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本涅特稍微站过一边,俯视着那个女人,让黯淡的灯光,全部投射到她的脸上。
真奇怪,最初大吃一惊,导致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并没有联想到幽灵,或者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无时无刻,都会看到玛莎·泰特的脸。当头昏眼花的感觉减轻了之后,他只期盼这场谋杀闹剧,终究不过是一个恐怖的笑话,一场有欺骗性、有预谋的噩梦,然后想大笑出声。
接着,他发现那并不是玛莎·泰特,这对他打击更大。下一秒钟,在格子窗的阴影中,他简直要怀疑,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这女孩更娇小玲珑,乌黑的头发随意挽在耳朵后面,身穿灰白色套头外衣和黑色裙子。只片刻之间,对方脸颊的轮廓、恶作剧般的姿势、黑眼睛的厚眼睑,就都到了詹姆斯·本涅特的眼前。
可是,他忘了她已经受伤了。他听到她的声音,并不是玛莎·泰特。
“约翰……”她刚刚开口,又把声音咽了下去。她热切地抬起头来说,“约翰?你不是去看……不,天哪,我在说什么啊?……关于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一切安好,确实如此。她大受打击,我让她平静下来了。她不认识我,从昨天晚上以后,她就开始歇斯底里,一直尝试去……”说话牵动了她的伤口,她又把手放在喉咙上,压下恶心,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我希望,你把怀恩医生叫来,还有……”
她停住了:“天哪,你不是我伯父!你是谁?”
“镇定一点,”詹姆斯·本涅特温和地说,从心底里涌上一阵罪恶感,“没什么。就是字面意思,没什么。我是你伯父的朋友,名叫本涅特。看,你受伤了,让我……”
“不,我没什么事,露易丝小姐才……哦,詹姆斯·本涅特!……天哪,我认识你,露易丝谈及过你,是你带她父亲环游纽约的。你要干什么?”她快速移动到门前,“我声明,你不能进去!你确实不能,她没有穿睡衣。”
“呃,这算什么啊?”詹姆斯·本涅特顿时大吃一惊,骤然间停了下来,“有人发疯了,还扼住别人的脖子……是她干的吧?”
真是难以想象!他记得那个满面雀斑、懒散寒酸、笑容机械的女孩子,只是远远地站在卡尼费斯特殿下身后,平静不语,却聪明能干,能熟练地为他处理信件,父亲却不允许她喝两杯鸡尾酒。
“发疯了?……”凯瑟琳·博亨重复道,尽管讲话让她痛得厉害。她虚弱地笑了,“露易丝·卡拉维?……天哪,她简直控制不了,她已经歇斯底里了,在昨天晚上,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哦,别傻了,我自己也觉得很糟糕……”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方冷酷地说,身体前倾,此时,她倚着墙,想把身体支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放过我!……放过我,你听到了吗?”
他把这位一脸茫然、心惊胆向的女士,径直拉向他的房间,一脚把门踹开,她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然后,他让她坐在斜墙边,靠着窗户的椅子的软垫上,一来这样比较舒服,二来他想借光线,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脸。
在仔细观察凯瑟琳·博亨之前,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白兰地。詹姆斯·本涅特觉得:在英国,随身带一瓶酒,真是明智的选择,不然,酒店早早无情地关门之后喝什么。他回来时,她倚在窗户边的角落,憔悴稍减,露出愤怒抑或是放松的表情。
“不……”凯瑟琳·博亨快速地说,“我很好,不要白兰地,谢谢。”
“喝下去!……为什么不喝?”
他想,正因为精疲力竭,她当时才不由自主地,透露了真相。
“因为莫里斯伯父会说我喝酒了。”凯瑟琳·博亨扭捏地说。
“好伯父莫里斯!……拿着……”詹姆斯·本涅特强把酒杯塞在那女孩儿的手里。
凯瑟琳·博亨带着痛苦,困难地把酒咽了下去。詹姆斯·本涅特把一条毛巾浸入水中,取出来拧干,努力调整着位置,将它围在她脖子的紫色淤痕处。
“好些了,那不错,喜欢吗?”
