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怀恩医生和警长,”约翰·博亨再次变得敏锐警惕起来,“我会马上带你去水榭。要一块来吗,威拉?……”
他望向本涅特,后者还一直盯着手中的名片。
“你真是一个受欢迎的年轻人,吉米,”他语气古怪地加上,“你在破晓时到这儿,八点一刻——现在几点钟了?……就有人找你了——我想问是谁啊?”
詹姆斯·本涅特打算坦诚相告,虽然正因处于惊悸状态,而略感不自在。他把名片放到约翰·博亨的手上。
“我不认识他,”他答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碰巧在早上八点出现在这里。我舅舅是……”
“我知道他是谁。”约翰·博亨语调沉静,眉头却微微一拧。
“抱歉,我私下把投毒巧克力的事情告诉了他,这确实有点鲁莽。不过,考虑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也许这样做反而好……”
“上帝啊,当然好极了!……”博亨快速截断道,“现在我们得把事情搞定。我得说,他来得还真快。嗯,他说‘私下’——是呀,当然如此。汤普森,把马斯特斯警长带过来。威拉先生和我。会带怀恩医生去水榭。不,我们暂时不见警长,让他先处理私事。”
约翰·博亨和贾维斯·威拉一起走出了房间,让詹姆斯·本涅特感到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浓重的情感氛围下,你几乎看不到一个人的勇气。所有的敌对和憎恨,只不过是玛莎·泰特的遗留物,当他们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而当他看到马斯特斯警长,一身平易近人的打扮,更感到一阵振奋。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身材魁梧健壮,面容温和精明,身穿稳重的黑色外套,又把硬顶礼帽扣在胸前,仿佛在观看一队旗帜走过。他眼神犹如年轻人,下巴肥厚,斑白的头发,巧妙地梳成可以遮盖秃头的造型。他带着一副被吸引的表情,大步走进图书馆。
“啊,本涅特先生!……”马斯特斯打着招呼,并伸出手回应本涅特的笑容。他低沉的声音,对烦乱的神经有安抚作用,“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我答应过你舅舅,要照看着你。”
“照看我?”
“嗯嗯,”马斯特斯一边说,一边表示反对地挥着手,“只是这样说罢了,你看。只是一种说话方式,就是这样。其实,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可我当时不在值班。当地有个警员的妻子,碰巧是我表妹,我在拜访她呢。就我们两个私下说啊……”他匆匆地游目四顾一番,而后低声说道,“我打算去卫理公会低年级同学的圣诞晚会上,扮演圣诞老人。嗯?今天早上接到博亨先生的口信,我就冒昧地,带着波特警官过来了。而且,我想先跟你聊一聊。”
看到汤普森推进一张带滚轮的茶桌,上面摆了冒着芬芳热气的咖啡壶、热牛奶和杯子,詹姆斯·本涅特相当惊讶。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咕咕直叫了。
“请尽量先坐下,”他邀请道,“喝点咖啡吗?”
“啊!……”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感激地叫了一声。
“呃……你抽烟吗?”
“啊!……”马斯特斯更快乐地叫道。
马斯特斯警长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缘坐下来,接过一杯咖啡。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自己从毒气中逃了出来,享受着心智健全的愉悦。
“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马斯特斯继续用秘密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跟你谈太久,因为我还要去水榭。但首先我想建立联系,用某种说法表示的话……嗯?正确地说。现在,我也不用对你隐瞒,”他继续用告知秘密的口气说,“这个案子将会引起轰动。轰动!……苏格兰场会接手,所以,我想跟一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与我都信得过的人建立联系,这很有用。我是怀疑主义者,本涅特先生。”
尽管他的头高兴地晃来晃去,本涅特还是感到,他精明的双眼直盯着自己,完全不遗漏一丝细节。
“你曾经跟亨利爵士共事,是吗?”
“啊!……”警长咕哝着看看自己的杯子,“怎么,那样说的话……是的。我倾向于说,我干的是体力活,他干的是脑力活。”他眼里闪过一丝暗示,“你不必厌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本涅特先生。他抱怨来抱怨去,坚信自己必须不断抱怨,直到他忘了这种信念,才会像小孩子砌纸牌屋一样,开始工作。在你尚未发现,他把案件所有线索都准备妥当时,他又开始抱怨了。嗯?我欠他好多人情,那是事实,但涉及他的麻烦事,于我也太不好处理了吧。我不喜欢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了。比如说石屋中达沃斯被杀的案件……”
詹姆斯·本涅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当他把那双聪明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两人目光相触,本涅特发现,他依然满脸怀疑之色。
马斯特斯说:“我只希望你不会,丢给我另一件这类案子。他妈的,你不能!……这依赖于一个女人的死亡时间。”马斯特斯身体前倾。
“就是这样。现在,波特警官在电话中,所获得的信息,大约就是这样,你刚刚从伦敦开车过来,”他往本涅特皱巴巴的衣领和领结上瞥了一眼,“然后,你跟约翰·博亨一起发现了尸体。嗯?……”
“是的,那没错。”詹姆斯·本涅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嗯,差不多是那样吧。他比我早两、三分钟到水榭。”
“‘差不多’。现在,假设由你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你自己的话说,”马斯特斯重复着自己的词汇,提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具体说明。”
马斯特斯点上了一根烟,摆出一张木然的脸,倾听詹姆斯·本涅特的叙述,直到最后,才似乎露出了困扰之色。
“现在,就现在!……”他急急催促道,“现在,过来!……我们立即去确认一下,只有进去的脚印——是约翰·博亨先生的——没有出来的脚印?”
“对!……”詹姆斯·本涅特郑重其事是点了点头。
“是刚刚踩上去的脚印吗?”
