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里山步行半个小时,在陡急坡道的尽头,穿出郁郁苍苍的杂树林,有一个名叫呼子池的子池。
由于池的周围为树林所环抱,很少有风吹入,暗绿色的水面波浪不兴,非常静谧。说它是“池”不如称之为“沼”更合适。蹲在池边俯视,根本看不到底,有点深不可测的样子。但把它想象成“无底深沼”也是不切实际的,从池水的意外混浊可以估计到池水不会太深。岸边树立着一块“禁止游泳”的牌子。哼!有人会到这种鬼地方来游泳吗!
我在大学里担任非专职讲师,比较清闲。在不教书日子的黄昏,我喜欢漫步到此地,在没有任何长椅的狭窄湖边伫立,心不在焉地眺望暗绿的池水。
四月初旬的某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准备到此池钓鱼。
三年前亡故的父亲是钓鱼发烧友,我从孩提时代开始,就经常跟着父亲去河边钓鱼。在东方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之前,我们就出发了。我手持自用的钓鱼竿和钓具,在被晨霭轻笼的河滩灌木丛中追赶快步走在前方的父亲。这是令人怀念但又让人唏嘘的回忆。被露水打湿的青草抚摸着穿着短裤的我的脚踝,那凉飕飕的触感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学毕业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握过钓鱼竿。
阔别钓鱼竿多年的我,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去呼子池钓鱼呢?连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曾见过有人在这池边钓鱼,好像是小学生模样的两个孩子结伴而来,用短鱼竿浮钓。我曾开玩笑地与他们打招呼,问道:“战绩如何?”
孩子涨红了脸摇摇头说:“完全没有收获。”
确实,放在他们脚旁的塑料水桶中,只有一条小鲫鱼在游动。
所以,想去呼子池钓鱼纯属一时冲动之举吧。
鱼钓上来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独特手感,虽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却难以忘怀。不为了什么积极目标,不过为了在池边坐一坐、握一握钓鱼竿,静静地独自度过一段时间而已。
那天下午二时以后,阳光的威力开始有所收敛,我在储物室找出亡父的钓鱼具,准备去呼子池,送我到玄关的妻子由伊仅仅说了声“小心一点。”并没有用特别的眼光看我。为什么丈夫突然想去钓鱼了?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显然,她接受我这个冲动之举。
到了池边,找到一个合适场所放下便携式折椅。无风,周围也没有人影儿,水面还是同往常一样平静,呈深绿色。有几株樱树混杂在四周的杂样林中,刚绽开的白色蓓蕾优雅地点缀着风景。
装好钓鱼竿,又凭过去的记忆做好浮标,突然想到没有带鱼饵。
似乎被谁看到一般——事实上周围根本没有人——我搔搔头尴尬地笑起来。这次专程来钓鱼,竟忘了带鱼饵,自己先变成失魂鱼了。
“嘿嘿。”我嘟囔着把钓鱼竿置于脚边,故意摆出悠然的样子取出香烟衔在口中。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就这样空手回家太没有面子了,但附近显然没有出售鱼饵的店子。是不是掘地找蚯蚓,或者寻找其它的饵料……
约莫考虑了抽三根烟的时间,结论是:鱼钩上不放任何饵料,甩出鱼竿到池中算数。
绿色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红色浮标在水面载浮载沉……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我自言自语地点点头。
本来我就不是为了想得到鱼获而来。垂下鱼线,静静地想象池中的鱼儿在钩附近游过,就已经满足了。
天气很稳定,但四月的空气还是凉飕飕的。随着太阳西斜,树影慢慢向池边移来,不久把我的身子也包在其中了。
我双手握着鱼竿,注视轻轻摇动的浮标。看着看着,自身彷佛也沉入时光的淤水之中。一年间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
当夕阳开始把周围景色染成朱色时,我终于从时光的淤水中浮上来。看一看手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刻了。
入黑之前必须下山,因为我没有准备手电筒之类的照明工具。
有点慌张地从折椅上站起来。正在此时,握鱼竿的左手霍地抖动了一下,我惊讶地望向池面,只见红色浮标急速地被拉入水中。
没有饵料的鱼钩不知为什么好像钓到鱼了!
