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初临时起意,请阿铁送信给御前大人大人。
“御番所在哪里?只要知道地方,哪里我都态潜进去。”
阿铁的来历及阿初能与它交谈的事,也都写在信里。
“要乖乖等御前大人回完信,懂吗?”
送走阿铁,她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约莫一个时辰后,阿铁总算归来。御前大人在信中交代,情况他已明白,要阿初带着和尙,于傍晚六时造访。
“阿铁,你觉得御前大人怎么样?”
“好老。”阿铁嘟起嘴。“阿初,你喜欢老爷爷啊?”
“嗯,这么说实在僭越,不过我非常喜欢御前大人。走,去接和尙吧!”
深川,灵岩寺——
小名木川与仙台堀包夹的深川一角,灵岩寺、净心寺、云光院、法禅寺并立。灵岩寺是当中最大的寺院,游客均是由小名木川旁行经众武家宅邸,沿小路穿过褊狭的门前町,抵达山门。美丽的樱花路树妆点宏伟的寺院,委实赏心悦目。但阿初来访的这一天,樱花最盛之期已过,只见新芽点点,新绿风情更胜三春花景。
“和尙在哪里?”
一进山门,阿初便问怀里的阿铁。阿铁爬上阿初肩头,朝右手边枝叶大片延展的樱树抽动鼻子,答道:
“这阵子都在那边。”
寺内无人。唯有远处的本堂旁有个小沙弥,缓缓挥动扫帚,正在扫集散落在碎石上的粉色樱瓣。或许不是日课时分,连诵经声也无。远处的小沙弥见阿初进入寺内,便转过头。阿初恭敬地行一礼,他也只回了礼,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阿初让阿铁坐在肩上,向大樱花树走去。盛开过的大樱花树,宛如盛装站在日暮中、芳华不再的美女。阿初在树旁站定,阿铁仰头喊:
“喂,和尙,在吗?是我啊。”
一时没有回应。树枝像美女巧笑嫣然般,仅轻轻摇动。树叶间的缝隙中,可见暮霭渐起,颜色犹如化开来晕染腮红的胭脂。
“和尙,你在不在啊?”
阿铁再次呼唤。几枚边缘褪色泛黄的樱瓣落在阿初脸上,她正想扬手挥开,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阵疼痛。
(啊?)
疼痛并不剧烈,感觉像一根极细的针,以看不见的飞快速度,自右而左掠飞过。接着,只闻一声:
——锵!
好似敲击金属的声响。
阿初立时四周张望。那不是钟声,但确实来自寺内。是谁?
——锵!
对,仿若锡杖落地。“哦,和尙,你在啊。”
听见阿铁的话声,阿初回过神往上看。
“我带客人来了,就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姑娘。”
阿铁语调活泼,阿初却瞪大双眼怔在原地。
樱叶间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但那不是猫,怎么瞧都不像。小小的,圆圆的,灰色的……
(地藏菩萨!)
“阿初,你发什么呆?”
阿铁伸前脚拍拍阿初的面颊。阿初猛眨眼,脑海又是一阵疼痛窜过。她用力闭眼,猛一睁开,从阿铁仰望的樱树枝叶之间,觑见一只灰色老猫,正俯视着他们。“和尙,这是阿初。”阿铁说,“她想见和尙。”
阿初的心噗通噗通跳,气息也急促起来。阿铁抽抽胡子,歪头道:
“奇怪,阿初,你害怕吗?”接着,它冷冷的鼻头碰了碰阿初脸颊。
“哎呀……没这回事。”阿初调匀气息,“您好,我是通町的阿初。”声音不免有些走调。
树枝上的老猫汪汪大眼眨了眨。它的耳朵下垂,鼻头的毛也稀稀疏疏,显然年事已高。一会儿,只见它懒洋洋地打个大呵欠,缓缓开口:
“你们找我什么事?”
“阿初想邀和尙一起走。”
“我?去哪里?”
“见一个了不起的老爷爷。我白天见过一面,挺有趣的人,肯定跟和尙很投缘。”
阿初清清干涩的喉咙,努力发出平时的音调。“是关于天狗的事——也该收拾那妖怪了,所以……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老猫抬起前脚抓抓耳朵,条斯理地回道:“叫我和尙就好。”
“那么,和尙,能劳驾您和我们走一趟吗?”
