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的丈夫伊能雅范,今年大概三十五、六岁,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留了一个大背头,发质干燥无油。除了鼻子有点大以外,相貌十分端正,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气。他穿着一件杂色的方格衬衫,外面是一件脏兮兮的夹克,看上去,就像是个乡下建筑队的包工头。伊能的这副打扮,和经常身穿高级定制西服的蚁川国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巽志郎记起梨枝夫人曾说,他们相处不来,看来此话不假。但巽志郎想不通,蚁川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男人,来当自己的女婿。
面对在办公室足足等了三十分钟的巽志郎,伊能雅范毫无怯意地说了一声“你好”就坐了下来。他瞥了一眼与巽志郎一起来的年轻刑警,态度非常轻蔑。
“有话直说吧。”伊能板着脸直视巽志郎。巽志郎的说话声,也变得不带感情。办公室热得就像桑拿房,坐在那里,汗水也流个不停。
“蚁川先生被杀当天的早上,有人看到他家附近,停着一辆淡黄色黑边中型轿车。我们调查后发现,您府上也有一辆款式相同的汽车。”
“您有什么要说的吗?”伊能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刻着黑色裸女浮雕的深红色小型打火机,与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极不相称。或许是他从酒吧或者夜总会里拿来的吧。无论服装还是随身物品,都那么不讲究,伊能是个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男人。
伊能沉默了良久,巽忍不住开口道:“听说蚁川先生被杀的前一天,你去鹿儿岛出差了?”
“没错。”
警方早已调查过伊能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当时他说,自己在鹿儿岛见客户。伊能公司的状况不佳,远赴鹿儿岛,可能是为了周转资金。蚁川被杀当天的下午,伊能出差归来,回到别府。经过调査,他的不在现场的证明非常完美。
“你出差的时候,汽车应该停在家里吧?”
“是的。”
“有没有借别人开过?”
“没有。”
“那你太太平时会开车吗?”
“除了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外,基本不怎么出远门。”伊能惜字如金,感觉多说一句会死似的。说完后,他就露出一副不想再谈车子的表情。
“不好意思,听说责社的经营情况不佳啊……”巽志郎突然改变了话题,伊能没有回答。
“你经常向蚁川先生借钱吧?”
“没有经常借。”
“那你是让你太太去借的吧?”
“废话,我从来没想过要去贴岳父的冷屁股。这件事和案子有关吗?”伊能显得非常不快。
巽沉默片刻接着问:“还有一个问题,在‘孔雀鱼’工作的厨师坂本龙平,是你介绍给蚁川先生的吧。”
这话一问完,巽就在伊能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动摇。
“是的,有问题吗……”他的回答声中带着警惕。
“他是怎的一个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只是我们公司一个老熟人的儿子,对方拜托我给他找个工作,我就帮忙介绍了。”
“那坂本龙平回别府的时候,会来向你问好吗?”
“没有过。”
“你们不常见面吗?”
“是的,安排好工作后,就没再见过他。”伊能用发誓的口吻,斩钉截铁地答道。
伊能雅范的家,地处别府新兴住宅开发区的一角,从家里到公司只有一公里的距离。听说伊能以前一直住在公司里,现在住的新家,也是三年前才建好的。开发区位于阿苏山脉的山脚下,宽敞的车道贯穿坡度不大的斜面,天空中飘浮着若干道温泉腾起的白烟。
伊能家是一栋白壁青瓦的新建宅邸。从外观看,很难想象,这家的主人是一个乡下的包工头。或许在建造之初,设计师更多参考了文子的意见。所以,伊能那种随便的性格,未能在房子上体现出来。
玄关旁盖着塑料布的小型建筑,就是车库。那辆有问题的淡黄色皇冠轿车,此刻就停在里面。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车身反射着剌眼的强光。
年轻的女佣正要去叫女主人,文子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对于刑警的来访十分惊讶,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巽志郎。巽志郎也觉得很奇怪,他以为伊能已经通知过家里自己要来。
文子穿着一件款式大胆的印度花布连衣裙,并且,在家中已经仔细化过妆。她定了一下神,然后挤出笑脸,将不速之客迎进客厅。
客厅的装潢比较简洁,庭院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海枣树。从高原上吹下来的冷风,穿过海枣树的叶片吹进客厅里。和刚才蒸笼一般的办公室相比,这里的气候似乎已经进入了秋季。
女佣拿来了冰爽的凉茶。名叫香月的年轻刑警开口问道:“夫人您有驾驶执照吧?”