我用双手握紧鱼竿,并加大握持力道。传到手掌的哔哔震动,那表示上钩的鱼正在水中挣扎——哦!这令人怀念的触感……
就这样,在夕阳西斜的时刻,我在池中钓到一条鱼,可谓不枉此行了。
这是一条奇怪的鱼。
体长二十多公分,在这样的小池子里钓到,也算是庞然大鱼了。
牠怎会吞食没有饵的钓钩?难以理解。但事实是,钓钩并非挂住鳍或鳃之类的地方,而是不偏不倚地含在鱼的口中。
最初,我以为是鲫鱼或鲤鱼。但这条鱼整体呈细长状,背鳍又大得出奇,而且双眼凸出。牠没有须,起码可以证明不是鲤鱼;但若说牠是鲫鱼,又从未见过体型这么细长的鲫鱼。
有可能栖息在池子里且有这等大小的鱼,还有鲶鱼、鳢鱼及black bass鱼。但从形状来看,根本不可能是鲶鱼和鳢鱼;与black bass鱼的差别则更为明显。如此说来,还是视作体型特别的鲫鱼比较恰当……
在现场不便深入思考,再说太阳即将落山,我将牠放入鱼篓,打道回府。
本来我就不是以捕鱼为目的,所以就算即钓即放生也不出奇。但不知何故,我却不作此想。或许,此鱼比较罕见,我有意带回家让妻子见识见识吧。
回到家里,从储物室取出水族箱,灌了水,把牠放入箱中。这是以前用来养热带鱼的小型水族箱,对这条鱼来说显得较为局促。但这条鱼似乎不嫌地方狭窄,放入后便在水中生猛地游动起来。
“哇!是一条稀奇古怪的鱼喔。”由伊一边望着放在起居间凸出窗台上的水族箱,一边说道:“你想饲养吗?”
“不行吗?”
“我不是这意思。”
“养一条怪鱼也挺有趣呢。”
我离开窗边,坐到沙发上。由伊继续将脸挨近水族箱,默默地看着,然后蓦地转过头,看着我说:“有点奇怪呀。”
“对,的确是一条怪鱼。”
“错,方才我说的是你喔。”
“我?”
“是呀。突然急着去钓鱼,没有鱼饵却钓到这么一条怪鱼,而你居然满怀喜悦地把牠带回家。”
“嗯,这样做不好吗?”
“好倒是好,只是……”
两人不再出声了,只是相视而笑。
翌日傍晚,正巧好友Y来访。
所谓“正巧”,是因为他与我同属一所大学,且在农学院的水产系教研室担任助教。我不知他的专业为何?但起码他比我和由伊掌握多一点鱼类的知识吧。
“哦哦,真是一条怪鱼喔。”
听了我的说明,他走近窗边注视水族箱。
“看来不是鲤鱼,但也不像鲫鱼。嗯,按我的见识,牠最接近于鳉鱼。”
“鳉鱼?”
“我是说接近,实际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条的鳉鱼。”
“那么究竟是什么鱼?”
“这个嘛……”
Y装模作样地交抱胳膊,似笑非笑地歪着唇,看着我说道:“我不是专家,所以什么也不好说。或许你发现新品种了。在什么地方钓到的?”
“里山的那个小池子。”
“嗯,理学院有个熟人专门从事物种变异的研究,若告诉他,一定会如获至宝,马上来府上拜访。”
“啊,不。”我轻轻摇头,说道:“不过是条畸形鱼罢了,没必要请专家来研究。”
“是吗……”
Y露出疑惑的神色,又把视线转向水族箱。那条鱼置身于狭窄的箱中,轻轻摆动着胸鳍,腹部贴住箱底的砂粒,处于静止状态。
由伊从厨房出来。
“我去买点东西。——Y先生,在我家吃了晚饭再走吧。”
“承夫人赐饭,那我就不客气了。”
“好久没来了,你们慢慢叙家常吧。”
她微微地笑一笑,快步离开起居间。听到玄关大门的关门声响后,Y对我说:“看来,她的精神不错嘛。”
“刚巧被你看到罢了。其实,她的情绪还……”
“嗯,毕竟受了很大的冲击哟。”
“说冲击未必最恰当,怎么说才好呢?嗯,应该说是丧失感——不,说空虚感更为合适。那是一种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从身体中脱落的感觉。”
“或许如此吧。说实在,我们对她的切身感受未必清楚了解。”
很早就与Y相识,我与由伊结婚前,他就是我们的共同朋友了。
“那么,你这方面又有什么想法?”
“什么意思?”
“不想要孩子了吗?”
