,脑门较宽,颧骨稍稍有些突出。在景子端来的红茶前,他表现得的确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诚惶诚恐。长头发的巡查部长也学他的样子。沏红茶的茶杯是伊万里烧,红色的图案十分漂亮。

景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热情,放下红茶后并没回厨房,而是挺着个大肚子,很吃力地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位客人看到她坐下,眼中露出了略嫌不便的神色,但这神色马上就消失了,他们开始与这位主妇攀谈起初次来博多的感想。

景子回答了些博多的风土人情,随后问道:“对了,你们是出差来开会的吗?”

当然,这句话也仅仅是应酬。

“开会?啊,对啊,也是来开会的。”警部补和蔼地笑道。他的回答十分含糊,似乎觉得下坂的老婆在场有些不方便,于是抢先问她道:“夫人说的是标准东京腔嘛,您是东京人吗?”

“是啊,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姨妈住在这边东海岸一个叫针江的小镇上。”

“啊,这样啊。”

警部补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他应该不知道那个针江小镇到底在哪里。即使如此,下坂一夫听后,心头还是怦地跳了一下。引出节外生枝的话题会让他很头大。

还好景子也明白四国来的警察不会了解当地情况,因此她也没有继续讲针江姨妈的话题。

下坂一夫喝了口红茶,将茶杯“咚”的一声放回桌面。似乎是这个较大的动静,终于促使警部补切入今天突然造访的正题。

“其实是关于《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栏目中引用的您的大作,很好看,我已经跟《文艺界》的编辑部联系了,拿到了作品的复印件。”

“复印件?《文艺界》上不是有吗?”

还是为了这事儿啊。可是,何必要向《文艺界》编辑部要复印件呢?如果要看那六页文字,只须看看《文艺界》不就行了吗?

“说的也是,总之参考一下。您的大作是原先发表在《海峡文学》上,后来被《文艺界》引用的吧?”

“是,《海峡文学》是我们编的同人杂志,每期都寄《文艺界》。”

“听说全国各地都给《文艺界》编辑部寄同人杂志。我们拿到了大作的复印件,将摘录部分与《文艺界》引用的部分作了对照,确认内容一字不落。”

这是当然,既然是引用,还会不一样吗?不过警部补出于职业习惯用的“确认”一词,让下坂一夫很在意。

“不好意思,或许我这么问有些失礼。《文艺界》上引用的那段文字,是您根据亲身经历写出来的吗?”警部补一直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经历?”

那是别人写的文章。如果此刻贸然地将其认作为自己的“经历”,说不定会后患无穷。

“不,不是我的经历,全是虚构的。”下坂一夫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啊?那是虚构的?”

“对,是编造的,创作出来的。”

“那场景描写也是……?”

“那也是我脑袋里空想出来的。完全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虚构小说。”

“是虚构小说……”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一脸困惑,像是突然迷失了路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