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枪中跟我窝在二楼的图书室里。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彩夏三个人在隔壁沙龙闲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间里。
图书室的结构,跟餐厅差不多。通往沙龙那扇门的对面墙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炉。正好隔着沙龙,跟餐厅形成相对称的位置关系。
今天,每个房间的壁炉都没有点燃。因为开着中央暖气设备,所以没有那个必要。昨天,只是为了来自暴风雪中的我们,特地点燃了柴火。
设有珍藏书籍区的大装饰橱柜,在冷却的壁炉右边。其他墙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面之外,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各种领域的书籍,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橱里。有几个地方是前后并排,所以,数量说不定有高中图书馆那么多。
数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学,其中又以诗歌集最为齐全。外国文学也绝不在少数;美术全集及其研究书籍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他还有医学相关专业书籍及现代物理学、东西哲学及其评论;小说方面甚至有最近的娱乐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种领域的书籍。
“铃藤,我有点不想回东京了。”枪中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抚摸着尖细的下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这场雪永远这样下着。”
我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站在暖炉旁的大装饰橱柜前。
装有玻璃门的橱柜中,除了书之外,还收藏着漆器信匣、笔墨盒等物品。日式线装书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摆在中间那一格、翻开着的某卷《源氏物语》。从和纸上的透花图案,以及抄写的笔墨色度来看,应该是颇有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语》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对我而言,这是一部讽刺小说,而不是恋爱小说;是描写平安贵族们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们的生活纪录。
我不禁伸出手来,想去拿那本书,可是玻璃门上了锁。
“这里太棒了,”枪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枪中茫然地眺望着远方某处,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看过。
“我在追寻‘风景’。”
昔日,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他重叠浮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边从装饰橱柜前离去。
那是——对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戏后,我们两个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叙旧;就是在那个时候。
应该是我先问了他剧团名字的由来;还问他取名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举办帐篷公演。
“我在追寻‘风景’,”在嘈杂的酒店吧台中,他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喝了一口兑水酒后,说:“一个我可以置身的风景,在那里感受我的存在……”
就这样,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说完那一长串跟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后,才言归正传说:
“‘天幕’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我也无意仿效什么‘红色帐篷’、‘黑色帐篷’,所以,并不想举办那种帐篷公演。不过,说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园所目击的那个事件,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他说的是发生在1969年的“红帐篷暴动”,连我这种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事件的概略经过。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带领的“状况剧团”,预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园,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历火灾事件)”。可是,当时的美浓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园法”禁止他们演出。剧团当天就在未获许可的状态下,强行演出。结果机动队包围了帐篷,并用扩音器喊话,让这一晚演出的戏剧,成为现在的传说。
“当时我16岁,高中一年级,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学校上课,压根儿瞧不起学校的老师,同年龄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四处游荡,多半躲在房间里看书,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1969年正是大学纷争最剧烈的时候,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读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我多少也读过一些马克思著作,但是,大脑完全不接受。并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产生了排斥反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类的事,只想冷眼旁观。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对该年代的戏剧,我也毫无兴趣。当然,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当时盛行的小剧团活动。这样的我,会目击到那一晚发生的事件,当然是有理由的。—个高中生,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经过那里,也蛮奇怪的吧?我有一个15年没见的表哥,他很喜欢戏剧,那一天,我跟他去某个地方,回家时,他说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东西,就把我带去那里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喜欢戏剧的表哥,就是芦野深月已经过世的父亲。
“他事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的公园里,有一堆人。有拿着硬铝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有探照灯的灯光攻击,还有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互吼声。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鲜红的帐篷突然从黑暗中蹿升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景,对一个向来只注意内在世界的16岁少年来说,是非常震撼的场面;还有些许的感动。但是,这个感动绝非来自于这个事件的具体意义,而是内在风景跟这个外在风景彻底产生了共鸣。怎么看都像幻觉,却真的存在;感觉上就像在噩梦般的恐惧中发抖,却也感受到凄切的美。
“那一晚,远远看到红帐篷终于在公园里开演,我们就回家去了。带我去看的表哥,只对我说‘很精彩吧’,没有对我做任何解说。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社会意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顿时涌出莫名的兴奋感。
“没错,我会喜欢上现代戏剧,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并不赞成后来附和地下剧场形态的戏剧运动。因为,我本来就很讨厌所谓戏剧是时代函数的传统观念;对于‘集体创造’这种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这些就不要谈了……
“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着鲜血的帐篷,像生物般渐渐撑起身躯的一幅画。若去除被赋予的意义,这幅画既具有社会性,也具有艺术性。虽然只是单纯的形象问题,没有任何理论做支撑,但是,引导我走向了我所寻找的‘风景’——不过,别听我说得这么伟大,追根究底来看,说不定跟小时候在夜市看到的杂技团帐篷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