“这个嘛……”
五年前刚结婚时,我向双亲和妻子明言绝对不要孩子。但过了三十岁以后,心态慢慢发生变化。在这段时期,父母相继过世,或许是促成我改变心态的最大原因。我想到自己或迟或早也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给世界留下自己的子孙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由伊去年初夏怀孕。她出于女的本能欣喜万分。我则惊喜参半,内心有点惴惴不安。
怀孕四个月后的某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她骑自行车外出购物,在路过没有交通灯号的人行横道时,不幸与汽车相撞,导致流产。
真不想回忆那时的情景。
当我接报凶讯赶到医院病房时,由伊一见到我就说谢罪的话。
“对不起、真对不起……”她重复念叨着。
我只得一边轻抚泪流满面的由伊的头发,一边劝慰道:“错不在你。悲剧既然发生,再难过也无补于事呀。”
话虽如此,我心头的怒火澎湃,但不知往何处发泄。
有了流产的经验,在由伊心头留下了自责的阴影,并对将来再怀孕会不会又一次遭遇事故而怀抱恐惧。但在另一方面,以前对性事持冷淡态度的由伊,出事后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她说:“真想快点再怀一个孩子。”
对此,我也有同感。然后,到今年一月中旬,由伊停经了。
她欢天喜地的去附近的妇产科医院检查。医生向她表示“祝贺”,我也喜出望外。不久,妊娠反应也来了,我们照例乐滋滋地做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的利他主义争论。关于去年的不幸,两人绝口不提,惟恐说了再次引来灾难。
“即便如此……”
Y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说道:“听说不过是想象妊娠罢了。是真的吗?”
“嗯。”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答道:“其实,这种情况专科医生一看就知道。最初那位医生也实在太差劲了。”
上月中旬,由伊的妊娠反应突然严重起来。我们有点担心,决定再看另外的医生。关于最初看的那家妇产科医院,服务素质不佳的流言蜚语也传到我们耳中。
事实真相很快就判明了。
由伊的子宫内根本没有胎儿。“真想快点再怀一个孩子”的痴心妄想导致出现类似妊娠的症状。接下来,医生还做出更残酷的诊断:由于受到先前流产的影响,由伊的体质已不可能再孕了。
不知后面事实内情的Y,突然用手拍一拍正在闷头抽烟的我的肩膀。
“别泄气!现在三十五岁以上的高龄产妇平安分娩的比比皆是,你们还有机会,不用意气消沉。”
他笨拙地挤出笑容,续道:“听有经验的人说,小孩子最有趣的时候是刚学会走路的一岁至二。此后就是又吵又闹,不大听话了。知道吗?”
我想到他的女儿这个月刚入幼儿园,轻轻点头。
水族箱里的鱼生气勃勃。
Y来访的次日,我特地去宠物商店买了一只比原有水族箱大两个等级的水族箱,还买了空气压缩器和胶管之类的对象。然后去附近的河川挖来大小适当的砾石和水藻,把鱼的居所好好布置一番。
任何饵料放进去牠都吃。数天后,当我手持饵料接近水族箱,牠彷佛像看到似的迅速浮上水面。
“你太投入啦。”看到我频繁地在水族箱旁边走动,由伊并无不快地说道:“快变成怪人了。”
“是呀。”
对这条鱼注入如此大的热情,连我自己也有一点奇妙的感觉。所以对由伊的说话直认不讳。
“这条鱼太有趣啦,真让人着迷。”
我的额头贴在水族箱,细心观察鱼的样子。与刚钓到时相比,体型又大了一些。像鳉鱼一般凸出的双眼几乎呈圆形,不知在看何处的黑眼珠,比普通鱼的眼珠更机灵。
是不是如Y所说——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正经话——这是新品种的淡水鱼?又或者不过是低层次的畸形鱼罢了……
起初颇留意这个问题,但与牠相处几天之后,觉得新品种也好畸形鱼也罢,都不成其为问题了。最重要的在于,这条鱼对我来说,极具魅力!
带鱼回家已过去一个多星期。某天早上。
“喂,不得了哇!”
由伊的声音把我吵醒。
“不得了哇!这条鱼。”
“——鱼?”
我吃惊地一跃下床。乍听她说“鱼不得了哇!”在我脑中瞬时间与“死”联系起来。
“死掉了吗?”
“不,没有死。”
我的紧张气势令由伊吓了一跳。
“只是牠的样子出现变化。”
“不再有生气了吗?”
