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和男也来到客厅。松夫向他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又把庭院中的妙子叫进来,吩咐若菜和育也在客厅静候,然後三个人相偕直奔二楼。
伊园家的二楼有三间房,分别是松夫和笹枝的卧房、樽夫的卧房、六席大的日式房间——位於客厅正上方者有两间,即卧房和日式房间。从渗出血红色液体的位置看来,“出事”地点可能是在那日式房里。
“笹枝!”
一马当先的松夫一面呼唤妻子,一面拉开日式房的纸门(原本关得密不透风)。就在此时——
“啊,笹……”松夫当场怔住。和男及妙子往内一看,同时“哇”了一声。
“妙、妙子!”松夫命令道。“赶快去报警,顺、顺便叫救护车,快!”
“——好。”妙子跌跌撞撞跑下楼去了。
松夫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然後踏进门内。
“笹枝!”
笹枝俯卧在房间正中央,大量鲜血正以其颈部为中心,往四周扩散。鲜血流人榻榻米的隙缝,又流进下面的木板隙缝,再往下滴落,结果将客厅天花板的角落染成一片深红色——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笹枝,你怎么样了?”松夫问道。但全无反应。
“唉,笹枝呀……”
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表情,走到妻子身边,蹲下去抓起她的手,开始把脉。笹枝双手仍戴著手套,皮肤尚温,但已全无脉搏。
“大姊……过世了吗?”和男问道。松夫默默颌首。
“——是不是自杀?”
“别傻了。”松夫忍不住大声起来。
“她怎会做那种蠢事?何况……”松夫说著,四下张望。
显然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柜。西式衣橱和日式衣柜的抽屉都已被拉出,日式壁橱的纸门也遭拉开,里面的物品全被翻出来,散落一地。看情形很像是小偷所为,而且——
榻榻米上的大量血液,似乎是从尸体的颈动脉喷出来的。颈动脉像是遭利刀割断了,但房内却找不到任何像刀剑之类的凶器。
“她是被人杀死的!有人用利刀割开她的脖子……”松夫愤然说道。
接著发现:案发现场面向庭院的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是开著的,开口宽约二十公分。
若菜一直都在楼下客厅,那么,凶手是否从这窗户逃走呢?考虑到这点,便再仔细观察,结果发现:尸体至窗户之间的杨榻米上,有一道红色痕迹,很像是血迹……
窗外有一座小小的阳台。若从阳台沿著旁边的排水管子溜下去,即可逃走。若直接从阳台往地面跳,亦未尝不可。
松夫慢慢走到窗边,探头出去观望,阳台上空无一人。
庭院对面是邻居井坂南哲家,中间隔著围墙。邻家大宅美观别致,二楼外面还铺了人工草皮的屋顶平台。松夫瞧见那上面闪过一道人影。不知那是井坂本人或是其妻轻子——
“和男!”松夫转头望著呆立在走廊上的小舅子。
“我们去查看一下别的房间。”松夫以强迫式的语气说道。“歹徒有可能还躲在里面。”
为了慎重起见,先查看现场的壁橱和衣柜,确定无人躲藏其中後,才去二楼的另两间房巡视。松夫和笹枝的卧房也跟那日式房间一样,已被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他们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搜过,包括厕所里面和弹簧床下面,均未发现任何人。樽夫的房间并无异状。每间房的窗户皆已上锁,因此可以说:凶手绝无可能从那些窗户逃出去。
如此一来即可确定:此刻二楼已无歹徒藏身其中。於是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
“笹枝!”松夫回到日式房,再度呼唤倒於血泊中的妻子,然而毫无反应——她确实已香消玉殒,今後再也听不到她那响遍整栋房子的爽朗笑声了。以後再怎么在外偷情、风流快活,也不用担心河东狮吼,而且……
“笹枝……”
不久,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就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以上就是我井坂南哲所写的伊园家“笹枝命案”之始末。我问过所有的关系人,把问来的资料当材料,采用“第三人称复数观点”为叙事观点,再以小说的文体写下来。
从三年前阿常发狂而死开始,伊园家就灾劫连连,祸事不断。凡认识者,莫不知情。我身为街坊邻居,自然也是关怀万分。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後竟然会发生如此悲惨残酷的凶杀案。
我撰写此文,有两大目的。其一,福田笹枝乃一可敬可爱之邻居,我谨以此文聊表哀悼。此二,此案至今谜团未解,凶手未擒,我想藉此文详加思考,抽丝剥茧,期能理出头绪,使真相大白於世,让死者瞑目九泉。
现特将目前警方所得线索,及我本人所知者详记如下:
首先,根据现场检证及监识验尸结果,已查明以下事实:
☆福田笹枝之死因,为左颈动脉遭割断,大量出血,导致失血过多而死。无栘尸迹象,故可认定凶杀现场与发现尸体之地点相同,即二楼之日式房间。
☆死亡时刻,推定为七月五日下午约四点至五点之间。
☆割断颈动脉之凶器为一单薄之利刀,比如安全剃刀之类的薄刀。在现场及附近均末发现此类凶器,可能为凶手事後自行携走。
☆现场之日式房及二楼其余各房与走廊,均未发现可疑之指纹、足迹、毛发之类。另外,尸体与敞开窗户之间的榻榻米上,留有一条血痕。窗框之上亦发现些微血迹。检验结果,与受害者之血型一致。
☆有二房留有遭人翻箱倒柜之痕迹,其内受害者之钱包及若干首饰已不翼而飞,可能为凶手携去,然损失金额不大。
其次,将案发前後各关系人之行动整理如下:
七月五日,下午一点左右,樽夫放学回到家中。笹枝、若菜、樽夫等三人用毕午餐,若菜至一楼客厅看电视,樽夫於一楼“里面那间”独处。
下午两点多,笹枝独自走上二楼,彼时曾与若菜交谈,此为其最後之倩影。