和尙一偏头,不经意地望向本堂。晚课似乎已开始,由哐哐钟响起头,诵经声随之而起。
“可以是可以,”和尙俯视阿初,“但我怎么从这里下去?”
“和尙,你自个儿没法动?”阿铁吃惊地大声说。“我也想过,不过你真的不能动啊?”
阿初抱着和尙,让阿铁领头返回姐妹屋,恰巧遇上右京之介捧着阿好备妥的食盒,点亮灯笼,步出店外。看来,派去道场通认人及时赶上。右京之介一见阿初,便笑道:
“这阵子,阿初姑娘似乎成了护猫使者,又多一张新面孔。”
脸上带着笑容,眼里仍有惧意,显然还是怕猫。尽管十分过意不去,但到这地步,阿初也无能为力,右京之介想必能体谅吧。
两人两猫走向数奇屋桥御门的南町奉行所。一路上,阿初将和尚的事告诉右京之介,右京之介则针对父亲古泽武左卫门将如何行动,陈述自己的意见。阿铁一马当先,边走边回头望,但并未插嘴,一脸若有所思,时而别具深意般抽动胡子。
和尙很轻,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团棉絮,恐怕哪只小猫都比它重。可是,和尚却真的无法自行活动,下樱树时,还是阿铁爬上枝头推和尙的屁股,阿初兜着袖子在底下接。
阿初心中对和尙原形隐隐约约的怀疑,如今确然成形。从樱花枝叶间望见的地藏菩萨宝相,及那锡杖声。好想赶快让御前大人看看这只猫,不知御前大人会怎么说?
听着六时的报时钟声,两人两猫依约抵达奉行所公馆的后玄关。总管内宅事务的阿通早在此处等候,以一贯平稳的笑容迎接他们。
“御前大人已经等不及了。”阿通瞧见阿初怀里的和尙,“哎呀,有新朋友。”
或许是上次造访时,阿通十分礼遇,阿铁对阿通十分亲昵。她在廊下带路时,也挨着她脚边戏耍。阿初与右京之介落后两、三步,随阿通走在错综复杂、无论来过几次都记不得路径的廊上,经过大大小小的房间。
被带到奉行的房间时,阿初总有些紧张。她先将和尙放在地上,端正跪好,说声“失礼了”,才轻轻进前。奉行姿势轻松地靠着肘枕,正在翻阅古卷。
“喔,阿初。”
老奉行抬起头,满面笑容地招手要他们快进房。一行人在房中坐好,奉行的眼光首先落在和尙身上。
“这就是和尙?哦,似乎相当有年纪,和我有得比。”
“哟,老头,”阿铁叫道,“我依约带阿初他们来啦。”
奉行指着阿铁,望着阿初问:“它说什么?”
“这……我们依约前来了。”
奉行抓抓下巴。“原来如此,要是我也懂阿铁的话多好。”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
“阿初,我着实羡慕你。《耳袋》里记载的事迹中,有数则与会讲话的动物相关,但听得懂的净是僧侣学者,我的修行似乎还不够。思及此,这只猫名叫和尙,也是相当有趣的吻合。”
和尙一副无骨海蜇的模样瘫在阿初膝上,双眼半开半闭,嘴角甚至流出口水,像是一路睡过来。
“右京之介,”奉行呼唤,“不必往角落里缩,你现下还怕猫啊?”
右京之介大为羞赧。“御前大人也晓得?”
“当然。你父亲很久以过,儿子襁褓时耳朵遭猫狠咬一口,从此见到一根猫毛就脸色大变,逃之唯恐不及。”
在房里四处晃荡的阿铁听到道里,故意凑近右京之介。右京之介的笑容一僵,身子也渐渐浮起。奉行笑着阻止阿铁:
“阿铁,别欺负右京之介。过来。”
阿铁摇着尾巴走到奉行膝畔,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去。
阿通送上茶点。她朝阿铁微微一笑,阿铁也报以一声喵,但和尚依旧照睡不误。
阿通退下后,奉行徐徐开口:“阿初,你的信我看过,事情相当棘手。”
仔细一瞧,阿初写的信就放在奉行肘枕旁。
“不过多亏你们的辛劳,我想案情已大致明朗。你一定受不少惊吓,辛苦了。”奉行略略进前。
“其实,数日内,便要对浅井屋发动拘捕。”
阿初与右京之介皆大感惊讶。
“进展得这么快?”
