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出租车在九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正门前停了下来。刚下车的亚纪子,被反光镜中炫目的阳光照中,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南国的阳光啊!……
学生时代加上在报社工作的时间,她一共在东京待了整整八年。这还是八年来第一次在故乡福冈,体会到夏天的感觉。
福冈是个毫无地方色彩的城市,乏味的日常生活,让人感觉这里就像东京的一个区似的。从还未迎来梅雨季节的六月开始,那就像探照灯一般刺眼的阳光,才让人意识到这的确是南国才会有的现象。
穿过石造的古典拱门,走在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宽阔道路上,很快就到了刚才电话里问来的地址。那是一栋崭新的乳白色建筑,透过茂密的树木间隙,亚纪子看见了“综合门诊”这四个用黑色瓷砖拼成的大字。
下午没有病人的门诊室里,显得十分冷清,打扫卫生的大婶,弯着腰手拿吸尘器,慢吞吞清扫地面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悠闲。
二楼的儿科问讯处也一样,一个年轻的护士隔着玻璃,挂着一副快要睡着的表情,注视着无人的走廊。
“啊!……对不起,请问原木医生在吗……”
听到询问声,护士才像刚睡醒似的,缓缓站起身来。
“医生好像正在帮病人插管……请问您是哪位?”
亚纪子递出一张小型名片,上面写着“《妇女文化》记者,砂见亚纪子”几个字。她还没习惯名片上的头衔。
护士的目光,从名片上转移到亚纪子左手拿着的相机上问道:“有预约吗?”
“有,约了两点。”
“那就请您到那个房间里等一下吧。”女护士指指亚纪子背后挂着“特殊检查室”标牌的房门,并走出问讯处的玻璃房,为她引路。
特殊检查室内部,飘散着一股金属气味。放满文件夹和书本的书架,环绕着一张不锈钢书桌和两把椅子。书架的阴影中,有一个洞穴般大小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床,床上放置着各种让人产生恐怖联想的复杂器具。
门一关上,外面的声响就被隔断了。
房间内只有一扇面积很大的玻璃窗户,亚纪子的视线投向窗外,看到了位于背阴处的旧门诊楼。木造的旧门诊楼,已经变得腐朽不堪,墙壁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斑点。陈旧的建筑和脚下的新造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眺望着这番景象,又有一种不知是焦躁还是无力的情绪,在亚纪子的心底开始翻腾。
之所以会辞去东京报社的工作,是因为和为人夫的上司的恋情,竟然在社内曝光所致。身为当事人的部长,在恋情曝光后,竟然抛弃了她,亚纪子心一横,索性就辞去了工作。真可惜,如果事业顺利的话,她或许会成为一流报社文化部的中坚记者。如今的亚纪子,只能在一家地方妇女会刊物任职,这和以前的工作比起来,差别真是太大了。虽然如此,但这样的工作,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突然回老家混饭吃的女性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亚纪子回想起这些,又把翻滚到喉头的苦水,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她转过身,背对着旧大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并且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看着。
原木冴子医生,三十五岁,九州医科大学循环系统器官研究室,儿童心脏病专科。九州医科大学毕业,哈佛大学研究室留学两年,五月归国……
笔记本上,凌乱地记载着和原木冴子相关的资料,这都是《妇女文化》的总编——松角逸子在决定本期“女性风貌”专栏要采访原木冴子时告诉亚纪子的。
“女性风貌”是一个结合图片,介绍福冈县内活跃在各行各业的女性的系列专栏。刚进人杂志社没多久,亚纪子对当地的妇女会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上司分配给她这样一个还不算太复杂的专栏。其实,亚纪子入社也才三个多月,说是系列专栏,她也只采访过四期而已。
思绪回到当下,亚纪子听到有人叩响了门扉,房门随即就被打开。
“让您久等了,我是原木。”
说话的人是个嗓音低沉,富有节奏感,穿着白褂身材娇小的女性。她那圆睁的大眼睛和厚厚的嘴唇,让人联想到了黑人。女人关上门,走近亚纪子,她朝亚纪子点头,打招呼的动作和声音一样具有弹性。
亚纪子也急忙站起身来,向她问好。她已经和原木医生通过两次电话,对方也明白她的来意。原木医生微笑着让亚纪子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桌子的后面。
两人相对坐下以后,原本有些紧张的亚纪子,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她感觉某种油然而生的情绪,让自己十分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您刚从美国赶回来……”
“是的,上个月初刚回来。”
“您觉得和美国比较起来,日本这里的就业环境如何?”
