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初等人逃离浅井屋当晚,在另一处,有个年轻姑娘盖着崭新的绸被,于浅眠中做着梦。
她的梦,不似折磨过木屐阿秋的那般恐怖。且几个月下来,她已对这梦十分熟悉。
梦中,她待在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樱花林里。
她从未向别人描述梦境种种,也以为世上只有她会做这样的梦。假如她晓得木屐铺的阿秋怕得怀疑被附身时,梦里的场景同样是那座奇妙的樱花林,想必会大为惊讶。遗憾的是,她不会得知此事。
若立于平地,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均是无垠的樱花林。梦境里,这位姑娘总是漫步其间。
她感觉十分自在。樱花林很美,淡红花瓣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轻抚下,用不着姑娘伸手触摸,甚至不必吹上一口气,便纷纷飘落。落在姑娘的衣襟与腰带,宛如爱慕者般跟随着她。
姑娘雪白的手指拈住一片花瓣,嫣然微笑。
一望无际的花海中,不见半个人影。姑娘缓缓移步,嘴里轻轻哼歌。伴着姑娘的歌声,花瓣也愉快随风飞舞。
好安静。森林与花朵都静寂无声,姑娘的心也平静无波。
姑娘一转身,环视四周,接着张开双臂,舒展背脊。这里犹如她的庭园,只要待着,便打从心底感到轻松舒畅。
此时一阵强风袭来。樱花林齐声作响,大量的花瓣雪崩般落下,姑娘扬声笑着接住,又抬手挥洒花瓣。
“志乃。”
有人发出呼唤。在姑娘耳里,那是樱花色的嗓音。
“志乃。”
这是姑娘的名字。她盈盈一笑,面向将花瓣吹得如暴风雪的风源处。
“姨妈。”
姨妈总是出现在风的来处。姑娘迈步向前,强风瞬时停息,恢复仿佛让心都融化的静谧。樱瓣不再飞舞,仅随姑娘移动的脚步,一片、一片轻轻落下。
不久,樱花林的另一端,隐约浮现淡淡人影。在云雾包围中,看不真切。
“姨妈。”
姑娘在内心呼唤。姨妈总是待在那阵雾霭中,如同往昔豪门深宫的贵夫人一向置身细帘后。真正美丽高贵的女性,是不轻易在人前露脸的。
“这是避免让人看到只应天上有的美貌,而兴起绝望或妒羡之心。”
“志乃。”
“是,姨妈,”姑娘应道,“志乃在这里。”
姑娘行至云雾缭绕处,瞧见人影缓缓站起。
“姨妈,好久不见。”姑娘朝白雾行礼。“最近您都没呼唤志乃,志乃十分寂寞。”
人影不语,姑娘继续道:
“志乃想早些见到姨妈,等不及姨妈归来的那一天。”
于是,那人影一动,向姑娘走近一步。
“要我回来,志乃,你做得还不够。”
那口吻略带责备,姑娘颇为伤心:
“姨妈,对不起。但请多给志乃一点时间,再忍耐一阵子。”
云雾后的人影仅看得出身形,看不出眉眼。然而,姑娘却感觉到对方视线中的怒意。
“姨妈生气了。”
樱树林又沙沙响动,花瓣在空中飞舞。
“姨妈,志乃真的很想早日见到您。”
姑娘诚心呼唤云雾另一端晃动的人影。若姨妈答应,多想此刻便踏进雾霭,投入姨妈的怀抱。这是姑娘虔挚的心声。
然而,初次在幻梦中遇见姨妈时,两人已立下约定,在姑娘遵照姨妈的吩咐,完成所有命令前,姨妈绝不会现身。姑娘拼命压抑想触碰姨妈温柔双手的心情,伫立原地,将心情化为言语。
“姨妈,志乃承诺的事,绝不会食言。在姨妈重返人世前,志乃必定全心全意力求精进。请相信志乃。”
人影依稀远离志乃一步,樱色云雾益发深浓。
“志乃,我也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姑娘眼角微湿,双手交握前,用力点头。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也是,姨妈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
语音刚落,樱色云雾顿时消散。姑娘感到一阵风抚过脸颊,下一刻便转醒。
姑娘在铺盖睁开双眼,凝望黑暗中的天花板。木板上处处可见圆形节眼,几个组合起来,便像一张人脸。不止那边,瞧,这儿也有。房内凝视着姑娘的,只有天花板上的这些脸,此外别无他人。
姑娘自被窝中坐起,回味着方才的梦境,闭上双眼。醒来后,姑娘也低低啜泣,泪水滑落面颊。
“姨妈,志乃好孤单,请您快来。”姑娘暗自低喃,眼泪潸潸而下。
她右手抚上脸庞。唯有独自茧居寝室时,她才会取下蒙面的头巾。
指尖传来皮肤溃烂的触感。
额头、眼睛、鼻子、嘴角,姑娘手指依序滑过。无论哪一处的皮肤,都失去这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光滑。
泪珠滚落溃烂的脸颊,姑娘泣如雨下。
自从遭遇如此不幸,母亲一味感伤哀痛,鎭日哭泣。父亲则力劝她出家,认为削发远离尘世,苦难也会相对减轻。
可是,姑娘无法这么想,一心希冀恢复原貌。她不愿听天由命,唯唯诺诺地活下去,任凭容貌与心遭受残酷损伤。
姑娘日日向神佛祈祷。怎样才能复元?假如佛祖像父亲口中那般慈悲,拥有无边法力,那么,在冷情地命年轻姑娘远离尘世前,便应还她本来面目,抚平她的心伤。会的,一定会的。
然而,她的诚意并未感动上天,姨妈却翩翩现身。