“当然。”凯瑟琳·博亨点头笑着说。
“再喝一杯如何?……”詹姆斯·本涅特笑着拍了一下手,“不?先等我把这毛巾固定在你的脖子上,然后,希望你告诉我,是什么把你的朋友——比如说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弄成那样的。”
这种称谓从詹姆斯·本涅特的嘴里说出来,让他霎时有种荒诞的感觉,因为就他所见,那个谦逊低调的女孩儿,一直都坐在比其他人都低矮的椅子上。
“你的朋友之一,比如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陷入歇斯底里还企图杀掉你。坐着别动!……”
“我说,你让我完全手足无措了。把那条毛巾给我吧。”
凯瑟琳·博亨一边打岔,一边微微一笑,摆出一副正在办公的机敏模样。当她倚回斜墙窗户上面的时候,他仔细端详着她。
相似性?……如果不是因为某些意外,或者灯光的恶作剧,詹姆斯·本涅特怀疑:自己完全不会留意到。
凯瑟琳·博亨那安静、随意、略带紧张的样子,让她自有一种美感。脸色苍白,不施脂粉,眼睛上方细细的眉毛,在转角处稍稍上扬,黑褐色的双眼,透着出奇明亮的光芒。比起玛莎·泰特,她的目光毫不转弯抹角,却又透出强烈的困惑。不过,这两位女士都有厚厚的眼睑、娇小而柔软的嘴巴和细细的脖子。
那又如何?……这是这幢会吸人魂魄的阴暗别墅里,又一个在梦中受害的人吗?……在博亨兄弟华而不实、反复无常的诡异行为背后,她处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就如安静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之于卡尼费斯特殿下?听到约翰·博亨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提到小凯特的时候,你会明白一切。他想起贾维斯·威拉说过的话。
“你得原谅我,”凯瑟琳·博亨以自己特有的紧张方式说道,“如果我心烦意乱,或者说了什么……蠢话的话,或者……我总在做出这种事情。但是,我很喜欢露易丝。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她父亲……你认得的吧,不是吗?”
“我认得他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凯瑟琳·博亨点了点头,“你明白了。露易丝喜欢你。她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我希望我们都……”她往窗外凝视了一阵,又把头转回来,一本正经地对詹姆斯·本涅特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斯特拉说——她是今天早上,给我端茶的女佣——他们都在楼下,讨论玛莎·泰特被害的事情,那是真的。是真的吗?是吗?……”
她屏住呼吸,詹姆斯·本涅特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
“斯特拉说她受伤了,被杀了,就在水榭里面。她的头上——伤痕累累,是约翰发现的。这也是真的吗?”
“恐怕是的。”詹姆斯·本涅特点头答道。
凯瑟琳·博亨再次转头望着窗户,肩膀僵硬,眼睛也闭上了。
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本涅特突然静静地问:“那么,你喜欢她吗?”
“喜欢她?……不,我讨厌她。”凯瑟琳·博亨话一出口,立即感到后悔了,急忙摇头纠正,“不,也不是!……只是,神哪,我嫉妒她。”
詹姆斯·本涅特无话可说了,他感到紧张不安。他起身从自己的行李中,摸出一根香烟。这女孩带来的影响,将令人困扰,只是之前没有人留意到……
凯瑟琳·博亨又说了起来:“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都认为:是别墅里的某个人干的。”
“当然是别墅里的某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人。”
詹姆斯·本涅特再度回到靠窗户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不是想增强信心,也不是想无视这徒有其表、细小琐碎的帮助。那些感情莫名其妙、复杂难解,其猛烈的程度,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上帝啊,凯瑟琳·博亨肯定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她令人惊讶地说:“谢谢。谢谢你并不知道太多。”她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很多人会说,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确实如此,但是,那件事情让我战栗,就如同……是的,昨天晚上,走廊里有人跌跌撞撞、东翻西找、缓步而行,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在黑暗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她推开。那几乎把可怜的露易丝逼疯了,所以,我们得叫个医生去照料她。”
“你该不会推断,那是她的想象……?”
“她流血了。”凯瑟琳·博亨说。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詹姆斯·本涅特焦急地问道,心中一阵激动。
凯瑟琳·博亨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时间了,我想:大概是接近凌晨四点钟吧,后来我看了钟——你看到我出来的地方,就是我的房间。当时,有什么东西把我惊醒了,可惜我不确定。”他迟疑了片刻,低头沉吟着,“可是,接下来我听到,有人在门上摸索着什么,又抓住了门把,像……像条大狗。我觉得:自己会不断想到狗,是因为昨天晚上,‘暴风雨’这么早就开始叫了,今早我又听到它在叫。
“但是,这次是在我房间的门上。接着,我听到有什么落地的声音,以及有人跑动的响声。我不敢动弹,直到听见贾维斯·威拉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来。他听到有噪声,就来到走廊,打开灯看看是什么。我开门的时候,他正架着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已经昏迷了。”
詹姆斯·本涅特倒吸了一口冷气,焦躁地问道:“她究竟为什么,会于凌晨四点,在一片漆黑之中到处闲逛?”