“有的。一因为大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必须每天开车接送。”
“那您回福冈也是开车去的吗?”
“不是。我没自信开车去那么远的地方。”文子注视着地面,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那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早上您开车了吗?”香月一步一步逼近问题的核心。大概是刚才询问伊能时受了刺激,于是他打算在这里一扫之前阴郁的心情。
“七月二十九日……”
“对,就是蚁川先生被害的早上。”
“您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文子大声反问。她逼着自己直视香月锐利的目光,并且,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已经来不及掩藏惊慌失措的神色了。
“有人看见那天早上,您家的车子,就停在案发现场不远处的空地上。”
突袭成功了,文子的心理防线即将被攻破:“这不可能,绝对……”
沉默片刻后,巽志郎对文子说:“是不是您家的车子,只要调査一下就知道了,提供线索的人,连车牌号码都记下来了。”
一听到车牌号码这个词,文子整个人都瘫倒在了椅子上。她的脸色苍白,厚嘴唇明显地颤抖着。
“如果早说出来就好了……不说出来,就感觉心神不宁的……”文子抱着胳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了拳头。
文子开始道出实情,一旦开口说,就巨细无遗地说到底,让人听得明明白白。看来文子的这种口才是与生俱来的。
这两年,伊能建商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差。虽然各处都在大兴土木,建筑商应该有很多赚钱的机会才对。但大量外来资本涌入,地方的小建筑公司逐个被挤垮。为了让公司不至于破产,文子多次劝伊能向自己的父亲借钱,但倔脾气的伊能就是不肯。他说,自己平时对岳父很冷淡,蚁川会帮忙才怪。到最后还是文子上门求父亲,她一共借了两次钱,两笔钱没过多久都还清了。文子说,她这个倔脾气的丈夫,比借钱给自己的父亲更让人头疼。
今年七月,伊能建商承接了一个大项目。但倒霉的是,项目大厦刚刚完工,开发商却破产了。开发商开出的支票,也变成了空头支票,如果到了七月底,再想不出补救的办法,伊能建商就回天乏术了。
七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伊能为了筹钱前往鹿儿岛,文子也决定瞒着丈夫,再找父亲借钱。尽管暂时只要借一小笔钱,就能缓解公司的状况,但文子知道,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向父亲低头的。
于是,她先打电话到饭店约了父亲,说要在第二天早上回家商量。二十九日蚁川要离家办事,几天内都不会有空,所以只能早上去见他。
二十九日早上四点多,文子一个人驾车离家,七点钟左右回到娘家。她把车子停在附近的空地上。前一天,她让父亲别锁后门,到时候自己直接上楼去找他。文子这样做是不想让梨枝知道自己来过。蚁川也察觉到了文子的想法,八点没到就自己下楼拿牛奶。但牛奶拿上来后,一直摆在床头柜上,文子在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喝牛奶。其实,蚁川国光本来就不喜欢喝牛奶,之所以养成这个习惯,只是为了调节肠胃,所以每次喝牛奶都是能拖就拖。
这次文子来借的钱不多,蚁川也很爽快地答应,第二天就把钱汇入银行。于是文子就在八点半左右,从后门离开了。这期间,她没有碰到任何人。蚁川大概是在她离开后,喝下牛奶的。
蚁川死了,原本答应的借款也没有到账。幸好收支票的人了解事情的经过后,答应退还支票,伊能的公司才避免破产。以上就是文子未向警方坦白的实情。
“……没有马上说,是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丈夫的难处。老实说,如果那天借钱的事,被梨枝和楠经理知道了,恐怕会对我们非常不利。父亲居然在我走后就死了,真是太不凑巧了。他们两个肯定会说父亲的死和我有关系,到时候,我就百口难辩了。但若是父亲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敢想象失去他,这个世界会有多么可怕。”
话还没说完,文子就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和上次见到的不同,巽志郎还是第一次见到文子如此悲痛,她的眼泪就像有生命似的,不断从眼窝中流淌出来。
“那你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文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她轻轻地摇摇头说:“他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一顿……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很难开口对他说。”
这话似乎和好强的文子不怎么相衬,但听上去却有种奇妙的真实感。巽志郎觉得此时的文子,要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顺眼多了。
但也不能完全相信文子的话,文子的告白,听上去很合理,却也证明了伊能的公司经济困难。因此,文子肯定很希望能够继承父亲的遗产,一个从小过惯了优越生活的大小姐,肯定无法忍受丈夫破产后的悲惨生活。
文子和梨枝一样,拥有充分的犯罪动机和作案机会。但同样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这起案子就是她干的。警方曾让那个见到陌生女人的送报主妇山田妙子,辨认过梨枝和文子,但她也说不准到底是谁。
另一方面,楠和伊能这两个男性嫌疑犯,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如果要怀疑他们的话,只能怀疑楠和梨枝,或者伊能和文子合谋。在蚁川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只有坂本龙平一个人,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文子夫人,请问您认识坂本龙平这个人吗?”