其後若菜仍留於客厅,且事後坚称:其间并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在此必须强调:伊园家除此楼梯外,并无其他楼梯可通二楼。顺便一提:此处绝无任何电梯、升降梯、轮椅专用坡道之类。由於若菜双脚已废,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故对此事实无说谎之必要。
下午三点左右,和男回到家中,数分钟後又外出。四点二十分开始,若菜听到二楼有怪声,砰砰哆哆的,似乎有人在翻找物品。警方认为,此即凶手在房内搜刮财物时所发出之声响。笹枝遇害,可能在此之前,也可能在此之後,抑或就在该时刻。无论何者,均与前记之死亡推定时间无甚出入。
发现尸体时,二楼之状态确认如下:除命案现场之窗户外,松夫及笹枝卧室之窗、樽夫房间之窗、走廊上之小窗等,均已紧闭并上锁。同时警方也已查明:这些窗户并无遭人动过手脚之痕迹,譬如使用针线自外部上锁之类。
因此,若再考虑先前若菜之证词,即“其间无人上下楼”,即可得知:凶手只能经由日式房之窗户及阳台逃离现场。
再来要分别检讨命案关系人之不在场证明……
首先看和男,他在下午三点一度回家,随即又乘坐其友中岛田所驾驶之机车,至S町周遭四处游荡。下午三点半左右,因中岛田一时疏忽,机车倒地。据和男称,他即因此而全身擦伤多处。出事後,中岛田通知修车业者赶来,并留在原地等候。和男则大发脾气,独自回家。
从出事地点至伊园家,步行仅需二十分钟,故在时间上并不能排除其犯案之可能。他回到家时,已是五点五十分。据他所言,他是进了电玩店打电动发泄心情。但关於此点,并无任何证人。
松夫的部分较单纯,据他说,他於下午三点多从车站出来,就直接进了站前一家柏青哥店,在该处玩到五点半才走。但他并末中奖,且迄今并无任何目击者出面证实此事。因此,他显然并无不在场证明。
接著看妙子,据称,在下午三点半之前,她一直与若干附近之朋友在聊天,此点已获证实。只有在四点至五点之间,她并未同任何人见面,故无不在场证明。五点过後,她因发觉育也不见踪影,便至伊园家寻找。
附带一提:是日,妙子之夫盛介奉派赴关西出差,具完整之不在场证明。另外,据若菜所言,育也至迟在四点五十分左右,便已在伊园家庭院中玩耍。
最後来看樽夫。据称,午饭後,他便一直待在一楼的“里面那间”,专心玩电动玩具。但又称,其间因疲累而在榻榻米上睡著,醒来时,家中已挤了一大堆警察,正在忙里忙外。故此,其不在场证明当不成立。
不过,我们在此须注意一事,即“小猫武丸之惨死”一案。
育也具有虐待动物之癖好,武丸之脑袋即遭其敲碎捣烂。因此事恰与笹枝命案同时发生,警方当然大表重视。於是武丸之尸体被视为证物之一,送交专家检验解剖。结果查明,武丸之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个钟头之内。另外并查出一意料之外的事实。
那就是武丸真正的死因。
起先,警方以为武丸乃遭育也殴打致死,并将猫尸旁边的一块石头视为凶器。不料在解剖之时,於其胃袋中检验出“某种致命性的剧毒”,混在尚未消化的牛奶中。如此一来,武丸“先遭毒毙後再被敲头”之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经进一步检证结果,已确认此事为真。
旋即查明下毒之法。警方於厨房中搜出武丸专用之餐盘,检验盘中之食物残渣後,发现其中竟含剧毒,其成分与胃中之毒完全相同。
猫尸胃袋中有牛奶,厨房之餐盘中亦残留少量牛奶。其间关系,显而易见。必定是有人在牛奶中下毒,再让武丸暍下。
关於牛奶,和男有如下之证词。
和男於下午三点一度回家,其时曾拿出冰箱中之盒装牛乳,暍了一些。那盒牛奶已开过封,他将盒中剩余牛奶饮下一半,之後并未放回冰箱,而是随手置於餐桌上,旋即离去。
警方接获报案,前来搜索检证之时,该硬纸盒仍置於餐桌上。此点已由和男本人证实无误。唯彼时纸盒中已无牛奶。据和男称,当时他以为另有人将盒中牛奶喝光。事实并非如此,而是被人用来下毒,以便杀死武丸。
——查明以上事实之後,警方遂再度侦讯伊园家的人。理所当然,办案人员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紧邻厨房的仓库了。
案发前一天晚上,松夫曾带一瓶除蚁药回家,置於仓库中壁橱的最上面一格。同一时间,他在柜子角落见到一个画有骷髅头记号的小瓶子。警方认为,毒杀武丸之药物,可能就是取自此瓶,要不然就是那除蚁药。
於是马上搜索仓库。结果发现:褐色广口瓶及墨绿色小瓶均在松夫所说的位置。
立刻带回化验。结果发现:那墨绿色小瓶中的不明粉末便是武丸服下之剧毒。
那剧毒的正式名称,在此不予写明。为区分两瓶中之毒药,现将除蚁药称为剧毒A,有骷髅头记号者称为剧毒B。据警方说,剧毒B为无臭无味之即效性猛毒,易溶於水及牛乳。考虑武丸之体重与检出之毒药量後,可推知当武丸服下毒牛奶後,不到十分钟就痛苦不堪,转眼间就断气了。
为何如此危险之药物,会随便置於仓库之柜子上呢?此点无法查明。据松夫称,那可能是已故的民平从任职的制药公司带回来的。此亦不无道理,但却出现另一疑问:民平为何如此做?不过,对此问题似无追究之必要。
总而言之,结论如下:
案发当天,伊园家仓库内有A、B两种剧毒。有人以其中之剧毒B毒杀了武丸。
然而,为何要在笹枝遇害的同一天,而且是在非常接近的时刻,下毒杀死小猫武丸呢?
此谜实令人百思不解。
起先,警方因房内有搜刮之痕迹,且有金饰财物不翼而飞,便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
暂且不管武丸之死这类疑点,先来考虑凶手进出的路线。警方起先推测,凶手乃由伊园家内院爬上阳台,从日式房之窗户潜入屋内行凶,然後经由相同的路线逃走。另一种可能就是:在若菜尚未来到客厅之前,凶手已爬上楼梯至二楼,藏身於房内,直到笹枝前来为止。但就算是这样,凶手逃走时,还是一样必须经由日式房之窗户。
然而,案发翌日,有人提出一证词,将警方当初之见解完全推翻,彻底否定。
此人是谁呢?就是我井坂南哲之妻,轻子。
轻子与已故的阿常是初中同学,今年已快五十五岁了,才忽然对油画产生兴趣,因而开始画油画。七月五日——即伊园家发生命案那天的下午,她搬了一套画具至二楼的屋顶平台,将附近风景画在画布上。
据她说,她从下午两点半开始,至警车和救护车赶到伊园家门口为止,都一直在上面画画,寸步未离,连洗手间也没上。
她坚称:“在我画画那段时间之内,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
警方问她:“有没有可能因太过专心作画而看漏了?”