“我不确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话就颠三倒四了。我想,当时她正要到我的房间里来。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猜她走出自己的房间后,找不到电灯开关,迷路了,更糟的是,她还在担惊受怕,因为她既找不到回自己房间的路,也不知道怎么到我的房间里来。我知道她不停地大叫‘灯,灯!……’”凯瑟琳·博亨直直地瞪着前方,两手紧握于膝盖之间,“你试过想象,自己在黑暗中,陷身于迷宫之中,怎么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因而满心恐惧吗?……我试过。在梦里,有时候。”
詹姆斯·本涅特探身向前,把手按在凯瑟琳·博亨的肩膀上,对她温柔地劝说:“我非常热衷于鬼故事和恐怖作品,因为在生活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真正的恐怖。但是,你也不要被一堆影子,和胡言乱语吓怕啊,听见了吗?……噢,你已经遭遇够多的了。”
“我说,究竟……”凯瑟琳·博亨不满地噘起嘴唇抱怨着。
“你需要的是带着冷掉的热水罐、倾斜的镜子、过气的鬼魂逃出这幢孤独的别墅。你得直奔伦敦或者巴黎,巴黎更好,然后找些玉液琼浆,一饮千盅,直至东倒西歪,百骸脱力。你需要流连徜徉在女装裁缝店,和铺红地毯的旅馆里;你需要在克利希广场附近每家酒吧里,听乐队又弹又唱,谈一场天昏地暗的恋爱,然后喝得烂醉如泥;你需要去博伊西的湖边看纸灯笼,身穿连衣裙,对印着马德里城堡的邮票翩翩起舞,之后挤进一个两百年来,一直提供世上最好食物的疯狂小房间,去欣赏火锅的热气和勃艮第葡萄酒的颜色;你需要在春天,去爱丽舍宫参观生机勃发的栗子树,然后趁白天去河边的市场,品尝洋葱汤;你需要……”
詹姆斯·本涅特把外交辞令扔到了窗外。他站起身来,在刚才那个热情洋溢的时刻,他不断地在空气中挥舞着一只手。现在,气球破了,他意识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又一次看着阴冷的房间,窗外一片积雪。但是,他讶异于凯瑟琳·博亨那活泼而热烈的表情,只见她抬头看着他。
“你……你这该死的美国佬!”凯瑟琳·博亨突然大叫起来,全身猛地放松下来,这使她声音颤抖不已。然后她捧腹大笑,不带一丝嘲弄,但似乎没法停下来。
“呃……是啊,确实如此。”
“你是我所遇到过最疯狂的人。”凯瑟琳·博亨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正相反,你这该死的英国婆娘,我被称作……”詹姆斯·本涅特大笑着回她一句。
“浑蛋,你不能那样说话,至少,你看……”凯瑟琳·博亨轻轻一拍手,环顾四周,“当然,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听得到你在讲什么。”
“呵?……”詹姆斯·本涅特惊呼一声。
凯瑟琳·博亨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别在意,明智点吧。我会考虑的。我的意思是——玛莎。天哪,我都想不出别的了。你刚才说的事情,玛莎都会去做。玛莎独自一人,令人惊异……特立独行。”她又一次绞着双手,“而且,也许……”她反复拨浪着脑袋,边想边说,“对了,我也想起了这个……也许她很满足。她倒在那儿死了,但是,在死去之前,她拥有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一个女人曾经想要的所有东西。她现在死去,孑然一身,永不老去,这再好不过了。谁不愿因为那样而死呢?如果有人用鞭子的一端,抽打她的头,可能也是值得的。”
她急匆匆地说着,但是,又突然停了下来。没说出口的词被截断,如同门被突然关上,而它们的意思,就如同冰冷房间中的甩门声一样明显。
詹姆斯·本涅特盯着凯瑟琳·博亨:“用鞭子?……”他说。他本来不该说的。直到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扇关上的门隔开了他们,把他挡在外面。她从靠窗户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是吗?……一定是斯特拉给了我这种印象。”她快速大声地说道。在那一瞬间,沉静、紧张的凯瑟琳·博亨,看起来很危险,而且呼吸急促,“我现在必须回到病人身边了。谢谢你做的一切。你最好去下面吃早饭吧,如何?”
