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间,我先往沙龙方向走去。这时候,我敲敲隔壁房间——枪中房间的门,但是没有回音,大概已经起床离开房间了。
沙龙里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他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中,看着类似杂志的书籍。看到我走进来,他整张圆脸都笑展开来,用高亢的声音对我说:
“疲劳都消除了吧,铃藤先生?”
“嗯,睡得很好。”我笑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呢?”
“这个啊?”老医生把摊开在两手之间的书直立起来,让我看书的封面。B5大小的书籍上方,大大地写着“第一线”的标题。
“这是什么杂志吗?”
“呃,怎么说呢,这是警视厅内部发行的刊物,刊登最近的犯罪情势,以及实际案件的调查报告书。”
在这里听到“警视厅”这三个字,感觉上非常突兀。看到我一脸诧异的样子,医生眯起了圆圆眼镜下的眼睛。
“别看我这副德行,以前也帮警察做过事呢,所以,现在还会收到这样的刊物。”
“您是说帮警察验尸或解剖吗?”
“嗯,差不多就是那一类的事吧。”
“您担任过法医吗?”
“没有啦,这么小的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种职务!在日本,只有东京、大阪等大都市才有这种法医制度。”
“那么……”
“相野警察署署长跟我是老朋友,所以紧急的时候会找我去帮忙而已。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在旅馆发生窃案,或流氓打架闹事;凶杀这种案件,这30年来只发生过两三件。治安真的非常良好,只是平静得有些无聊。
“喂,你可不要误会喔,说归说,我也不希望残酷的凶杀案频频发生啊。只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种刺激吧,人难免都会期待刺激的事嘛。”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老医生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所以呢,为了消遣,我就请他们寄这本刊物给我。里面真实的内容,比那些没水准的电视连续剧或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呢,还有尸体的照片。不过,一般人很难看得到。”
光听到“尸体的照片”,我就有点不舒服了。我不反对小说或电影中,出现残酷的杀人情节,也可以了解乐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可是,对于那些刊登在报纸或周刊杂志上耸人听闻的现实凶杀案,我实在无法以享受刺激的心情去阅读。
“那边有丰盛的早餐呢,我已经先吃过了。”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通往餐厅的门敞开着;枪中、深月、甲斐三个人就坐在里面的餐桌前。
“嗨,”枪中举起手,用快活的声音招呼我,“早——这个时间,好像不早了。”
“还早得很呢,这个时间。”我微微一笑,边回给他早晨的问候语,边走向餐厅,“雪好像小了一点,说不定可以回家了。”
“好像会再下大呢。”枪中轻耸着肩膀,“而且,雪积得太深,也不可能下得了山。”
“不能叫车子来接吗?”
“听说电话不通了。”坐在枪中旁边的深月说。
“什么!”我惊讶地停住了正要拉开椅子的手。
“好像是昨天很晚的时候发生的,”枪中接着说,“我们暂时要被困在这里了,对于兰的事,我也觉得很遗憾。”
摆着九张椅子的十人餐桌上,放置了九人份的乳酪锅,里面盛着炖煮食物;盘子里有面包、法式派、生火腿片、烟熏鲑鱼等沙拉。连我那一份在内,还有五份没有人动过。
大约过了十分钟,彩夏才遮住打着大呵欠的嘴巴,走进餐厅。昨晚逃难似的从一楼冲回来时的惊恐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睡得好吗?”枪中问。
彩夏又打了一个呵欠,点点头,“嗯”了一声。乳酪锅的灯芯一点上火,她立刻开始吃起沙拉来。
“我得去借电话呢。”
她好像还是担心三原山爆发的事,枪中听到她这么说,只好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她。
“真的吗?”彩夏瞪大眼睛看着枪中,“怎么办,伤脑筋呢。”
她鼓起双颊,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立即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甲斐:“甲斐,等一下把随身听借我吧?我想听新闻。”
“恐怕不行呢,”昨晚大概没睡好吧,甲斐眨着充血红肿的眼睛,很抱歉地说,“电池没电了,我也没带充电器来。”
“咦——怎么会这样。”
“放心吧,彩夏,”枪中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她说,“第一次爆发是在昨天下午,不论情形有多严重,岩浆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淹没全岛的。”
“可是……”
“如果你还是很担心的话——啊,对了,忍冬医生,”枪中往沙龙方向望去,对着敞开的门说。
“啊?什么事?”医生坐在沙发中,扭过臃肿的身体来看着枪中。
“呃……您的车不是停在这栋房子旁吗?”