她如此回答:“我画的风景刚好就在伊园家那个方向,所以那座小阳台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也就是说,假定有人从那上面跳到庭院中,那我绝不可能没看见!”
为加强其中之可信度,在此特别说明:於笹枝遇害之时,即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我井坂一直都在自家二楼的起居室内。屋顶平台恰懊就在那起居室外面,亦即,无论要去平台,或从平台进来,都必须经过起居室。
轻子在平台上,我在起居室内。我亲眼看到她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她在那段时间内一直都在平台上,一步也未踏进屋内。也就是说,我敢保证那段时间内她有不在场证明。
因此,轻子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她所说的“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这句话,应该视为完全可信之证词。
由於上述经纬,此案骤然转变,成为所谓“密室杀人”的状态。
楼下有若菜,楼上窗户皆已从内部上锁,虽一打开的窗户却在轻子的监视之下。而且松夫等人赶到时,二楼除了已经气绝身亡的笹枝外,并无其他任何人。
凶手究竟是如何从这“密闭空间”中逃出去的?
案情发展出人意表,办案人员想必头痛万分。
侦办工作已陷入“到处碰壁,无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为止,已过了一周又好几天。
关於笹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来了。循线追查的结果,逮捕了好几名住在同一町内的家庭主妇。她们也是被同一种迷幻药所惑,最後均遭检举。所幸内人与此无关。不过,附近有位和我熟识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连同她的女儿双双就逮。我得知此事後大感诧异,看来此町这几年来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当然也怀疑笹枝命案与此毒品案有关,但好像始终查不出什么结果。据说办案人员最後的结论是:两案之间并无关联。
这份原稿是用钢笔写的,约有九十张,每张可写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迹端整清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将整叠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道。
“贵宝地竟也风波迭起……对了,井坂先生,你写了这么多,居然只花了两、三天,是吗?”
井坂大师坐在皮制安乐椅上,口衔菸斗,吞云吐雾。他以温和亲切的眼神望著我,腼腆一笑,说道:“因为我并非为工作而写。”
我只能点头称是。换了是我,即使不是为工作赚钱,恐怕也要花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写出这么多字来。
“……那么,绫辻兄,老实讲吧,你高见如何?”
他问道。我先针对和案情无直接关联的部分,来发表感想:
“这里面,和男发狠时的模样,还有松夫偷情时的心态……颇有先民之遗风,令我发思古之幽情,可说比较不具现代感。”
“哈哈哈!”他轻抚唇上短髭,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点头道:“真的吗?那是因为时光开始流转之後,才过了几年而已。”
“还有,小猫咪取名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没办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约好的。”他轻声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为何会这般……算了,这种和“次元”有关的问题,我原本就不打算深究——对,不可忘记当初的决定。
我和井坂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素有来往,但已久未联系。今早他拨电话给我,说有要事,嘱我速来……於是我便赶至“此地”。以本作品的性质而言,和本故事有关者,仅需说明到此即可,其余的不提也罢。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达目的地。尽管夜已深,井坂先生仍大表欢迎,热诚接待。我一方面深感惶恐,一方面又大肆享受井坂夫人亲手做的料理。一方面觉得轻松舒畅,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奸像有点缺乏现实感,但又不会太不足。
不久,面前摆上了饭後甜点和咖啡,此时……
井坂先生缓缓拿出一叠稿件,交递给我。那就是方才我拜读完毕的原稿。要加上标题的话,应该是“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
“对了,前辈。”我改变语气,转移话锋。
“你以前写过推理小说吗?”
“从未写过。”他再度轻抚短须。
“读是读了不少,但从未想过要自己来写……”
“唔,可是这篇稿子倒是写得很成功,可说已抓住了推理小说的许多窍门。”
“哪里,过奖了——”
他神情谦虚,大摇其头,忽又转为严肃的表情,说道:“——那么,绫辻兄,你有何高见?”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绘的案件吗?”
“正是。”他用力点头。
“是谁杀死笹枝的?我已将来龙去脉全部写出,却无法解开谜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专写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职业作家,也许能够根据此稿,轻易推测出真相。”
“晚辈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头苦笑,说道。
“快别这么说了。”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气?在推理方面,你绝对强过我许多。”
“啊,唔……若太过寄予厚望,我恐怕担当不起,会有负所托。”
“担当不起?”
“恐将有负所托。”
“你没把握吗?”
“说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
“这毕竟是发生在贵宝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侦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谜、破怪案?所以我没把握。”我先打完这支预防针,然後才说:“不过,假如把你写的这篇稿子当作‘猜凶手小说’的‘问题篇’来看的话,欲在此范围内推导出合於逻辑的结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许不甚理想,但我想,应该可以视为一篇完整的‘猜凶手小说’。”
井坂“哦”了一声,眯起双眼,呼出一大口烟,抱著胳膊,凝视著我,说道:“既然如此,万事拜托。啊,放心好了,你这番话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畅所欲言。”
“是吗?……好,就此说定,不过我必须先讲一件事。”我停下来,点燃香菸。事已至此,我只好把话讲清楚、说明白。
“在此请容我野人献曝,讲解一下有关本格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则。”
“规则?”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么十戒之类的东西,对吗?”
“叫做‘诺克斯十戒’,後来还有著名的‘班达因二十规’。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写的,现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没有人会遵守这些戒条。要是有人乖乖遵照这些戒条去写,那写出来的一定是极其无聊的作品。总之就是已不合时代潮流。从当时到现在,光是狭义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正统派’,在各方面都已有极大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正统派’能够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规’所致。
“不过在另一方面,那些戒条中确实也含有若干至今仍有效之项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关确保‘公平游戏’之基本规则,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读者不知道的线索,来解谜破案,还有‘二十规’中之‘在解谜时,必须让读者与故事中的侦探,拥有相等之机会。所有线索皆须写清楚。’这个部分,所有想要创作‘正统推理’的有志之士都必须谨记在心。”
“换句话说,若在快要解开谜团时,才突然写出一些读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说‘其实是如此这般’,则显然为犯规的写法。唔,如此看来,此戒果然有理。”
“我举个例子。艾勒里·昆恩在其‘国名系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读者挑战’的单元。你一定也看过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惭说‘至此线索已出齐,请问凶手为何人?’那么也就必须拥有公平游戏的精神。
“既已将‘必须写出所有必要的线索’,视为理所恪遵的原则,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写才公平?关於这点,因时代之变迁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见解,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莫过於‘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虚伪的记述’这一项。”
“你是说‘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称叙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采用‘神的观点’,必须能向读者保证其记述内容具有绝对之客观性与正当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称叙事,则不容许在对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现不实的谎言。若以旁白文字将‘非事实’明白写成‘事实’,还说‘线索已出齐’,则称为‘不公平’。”
“嗯,言之有理。比方说,文中写‘绝无密道’,到解谜时才又突然说‘其实该房间有暗门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对吗?”