在他能走动或者发出声音之前,凯瑟琳·博亨就如幻影般迅速离开了房间。
詹姆斯·本涅特一动不动地看着关上的门,用手指摩挲着,没刮胡子的下颚。然后,他迅速奔了过去,一脚把空旅行箱,踢到房间的另一侧。他又追了上去,想把它踢回来,结果却坐到了床上,点着一根烟,狠狠地吞云吐雾。
脑子更加混乱了,他的手也在颤抖。房间里充满了玛莎·泰特嘲弄他的表情。
如果贾维斯·威拉拍的照片中,她没有矫饰自己性格的话,那么,她生前从未如死后,展现的如斯笑颜。
对了,鞭子!……犯罪现场没有鞭子,附近也没有,除了约翰·博亨缠在手腕上那根以外。很明显,这不可能。
警察现在就要从水榭回来了吧,他得下楼。把凯瑟琳·博亨从脑子里,冷酷地清除出去之后,詹姆斯·本涅特就着冷水刮了脸,感觉稍微好些,但还有点头重脚轻。他穿戴整齐,然后下了楼。
詹姆斯·本涅特本来打算去餐厅,却听到图书馆的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门打开着,阴暗的房间里,天花板上的灯亮了,一群人围在炉火前的现代家具周边。在睡椅后的一张桌子旁边,青铜灯的黄色火焰侧面,一个身穿警官制服的高大男人,正背对门坐着,一边用铅笔敲打着自己的头。紧张的汤普森站在一侧,而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离他们颇远,正殷勤地检查书架上的书。
说话的那个家伙,是个轮廓鲜明的矮个子,身穿寒酸的黑色外套,圆顶礼帽耷拉在脑后。他声音刺耳,自信满满,手舞足蹈的姿势,犹如旗语。他背对着火焰站着,一副黑丝眼睛,歪歪斜斜地跨在鼻梁上,手在指指点点。
他说:“别以为自己能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波特。我觉得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这就是我的想法;另外,如果到了法庭审讯的时候,我找上了你,波特,现在向你保证,我会把你教育得聪明而懂礼貌!……”他一边怒吼着,从眼镜后面,透出带有恶意的眼神。
“我告诉你,从医学角度看,什么叫作精确的事实。如果你喜欢,可以让法医来代替我验尸。把哈利街上所有满手血污的庸医叫来。呀!然后你就会发现……”
他那锐利的眼神,一下子看到了詹姆斯·本涅特,他停口了。
寂静的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来到了桌子旁边。
“啊!……”他快速地说,“进来,本涅特先生,劳驾你进来。我刚想叫你过来这边。这是怀恩医生——这边,波特警官——在这边。现在,我们在过去半个小时里,听到了好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怀恩医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马斯特斯没有早先那么亲切了,嘴边出现一圈皱纹,看上去忧心忡忡。
“这些事情需要澄清,仅此而已。现在,先生,我已经把你之前跟我讲的话,告诉在场的绅士们了。也许你最好对这位警官重复一下,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
波特警官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他是个秃头的巨人,下巴长着一小丛胡须,脸色稍红,眼睛像一头在反刍的牛,每当困惑的时候,就会显得很顽固。
他极度怀疑地看着詹姆斯·本涅特。
“你的姓名,地址,”他生硬却充满自信地背诵道,“如果是外国人的话,你要提供证明文件。不用发誓,但为了你好,我劝你要完全坦诚。马上!……”
“行了,波特,”汉弗瑞·马斯特斯粗暴地提议道,“你需要我帮忙,是吗?……嗯?……”
“是的!……”波特警官点头说,“我需要,先生。”
“行,那么……!”马斯特斯一边挥着手,一边劝诱道,“你不介意的话,由我先处理。现在,詹姆斯·本涅特先生,我得强调这一点的重要性,希望你清楚明白。汤普森!……”
汤普森走上前来,血丝纵横的眼睛里,明显充满敌意,但是声音很温顺,看起来——至少詹姆斯·本涅特觉得——像是房间里最值得尊重的人。
“你告诉波特警官,”汉弗瑞·马斯特斯严厉地说,“雪昨晚两点多停了——差不多——你能够发誓吗?”