“是啊。”
“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可以让我们听一下您车上的收音机吗?我们想知道三原山爆发的情形。”
“哎呀,恐怕不行呢,”忍冬医生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真抱歉,我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换新车了,就索性不管它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啦。”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彩夏脸上,说:“看来,只能向这家人借电视或收音机啦。”
“向这家人借?”彩夏的表情虽然不是惧怕,却很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我帮你借就是啦,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嘛。”枪中边说,还边点了两三次头,就只差没摸着她的头说“乖乖”。
又过了一会儿,榊跟兰才双双走进餐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时的脚步有点蹒跚,好像喝醉了酒。
在空位上坐下来后,兰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眼前的早餐。可能是昨天走路时感冒了,她不断抽吸着鼻子。榊看到她那个样子,并没有特别担心;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没有动那个乳酪锅。只吃了一点沙拉。
下午2点过后,最后一个人才姗姗来迟,那就是名望奈志。
他在兰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看到放在盘子旁边的刀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他战战兢兢地用食指推动刀柄,把刀子推到餐垫外。
“你还是这样子,”枪中苦笑着说,“要不要请他们替你准备筷子?”
“不要笑我嘛。”名望把嘴巴嘟得像章鱼一样尖,“每个人都会有忌讳的东西啊。”
他有可以称之为“刀刃恐惧症”的毛病(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疾病吧)。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幼时体验的影响,从菜刀到小刀、剃刀、拆信刀,任何称为刀的东西,他都会怕,甚至连摸都不敢摸:进餐用的刀子也不例外。他本人曾经说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敢使用剪刀。
“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那副德行’,不过,饭菜还做得真好吃呢。”真不知道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哪来这么旺盛的食欲,右手一拿起叉子,就把所有食物都收进了胃里。“咦,兰,你不饿吗?你不吃的话,我要吃了喔。”
枪中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预定今天在东京进行“特别”试镜的兰,上妆不佳的脸颊猛然变得僵硬。不过,可能是看到外面积雪高深,就死了一半的心吧,反应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垂下头来。
“电话也不行了啊,”名望停下撕扯面包的手,露出沉重的表情,“那就没办法,无计可施啦。”
“对了,昨天你说有什么事要回东京,到底是什么事啊?”枪中问。
名望耸耸肩膀,说:“哎呀,不要问我这件事。”
“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
“不是啦,不过,也不是很想让人家知道的事。”
“那么一开始就别说嘛。”
“喂,枪中,你这么说太冷漠了吧。”名望咋舌说,“你可以回我‘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之类的话啊。”
“我知道了,”枪中觉得好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其实你是很想说出来吧?”
“嘿嘿,我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啊。”名望用手抚摸着淡色鬈发,“老实说,我又要回到单身生活了。”
“啊?”
“也就是说,我正在考虑离婚。”
“哦?”枪中强忍住笑,“是不是被老婆甩了?”
“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别看我这样,我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呢。”
“这件事跟你非赶回东京不可,有什么关系呢?”
“17日——星期一,我老婆要把离婚协议书拿去区公所。怎么说呢,我对她还是有些眷恋,所以旅行期间,我一直想:要不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
“就是回去后,再跟她好好谈一次看看啊。”
“原来如此,的确是蛮无聊的事。”
“好过分,说这种风凉话。”
“对了,名望,你不是入赘的吗?”
“没错,因为她跟你一样是有钱人啊,也拥有很多土地。老实告诉你们,与其说我眷恋她,还不如说我舍不得放弃那些财富。”
“哦——原来名望奈志是入赘的啊,真是想不到呢。”彩夏插嘴说,“那么,松尾是你太太的姓啰?”
“当然是啊。”
“那么,离婚后就要恢复本姓啰,你的本姓是什么?”彩夏毫不客气地问。
名望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回答她说:“鬼怒川。”
“鬼怒川?”
“没错,就是鬼怒川温泉的鬼怒川,鬼发怒的河川。”
“好奇怪,跟你一点都搭配不起来。”彩夏扑哧笑了起来。
“果然有这种感觉吗?”
“因为名望奈志就是‘没名没姓’(日文发音相似),怎么看都不像鬼在生气啊。”
“谢啦谢啦。”
“不过,老婆没了也很惨呢。”
“你同情我吗?”
“有一点吧。”
“谁介绍个朋友给我吧,只要长得漂亮、有钱,什么人都可以。拜托你啦,彩夏。”
名望奈志说起话来,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口吻,可是,从他的言辞、表情中,可以隐约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他。我觉得他说他在乎的是妻子的财富,应该只是逞强的言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