“不错。严格来讲,若某人实为男性,旁白文字却写‘她’,这是不容许的。若实际上为自杀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却写‘凶杀’或‘谋杀’,这也不行。若实际上某人是诈死,旁白中却写‘该人已死’,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对这条戒律万分在意,极端讲究,严格执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作者必须非常小心才行。”井坂露出丧失自信的表情说道。
我继续说明:“若采第一人称记述,则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时,就会稍显困难。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称来叙事,则在理论上便已将‘神的观点’排除在外。此时全篇文字均视为故事中这位叙事者所写的,因此自然会有若干‘事实之误认’混在里头。譬如说,某人实为男性,故事中的‘我’却因误认其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写‘她是女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对第一人称叙事设下准则,则我认为最重要者应为‘不准故意写出虚伪之记述’。若是在某种状况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误认,而写下错误的记述文字,则因无可奈何,也就认了。但这个‘我’绝不可‘故意’对读者撒谎误导——昔日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名作《亚克洛依德谋杀案》,曾引起极大的争论,若以此规则来检验该书,则或可勉强算在‘公平’的范畴之内,虽然是在边缘地带徘徊。我个人是这样认为,因为该书之叙事者,并未写下任何‘谎言’。”(译按:该书引起争论之重点并非“故意写下谎言”,而是“故意隐瞒,不写出心中最挂意之事,顾左右而言他,似已丧失部分记忆”。)
“这些事真复杂,麻烦死了。”
井坂说著,开始清理菸斗,填入新的菸草。我将菸蒂摁熄,再点燃一根香菸。
“以上所述,皆可谓基本规则。我认为,所有号称正统派的推理小说,都该遵守这些规定。”
我一边担心井坂会听得不耐烦,一边继续“讲解”。
“再来说到所谓的‘猜凶手小说’,这是将正统推理中的解谜要素极度‘尖锐化’後,形成的文类,所以必须要加入更多的规则……或者说‘制约’。
“读者必须以‘问题篇’中的文字词句为材料线索,经过合乎逻辑的推理之後,导出唯一的解答。这种要求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譬如说,即使旁白文字中没有故意写下之不实记述,对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人任意说谎,提供不实的证词。如此一来,读者就无法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了。作者方面,长篇还好办,可以让侦探针对每一个人,进行深入诘问与调查,从而过滤其中的谎言,判断证词之真伪……虽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采用同样的写法,就困难重重了。因为篇幅有限,那样做简直是作茧自缚。
“因此,在撰写‘猜凶手小说’之时,就必须从‘外部’再加上若干‘限制’。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与该案有关的证词时,不可让真凶以外的任何人物说谎’,唯有作者与读者皆有‘以此限制为前提’的共识,才能避免逻辑之‘烦杂化’,使作品中之逻辑不致复上添复、杂中加杂。我认为,设定这样的规则,对‘提出挑战’的作者也好,对‘接受挑战’的读者也罢,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从外部再加上一个条件,即‘凶手为单独做案,并无同谋共犯’的话,对‘消除读者推理时不必要的思绪混乱’,也是极有帮助的。若有同谋共犯,则作者必须在‘问题篇’申明白写出‘有同谋共犯’,方为公平。”
井坂“唔”了一声,轻捻髭须。我将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继续说道:
“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才所说规定,则欲猜中真凶与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坂用力点头,然後将视线移往窗户。浅蓝色窗帘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井坂家二楼的起居室。窗外即为屋顶平台——也就是案发当天轻子画画之处——从那儿应可看见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园家宅邸。
“听君一席话,我才想起尚需补写一事。此事和笹枝遇害时的密室状态有关。”他说话时,视线仍朝著窗户。
“就是说:伊园家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要上天棚顶也非常不容易。实际上也没有遭人攀上天棚顶的痕迹。这件事,我在此稿中并未提到。”
“如此补充,堪称允当。”我说完便又望著桌上的文稿。
“这么一来,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说……”
“当然也只是方才所说的那种等级的推理而已。”我再强调一次。
“首先,我可确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词十分谨慎。“谋杀案的凶手尚未完全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说什么?”井坂将嘴上的菸斗拿开,高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还有续集。”
我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
“如果我的推测无误——接下来就会轮到若菜了。”
“你、你是说……接下来会轮到若菜被谋杀?”井坂蓦地站起身来大吼。那慌乱粗鲁的样子,我以前从未见过。就在此时,一阵阵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由远而近传了过来。那是——啊,那不就是救护车的汽笛声吗?
不会吧?我方念及此,那声音已迅速逼近此处,转眼间就来到这屋子附近,最後戛然而止。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伊园若菜被送至医院後,急救无效,天亮之前就香消玉殒了。死因是急性中毒。
警方调查後,得知下列事实:
☆若菜所中之毒与日前武丸所中之毒柑同,均为剧毒B。警方判断,有人在办案人员扫押那骷髅瓶之前,就已从中偷走了必要的分量。
☆厨房冰箱内有罐装乌龙茶,剧毒B就是溶於其中。厨房桌上有一只空的玻璃杯,办案人员化验出杯中有残留的乌龙茶和剧毒B。警方认为,若菜定是饮下此杯中的鸟龙茶而丧命的。
☆此案所有关系人,均有机会在乌龙茶中下毒。
救护车刚在伊园家门口停下来,井坂先生便冲出去,二、三十分钟後才回到我面前。
“和男在家,我问过他了。若菜好像是中毒的样子。”
他往椅子上一坐,向我说道。
“听说好像是在厨房暍了乌龙茶,不久就痛苦难当。松夫已陪她到医院去了,不知是否有救……”
他衔著已熄火的菸斗,以平静的眼神望著我。
“绫辻兄,你怎么知道再来是轮到若菜遇害呢?”
“那是——”我拿起桌上那份文稿。
“拜读大作後,在方才所说的范围内思考出来的答案。但我绝未料到竟然一语中的,而且就在今夜。”
“如此即可证明你的推测在现实上也是正确无误的。”
“——真的吗?”
