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健策在玄海饭店被杀一案,已经发生了一个多月了。谷口的情妇清水千津子,最终被证明与本案无关,此后的调査,很快就陷入了泥潭。警方对于妓女的调査,也从饭店与博多站周围地域,扩展到了东中洲一代的商业街。虽然他们也找到了几个嫌疑人,但都因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而作罢。至此,案件逐渐走向迷宫的深处。
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过后,一个炎热的早上,警方收到了玄海饭店经营者——蚁川国光被害的消息。
巽志郎因为别的案子,恰好前往了县警本部,大概十点过后回到警察署内,才听闻到了这件事。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该来的还是来了”的感觉。当然,他没有预测到,蚁川国光会在近期身亡。他的死也不能和谷口一案联系起来。他只是感到了一种阴谋逐渐浮出水面的紧张感。于是,巽志郎急忙前往案发现场,也就是位于对马小路的蚁川宅邸。
蚁川国光的居所,就在博多港附近,和市民中心、文化会馆等近现代建筑在一起,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他的家是一座用白色木料建成的漂亮洋房。房子四周的白色铁栅栏上,爬满了蔓生蔷薇;没有树木的庭院里,铺着浓绿色的美国草坪,阳光可以照在整座房子上面去。但房子的窗户非常少,整座屋子给人一种封闭的印象,富有近代感,却让人不想靠近。这种感觉,或许一部分是屋主的性格所致。巽志郎在看见房子时这样想。
巽志郎赶到案发现场时,博多警察署的木下警部补和内田刑警部长,以及数名警员,已经听取了案件的发生经过,鉴证科对于现场的取证工作,大致已经完成了。他们告诉巽志郎,蚁川国光的状况如下:
清晨,蚁川家的女佣吉田咲子,和平日一样七点起床,七点半开始打扫餐厅,准备早餐。快到八点钟的时候,蚁川从二楼的卧室下来,突然走进厨房,把咲子吓了一跳。平时,蚁川每天八点左右起床,起床后,有喝一杯牛奶的习惯。据说这对肠胃很好。但平日里,都是咲子把牛奶送进卧室,蚁川则从里没有自己到厨房拿过。
据咲子说:当时蚁川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比平时起得早啊。”其他地方都和往日一样。
见主人进来,咲子急忙从后门外的牛奶箱里,把一瓶一百八十毫升的牛奶拿进来。家里住着蚁川和他的妻子梨枝,以及用人咲子三人。但喝牛奶的只有蚁川,所以只订了一瓶牛奶。
咲子和平时一样,打开牛奶瓶的盖子,把牛奶瓶和一只大玻璃杯放在托盘上。但蚁川没有当场喝牛奶,而是拿着托盘上了二楼。
九点左右,扶轮社的会员打电话来找蚁川国光,于是,咲子按响了蚁川卧室内的电铃。只要应答的电铃一响,电话就能立即转过去。但过了一会儿,卧室内却始终没有人按铃。咲子以为蚁川又睡着了,于是走上二楼敲门。她敲了两下门后,仍旧没有应答,便推开了一条缝,发现床上是空的。于是,她边询问边走进房间,谁知没走几步,就吓得呆住了。她看见身穿白色丝质睡袍的蚁川国光,横身倒在了洗手间的门前。玻璃杯子掉在地板上,牛奶则洒了一地。
蚁川的妻子梨枝刚刚走出自己的卧室,就听到了咲子的尖叫声。梨枝的卧室也在二楼,和蚁川的卧室隔着三个房间。蚁川和梨枝是再婚,梨枝和今年六十五岁的蚁川之间,相差三十多岁,但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平时都是九点前后起床。
梨枝用楼下的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救护车大概五分钟后到达现场。但此时蚁川已经死亡,于是又叫来了博多警察署的警察。
博多警察署的鉴证科成员,当下一看到蚁川的尸体,就断定这是氰酸性毒物导致的死亡。尸体的皮肤呈现鲜红色,表面没有外伤。他们又用试纸测试了一些玻璃杯中的残液,果然发生了酸性反应。在桌上的空牛奶瓶中测试,也得到了相同的结果。
至于死亡时间,不用解剖也可以推算出来。蚁川拿牛奶上楼,大概是在早上八点,咲子发现尸体是在上午九点,他就是在这一个小时内死亡的。尸体的状态也符合这个推论。那么,凶手是怎样将毒物混入牛奶的呢?本案的焦点,从一开始就集中在这一问题上。
听取了内田刑警部长的报告后,巽志郎来到二楼蚁川的卧室查看。走廊和楼梯都很宽敞,整个家看上去豪华舒适,但整体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蚁川家的卧室,是一间朝东的西式房间。室内的家具除了一张小双人床外,还有书柜,和放着高尔夫奖杯的装饰架。这么多家具,房间看上去还是很宽敞的。入口处的左手边是一扇门,里面是洗手间,蚁川就是头朝这扇门倒下的。鉴证科在这附近,仔细査看了一番,现在,蚁川的尸体已经被放在床上,上面盖着床单。
巽志郎站在床头,轻轻地撩起床单的一角。蚁川脸上浮现着明显的鲜红色尸斑,眉头微蹇,却没有痛苦的表情。蚁川的脸型略小,肌肤紧致,完全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松弛。面前这个名叫蚁川国光的男人,虽然已经死亡了,但对巽志郎来说,总觉得他是一个无法让人理解的异类。
蚁川的卧室过后,就是走廊的转角,那边还有几个房间。一个扎着粗辫子,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背靠着转角处的墙壁,茫然地眺望着窗外。少女的肌肤,就像水煮鸡蛋一样白嫩,体态也非常完美,她大概就是女佣吉田咲子吧。
巽志郎走到她的身后,她也没有发觉。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发呆,倒更像是在想心事。大概是发现尸体的时候,受到惊吓了吧。
巽志郎尽量把说话声放低,但咲子还是吓了一跳。她屏息注视着巽志郎,泫然欲哭。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三年左右吧。”咲子怯生生地低着头,说话声十分不自然。
“那你对这家的人,应该也挺熟悉了。你的老家也在福冈吗?”
