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厕所回来后,我看到枪中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灰色法兰绒长裤的裤袋中,凝视着与中庭为邻的那面墙上的大幅日本画。
“你看,铃藤,”我一靠近,枪中就指着他凝视中的画对我说。
“是春天的风景吧。”画中群山朦胧,透着稚嫩的鲜绿色。山樱占据了整片近景森林中的一角,我眯起眼睛,端详着狂乱绽放的那丛白色花朵。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你看这里。”枪中再度伸出食指,清清楚楚地指着图画的右下角,“我是说这个落款。”
“落款?”我稍微弯下身子,仔细看他所指的地方。原来,那个地方有作者的署名与印章。“这……”看懂那个草体字后,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所看到的是“彩夏”这个名字。“这是……”
“这个‘彩夏’念做‘saika’,而不是‘ayaka’。或许不太有人知道,在昭和初期,有个十分活跃的风景画家,名叫‘藤沼彩夏’,这幅画大概就是她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先是“忍冬文样”的绒毯、“三叶龙胆”(音同铃藤)图案的玻璃,现在又出现了“彩夏”这个画家的署名。
这些好像都是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一再出现,就有点恐怖了——给人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那一幅呢?”邻接中庭的墙面上,有四个落地窗,窗与窗之间,还有另一幅差不多大小的日本画,画着燃烧般的红叶群山。
我看着那幅匾,问:“那幅也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不是,”枪中摇摇头说,“那是其他画家的作品,也有署名,只是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候,彩夏从沙龙走来,看到我们,就咚咚咚地踩着暗红色绒毯朝我们跑来。
“看,有你的名字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一头雾水,向枪中所指的落款处望去。
“啊,真的呢。”彩夏大叫一声,立刻转过身去,召唤紧接着走到走廊的深月,“深月,你看、你看!”
枪中开始对她们两个人解说,关于昨天以来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的事。
“喂,我们大家去探险吧。”彩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探险?”我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探险嘛。”彩夏放松肥厚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昨天才被吓得一脸苍白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搔搔头,嘿嘿笑着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恢复得快。而且,我也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哎呀,我昨天不是说过吗?有一幅很像深月的画。”
“啊……”
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
昨晚,彩夏去借电话,回来时说,在楼下看到了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的肖像油画。如果真有其事,就是这个房子又呈现出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可是,人家不是警告过我们,不要在屋子随便走动吗?”深月显然不是很赞成。
“只是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彩夏真的是恢复得相当快,一脸调皮的模样。
“我赞成,一下就好。”枪中推推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说。
他脸上清楚地写着“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因为这栋建筑物里,光是沙龙跟餐厅就有那么多收藏品,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迫切想看到其他地方的收藏品。
我与无言苦笑的深月相对而望,不禁也露出了苦笑。
“这边!”彩夏所指的,是面对中庭右手边的方向——往我跟枪中所住的房间方向;也就是昨天我们被带上二楼时的相反方向。我们像参观美术馆的客人,紧跟在身穿牛仔裤、粉红色毛衣的彩夏后面,开始了我们的“探险”。
餐厅、沙龙、图书馆三个门并列的墙面上,门与门之间挂着两张大壁毯。在我们正前方的图案是:金黄色的太阳以及与阳光相辉映的海洋;另一张是白银般的雪景。用大量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华丽“夏”、“冬”,配上对面墙上的“春”、“秋”,刚好是完整的四季。
走廊尽头有一扇很大的双开门,门上的装饰相当精致,充满了新艺术风味——镶毛玻璃的蓝色镜面板上,攀爬着黄铜制藤蔓。走到门前,彩夏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确定我们都跟来了,才用双手握住门把,把门往前推开来。
门后有一片颇宽敞的楼梯平台,正好突出于挑高大厅的半空中,衔接通往一楼跟三楼的楼梯。黄铜栏柱支撑着环绕楼梯的咖啡色扶手,栏柱上雕刻着复杂缠绕的草木;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新艺术设计。
“哟!”深月看到楼梯平台向右延伸的空间里,有一个玻璃箱子,发出了惊叹声。
“哇,好可爱!”彩夏欢呼一声,冲到箱子前面,“好小的雏娃娃!”
放在黑色木制台上的玻璃箱子,高度、宽度都是六七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小小的雏坛(放置娃娃的台阶架)。雏坛小归小,还是有五段台阶,最上阶摆着“男雏”、“女雏”,接下来是“三人官女”、“五人囃子”,还有其他雏娃娃道具一应俱全。最大的娃娃,也还不到十厘米高。
“这是‘芥子雏’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枪中。
枪中靠近箱子一步,把手摆在膝盖上,弯下腰来看。
“这好像是出自于有名的上野池之端的‘七泽屋’,如果是的话,就非常有价值啦。”
“芥子雏?”彩夏显然不太了解。
“又称为‘牙首雏’,娃娃的头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哦?”
