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信调查?”我的侦探问。
“我想委托你。”我的侦探的委托人回答。
这是我听惯了的对话。
这名委托人是名女性。从声音推测,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如果她是个美女,那么她待在这个房间里的这一段时间,我的侦探的事务所里至少就存在着一个美丽的事物。
我的侦探今天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昨晚在事务所待到深夜,好像在调查什么。或许他是累了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谁介绍的吗?”
委托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说谎吗?还是犹豫着说了实话就会给谁添麻烦吗?或者……
“是临时起意的。”委托人回答道:“我在路上看到招牌,突然起了这个念头,才进来的。”
我的侦探轻轻地咳了几声。
“真勇敢。”
委托人没有回答。
“或是说冲动?”
我的侦探说道,他似乎站了起来。老旧的旋转椅发出“叽”的倾轧声,这张椅子大约是半年前他承办某家破产公司的债权回收工作时,从破产管理人手中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买回来的。不过,听说它原本是那家破产公司的经营者的东西,所以也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
但是我的侦探不吃那一套——侦探是不迷信的。因为他所面对的委托人都有着迷信、占卜、宗教无法解决的问题。
“请你回去。”我的侦探说。“知道怎么走吧?”
“可是——”
“请你回去。”
然而委托人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肯接吗?”
声音很微弱。她的声音从刚才就很细微,有时甚至听不清楚。或许她是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难为情吧。
“那你为什么要听我说这些呢?”
我的侦探苦笑着说:“可是,我没有问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侦探的作风。他信任先报上姓名,再说明来意的委托人。反过来说,即使先说明委托的内容,却在签约之前都不肯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则不予理会。
话虽如此,这阵子——过去两年来——不管哪一类型的委托人,他经常都是回绝的。
我的侦探说:
“你委托的内容非常司空见惯。看到那边墙壁的柜子了吧,我自己没有数过,但是我可以跟你打赌,里头放的档案有一半的内容和你委托的一样。”
我的侦探穿过狭小的事务所,似乎打开了窗户,三楼底下马路的喧嚣传进房里。
“你走出这家事务所的同时,我就会忘了你的事,你的脸、声音、还有你的穿着——包括你所说的话。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去。”
委托人依然没有起身。
“但是,把你对你先生的怀疑化为言语,告诉我这个侦探的内疚感,得由你自己承担才行。”
委托人似乎站了起来。访客用的沙发弹簧发出声音。
“你说话真尖酸。”
“侦探都是尖酸的。”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既然都要拒绝了,你就不能说些‘说出来就舒坦多了吧’、还是‘有这种烦恼的太太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是本人的误会或胡思乱想,没有调查的必要’之类的话吗?”
“我没有安慰你的义务,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委托人踩着脚步,走远了。传来开门的声音。这间事务所的门,每当开关就会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响。
委托人的脚步声停了,传来声音:
“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吗?”
我的侦探回答:
“只是路过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就想到要调查先生,这种女性我无法信任。”
委托人又将门弄出叽叽声。她似乎没有走出去的样子,可能是靠在门上,停在那里。
“如果考虑一天之后,我的心意依然没变的话呢?那样子你肯接吗?”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但是委托人说:“那么,我会再打电话来。”换句话说,我的侦探刚才点头了。
“不能用电话。”
“为什么?”
“因为太简单了。如果连再跑一趟都不肯,以为像叫外送披萨,打通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么不到三天,你就会后悔雇佣我了。”
委托人微微颤抖着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尖酸?”
然后她便走了。
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的侦探许久都没有回到座位上。一会儿之后,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打开放着我的抽屉。
我的侦探就这样好一阵子不动,接着他取出我来,掏出几枚零钱,再将我放回原来的地方,关上抽屉。
我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与侦探总是跟我放在一起的大拆信刀、旧手册并排,听着他离开房间的声音。
我的侦探八成是为了打破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正确来说是第二次的戒烟,前往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我的侦探每当遇到心神不宁的事就会依赖香烟。
我的侦探第一次戒烟失败是他的妻子过世时。我心想,他这次遇到什么事了?
我并不知道我的侦探的实际年龄。
从他的声音和容貌看来,他大概正值四十大关,而且他在二、三十岁时应该过得相当辛苦。
他看起来总像大病初愈,嘴角老是微微下垂,就连正式场合,他松垮的领带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系紧过。
把我买来、带到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她买下我之后不久,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过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侦探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独自经营事务所。
一个人若是身边没人,也就任凭年龄的增长,而不会去记自己的年龄。因为没有人帮他记得生日。人是不会对自己妄加岁数的。所以,我的侦探忘了自己的岁数,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
我的侦探计算的是死亡之后的年岁。他在妻子过世时,自己也死了——他已经死了两年,今后也打算继续这么死下去。我是怀抱着死人财物的钱包,神采奕奕地挥霍金钱这种事,与我无缘。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上侦探的,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过去,或许也和他的妻子一起埋葬了。
他没有孩子,也不曾见过像兄弟姐妹的人。我的侦探就和他那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妻子一样,孤独地活着。
我的侦探——我这么称呼他——似乎单纯地认为我是他的东西,但是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东西。
他的妻子过世时,他把能够想起她的一切东西都处理掉了,却唯独没有丢掉我。我是生前的她唯一触摸过的遗物。我不认为我这么做是娘娘腔,我只是像他妻子以前叫他的那样称呼他而已——我的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