“不,也不是……你过来自己看吧。”
鱼确实没有死,也不见牠垂头丧气。但由伊说得没错,鱼的样子确实出现变化。
牠静止在水族箱底部,鳃部的动作与普通无异,但略带金色的白色鱼肚痉挛般地微微颤抖着。当初认为牠是鲫鱼但发现牠的背鳍特大,可是与昨天相比,背鳍明显地缩小了。不仅如此,尾鳍也好像被人用剪刀剪去前端一般地明显缩短了。
“喂!你看牠的胸鳍。”
被由伊提醒,我注目凝视,顿感愕然。
到昨天为止确实无误存在着的胸鳍,今天竟变了形!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论你怎么看,都不能再称其为“胸鳍”了。因为它已变成扁平形细棒状,在其前端分岔成几支。啊——这不成了脚了吗?
“鳍变成了脚?”
我这么一嘟囔,由伊重重地点头。
“说得对,看起来像脚。”
“嗯。”
“看得让人不舒服。”
“——嗯。”
鱼儿不知我们的惊讶,那两颗圆碌碌的黑眼睛依然灼灼生辉、十分可爱。空气压缩器送出的气泡流静静地摇晃贴在水底的鱼腹。
“是某种特别种类的鱼吧?”由伊怯生地说道,将身子挨近我。
“Y君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他说可能是新品种。但即便是那样,鳍也不会变成脚呀……”
“怎么办?”
“怎么办……”
我一边伸手拿放在水族箱旁边的饵料袋,一边看着由伊的脸孔。
“你想说把牠丢弃吗?”
“我没有这么说。”
“那么,继续观察牠的样子吧。”
握着饵料的手一接近水面,鱼儿霍地从水底游上来。
“稍后与Y君联络一下吧。虽然看了不舒服,但不会有特别的危险。”
如果让Y知道,他必定让日前提到过的理学院的熟人来调查。这么一来,这条怪鱼的真面目或许可以判明,但不知何故,除了我和妻子,我不希望其它人看到这条怪鱼。
不行!不能让其它人知道!绝不可通知Y!
我在心里默念着。
就那么悄悄地守望住牠好了——在自言自语的同时,突然想到:已经长出前脚的怪鱼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自此之后又过去一个星期,鱼儿完成了惊人的变形。
背鳍和尾鳍完全消失了,在胸鳍变成前脚之后,后脚也长出来了。暗淡的银色鱼鳞接连不断地脱落,凸出的鱼眼也渐渐凹落,不久开始形成眼睑。
起初觉得不舒服的由伊,或许已经习惯(也可能心态起了某种变化),只是用轻松的语气说:“不知明天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也有同感。
我比以前更频繁地去到水族箱前,在笔记簿上记下鱼——现在已变成不能称之为“鱼”的其它生物——的变化情况。
征得由伊同意,我没有把怪鱼变身的事告诉Y。因为一旦被他知道,必定会把这条鱼带往大学作研究材料,那么这条鱼的命运就不堪设想了。
Y方面倒来过几次电话,询问:“上次让我看过的那条巨型鳉鱼怎么样了?”
我撒谎说:“已经放生了。”把他打发过去。
不久,失去鱼鳍长出四足的鱼身,连鱼腮也消失了。银色鱼鳞剥落的体表,代之以长出深绿色的细鳞……
就这样,开始变形三周后,牠彻底变成了陆栖化生物。
我和由伊不再称这条鱼为“鱼”了。我把水族箱里的水倒掉,撤去通气设备,放入泥土、石块和青草,再罩上铁丝网,让牠栖息其中。显然,牠不再是鱼了,变身成为我们熟知的爬虫类动物——蜥蜴。
这是一条体长二十几公分的深绿色蜥蜴。
我特地去书店买来动物图鉴进行比较对照,但找不到相当于其姿形的蜥蜴种类。当然啦,还能在这世界的其它地方找到三周内由鱼“进化”而成的蜥蜴吗?