“不是,在对马。”
听说,从壹岐对马和五岛列岛,来福冈找工作的少男少女很多,巽志郎又仔细看了一遍咲子。她的身材要比那些都市里长大的少女,看上去要健康很多。
“对了,蚁川先生早起后要喝牛奶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哦,那牛奶一般是七点左右送来的吗?”
“应该不到七点就送来了。”
“那平时都是八点把牛奶拿进来,然后送到蚁川先生的卧室吗?”
“是的。”
“为什么只有今天他自己来拿呢?另外,他除了说‘今天比平时起得早’之外,还说了些什么?你有印象吗?”
满心焦急地等了半天,咲子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巽便换了几个问题。
“今天早上,牛奶箱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或者,你看到有人在那附近出没吗?”
“没有。”咲子低着头摇了几下,又加了一句,“厨房门一般都关着,所以,看不到牛奶箱附近有没有人……”
“那你把牛奶拿出来交给蚁川先生的时候,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这点非常重要,请你仔细地回忆一下。比如牛奶瓶的盖子松了,或者保鲜膜破了等等。”
咲子还是什么也都没有回答。
“我没发现,因为有些慌张……”她说道,并说,“慌张是因为蚁川先生就站在我身后的缘故。”
“那蚁川先生和太太的生活很美满吗?”巽换了一个问题问道。
“是的。”咲子有些紧张,她定了定神,立即回答了这个问题。
“太太经常出门吗?”
“没有,不经常出门……但她每周都会去上水彩画课。”
“哦……听说,蚁川先生和他已故的前妻有一个女儿,这你知道吗?”
“知道,嫁到别府去了……”
蚁川的独生女文子,只比梨枝小两岁,她嫁了一个在别府经营建筑公司的人。大概每个月都会回娘家一次,回来的时候,都要仔细打听梨枝的日常生活,并且批评一番。这事梨枝不会不知道,但当人家的后妈,既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怀,被继女说三道四,也就没底气发火了。
咲子用十分沉重的语气回答了巽的问题。
“那这件事发生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和往常不同的事情发生呢?无论多么小的事情都可以。”巽最后问道。
虽然巽志郎也没有抱太大期望,没想到咲子却突然抬起头说:
“后门的锁好像……”她记得昨晚睡前十点左右,把后门的锁锁好了。但今天早晨七点半,去拿报纸的时候,后门的锁居然开着。那是很普通的插孔式旋转锁,门上还有一根锁链。今天早上锁链还好好地挂在门上,但锁却开着。
因为住宅四周没有高墙,房屋周围的庭院,属于开放式的设计,所以,咲子对门锁的开关十分注意。正门和后门,只要跨过院子外的栅栏,就可以轻易接近。同样的,外人想要接近牛奶箱也非常容易。
后门门锁那件事,应该不会有错,就是不知道这件事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巽志郎暂时就问到这里,咲子点点头,逃也似的跑下了楼梯。说起来,虽然咲子是岛上出生的姑娘,但在这个家里,也工作三年了。她表现出的胆怯和不自然,难道是因为受到打击,或者不习惯和外人接触而产生的吗?对于咲子这个姑娘,巽还有很多疑问未解。
楼下与客厅相接的餐厅里,穿着青色衣服的梨枝夫人,正在给刑警们冲咖啡。夫人玉葱一样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咖啡壶,往桌上众多的咖啡杯中,注入滚烫的咖啡。她的侧脸上浮现出专注的表情,似乎想用这种琐事来分散注意力。梨枝夫人端着高级茶具的身姿,总感觉和现场的气氛不搭,似乎有些太过优雅了。
咲子在夫人的吩咐下,给二楼的鉴证科成员,还有在庭院里搜查的警官们,都送去了咖啡。之后,梨枝自己端着装有三、四杯咖啡的托盘,轻轻地走进客厅。巽志郎等人正坐在客厅里,夫人放下咖啡,说了一句“请用咖啡”后,就坐在沙发的一端。
梨枝夫人小麦色的肌肤,就像精美的陶器一般,毫无瑕疵,青色的衣服和她十分相配。略带红色的柔软长发,在瘦弱的肩膀上打着波浪,如此动人的女性,让人不禁联想到做工精致的高级法国娃娃。她那美丽的容颜毫无血色,脸上浮现出一层沉重的疲惫。
巽志郎向她询问后门的事,说咲子早上发现:后门没有上锁。梨枝听后,惊讶地睁大长着长睫毛的眼睛。
“我先生是昨晚十点左右回来的,那时,我的确看见咲子把门锁好了。但是后来,我就没有去过后门。”
她用略带鼻音的柔软声调回答。她说话时尽力掩盖住自己天生的鼻音,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完全消除。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可疑的事件吗?”内田刑警部长又问了一遍。身材矮小、秃顶的内田刑警,是个对于搜查极富热情,甚至有些钻牛角尖的男人。