他所说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在此就按下不表……
“你究竟推测出什么,可否赐教?”
“这……”我先窥伺一下他的表情。他看来似已筋疲力尽,同时也有无奈之感。“并非不可,只是希望能和前辈你交换一个条件。”
“你的意思是……”
“前辈可曾打算将此稿付梓问市?”
“没有。”他缓缓摇头道。
“我写此文……绝无发表赚钱之意。”
“那么……”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可否将此稿送给晚辈?”
“送给你?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等适当时机,在我们那边发表此文。若蒙前辈同意,我要以绫辻行人的名义发表,也就是‘绫辻所写的猜凶手小说’。”
“哦,可是……”
“如您所知,我们那边和贵宾地之间有一道极其微妙而又无法穿透的藩篱。在我们那边发表的话,对贵宝地的人绝不会造成困扰,不是吗?”
“——唔……”
“若蒙应允,我便尽吐心思。若然嫌弃……”
“哼,看来你倒不是个简单易与的人物。”
井坂的眼神突然阴狠一闪而过,我顿时心惊瞻战,生怕触怒了他。所幸他立即展颜一笑,化为一副像在说“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的神情。
“好吧,我答应。”
他说著,徐徐点头。
“不过,绫辻兄,稿中并无‘解决篇’,莫非你是要我听完你的推理过程之後再写?”
“不是,我哪里敢……”我惶恐摇其头。
“那‘解决篇’由我来写即可,请前辈不必担这个心。”於是我开始把自己的推理过程说给他听。
向读者挑战
各位亲爱的读者:
目前为止,一切必要线索已经出齐,在此我绫辻行人要向各位挑战。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问题篇”开头有个“登场人物及动物表”,请於其中选出一个姓名做为答案。要写全名。
说“一个姓名”,自然表示凶手为单独做案,绝无同谋共犯存在。又,在此特别声明:在“问题篇”的旁白文字中,绝无故意撒谎之不实记述。同时,有关此案之证词,除真凶外,其余所有人物均未说谎。
绫辻行人敬上
若菜的丧礼悄悄举行了。第二天晚上,井坂南哲打定主意,便去造访伊园家。
警方的侦办工作似乎毫无进展。井坂虽将伊园家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以小说文体写下来,并从中得知了怪事的真相,但却无法判断是否该告知警方。他苦思的结果,决定先相松夫谈一谈,再做打算。事先已拨电话告知要登门拜访,因此一按铃,松夫便立即出来应门,但却只将门打开一点点。
“福田兄,深夜叨扰,请多包涵。”
“啊,哪儿的话……”
“刚才在电话中已说过,有事要找你密谈。现在府上是否已没有别人?”
“嗯,樽夫已入睡了……”
“和男出去了吧?”
“是的。他说,在家闷死了……”
松夫正从门缝中往外窥伺。他形容憔悴,神色紧张,也许是方才听井坂说要“辟室密谈”的关系。
“可否入内详谈?”井坂道。
“啊,请进。”松夫这才延请井坂入内。
井坂原以为客厅大概一片狼藉,进来之後才发现已收拾得很整齐。若菜生前坐的轮椅已然不见。不太可能是扔掉了,所以大概是收到她的房间里去了吧?
井坂在沙发上落座,然後举目望向天花板。沿墙流下的血迹已擦洗乾净,但天花板角落仍留著一片污渍。
“啊,福田兄,别费事,我们马上开始吧。”井坂见松夫欲走向厨房,急忙开口制止。
“尊夫人笹枝已辞世……她的人寿保险金,你是否已顺利领到了?”
松夫就坐在井坂对面。他一闻此言,表情立刻僵住,并且扭过头去,避开井坂的目光,口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说什么……”
井坂不由分说,继续质问:“今年春天,笹枝不是投保了金额很大的寿险吗?现在那保险金是否已付给你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别紧张,我并无恶意,我只是在想:府上似已寅吃卯粮,若有一笔数额庞大的保险金,想必可大大改善府上的经济状况吧?”
“那、那可……”
“我想,在此情况下,对整个伊园家而言,笹枝之死,便成了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不是吗?这保险的受益人是你吧?”
“……”松夫一脸的愤怒,皱起眉头,并将目光栘至自己膝上,闷不吭声。
“啊,福田兄,请勿发怒,因我接下来要讲重要的事……先让我过过瘾再说。”
井坂拿出菸斗,叼在嘴上,用火柴点了火。他一边藉那菸味稳定心情,一边说道:“笹枝亡故至今已有两周——我乍闻此事之时,只觉哀伤莫名。後来我详细问过很多人,包括福田兄你、若菜、和男等,目的也是想要查出真相,最後……”他望著低头看地上的松夫。“终於得知此案的真相。”
“你已知道真相?”松夫的目光徐徐往上移。
“真的吗?”
“就是想来告诉你,所以才冒昧打扰。”接著井坂便进入正题。
“那天——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笹枝在此屋二楼的日式房间内被杀死。死亡推定时刻是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
“当天下午两点多,笹枝抱著武丸走上二楼——这是若菜的证词。据说,此後若菜便一直在这客厅中看电视,片刻未离。且若菜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
“一楼窗户除了一个之外,其余全都已由内侧上锁,且无任何使用针线之类从外部锁上的痕迹。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式房的窗子,但很凑巧,在那段时间之内,因内人轻子在寒舍屋顶平台上作画,此窗及窗外阳台,全在她的视野之内。她也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从那边进出。
“但很奇怪,你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回到家中,和男比你稍晚,当和男、妙子跟你上到二楼时,房中却只有笹枝的尸体和满地血泊,凶手及凶器竟宛如烟消云散般杏无踪迹。而且可以确定:此屋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凶手也绝不可能藏身於天棚顶之上——总而言之,此案可说是在一种无懈可击的密室状态中发生的。”井坂暂停下来,窥探松夫的反应。松夫正注视著他,一脸严肃。
“我绞尽脑汁,欲破此密室之障,无奈再怎么思考,结论都是‘在物理上,不可能’。我想不出有何妙计可办到——如此一来,只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若菜和轻子的证词。也就是说,她们两人之中,可能有一人说谎。
“即使如此,得到的结论仍是:此假设不能成立。若菜双足已废,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杀死笹枝。至於轻子,其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我本身就是证人,故她也绝不可能是凶手。她们既非杀人凶犯,那么就毫无必要在这关键之处说谎作伪证。
“若从现实面来考虑,她们是有可能说谎,以掩护某人的,但在这里,却必须受‘猜凶手小说’的规则支配,亦即须恪遵‘除真凶外,其余人物不可对该案做伪证’的法则。
“因此,可能成立的状况,就只剩下一点点了。现在就来加以检讨。”
井坂继续说道:“若菜坚称,在那段时间内,她一直都在这客厅中。但若她说谎呢?实际上她曾离开,却又不得不隐瞒——应该有此可能吧?