“嗯。一旦部署妥当,快刀斩乱麻是最佳的办法。”
“就在你们抵达前不久,古泽也来过。”
“家父准备如何部署?”右京之介不能不担心。
奉行点点头,轻摸阿铁的头。“他会率领小而机敏的手下前往,就像阿铁一样。”
“家兄也是其中之一吗?”
“那是自然。”
“那么,也请带我们一起去。”阿初起劲地说,“务必让我们参与捜捕浅井屋!”
“是的,人手愈多愈好。”右京之介附和。
奉行伸出双手,要两人别激动。
“别急,这我们稍后再商量,天亮前时间还很充裕。先来谈我们的事,看看该怎么迎战天狗。”
语毕,奉行津津有味地喝茶,膝上的阿铁跟着抬起头。
“虽说是迎战,对方毕竟是具魔性的怨灵,”右京之介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说,“刀枪弓箭想必无用武之地。御前大人,我认为,这怨灵出现人世时,定会借某个人物落脚,而那便是现身旧衣铺,卖掉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落脚处,是嘛?”
“是的。依我猜测,恐怕是怨灵操纵那名武家姑娘,打开返回人世的通道。”
奉行一脸沉思地放下茶杯,一手放在阿铁头上。
“对了,阿初、右京之介,刚刚发现一件怪事。你们走近时,我听到足音中掺杂着罕见的声响,很像锡杖触地声。”
“御前大人也听到了?”
阿初一问,奉行沉着的眼眸大睁。
“唔,阿初果然也听见?”
“右京之介大人呢?”
右京之介摇摇头,“锡杖声是指?”
阿初与御前大人对望一眼。阿初的视线直接落在呼呼大睡的和尙上,奉行亦是如此。
“和尙、和尙,”阿初轻抚老猫,“快醒来。”
老猫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随即又闭上。
“和尙,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猫有啥不对劲吗?”右京之介问。
阿铁走近状况外的右京之介身边,喵声叫道:“你先闭嘴。”
“这姑且不提。”奉行向阿初使个眼色,示意“此事暂时这样吧”,改变话题。
“右京之介推测,卖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使是天狗选择的落脚处,我也赞成。六藏正在找这名姑娘吧?”
“对,请旧衣街的人们帮忙……”
“这么说,找到前只能等待。但是,关于这名姑娘,我倒有点担心。”
“您的意思是?”
“依目前的情况,这‘天狗’似乎是渴求永远在人世享有青春美丽的执念,所凝聚而成的妄念。那么,受怀有这种妄念的亡魂迷惑、附身,并选为落脚处加以操纵的,会是怎样的姑娘?”
右京之介慎重答道:“大概是非常不起眼、对容貌没自信的姑娘——同时却深信女子的价値便在于姿容,身为女子非美不可……”
“一点也没错。”奉行点点头。“内心与天狗的妄念同调,才会与之共鸣,遭到附身。”
“然后,帮忙妖怪劫持貌美的姑娘……”
“当然,想必她是不知不觉中遭到指使的。”
一直显得痛心疾首的奉行,表情凝重地继续道:
“那名武家姑娘前往旧衣铺长田屋之际,据说整张脸都藏在头巾下。莫非是脸上有显眼的伤口或胎记?”
阿初与右京之介对望一眼。
“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阿初,如你所说,为天狗迷惑的人,大都有心病。而刻意掩面的这名姑娘会有什么心病?仔细思索,是不是因为染疾、受伤或某种原由留下的伤,制造出机会,致使她受天狗操纵?”
“心病……”右京之介喃喃低语。“不过,阿秋和阿律也是如此吗?”
“阿秋和阿律,应是父亲政吉与妹妹阿玉不快的情绪,招来了天狗。”阿初道出自己的想法。
“还有,那件窄袖和服制成的袋子,天狗便是以此为凭借。”奉行说道。
“美丽的窄袖和服,的确非常适合女子妄念栖宿。”
“那么,不赶快找到那武家姑娘,连她也会成为天狗的犠牲品?”阿初问。
“对。我担心被掳的两名姑娘,但一样担心那武家姑娘的安危。”
接着,奉行又向前一步。
“天狗是女人的妄念幻化形成,而这名女子,应该是那武家姑娘的亲近之人,或许是亲戚。”
“为什么?”