梨枝沉思片刻,用力摇摇头说:“真的没有。”
蚁川昨晚十点左右回家,在客厅休息了一会儿,就去洗澡。十一点前进卧室睡觉。这期间所发生的事,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梨枝夫人没过多久,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她有失眠症,昨晚两点多也没能睡着,最后,服用了少量的安眠药,她才顺利入睡。所以到今早为止,她都睡得很熟。直到九点多,咲子在门外大叫她才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知道。
“蚁川先生有自杀的可能吗?”内田刑警部长谨慎地问道。
“不可能。”梨枝摇摇头说,“他的身体很健康,听说,事业上也很顺利。而且据我所知,他不是那种性格软弱会自杀的人。”
“哦,那您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这个……他不怎么和我谈工作上的事……”
“那家庭内呢?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应该没有……”
梨枝今年三十二岁,和蚁川结婚才四年半。两人都是丧偶再婚。蚁川和他的前妻生有一女,也就是文子。现在这个女儿嫁到了别府,丈夫名叫伊能雅范,在别府经营一家不大的建筑公司。梨枝没有孩子,蚁川除了女儿文子外,还有一个外甥,就是玄海饭店的经理楠信一郎。楠是蚁川妹妹的孩子,他双亲早亡,在蚁川的照顾下读完了大学,毕业后进入玄海饭店任职。
“请问文子小姐的夫家情况如何?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这个……文子虽然经常回家,和我丈夫商量些事情,但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梨枝弱弱地答道。
内田刑警部长没再问下去,这次换成了巽志郎提问:“太太,您从您丈夫那里,听说过谷口健策这个人吗?”巽在问话时注视着梨枝,但没有发现异常的表情。
“没听说过……”梨枝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她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名字的主人,就是一个多月前在玄海饭店被杀的男人。
虽然预想到了这种情况,巽志郎还是觉得很失望:从谷口那边的调查来看,同样没有发现,和蚁川国光案件接轨的地方。看来,谷口健策之所以会在玄海饭店投宿,并没有特别的意义。硬要将两起案子联系在一起考虑,这种做法是十分危险的,容易走入误区。巽在心中提醒自己。
这时,与客厅相连的玄关大门打开了,楠信一郎走了进来,他今天没有穿平时那套黑色西装,换了一套米色的,看起来非常合身。楠的面色平时就不怎么红润,今天早上更加苍白,整张脸都瘦了一圏。梨枝轻呼了一声他的名字,显现出悲苦的表情。巽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梨枝悲戚的样子。但她那种伤心,不像是苦苦忍耐后决堤的痛苦,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父母时候的表情。看来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对不起,来晚了。”楠朝众人点点头,快步走到梨枝的身边,“今天早上胆囊炎复发,去看医生没收到消息,所以来晚了……刚刚回到饭店的时候才听说……”
楠看过遗体后,巽询问他一些蚁川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楠冷静地回答了问题。
蚁川除了玄海饭店以外,在博多站的地下街,还有一家名叫“孔雀鱼”的快餐店。经营状况也非常好。最近,他还计划在阿苏火山旁建造一座高尔夫旅馆。
至于蚁川的性格,总之是一个很任意妄为的人,对待亲属和对待员工一样,相当地独断专行。在外人看来,他参加了“扶轮社”这样的慈善机构,并且,在社交上十分有手腕。应该说,他这个人城府极深,这倒不是说不好,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合理主义者,和那些本质上阴险的家伙有所不同。
死因方面,楠的意见和梨枝差不多,蚁川当然不可能是自杀,至于有没有仇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听到这些话,梨枝眼睛里露出依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楠。
不管是梨枝还是楠,蚁川死后他们都觉得无所依靠。但在这个家里,却看不到有人为蚁川的死,而流下悼念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