文子端着装有可口可乐的盘子回到客厅,她刚才去洗手间补了妆。
“认识,介绍他到福冈去工作之前,他父亲曾领着他到家里来过一次。”文子已经恢复了冷静。
“什么,你只见过对方一次?”
“有什么不对吗?”
“您应该没有和他,在别的场合见过面吧?”
“是的……虽然答应给他介绍工作,但总感觉我丈夫好像很讨厌坂本龙平这个人。他做什么事都是一板一眼的,所以,和坂本龙平这样的青年,没有共同语言吧。”
“哦,我懂了。”巽志郎点点头说。
这样看来,坂本因为挪用公款惹怒蚁川这件事,从中协调的并非伊能而是楠。巽志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文子把桌上的茶杯,换成了倒满可口可乐的玻璃杯。
“两个月前,我曾在车站附近,见过坂本先生。但没和他打招呼,就直接回家了。”
“两个月前?是六月底吗?”香月刑警问道。
“是的,我记得好像是台风刚刚过境后不久……”
香月刑警顿时一惊,连忙转过头去看巽志郎:“您指的是三号台风?也就是二十四日?”
“啊,是的。应该不会有错,因为那天是我小儿子的生日。我记得那天,我丈夫有事没能回来,送走前来祝贺的钢琴老师后,我就到车站前的商店去买东西。”
“大概是几点左右?”
“吃过晚饭……大概在七点左右吧。”
文子买完东西,去取车的时候,看到坂本龙平很悠闲地从站前广场,朝车站方向走去。
香月刑警显得很兴奋,再次转过头,看了看巽志郎。从别府坐特快列车到福冈,中间不到三个小时,坂本七点上车的话,回到福冈后直接去见志保,时间上非常充分。
话虽如此,离开伊能家后,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文子无意间说出的话,却在巽志郎的心中结了一个挖瘩。因为六月二十四日,不是平凡的日子,第一阵袭击九州的台风,就在那一天过境。
平日的别府车站内,充满了恬静的气氛。生长茂盛的凤尾松,是南国温泉乡独有的风景。
香月抬着头正在细看时刻表。
“有一班十九点零三分出发的特快列车。如果坂本搭乘这趟列车的话,晚上十一点半,就能赶到酒吧和志保见面……”
巽志郎没有回应香月刑警,他走进车站办公室,对一个帽子上镶着金线的工作人员说:“请问,两个月前,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三号台风过境那天,你站的列车通行情况怎样?”
年老的工作人员想了一下马上说:“啊,那天车站乱成了一锅粥,事故不断发生。先是下午两点左右,田光到光冈段的土石崩塌,晚上七点左右,中津附近的铁轨,因为地面活动,发生了上浮现象。因为那一带离海岸线很近。”
“那么晚上七点以后,福冈方向的日丰线,以及绕行可以到达的久大线,都停运了吧?”
“是啊。幸好那天不是周末。”
“大概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崩塌那一段路线,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通车。日丰则是晚上十点以后……”
坂本仍有别的路线可走……穿过检票口的时候,巽志郎在心中喃哺自语。
如果,那天坂本是自己开车来别府,然后,坐出租车回福冈,那火车通与不通就毫无意义。但文子却说,坂本当时走得很“悠闲”,那这种可能性就很小了。那么,坂本回到福冈最早也要凌晨一点左右。当然,他说自己十一点半和志保在一起的证词就作废了。
巽志郎第一次感觉到,竖在自己面前的那堵高墙,开始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