“是的,先生,恐怕我可以发誓。”汤普森点头道。
“恐怕?……你什么意思,恐怕?……”汉弗瑞·马斯特斯激动地吼道。
“怎么了,先生,我只是不想惹麻烦了?”汤普森语气不变地回答,“对警察,我能够发誓如此。我整晚都没合眼。”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回过头去:“然后,怀恩医生告诉我们……”
“我来告诉你们,”医生不耐烦地打断马斯特斯的话,并拍拍他肩膀,“考虑所有因素,包括气温在内,我明确判定,那个女人的死亡时间,介于凌晨三点和三点半之间,就这么多。你们说雪两点钟停下,那是你们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如果雪是两点停的话,那么,那个女人至少一小时之后才死去。”他环视众人,“我不嫉妒你们的工作,小伙子们。”
波特警官清醒过来:“但……但是,先生!……”他大吼起来,“这不可能!不合理!……听我说,有两对进屋的脚印,”他竖起两根手指头,积极地说,“博亨先生说:那两对脚印,分别是他自己和这位先生的。很好。又有两对出来的脚印,由同一批人弄出来的,没了。每对脚印都差不多新鲜,根据经验判断……我年轻的时候曾去偷猎……呃——我的意思是——诱捕动物。它们都是今天早上才形成的,大约是博亨讲的,那个时候形成的!……”
波特激动地把铅笔握在拳中,手臂横扫桌面,然后又放下拳头。
“而房子四面,有一百英尺宽的积雪上,任何痕迹都没有——那里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每一边还有六十英尺宽的薄冰。不可能,不合理,如果这是事实,我就再也不去做礼拜了。”
波特警官的鼻孔里喘着粗气,但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也一样,他正徒劳地想阻止,这次谈话的龌龊。马斯特斯不仅仅在观望,把波特警官当成家人的态度,让他可悲地忘了自己的尊严。
“喂!……”马斯特斯发声宣告,“喂,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查理·波特。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别插嘴,不然,我就向这个郡的警察局局长汇报,你是怎么接手一件案子的。叫证人怎么说话,嗯?……”他严肃地训着波特,“即使我们知道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同,嗯?哦,上帝!……你真在刑事调查部工作?我不认为如此。”
波特警官异常凶狠地闭上了一只眼。
“呃?……”他带着尊严问道,“谁负责这个案子?我想知道。——你,竟然要去扮演圣诞老人!……好吧,扮演圣诞老人。这里,现在,我只是在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再多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们找到一个证人——我的老朋友比尔·洛克,他诚实可信,能认出过去三年里的德比冠军,恐怕连你也做不到吧。
“比尔看到博亨先生走进去,嗯?……而且,里面无人蔵匿,我们也证明了。喂喂!……”他像甩动鞭子一样,把铅笔扔在桌上,“直到你能扮演圣诞老人,解释一切,先生,我将尊敬地向你请教……”
“好了,小伙子们,”医生说,兴趣恢复了,“我想我得稍微打断一下。对于一个犯罪案件来讲,没有比一开头,警察间就发生混战,更能增添风味的了。但是,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想问我的吗?”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正努力地恢复冷静。
“啊,啊……”他说,“我太忘乎所以了,警官,正是如此。现在案子是你负责,在职责范围内,你完全正确。”他叠起双臂,“然而,我提议在医生离开前,你提一些关于凶器的问题。”
怀恩医生愁眉不展地说:“凶器?……嗯,我不知道,那是你们的工作。我只能按照惯例,说那是钝器造成的,打击的相当猛。从伤口的位置看来,她先是正面受袭,脸朝下倒地后,又被打了五、六下,打击得相当狠。是啊,你们的法医,今晚会明确告诉你们。”
“我猜,先生,”波特好像第一次想到什么,令他吃惊的事情,说道,“我猜,女人应该办不到吧,可以吗?”
“办得到吧,为什么不能?……”怀恩医生轻轻摇了摇头,“只要有一件足够重的凶器,为什么不能做到?”
“一端插在炉灰里的拨火棍?”
“我得指出是更粗的东西,上面有一、两个角。但这也是你们的工作。”
听着这几个问答,詹姆斯·本涅特留意到,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的脸上,充满了宽容的伤感,犹如一所智障学校的老师,现在又变为讽刺性的冷酷。当波特警官再次提问,如下问题的时候,他忍不住从鼻孔中发出鼾声。
“啊!……可能是那个玻璃水瓶吗,那个被打碎的重水瓶?”波特问。
“好了,兄弟,可能是任何东西!……往周围看一看吧,找一下你的指纹、血迹或者什么都好。”怀恩医生洋洋得意地戴上帽子,拾起一个黑色小包,斜眼瞥了一下警官,“嗯,不该认为是水瓶,不是吗?……死者似乎被葡萄酒浸湿过,但瓶子的碎片,却不在她的尸体附近。看上去,瓶子只是从桌子还是什么上面摔下来,然后碎了……天知道呢,孩子,如果办得到的话,我真想多给你一点帮助。无需客套,直接将你面前,那个完全不可能的状况,拿出来击倒我吧,你需要如此。”
“确实!……”从房间另一侧的阴影处,忽然传来一阵新的声音,因为来得太突然,他们全部都跳了起来,“但是,你们想要我解释一下,谋杀是怎么进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