“倘若只是去上个厕所,那就毫无隐瞒的必要。因此,应该不是那种小事,而是更——为了一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而……”松夫歪著脖子,似乎苦恼已极。
井坂呼出一口烟,道:“我的意思是说,若菜有可能是离开客厅,去毒杀武丸。”
假定若菜曾去毒杀武丸,却又坚称一直待在客厅……那么,这就相当於“谋杀武丸的凶手,对自己所犯之案说谎作伪证”,因而并未违反“猜凶手小说”的规定。
“虽说如此,但请你别误会。这纯粹是项假设,只不过为讨论方便而做的假设而已。”
井坂叮咛一番後,继续往下说:“假定是这样,那么若菜需要多少时间来办事呢?首先她必须去仓库拿那装有剧毒B的小瓶,然後到厨房,将桌上的牛奶倒人武丸的餐盘中,再加入剧毒B,然後拿给武丸喝——从离开客厅到回来,我估计大约要花十至十五分钟。
“那么,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内,是否有人能突破二楼的密室状态呢?——答案是没有。
“如果要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爬上二楼杀死笹枝,在房中翻箱倒柜,搜刮一些金饰後,再下楼逃走,那么只有十到十五分钟是不够用的。即使翻箱倒柜的人是笹枝自己而非凶手,也是一样。若有人持刀攻击笹枝,她定会全力拚搏,奋勇抵抗,不可能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就算凶手是熟识的人,要偷袭她之前,也需要花点时间示好接近,才能趁隙偷袭。若只有十分钟或十五分钟,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更早的时候——在二楼因若菜和轻子而变成密室以前——就已潜入二楼躲藏。笹枝於两点多上楼之後,凶手仍隐影藏形,直到四点左右才现身做案,再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下楼逃走。福田兄,你抵家时,若菜不是去门口接你吗?凶手就可以在那短短的时间内逃之天天。
“然而这种假设仍不成立,因为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在场证明。相关人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曾经消失那么久。何况若是如此,则凶手的行为就如同儿戏,毫无‘必然性’可言。如果是职业杀手所为,或许还能解释,但这样一来,就变成另一个范畴之内的事了,所以不予考虑。
“因此……”井坂深吸一口气,说道。
“检讨过各种可能性之後,依然无法破解笹枝命案中的密室之谜。换句话说,欲潜入二楼杀掉笹枝再逃走,是一件绝不可能办到之事。”
松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又栘到膝盖上。井坂腰杆一挺,望著松夫那张憔悴的脸。
“福田兄,这样你明白了吗?”
松夫双肩正微微颤抖。井坂看著他,下结论道:“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笹枝实为自杀。”
布谷鸟挂钟开始报时,十一点整。那鸟叫声和室内的气氛,实在很不搭调。井坂等报时完毕後,才继续说道:“为挽救伊园家濒临崩溃的经济,笹枝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是最易理解的动机。今年春天她才投保寿险,所以目标是身故保险金,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自杀。现今虽然有不少保险种类。规定:若签约一年之後才自戕,仍可领取保险金,但笹枝已不能等到那时候了。破产迫在眉睫,她可不能慢慢等,於是只好决定自我了断,并设法伪装成他杀或是意外死亡。
“她决定在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实行,地点则是选在这里的二楼。当天是阿常的忌日。和母亲死在同一个日期……她大概是这样想吧!另外,或许也有‘不让家人蒙上谋杀嫌疑’的意图也说不定。
“星期六下午的话,福田兄,最近你都是利用这段时间跟情人幽会的样子,这样你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和男也会一如往常,跟朋友出外游荡吧?若菜的话,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樽夫则因年纪幼小,不会被警方怀疑——笹枝的如意算盘大概是这么打的吧?
“她抱著武丸走上了二楼,大约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做最後的考虑,终於决定依计而行。首先,她在日式房和卧房中翻箱倒柜,做出遭小偷洗劫的样子。这是要让人以为凶手就是那名宵小。此时她弄出的声响,就是四点二十分左右,若菜在这里听见的怪声。那些不翼而非的钱包首饰之类,她大概是在上二楼之前,就已处理掉了。
“留下遭窃的痕迹之後,她就进入日式房间。那是她选来做为‘命案现场’的地点。然後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凶器,那是安全剃刀的刀片,她就用那刀片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慢、慢著!井坂先生。”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语气插嘴道。“那日式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剃刀的刀片之类……”
井坂轻轻点头道:“不错。正因现场并无凶器,警方才会立刻断定说不可能是自杀。”
“是呀!那时我也在场。其他房间也一样,根本就没见到可当凶器的物品。”
“关键就在这里,福田兄,这是笹枝所用的诡计。”
“诡计?”松夫歪著脖子问。
井坂再度点头道:“不错,只是单纯的诡计。抱著武丸上楼,便是欲施此计。”
“武丸?”松夫的脖子更歪了。
“利用武丸来施计?”
“正是,武丸的任务是:把凶器带离现场。在执行计画之前,因怕它会到处乱跑,所以大概是把他关在壁橱内吧。”
“武丸竟……”
“据我推测,具体的做法大概是这样:先把刀片绑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上,也可用胶带或强力胶黏住。那线的另一端就绑在武丸的项圈上。绑妥之後,笹枝就刎颈而亡。武丸见鲜血狂喷,吓得欲往外奔逃,但因房门紧锁,无法跑到走廊,於是只好从那打开的窗户逃出去。绑在线上的刀片也就被武丸带出窗外。榻米和窗框上的血迹,便是那刀片被拖出去时留下的。
“笹枝的想法是:若现场找不到凶器,那警方定会判断她是遭人杀害的。她平素喜读推理小说,或许曾在柯南道尔、班达因或艾勒里昆恩的名作中,看过同类诡计,於是加以改造变形,进而定下此计。”
“但、但是……”松夫又打岔。
“武丸的项圈上,既无凶器也无丝线,怎会……”
“那也是笹枝所动的手术。”井坂答得很乾脆,毫不犹豫。“她只要在那丝线和项圈之间再接上一物即可。譬如说,将卫生纸搓成一条纸捻,把纸捻绑在项圈上,再将丝线绑在那纸捻上。
“在此必须考虑到武丸那种不像猫的习性。它喜欢泡水,常跳到庭院中的池塘里戏水,据说那样做可以纡解它的精神压力……不是吗?
