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2点时——彩夏离开好一阵子后——我也离开了礼拜堂。
我关上门,从中间夹层回廊下面走到一楼大厅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芦野深月正独自站在壁炉前,跟那幅肖像画面对面互望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瞥了一眼礼拜堂,表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你很在意这幅画吗?”
我边说边走向她。
深月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很危险呢。”
这回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又继续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画面前,让镶在金边框里的画,看起来像一面大镜子,而不是画。
“她是多少岁时过世的呢?”
深月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实在无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说的声音实在太悲戚了,我不忍再听下去,更进一步靠近她,拼命找话题想跟她说,于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芦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时,在图书室听枪中说的事,还有,那之后在梦中见到的玻璃墙另一面的脸庞。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我一本正经的语调,深月浮现出有点疑惑的笑容,拢拢乌黑的长发。
“今天早上的场说过‘对未来失去兴趣’这么一句话,昨天,枪中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枪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决定说出来,“他说你舍弃了未来。”
“咦?”抚弄着长发的她,骤然呈静止状态,疑惑转变成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舍弃了未来,所以才会这么美。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
无法克制的冲动,让我说出一长串的话,可是,看到深月的反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避开我的视线,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不该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唯诺诺地任视线在黑花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该知道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宽敞的挑高大厅。
跟她相距两米、面对面站着的我。
像断了发条的小丑娃娃般伫立着:
既无法更接近她,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同样无言伫立着的深月,仿佛就要被吸入后面的肖像画里消失了。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就这样一辈子站在这里。
“我——”
听到深月的声音,我立刻严阵以待。
“我活不长了,所以……”
我一时无法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大约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答案的大脑,拒绝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片刻,深深的叹息飘落在紧绷的空气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实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平静地说着,把右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脏不一样。”
“心脏?怎么了……”
“我的心脏先天就很虚弱,应该算是某种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详细解说。从小,我只要做一点剧烈的运动就会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学时,因为症状太严重,就去看专科医生,才知道是心脏方面的疾病。”
她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的脚下,淡淡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感觉。
“医生告诉我父亲,我很难活过30岁。父亲烦恼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非常震惊,不停地哭,也变得很绝望。可是,奇怪的是,过一年后就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了。不过,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对人生绝望。该怎么说呢?”
枪中的话在我心中一一浮现。
——她现在的心态是平静的“谛”观。
——对,她舍弃了一切,但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总之,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
——她舍弃了没有希望的将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枪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还让你站在舞台上吗?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演戏……”
“他也说不好,可是,我喜欢演戏。”
“即使会缩短你的生命吗?”
“是的。”
——简直就像个奇迹,所以她才会……
枪中是说,因为这样,她才如此美丽吧?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恨这个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对深月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
不,我不该这样指责他,没有当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随便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是,作为一个喜欢她的人,枪中为什么不把她的心引导到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认同她的“舍弃”,还用那些话来赞美她?
或许,这就是枪中对美的诠释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吗?
“还可以动手术或想其他办法呀,怎么可以现在就放弃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较特殊,很难找到合适的心脏。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别人的心脏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绝对有价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把心脏挖出来给她。
可是,我能说出口的只是沙哑而陈腐的台词。
“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性,也要抱着希望。”
没错,也许如枪中所说,是解脱了对生的执著,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现在庄严神圣的美,但是,我无法苟同枪中这样的想法,我不要她这样美,不管她多么不好看,多么丑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紧紧掌握住属于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明白了,但绝对没有讨厌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谢谢你,铃藤。”她微笑着。
我在心中不断嘶喊着——我不要这种的可以确定,只有她有资格接下厄里斯投出的金苹果,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夸张。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即使有人问起,我也不该吸入便说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觉心痛不已。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深深凝视着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喘气般的声音“啊”。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深月把头发拢到后面,好像在暗示我换个话题吧,“昨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说过8月的那件事吗?当时我没什么自信,所以没有说。”
“——啊,嗯。”我甩甩有点麻痹的头,这才会意了这个新话题的意思,“你是说当时可能在电话那一端的另一个人?”
“嗯,我还是没什么自信,可是,连兰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还是……”
就在这时候,突然剧烈的“嘎哒”声响彻大厅,把我跟深月都吓了一大跳。
我回过头去看深月的斜后方,发现声音来自壁炉的上方。
“画——”深月用手捂着嘴巴,“怎么会突然……”
不知道是支撑画框的绳子或锁链断了,还是挂钩断了,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突然掉下来了。
幸亏是垂直地掉下来,所以没有往前方倒。
那个金边画框看起来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对,很可能压坏装饰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个玻璃箱子。
此时,右边通往走廊的门打开来,整整齐齐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出现在门口。
大概是正好经过时,听到了刚才的巨响。
确定是我们之后。
他的表情还是像戴着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么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那幅画掉下来了。”深月回答,“我们没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来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炉前,看着掉下来的画框,说:“锁链断了,大概是老旧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边说还边看看深月跟画框中的画,两相比较。
“我会叫末永来修理,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冻结了般伫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诧异吧。
我问我自己,眼前的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老旧的锁链断裂,画掉下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可是……
我想到损毁的烟具盒、温室里枯萎的兰花,而现在——现在又……
“铃藤,”深月的声音唤醒了我,“已经2点半了,该上楼去了。”
我们在鸣濑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离开大厅,我踩着梦游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楼梯,从回廊走到楼梯平台。
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连肖像画掉落之前她要告诉我的话都忘了问。
途中经过走廊尽头的门厅时,我突然注意到摆在角落的鸟标本。
之前,我没有特别去端详过这个标本,这只鸟全长约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与翅膀同颜色的长尾巴上有白色条纹,眼睛四周有红色圈圈。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雉鸡的标本。
顿时,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歌魄——不,现在已经变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会吧……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在我后面的深月,可是,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