姨妈坚强温柔,不似父亲老劝她逃避,不若母亲终日沉溺在叹息中,只告诉她该怎么做,才能重拾往日的自我。
(我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捂着受伤的丑陃脸颊,姑娘再次告诉自己。
(所以,首先一定要请姨妈到我身边。)
姨妈承诺,只要重回人世,便能实现她的希望,让她恢复原有的美貌。
该怎么做,姨妈已告诉她每一步骤,只需依照吩咐实践。待一切悉数完成——
姨妈就会复活,而我又能变回美女,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届时,两人一起生活,该有多么快乐。姨妈不断告诉我身为美女的幸福,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在世时度过的人生。
姑娘起身走近房间一角的坚固小衣柜,打开最下面的抽屉。
里头收着一件窄袖和服。
姑娘寝室里没点灯,唯有微弱的月光照进窗户。然而,和服上缝缀的奢华金丝银线,仍夸示般发出异光。她仿佛受那光辉吸引,伸出雪白的手,拿起和服。
约莫一个月前,姑娘初次见到这件窄袖和服。尽管时序已进入替季,樱花花苞仍硬实,每逢阴天,套着袜套的脚尖依旧感受到寒冷。
姑娘瞒着双亲,偷偷将和服自仓库里取出。尽管这般擅自行事,定会受罚,但仆佣们亦可怜姑娘遭逢的灾祸,总小心翼翼伺候她,因此任性些也无妨。
姑娘是依现身梦中的姨妈吩咐取出和服。是的,那是姨妈头一件交代的事。
“这和服满是我年轻时的回忆。”
姨妈是这样说的。
“我的青春、我的命运、我的幸福时光,它全知道。我的心仍留在这窄袖和服上。”
从小姑娘便曾听母亲谈及,也晓得姨妈年轻时爱用的器具与衣物都收藏在仓库里,只是母亲严禁她接触这些东西。姑娘不明就里,母亲解释这些东西与过去发生的不幸有关。再三追问详情,母亲却告诉她最好别探究。
如今仔细回想,母亲确实相当提防。一年一度晒衣除虫时,母亲甚至不准仆佣靠近存放姨妈遗物的橱柜,一概亲自动手。姑娘只要接近仓库,母亲便露出骇人的神情,语气强烈地斥责,仿佛处理的是葛或漆等稍加碰触便会中毒的物品。
只不过,当时姑娘毕竟年幼,纵使逐渐长大,在身受那场灾难闭门不出前,还有许许多多事物占据思绪,因此并未将这类琐事放在心上。
“每户人家的规矩和习惯不同,别去批评追究,要紧的是切实遵守,这才是持家的女人的分内之事。”
母亲的这番教诲,她也老实接受。对姑娘而言,仓库里的姨妈遗物,与其说是勾起好奇心的宝物,毋宁是令人生畏的家规象征。那时,姑娘真心觉得这种麻烦事交给母亲就好。
姑娘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愉快,却在两年前的冬天起了小小变化。
姑娘坠入情网。那是场不该发生的恋情,绝对无法修成正果,但……
(日道大师!)
姑娘拿着窄袖和服,闭上双眼,追逐心爱的男人烙印在眼底的身影。他的容貌,他的嗓音,姑娘没有一日忘怀。
眼角溢出新的泪水。
那时候——深信世上所有梦想都会实现的那段幸福时光。
恰在同一期间,发生一件与仓库里的遗物有关的騒动。新雇的佣人心怀不轨,起了贪念,偷拿仓库里的物品出去变卖。母亲四处奔走处理善后,不但解雇肇事的佣人,还为仓库换上更牢固的锁。整颗心比季节早一步迎接烂漫春日的姑娘,对母亲的劳碌奔波不为所动,仅仅觉得母亲真是辛苦。
但唯有一次,姑娘听见父母待其他人都熟睡后,凑在深夜座灯转暗的房里悄声商量。蓦地,她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
“我想,那些遗物还是托住持大师供奉在寺里比较好。”母亲低声说。“留在家里也不能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因为‘那东西’很想出来。”
父亲答话时的语气,似乎也唯恐旁人听见。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多想无益。何况,要供奉在寺里,一样得取出‘那东西’,不是反倒危险?”
母亲忧心地叹口气。
“妹妹她还没死,我好怕。”
母亲嘴里的“妹妹”便是姨妈。不过,“那东西”是指什么?仓库里的遗物吗?
“‘那东西’尙未死心,还想到外面。”母亲说道。
父亲安慰母亲,之后便没再详谈。姑娘悄悄离开,小心不被父母发觉。她暗想,下次见面时,要将此事告诉日道大师,因为他无所不知。
姑娘满心期待着与日道见面。一个月后当世间也樱化盛开、春意盎然时,终于等到约会的好时机。暗通款曲的两人无法频繁见面,所以,每次幽会姑娘便宛如身登极乐般喜悦无限。
然而,那场灾难在至高无上的幸福时中来袭。
幽暗的寝室里,姑娘紧紧抓住窄袖和服。即使已事隔一年,每每回想起仍心如刀割。她双膝发抖,双手发抖,浑身震颤不止。
(日道大师……)
整整一年没碰面。待这张脸复元,才有再见之时。日子就在这般心心念念中过去,姑娘今年已满二十岁。
(可是,如今我身边有姨妈。)
姑娘心想,母亲真是大错特错,竟会害怕姨妈,实在匪夷所思。
紧握着的和服起了皱褶,姑娘仔细抚平后,悉心收进衣柜。那是件华美的千鸟纹窄袖和服,见者无不为之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