“既然如此,当武丸目睹笹枝自戕之惨状後,因鲜血狂喷,它吓得逃出窗外,这时它会如何呢?很可能就会直奔池塘,跳入水中吧?这种想法极可能是对的。笹枝应当也是如此预料。若跳进池塘,则那纸捻就会迅速溶解烂掉,於是丝腺脱离项圈,那刀片便永沉地底——她的巧计就是如此安排的。”
“照你这么说,若大搜池底,即可找到凶器,是吗?”
“大概不会错。若真找到,即成重要证据。不过我想,刀片之上可能验不出指纹,因为笹枝随时都戴著塑胶手套。”井坂往沙发椅背上三异,轻抚髭须。
“就这样,笹枝遂行了她那‘伪装成他杀的自杀’。若警方若中计,必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而大张警网,去搜捕那根本不存在的凶手。然而事出意料,在关键时刻,竟然出现了一个她并未计算在内的人物,那就是内人轻子。
“现场那扇窗户开著,一来是要让武丸有路可逃,二来是欲掩人耳目,让警方以为凶手是从那里逃走的。不料轻子竟一直在对面监视,结果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密室状态’。轻子坚称‘无任何人进出阳台’,此言虽不假,却有一要事遗漏未说,那就是武丸的行动。武丸曾从那窗子跳出来,轻子当然看见了,但因那只不过是一只小猫,她认为不值一提,所以也没有特地说出来。另外也可能是:小猫原本就是她视觉上的盲点,所以她‘视若无睹’,即使看见了,也是‘视而不见’
。”
井坂仍继续说明,但我绫辻行人在此必须插嘴。我是这“解决篇”的记述者,必须向各位读者解释一下。
正如以上所述,福田笹枝乃是自行了断而非遭人杀害,但在本作品的“问题篇”当中,曾多次使用“杀人”、“遇害”
、“凶杀”等字眼来指称此案。这些词语都是指“他杀”而言,并不包含“自杀”在内,此乃正统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定之一。所以,可能会有许多读者认为:在旁白文字中以这些字眼记述,是“不公平”的。
但这纯粹是误解。请各位读者仔细回想一下,我在读完那“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之後,对井坂阐释的“正统推理小说写作规则”之内容,如此即可明白。
那“问题篇”的所有文字,都是井坂在得知此案真相之前写的。不仅如此,旁白文字中出现“杀人”等字眼的,全都是在後面那一部分。亦即,只有在“以第三人称书写的部分”结束之後,由井坂以第一人称记述的部分才出现“杀人”等词语。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全都是“井坂因为误认而写出的记述文字”,是无可避免的,绝非“故意写下的不实记述”。因此,这不能叫做“不公平”。
“至此,笹枝丧命之谜,总算真相大白,但仍有二谜未解,一为同一天发生的武丸遭毒毙之谜,二是日前若菜中毒而死之谜。”井坂继续说道。
“武丸果如笹枝所料,拖著那刀片从窗户跳到庭院,又入池塘泡水,然後经厨房的小猫门回到屋内。据若菜所言,那时大约是下午四点五十分。虽说武丸的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小时之内’,但若菜所言如果不假,则它至少在四点五十分左右还活著。因剧毒B为即效性毒药,故武丸中毒时刻应在四点五十分之後。
“在这里,武丸那身为猫却不像猫的习性,又再度成为关键。福田兄,这点你懂吗?”
“这……”松夫歪著脖子,以毫无把握的语气说道:
“武丸确实不像普通的猫,反倒比较像狗。它听得懂‘坐下’
、‘握手’、‘停’这些话。”
“对了,关键就在这里。”
“哦?”
“据说武丸教养良好,训练有素,即使眼前山珍罗列,海味毕陈,若不说‘开动’,它也绝不敢进食尝鲜,是不是呢?”
“没错,它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
“我又听说,若食物放在餐盘上,它更会严守命令。即使四下无人,若无指令,它也绝不敢沾嘴偷吃。此事是否为真?”
“没错。”
“重点即在於此,武丸不会像普通猫那样,看见盘中有食物就随意吃喝,大快朵颐。毒杀它的凶手,就是利用了这种习性。
“凶手在牛奶中下毒之後,将盘子摆到武丸面前。此时必须说一声‘开动’,否则武丸绝不会去暍那牛奶。”
“啊,原来是这样。”
“凶手於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後,在厨房自行调配了毒牛奶,拿给武丸,并命它喝下——福田兄,这‘四点五十分过後’是何意,想必你也知道吧?”
松夫又开始歪脖子,表情似乎很没自信的样子。
“四点五十分……将近五点……”他喃喃自语,频频眨眼,直扶眼镜的框架,猛擦鼻头的汗水……片刻後才答道:“唔,那是笹枝即将从二楼下来的时间。莫非你是指这个?”
“正是!”井坂眉开眼笑,状似十分满意。
“一到下午五点,笹枝就会从二楼下来,进入厨房,边听广播节目边做晚餐。据说她最近每天都这样,好像每个和她熟识的人都知道。所以此案中所有相关人士,包括福田兄你、和男、若菜、阿樽,还有盛介及妙子等,都有可能是毒杀武丸的凶手。育也或许该算唯一的例外,他虽酷爱凌虐动物,但我想,他应该没有足够的智能可以毒杀动物。
“言归正传,凶手是在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後,才在厨房毒杀武丸的。那应该是笹枝下楼的时间,就算当时她不在厨房,凶手也一定会想到: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凶手还敢下手毒杀武丸吗?应该不会才对。要做这种事,只要另觅良机即可,何况机会多得是。然而凶手仍旧在此时下手,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那时已经知道笹枝绝不会下楼来到厨房,知道她已无法前来,知道她已经魂归天国,命丧九幽,因此……才敢如此做。
“那么,是否有人能在那时就得知笹枝已死呢?如果有的话,那是谁呢?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就是能够在这客厅中发现鲜血从天花板流到墙上的那个人——若菜!”