“医院的规模不一样,对于医疗设备的投资,自然也有很大差别。比如Katheter——就是检查心脏使用的导管。在美国,一根导管最多只能使用十次;但在这里,同一根导管却要反复使用上百次。导管价格昂贵,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但反复使用上百次,导管内部肯定会残留下一些杂质,病人使用这样的导管做检查,可能会引发炎症。”
谈话的内容突然变得非常专业起来,但说话者自己却没有发觉。
“儿童心脏病近来颇受关注,那这家医院的心脏病患者多吗?”
“我们所接收的,大多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每周大概会有五、六个人接受手术。只是检查的话,大概有十几个吧……”
“这么多啊!……而且,心脏病的手术也分很多种吧?”
“大致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完全治疗的根治手术,还有一种治标不治本,我们称作‘姑息’手术。这种手术只能暂时延长患者的生命。实施这种手术的前提是,患者年龄太小,或者体质太弱,进行根治手术有一定风险。一般只有四岁以上的儿童,才可以实施根治手术。”
“四岁以下的儿童,就要接受两次手术咯?”亚纪子有些吃惊。
“是的。这也是目前心脏病手术的一个问题。在进行根治手术,对心脏进行近距离处理时,心脏不停鼓动,输送鲜血,会给手术带来阻碍;所以,必须让心脏暂时停跳。停跳的这段时间,就用人工心肺装置代替。如果病人的年龄太小,这样做就有非常大的危险性。但话说回来,对于开胸手术这样的大动作,一个人一生最好只做一次。所以,人工心肺装置的改良问题,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迫切需要完成的研究课题。”
原木医生一句一句,条理清晰地说给亚纪子听。虽然都是些专业性的话题,但亚纪子这个外行人,也能听得津津有味。可惜,“女性风貌”这个专栏的字数有限,无法将原木医生所有的话都刊登上去。亚纪子把话锋转向原木医生的个人问题。
原木医生告诉亚纪子,自己的丈夫是同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自己还有一个在美国读了两年小学、习惯了当地的环境,而不愿回国的儿子。原木用与回答专业问题同样的爽朗语调,谈起自己的家庭来。
“您和您丈夫虽然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但分属于外科和儿科。你们应该不常碰面吧?”
听亚纪子这么问,原木医生的嘴角一翘,微微笑道:“我丈夫是心脏外科的专家,所以我们平时会有接触。一个病人要动手术的话,内科、儿科以及心脏外科的医生,都要聚集在一起进行会诊,商讨手术方法、过程以及其他问题。所以,我们经常见面。”说着,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补充道,“但在会诊的时候,也会产生意见对立的情况。”
“是关于到底要不要进行手术的问题吗?”
“这种根本性的对立很少出现,通常是细节处理上,以及费用的问题。”
“费用?……”
“心脏病的手术的费用非常高。比如,只是用插管法进行一次心脏检査,就要住院一周;加上检查的费用,大概要十万日元左右。检查好后,决定要进行姑息手术,手术费是三十万日元。如果四岁过后,再进行一次根治手术,那手术费用将近六十万日元。想要根治先天性心脏病,从头到尾必须要花上一百万日元左右。内科已经将各种费用压到最低了,但还是有很多患者拿不出这笔钱。”
“那付不起手术费的人怎么办?”