对于牠的变身,我们固然感到惊讶,但毋宁说那是充满喜悦和期待的惊讶。
我和由伊有一种无言的默契:绝不将这奇妙生物的惊人变化告诉Y和其它人。保守秘密成了我们的共同乐趣,正好像童年时代瞒往母亲在空地饲养小狗或收藏蛇壳、螳螂卵等“宝物”一样……
自此以后,我极少外出,黄昏的散步也取消了。一有空闲,我便端坐在起居间的窗边,仔细观察变成蜥蜴的鱼的样子。
蜥蜴多数隐身在石块之间,静止不动。但只要用手指轻弹水族箱玻璃,牠便会做出潇洒而敏捷的动作。嵌入在柔和背部的绿鳞,视光照情况变幻成种色彩,其美丽难以用文字形容。
还有牠的眼睛,形状和颜色均与之前大不相同,但同样有趣可爱至极。
另一方面,对于被小动物深深吸引的我自己,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为此而产生一丝不安的情绪。旁观由伊对待蜥蜴的态度,也有相同的感觉。
这几天由伊经常把脸贴在水族箱的玻璃上,密切注意这生物的一举一动。见到鱼儿开始发生变化时的胆怯表情早已消失无踪。她的眼光洋溢着这世界上竟有这等可爱生物的喜悦之情。此时此刻,对待这生物,毋宁说她比我更执着(说爱惜或许更妥切)了。这也令我稍感不安。
接下来,进入五月的某一天。
黄昏时刻,从学校回来的我见到由伊又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凸出窗台上的水族箱,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已挨近她的身边。接着,听到她喃喃地说道:“……好孩子,快快长大吧!”
又过了几天,水族箱里的生物发生新的变化。
到这个时候,我对牠的感情似乎开始向负面方向倾斜,内心本来就有的一丝不安,也慢慢地呈速度膨胀。我想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老实说我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茧——
千真万确,这是茧!
那天早上我去看水族箱,不见了蜥蜴的踪影,代替牠的是被白丝包裹的茧。
用日常的尺度观之,这是一个“巨”茧,它呈现椭圆形,直径达二十公分。白丝像蜘蛛网似地布满整个水族箱,茧被稳稳当当地固定在中央。
“要知道在它里面……”不知什么时候依偎在呆若木鸡的我的旁边的由伊,满目生辉,喜孜孜地说道:“正在发生巨变喔。”
她不说我也知道。
是的,在这个白色巨茧的内部,正在酝酿变化。首先从鱼变成蜥蜴,然后这一次?……
我的视线从水族箱移开,也从旁边的由伊身上移开,强制性地闭上眼,缓缓地摇头。但在眼皮底下,似乎看到某物正在悄悄动弹。我拼命吞下从喉咙深处往上涌的声音,更大力地紧闭双眼。
结茧后几日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用文字来表达很简短,其实这是一个很长——或许是我迄今为止所做最长的——梦。
……由伊在此。
场所是里山的一个小池——呼子池的池边。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坐在池边。在她附近放着一张折迭椅,我坐在椅上,正准备钓鱼。
又发现未带鱼饵。
我为再次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而咳声叹气。由伊边笑边看着我。不得已,只好在鱼钩上不放鱼饵的状态下挥动鱼竿。
咻地划过空气的声音,突然变成由伊的惊呼声。
我狼狈万分。钓钩好像勾住了她的衣服,放眼一看,她的裙子自下而上地划破了一个大裂缝,紧接着,全裸的她横卧在池边。
由伊持续叫喊着,双手乱抓漆黑的地面,面向池塘伸开双脚。
我快步奔到她的身边看她的脸,却使我大感愕然。
她一边高声惊呼,一边笑容满面,两手益发激烈地抓着地面,身子慢慢地向池塘方向滑动,不久手指触到水面,淤积的水面沙沙作响。
“要变了。”
突然她出声了。
“马上就要变了。”
话音刚落,她的肉体开始变化。
肌肤的光泽慢慢消失,与此同时下腹部鼓胀变圆。接下来,从腹部到胸部、再从胸部到腕部、头部,全都产生膨胀,最后,她的身体被包在一个巨型的白茧里面了。
不理惊惶失措的我的大声呼喊,变化继续进行。
茧的中央产生龟裂,从裂纹处喷出血一般的液体,暗绿色的池塘一下子被染成红色,然后——
从裂开成两半的茧中爬出一只滑溜溜的令人厌恶的生物。牠一边抖落身上的鲜红液体,一边径自向我跑来。
不是鱼,也不是蜥蜴。牠有四只脚、细长的尾巴,身体上没有鳞,但被短毛所覆盖。
这是一只“老鼠”。
梦醒后,在做任何思考之前,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睡在旁边床上的由伊被我的响动吵醒。
“怎么啦?”