“现在的雏坛装饰样式,是在江户时代定型的。之后,江户及大阪的富商,又利用各种技巧,把雏娃娃做得更精致华丽。可是,幕府借由某个时机,劝导大家不要太过浪费,并限制了雏娃娃的材料与尺寸。于是,雏娃娃制作者就跟幕府卯上了,在限制范围内做出了这样的小型雏娃娃。”
“哦——听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好像蛮有价值的。”
“你们看里面的雏娃娃道具,真的做得很精致呢。”
枪中说得没错,那些道具比标准尺寸小了许多,但是,其精巧、细腻程度,都令人目瞪口呆。直径约五厘米的“贝桶(装游戏用贝壳的桶子)”里,装满了大小不到一厘米的配对游戏用贝壳:约三厘米大的砚台盒里,收着砚台、墨、笔;鸟笼里面住着小鸟,全长不到五厘米;牵着牛车的牛,身上植着纤细的体毛。
每一个道具都做得非常精细,没有任何瑕疵。
大家都被这个精致的迷你世界深深吸引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咦?”彩夏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猛然转过头去,说:“讨厌,又来了……”整张脸沉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枪中又问了一次。
彩夏皱起八字眉,说: “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有个陌生的脸庞,映在那个箱子的玻璃上啊。”
“什么?”
“你说什么啊?”深月问。
彩夏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张谁的脸,突然浮现在我们背后。”
“怎么样的脸?”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过,”彩夏的右手往前伸,“我想应该是有人站在那个门后面。”
她所指的门,是芥子雏娃娃箱正对面的那一扇门——也就是走出走廊左手边的那一扇门。这扇单开门,镶嵌着拱形透明玻璃,把楼梯平台与通往三楼的楼梯区隔开来。
“那片玻璃后面吗?”枪中抚摸着下颚,说,“你是说有人躲在那里,影子映在箱子上?”
“嗯。”彩夏不是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小跑步到那扇门前,伸出双手,握住闪着浊金色光芒的门把,挺直背脊往玻璃后面瞧。“没有人呢。”
“是你太多疑了吧?”
“才不是呢——啊,这扇门打不开,上锁了。”
“那个管家说过,绝对不可以上三楼。”
“昨晚也发生了怪事,”彩夏握着门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正要从这里下楼时,突然听到这扇门后面有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嗯,叩叩叩的硬物声。”
“是脚步声吧?”
“听起来不像。”彩夏抛不开疑惑,还拼命往门内瞧,我们催促她,继续往楼下走。
通往一楼的楼梯,比走廊窄一点,不过还是有将近两米宽。
走到约夹层二楼高度时,有一条沿着左手边墙面,环绕大厅堂一周的回廊。
“哟,你们看,”回廊呈L字形,枪中就站在那个转折处,看着墙壁尽头上的一幅水彩画,“是这栋房子的画。”枪中喃喃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感叹。
我也走到他身旁,看着裱在银框中的画。画里只有昨天傍晚在暴风雪中看到的,仿佛大鸟收起羽翼般的黑色轮廓,以及在黑色轮廓中喘息的灯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可以确定,画回里的建筑就是这栋雾越邸。
这幅画是从建筑物的正面取景,以英国式半露木结构为主,亦即源自于北欧及北美,在明治二十年代到昭和初期之间流行于日本的木材组合式建筑。一条条攀爬在象牙色墙壁上的木骨,真的非常漂亮。除了突出墙面,排列在正中央的窗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玻璃,而且,玻璃墙面与非玻璃墙面的比例恰到好处。屋顶是所谓的折线式屋顶,上面有纤细的梅檀装饰、阁楼窗、红砖瓦烟囱,配上蓝绿色的斜坡线。
“是半露木式建筑呢。”枪中显得十分欣赏。
“不过,应该只是外型而已吧。”我说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
“这栋建筑物本身,应该不是木造结构。这里经常下雪,又用了这么多玻璃,如果百分之百木造结构的话,根本承不住重量。”
“说得也是,那么,是铁骨啰?”
“应该是。”
“大正时代有铁骨建筑吗?”在我们背后的深月问。
枪中回答说:“应该是从明治末期开始传入日本的吧,铁骨几乎都是直接从国外进口的——啊,有签名呢。”枪中扶着眼镜框,向前跨进了一步。
“又是有某种意义的名字吗?”我问。
“不是,”枪中回过头来,“总之是跟我们无关的名字,不知道是读做‘akira’还是‘shou’。”
“akira……”我看了一眼枪中所指的签名,只用汉字写了“彰”这么一个字。“是某个知名画家吗?”
“至少不是我知道的画家。”枪中摊开手说,“也可能是一般人画的,因为绘画技巧虽好,却缺乏画家自我表现的特色。”
挑剔归挑剔,枪中还是看得如痴如醉。画中的季节应该是春天吧。淡绿色的背景衬托着华丽的洋馆。我们就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