“可以向县、市内的心脏病研究医疗机构,申请减免费用,但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这笔预算。眼看着患者不进行手术就要死亡,却申请不到费用的减免,最后错失良机让患者丢了性命的例子也不少见。我负责的病人都是孩子,他们的父母很多都是年轻夫妇,刚刚降世不久的爱情结晶,就这样残酷地夭折了,更加让人觉得可怜。”
说话间,原木医师刚才还充满灵气的双眼,如今浮上了一层阴影。原木说到的心脏病医学问题,其实,应该也可以算是当今的一个社会问题吧。亚纪子已经为这个短小的专栏找到了焦点。
之后,亚纪子让原木医师站在窗边,拍了四、五张她的侧面照。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原木利索地拿起了听筒,简短地回答了几句后说道:“好的,待会我就过来。”说完便放下了听筒。
亚纪子收起照相机,向原木致谢。原木突然对她说:“我现在要到住院楼去查房。有一间病房,住着七个患心脏病的儿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非常荣幸!”亚纪子和蔼地点点头。
两人走在比刚才更加安静的走廊上。原木的身材比亚纪子要小得多,但脚步却非常快。
通过走廊,两人进人旧馆的北侧,周围的环境瞬即变得昏暗,整座建筑物让人感觉非常潮湿。旧馆所有的房间都被用作病房,这里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护士和年轻的医生看见原木医师,都会向她打招呼;每当这时候,亚纪子都会放慢脚步。
那间住满心脏病患儿的病房,就在三楼儿科病区的最末端。病房的门窗全都开着,安静的病房内流淌着凉风。
看到原木医师来到,坐在靠窗病床前的一位穿和服的女人,脸上瞬间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站了起来。原木医师遂朝她走去。
亚纪子站在门旁,悄悄地环视了病房一周。六张病床排成两行。每张病床上,都躺着一个五到十岁大的孩子。每个孩子都是一脸苍白,大部分孩子都在睡觉。他们的母亲也坐在床边休息。有一个大概是学龄期的少年,正仰卧在床上看书,整间病房让人感觉静悄悄的。原木弯下腰,给窗边病床上的那个孩子把脉。
忽然,亚纪子听到身边某处,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她连忙左顾右盼,发现一张不锈钢材质的移动婴儿床,放在敞开的门背后。于是她下意识地走到床边,看见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小小婴儿,在白色的襁褓中,缓缓地动着自己的手脚,发出沙哑的哭声。但当那小婴儿看到亚纪子时,就突然不哭了。她的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看见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注视着亚纪子。仔细看的话,能看见婴儿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她的那张还只能吃奶的小嘴,微微地喘息着。
也不知为什么,亚纪子就像被吸引住了似的,视线紧紧盯着婴儿不放。第一眼看见她时,因为她的身体非常小,还以为她出生没有多久。但这孩子的身上,却没有新生儿特有的红黑色肌肤褶皱。不光如此,她的皮肤白到了透明的程度。瞳仁又黑又大,大眼睛就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展现出丰富的表情。浅褐色柔软的头发,粉红色像富士山一样撅起的嘴唇……从头到脚,都包裹在襁褓里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圣诞卡里描绘的小天使。
亚纪子顿时感到,胸口有一阵针扎似的刺痛。这孩子可爱到令人感动的程度,但同时她所散发出的可怜气息,又让人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直到护士走到床边,弯腰给孩子喂奶,亚纪子也没发觉有人过来。护士在婴儿的嘴边,围上一块纱布,再放上一个奶瓶让她吸吮。婴儿很快就叼住奶嘴,开始吸吮,但吸了五口,她就松开嘴歇一歇,然后再吸上几口,再歇一歇。这样的情况重复两、三次后,奶瓶里还剩下半瓶奶,婴儿再也没有力气喝下去了。
“她一次喝不了很多。”
护士看着奶瓶上的刻度,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她在手头的本子上迅速写了几笔,就匆忙离开了。
原木医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亚纪子的身旁,她对迫不及待想要问个明白的亚纪子说:“这孩子已经出生三个月了,你看她长得很小吧,因为,她的体重―点儿也没有增长。而且,她那青白色的肌肤,是心脏病患儿的典型特征。”
“她的病情很严重吗?”
“是严重的心室中隔缺损。她的左心室和右心室之间的间隔,有一个先天性的洞,近期她的心脏频频停跳,所以要尽快实施姑息手术才行。可惜,这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单亲妈妈,所以经济上……”
原木很少见地没把话说完。她伸出手,握住露出襁褓的小手,满怀深情地注视着婴儿的小眼睛。
“哪怕一天也好,我们希望能尽早为你动手术哟。”亚纪子还是第一次听见原木用如此富有母性的声音说话。
就写这孩子的报道吧一一亚纪子瞬间做出了决定。
已经多时不曾出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缘由的兴奋,瞬间鼓舞着亚纪子。
“医生,可以让我在这里拍张照片吗?和这孩子一起。”
原木有些惊讶,但随即爽快地点点头。
躺在婴儿床里拍起来比较难,于是原木抱起了孩子。在白褂的反衬下,婴儿的小脸越发白了,简直就像个陶瓷娃娃。
她在原木的臂弯中一动也不动。亚纪子突然一阵心悸,还担心那孩子是不是……但仔细一想,应该只是吃饱了快要睡着而已。
按下快门时,婴儿的上眼皮渐渐向下眼皮靠拢,黑色的瞳仁被眼皮遮住。又长又软的睫毛遮住了余下的眼白。
拍完后,原木把婴儿放回床上。放下的一瞬间,婴儿那富士山形的小嘴唇,突然微微撅了一下。那是婴儿在即将入眠的一瞬间,所展露出的微笑,因为只有那一刻,她才感到舒适无比。
这是天使的微笑。亚纪子情不自禁地将这孩子与流落到人间,即将遭受黑暗命运的天使,联想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