“那姑娘卖的旧衣十分昂贵。出嫁前的武家姑娘,不太可能拥有那样的东西。依我推测,约莫是收在仓库里的物品。”
原来如此,听奉行大人这么一说,确实没错。
“好比遗物?”
“嗯。祖母、母亲、姨母、姐姐,与这姑娘十分亲近,生前也有交流的女子,极可能就是窄袖和服的主人。”
奉行句句有理,阿初边点头边牢记在心。
“不过,该怎么赶跑天狗?”
老奉行取过身旁的书籍。那些书籍似乎非常陈旧,光拿起就尘埃飞扬。阿铁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找出天狗栖身的旧衣,加以焚毁——这是第一要务,但即使可让天狗不再出现,仍无法解救被掳走的两名姑娘。要救出她们,必须前往天狗的地盘,意即阿秋与阿律梦见的那座神秘樱花林。只是,能够到哪里的……”
阿初接过话:“只有我吧。”
奉行颔首。“没错。换言之,阿初必须当诱饵。”
“可是,那未免太危险。”右京之介凑到奉行跟前,阿铁从奉行膝上溜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初姑娘冒那种险。”
老奉行不作声,凝视着阿初。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向。
“我去。”
“阿初姑娘!”
“不要紧的,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轻拍他的手以示安抚。“我已和天狗照过面。光烧掉她栖身的旧衣,事情终究无法解决,况且,若往后得一辈子为阿秋与阿律担心,反而更难过。”
阿铁在阿初膝上磨蹭道:“放心,阿初,我跟你一块去。”
阿初微微一笑,“阿铁说要陪我。”
江户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在少了阿铁的腿上摊开旧籍。
“这部书名为《古事奇谈》。简单地讲,便是距今数百年前,也有人和我一样,把听闻倒的奇闻异事像《耳袋》般记下,汇整成册。其中一则,提及女子的亡灵对年轻后室嫉妒发狂,最后是取她生前用过的镜子,将她收伏在镜内。”
“镜子吗?”
“对。査阅与镜子相关的文献,我发现,自古人们确实相信镜子具有吸取妖魔,并将之封印的力量。民间多以镜子供奉药师如来,也是希望如来能借此降伏病魔,让病痛早日痊愈。另外,在镜子后刻上特定文字,再于心默祷,便可吸纳特定的妖魔。”
接着,奉行突然砰下手,阿通随即自门后应声:“大人叫我?”
“把我先前吩咐的东西取来。”
不久,阿通送上一样紫色方巾包覆的物品。奉行接过后,待阿通退下,才放到阿初面前。
那是面老铜镜,约阿初的一掌大。没装把手,圆镜边缘生了铜锈。以往背面应有美丽的雕刻,但经多年的抚触与研磨,现下只剩下一片平坦。
“拿去试试吧。”奉行开口。
阿初接过,感受到镜子的重量,手心一阵冰凉。
“这镜子的来由……有些不好说,是某神社的秘宝之一。不过,那神社似乎不太清楚其中的价値。社方代代流传的文献,记载东照神君家康公治世时,出现专找年轻姑娘附身、杀害的亡灵,令江户百姓惊惶不安,最终是以此镜鎭住的,我便借来一用。”
阿初定睛凝视镜子,却察觉有谁盯着她,于是抬起眼。
原来是一直自顾自熟睡的和尙,正注视着阿初。阿初无法移开视线,不禁一愣。
她手一松,镜子掉落。和尙竟一跃而起,扑上前。
“干什么!”
右京之介伸手想按住和尙,但和尙快一步压住榻榻米上的镜子。
如碎冰般澄净尖锐的锡杖声,响彻房内。
顿时,和尙再度变回那只困倦的猫。阿初战战兢兢地拾起铜镜。
原本空荡荡的背面,刻上一个字——“真”。
“看样子……”老奉行思忖,望着和尙又瞧瞧镜后的文字,“是这面镜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