“若菜?哎呀……”松夫以手按额,缓缓摇头。
“……井坂先生,你莫非是在说,若菜之死其实也和笹枝一样,是自杀的?”他好像到此刻才了解事件真相的样子。
“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井坂点头道。他心如刀割。
“若菜早巳一蹶不振,万念俱灰。她是何时下定决心要自戕寻短的,我也无法明了,但我想,她一定是已经——难过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案发当天的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她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响。起先她不明就里,只感纳闷,但接下来天花板竟渗出鲜血般的液体,於是她想:楼上好像出事了,只有笹枝在那里,那她一定……若菜担心不已,便高声呼叫,然而楼上毫无回应。
“就在此时,武丸从厨房来到客厅。它刚在池塘中泡过水,但因身上沾了笹枝颈部喷出来的血,那些血尚未完全冲掉,所以仍是浑身血污。若菜见了会联想到什么,我也无从知晓。总之,她大概是如此判断——二楼一定发生了极其恐怖的事,大姊已血溅五步,连楼下的天花板都渗出血来,可见是大量出血,也许大姊已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归阴……普通人遇到这种状况,一定会设法通知别人,向外求援。那时阿博就在‘里面那间’,叫他去楼上看看也可以。但若菜并未那样做,她认为姊姊已经死了。这种悲观的想法,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绝望感,於是她下定决心,要将以前的‘某种打算’付诸实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到仓库去拿那骷髅瓶中的药粉,让武丸吃下去。”
“……”
“福田兄,想必你已明白了吧?武丸被当成了‘实验品’。骷髅瓶中有不明粉末,那是毒药吗?动物服下後会死吗?要多少分量才会致命呢?若菜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因此便拿武丸来做实验。
“她大概是——我这是纯属臆测——看武丸不顺眼,才如此做的。整个伊园家濒临破灭,人人自危,个个倒楣,唯独武丸自由自在,快乐逍遥。若菜说不定因此而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妒恨之心。这种心理可能也是将之当成‘实验品’的部分原因吧。”
“你是说,若菜在确定那是剧毒之後,过了没多久,也跟著仰药自尽了?”
“不错。”
井坂凝视著面露沈痛表情的松夫,针对最後一个命题加以说明。
“关於武丸遭毒毙一事,我一开始就认为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凶手为何要用剧毒B来毒杀武丸?
“那骷髅瓶中的粉末,可能是毒药,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案发当天仓库中却有另一瓶毒药,而且已确知此为剧毒。那就是你在前一天晚上带回家的剧毒A。你曾在所有人面前说‘就算只是极少量,一旦人口也会立即致命’。既然如此,凶手只要使用剧毒A就行了。
“然而最後,凶手并未拿那已确知效果的广口瓶,而是选了来历不明的骷髅瓶。这是因为:即使想拿那广口瓶,也拿不到。”
“唉……”松夫长叹一声。
“因为那广口瓶是放在壁橱的最上面一格。”
“不错,那是你放的。因为太高了,若菜只能坐在轮椅上,根本无法站起来,所以手再怎么伸也拿不到,於是只好……”
松夫垂头丧气,再度长叹一声。他到底有何感触呢?井坂正要开始想像,但随即作罢,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真不配演这种角色——井坂此时才这么想。
最後,这“解决篇”的记述者,也就是我绫辻行人,有些话要对读者说。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我曾在前面的“向读者挑战”一文中如此提问。此句中的“凶杀案”当然是指“武丸惨遭杀害这件凶案”,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伊园若菜”四个字。笹枝之死与若菜之亡皆为‘自杀案’,不是‘凶杀案’。倘若有人能如上文一般,藉著合乎逻辑的推理,得知一连串命案的真相,那这个人一定能够看出此问句的正确涵义。
在“问题篇”当中,对这三件命案的描述,有时会把“自杀”与“他杀”混为一谈,使用了错误的字眼。这在前面已说过,乃因记述者井坂先生误认事实所造成,是无法避免的。那“挑战书”中的文字就不同了,那是我绫辻行人在读过井坂先生的原稿後,将之当成“猜凶手小说”来看待,从而推理出真相,然後才写出来的。因此,有些字眼虽相同,涵义却不一样。请各位读者明鉴。
还有,“谋杀案的凶手向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我曾在“问题篇”的末尾,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句话的意思应该很明白了吧?“谋杀案(毒杀武丸)的凶手若菜,尚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拿骷髅瓶中粉末给武丸吃,确认为剧毒後,自己亦仰药自尽)。”
随後我又说“接下来就轮到若菜了”,那意思也是一样。起初是笹枝自杀,接下来就轮到若菜自杀了——这是我的推测,我只不过把它说出来而已。
——报告完毕。有点画蛇添足,敬请海涵。
直到那一年的年底,我都还在跟那“恶梦计画”搏斗,苦恼万分。其间井坂仅跟我联络过一次,但不是拨电话,而是写信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只好写信——那信的开头这么写,接著就简单记述了伊园家後来的情形。
信上说,松夫听了井坂的分析後,得知命案真相,便决定源源本本告诉警方。结果,笹枝的死亡保险金不能领了,伊园家的经济状况因而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就在那时,暑假才刚结束,樽夫就和人大打出手。他因饱受欺凌,恨火难消,怒气难平,最後终於爆发出来。好几名顽童欺负他,他便拿出美工刀扑过去,让其中两人倒於血泊之中。但他也遭到别的小阿反击围殴,倒地不起。对方因群情激愤,拳打脚踢,不肯罢休。樽夫最後终於小命难保,断绝身亡。据说是因头部要害被打中,致脑内出血而死。
过没多久,和男也死星照命。他向中岛田借来机车,独自骑乘,四处狂飘,结果撞上路边护栏,当场毙命。据说死时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脸上还是一副嘿嘿怪笑的表情。
仅存的松夫在和男死後一个多月,也难逃劫数,一命呜呼。他在上班途中从月台跌落铁轨上,被疾驰而来的电车辗成肉酱,粉身碎骨。查不出是自杀还是意外,但据说有人在他坠落之前听见他口中直念“我不会再受骗了,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
总而言之,长久以来一直堪称是日本“安乐之家”模范的伊园家,就这样土崩瓦解,覆灭溃亡了。
位於S町的家园土地已转卖他人,好像明年年初就要全面拆除的样子。至於井坂自己,他必须考虑一些事,因此决定要跟轻子移居海外……
我读完信,便想打电话给井坂,不料翻遍所有记事本、电话簿、住址簿……都找不到他的资料。没办法,只好写信了……我边想边拿起他寄来的那个信封。但不知何故,寄件人地址的部分却因墨水晕开,字迹全部糊掉而无法辨识……哎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扔掉那信封,往地上一躺,仰向朝上。
“累死我了!”我茫然呆望天花板,唉声叹气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