我没有回答睡眼惺忪的她的质问,径自跑出卧室去起居间。
已是黎明时刻,晨光从黑色百叶帘的隙间射入。
我站在凸出窗前,抓开水族箱的盖子,右手伸入白丝网中,抓住那个巨茧。白丝有很强的粘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茧拽出。
茧意外地坚硬,温乎乎的,有人体肌肤般的触感。这触感进一步撩起在我心中膨胀的激情。
我手持着茧,转向露台。正当我着上拖鞋,准备出去时——
“干么啦?”
在她接近我之前,我高举拿茧的右手在头上挥舞。
“你!”
我想把茧砸在露台的地面上,然后将它踏烂。我必须这么做,要不然,就会闯祸了。
正要掷下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由伊的双手抱住我的肩膀。
“停手!快停手!”
“离开!”我用比妻子更高昂的声音喊道。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
“回去!快回房 !”
“你知不知道将有新生命破茧而出?”
我当然明白,这巨大的茧内部不久将完成新的“进化”。破茧而出的或许就是方才梦见的浑身披血的老鼠,也可能是其它的哺乳类生物。但这些都是即将出现的最近的变化,最终牠将变成为怎样的怪物?不能不使我感到担心和恐惧。
“我不允许你伤害牠!”
“回房吧!求求你,快回去!”
由伊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她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前后摇晃。上举的手麻木了,握茧的手随之松下来。
“啊!”
响起惊呼的同时,茧脱离我的手,落到空中。
“啊啊!”
由伊惊叫着像足球守门员般跃身而起,漂亮地接住坠落途中的茧。由于余势未尽,由伊跌倒在被朝露润湿的露台地面,背部正好靠到撑住屋顶的支柱。
“别过来!”
看到要跑过去扶她一把的我,她厉声喝道。她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起身,茧紧紧抱在胸前的她,流露出无比愤怒和憎恨的眼光。
“别过来!——求求你,别杀死牠!”
“但是由伊……”
“讨厌!讨厌死了!”
她尖声打断我的说话,然后用双手捧起茧,爱惜地贴住脸颊。
“可怜呀!我的孩子。”
啊——显然她已一早发现我的杀机。
“你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背靠墙壁。
“——明白啦。”
“你什么都不明白。”
“明白啦。不过……”
此时,坐在地上对我怒目而视的由伊又“啊”地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那茧突然从由伊手中滑落跌到地面。由伊慌忙地想将茧拾起,可是——
她伸出的手在触碰到茧之前骤然停止。即使站我的位置上也可以清楚看到,滚落在茶色磁砖地面上的巨茧,竟凭借自身的力量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我全身发冷。莫说讲话,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这奇异(或许有危险)的动作。由伊也愕然了。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茧转动得越来越快,不久又突然停止。由伊的嘴唇哆嗦着,她好像想说什么话,但最终咽下肚里去了。
“啊……”
我首先发出惊呼声。
因为我隐约听到“咇吱”声,与此同时,茧的表面慢慢裂开了。
我忍受不住,闭上双眼,我没有勇气目击从茧中跑出怪物来。我咬紧牙关,把全身力气倾注在眼睑上,准备永远不再张开眼睛……
“喂!”
听到旁边的由伊的叫唤声,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怯生生地张开眼睛。不清楚闭上了眼睛多少时间,但由伊已在这期间立起身,站在我的身边。
我注视由伊的脸孔,方才的激愤、憎恨表情一扫而空了。
“喂,你看!”
在她的催促下,我俯首看她的手。
“——哦?”
“瞧!”
“这是……”
“从茧里跑出来的。”
放在她手掌上的不是老鼠一类的厌恶性动物。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再度紧闭双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又张开眼睛。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只有着洁白——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白——而柔软的羽毛的可爱生物。
“好漂亮的鸟儿……”
我以温柔的语调说道。由伊的脸上漾开了幸福的微笑。
“多温驯哟,很像你呀。”
不一会儿,由伊掌上鸟儿霍地张开翅膀,这纯白的翅膀洋溢着充沛的生力。
巨茧中的进化结果竟诞生了如此可爱的生物……
白色的鸟儿开始振翅了。由伊发出欢呼声,我也深受吸引,在心中大声喊着为鸟儿鼓劲。
不负我们两人所望,鸟儿一飞冲天。然后,牠在这五月略带寒意的晨空中,啪吱啪吱地向着里山呼子池畔的林飞去。
——呼子池的怪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