“是的,我发誓。我注意到雪面上,覆盖的羽毛状披覆,是在我之前,很短时间内形成的。”
马斯特斯端详着他说的话:“是新鲜足迹啊,而你又说,当时尸体已经冷了。嗯,那么,足迹不可能是在你看到之前,数小时之前就形成的喽……”他说着,顿时瞪大了两眼,“嘘,小伙子!……嘘嘘嘘!……我不怀疑谁,哈哈哈。当然,不怀疑博亨先生。”他笑得近乎情真意切,“不过,有人确实看到他进去了吗,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嗯?嗯?”
“有的。实际上,是马夫还是什么人吧,我忘记他的名字了。”
“哦,啊……”马斯特斯点了点头,放下杯子,优雅地站了起来,“现在,我要知道,别墅里这些人的事情,所有发生的事情,嗯?……玛莎·泰特之死!……”他说,“一个顶呱呱的小妞。从那以后,第一次公然在我鼻子底下……好吧,请原谅我的好奇。M夫人和我常去看电影,本涅特先生。”他似乎真对对方能如此靠近玛莎·泰特的好运、或者说霉运感到惊讶,“我来找你,是因为亨利爵士说,这群人你都了解,你跟他们一起旅行,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你不知道?”
“我的确跟他们一起出行,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们。”詹姆斯·本涅特极其谨慎地说道。
马斯特斯说那也不错了。他诚挚地跟对方握手,然后说:他要去看看波特警官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离开以后,詹姆斯·本涅特开始考虑:马斯特斯关于约翰·博亨的暗示,觉得很荒谬,却又让他闷闷不乐、沮丧低落。在壁炉旁边,他发现唤铃的绳子,于是把一脸疑惑的管家叫来,说想去自己的房间。
经过若干弯弯曲曲的走廊,和一个宏伟华丽的矮楼梯,詹姆斯·本涅特来到了别墅二楼,一个正对着宽阔走廊的房间,里面宽敞却阴冷,他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床上。整个地方都带有如同清早时分的阴暗。更糟糕的是,当他们从黑漆漆的走廊穿过时,他发誓自己听到某个房间里有人在抽泣。
汤普森明显也听到了,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只说半小时后吃早饭。
肿胀的下颚(博亨说是牙痛?)让他疼痛难忍,而谋杀案的消息,把他最后的一丝冷静也撕碎了。当他听到那声抽泣时,他开始高声说话,好像要把它盖住。他还用手指戳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歇斯底里地反复说着“查尔斯王的房间,先生。查尔斯王的房间,现在是约翰先生的了!”走廊贯穿整个别墅,而查尔斯的房间,实际上在本涅特所见房间的对面。
此刻坐在床上,头顶是个摇摇欲坠的华盖,詹姆斯·本涅特愁眉对着附近,一个洗脸盆里用罐子盛的热水。罐装的热水,患哮喘的烛火,大开着的窗户……浑蛋,通通去死吧。奢侈的美国人,呃?……
好吧,为什么不呢?至少他的包裹被熟练地解开。他找到自己的刮胡刀,又在漱洗台上,找到一面小镜子,以低头可见的角度挂着,科尼岛那可怕的映像,从微微摇晃的镜面中,向他频送秋波。这比宿醉醒来更糟糕。
老式幽默哪儿去了?……饥饿、缺觉、惊恐,加上穿过走廊,就是那间有人试图把玛莎·泰特从楼梯上推下去的房间……
然后,他听到了,听到哭喊声,还是不管什么声音,顺着外面走廊一路颤抖。剃须刀从他的手中落下,好一阵子,他只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
混乱的噪音,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自己必须干点什么,来发泄愤怒或者恐惧,或者两者一起。他摸索到一件长袍,扭动身子往里钻。当你试图把手塞进袖口的时候,衣服会像收起的伞一样,顿时挤成一团,而当你一脚踩住腰带一端,手就能拉出来了。
他总算把衣服拉到肩膀上,然后开门往走廊里窥视。
走廊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没有肉眼可以看见的恐惧或者危险。他在走廊尽头,这里有个格子窗户,从窗口往外望去,可以看到庭院车道的房顶。如烟的光线映照下,他看到褪色的红地毯,延伸到五十英尺外的楼梯口,排成一行的房门嵌在橡木墙中,还有镀金门框和爪脚椅。
詹姆斯·本涅特直接看着对面的门。除非跟别墅里的神秘事件联系起来,否则,假设噪声来自查尔斯王的房间,是毫无理由的胡乱猜测。
这是约翰·艾什利·博亨的房间,但他不会在里面。詹姆斯·本涅特走过去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斜墙上挂着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一道微光,借这这道黯淡的光线,他发现房间极大。他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制花瓶、有顶篷的高大灵车、以及自己的脸在镜中的映像。床是人工做的。约翰·博亨的衣物,乱七八糟地扔在椅子上,办公桌抽屉像喝醉了酒似的敞开着。
詹姆斯·本涅特本能地开始四处张望,寻找通往楼梯的隐藏之门。
这个房间占据着别墅的一角,俯瞰向着后方的快车道和草坪。那么,楼梯就应该在他左边的墙里头,很可能位于两扇窗户之间。就在那儿……
他又听到了噪声,在他后面,在走廊某处,在某扇封锁着白修道院秘密的门的后面。他往走廊方向走了几步,一扇门静静地打开了,几乎撞在他的脸上。一个女孩同样安静地走了出来,但呼吸困难,双手按在喉咙上。
她没有看到他。她关上门之前,从她身后的房间,传出一声奇怪的嘀咕,好像是个病人。她把头向前倾,扶着墙壁向前行,然后直起身子。
他们在阴暗中相逢了。她把手拿开,他看到她喉咙上的淤伤。然后,他看到玛莎·泰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