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武三思可万万没有预料到,这天大理寺卿曾泰会给自己来了个措手不及。其实在梁王的眼里,曾泰只是个平庸之辈,全是仰仗着狄仁杰这座大靠山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当初讨论任命曾泰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武三思表示赞成,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忠诚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比较不可怕,像曾泰这类人物一旦离开了狄仁杰的庇护和帮助,就是大半个废物,要玩弄他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却发现,木偶在被强有力的人物所操纵时,杀伤力也是蛮大的!当曾泰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亲自上门求见,所谈的内容竟然是关于“撒马尔罕”无头命案,而且还严肃地宣称案情与梁王的家眷直接相关时,武三思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曾泰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地再清楚不过:由于“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达特库已经指认那具无头女尸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顾仙姬,因此作为本案的主审官,曾泰特来梁王府验证这件事情。曾泰当然认为达特库是在胡言乱语,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希望梁王能够让顾仙姬本人出面来击破这恶意的造谣生事。当然,曾泰也考虑到了这类谣言如果流传到市井之中,可能会给梁王带来的名誉上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在公堂上验证此事,而是轻身简行来至梁王爷的府上,他只要求顾仙姬能露个面,这样达特库的伪证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阴沉着脸思索了半天,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曾泰的这番言辞。他虽然从心里对曾泰十分地不以为然,但人家毕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于他名正言顺,何况曾泰还表现得如此体贴,为梁王的名誉考虑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还不配合,就反显得心虚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请五姨太。
家人领命而去,曾泰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声道:“梁王,本官从未见过五姨太,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因此还得让‘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亲自验看,才能证实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五姨太。”武三思勃然变色:“你!本王的内戚怎可以随便见人?!”曾泰不慌不忙地道:“梁王不必动怒,本官这样做也是为了叫人心悦称服。今天我已将达特库带来了,现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将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过来时的必经之路旁找个僻静之处,给这厮远远的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个交代了。”武三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半个时辰以后,在曾泰的马车之上,“达特库”颤抖着双手脱去押檐软帽,扒下满脸的络腮胡须,那张被涂成黝黑的脸膛之上,早已布满泪痕。来之前,狄仁杰告诉乌克多哈,要他做好准备看场好戏,乌克多哈做梦都没有想到,狄仁杰让他看的,竟然是活着的顾仙姬!马车里,乌克多哈的对面,曾泰默然无言地看着这个悲伤欲绝的男子在哀哀地哭泣,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经历了死别的绝望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至爱依然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假如这发现里竟包含着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阴谋,他会不会还是宁愿她死?!
曾泰的马车直接驶入了狄府。在书房里,狄仁杰已经静静地等待了很久。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成片地泼洒在青砖地上,窗外那几株翠竹新发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几方被阳光涂抹成金黄的青砖之上,划出浓淡相宜的阴影。狄仁杰来到窗前,仔细端详着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兰,纤细脆弱的绿色枝条,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着,就如她不胜娇羞地轻垂粉颈,洁净的额头上闪耀着珠玉般的光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这盆纤柔的兰草,即使没有花朵绽放,也隐隐飘散着优雅的芬芳,在每一处叶尖演绎着源自本质的高傲与圣洁。
胸中锐痛又起,狄仁杰忍不住以手抚胸,长长叹息着离开窗台,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不能持续很久,否则便是由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开始抗议,难道真的应该把这一切都忘记才对吗?狄仁杰从内心深处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坚持着做正确的事情,没想到了暮年,却开始质疑指导自己整个人生的准则,这未尝不是一种失败吧?不,他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狄仁杰怎么会失败?
当曾泰一叠声地叫着“恩师”奔进书房,语气中全是兴奋和敬佩时,狄仁杰知道,至少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杰悠然地抬手示意,曾泰坐下时仍然激动地满脸放光,发自肺腑地叹道:“恩师,您真是太神了!”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举目一看,泪流满面的乌克多哈被狄春推搡着,摇摇摆摆地进了书房,还兀自抽泣着。狄仁杰向狄春使了个眼色,狄春颇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将如丧考妣的乌克多哈推坐下来。
曾泰也顾不上乌克多哈,只管高亢着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正说得起劲,狄春又领入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与狄仁杰和曾泰见了礼,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静静地听着曾泰讲述。曾泰最后说到乌克多哈见过顾仙姬以后的震惊和伤恸,扫了眼总算止住哭泣的乌克多哈,只见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彻底击垮了。
梅迎春听曾泰说到顾仙姬完好无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出乎意料,又得知狄仁杰故意安排乌克多哈冒充“达特库”去认顾仙姬,更觉匪夷所思,不由惊诧地问狄仁杰:“狄大人,您是怎么知道那无头女尸不是顾仙姬的呢?”狄仁杰微笑颌首:“说穿了也很简单。从一开始本阁就对无头女尸的身份很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还记得前几日晚上,我们审完乌克多哈以后,关于无头女尸身份的一番讨论?”梅迎春点头:“在下记得。当时狄大人就说这无头女尸的身份可疑,说会找个方法来确定。”
狄仁杰笑道:“是啊,本阁用了个最普通的方法:验尸。”
“验尸?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验尸都是为了找到死因。而我,让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查验。”
“什么角度?”狄仁杰看着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蔼地笑笑,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我只是让他们验看了一下,这女尸是否刚生过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狄仁杰接着解释道:“刚刚生产过的女子,身体上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常需要数月才能慢慢恢复。而仵作的查验结果表明,这个无头女尸从来都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会是顾仙姬?!”听到这句话,乌克多哈猛一抬头,绝望的眼神扫过狄仁杰的脸,瞬间又变得黯淡,颓唐地低下了头。曾泰情不自禁地赞叹:“恩师,这方法虽则简单,可亏您怎么能想得到啊。恩师之能,每次都会给学生新的惊喜啊!”
狄仁杰摆了摆手,平静地道:“其实,小梁子所接待的那个女子并不是顾仙姬,这一点我很早就确定了。”梅迎春频频点头道:“嗯,狄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小梁子是在巳时之前见到女客的,但是乌克多哈却供称,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时将顾仙姬送入‘撒马尔罕’所在的那条小巷,在此之前顾仙姬一直与他在一起,因而那个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顾仙姬。”
曾泰接口道:“这么说来,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就有先后两名女客。既然顾仙姬没有被杀,那会不会这个先进店的女客就是那具无头尸身呢?!”狄仁杰微微一笑,摇头道:“曾泰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两位。”
“这……”曾泰满脸困惑,梅迎春紧接着问:“狄大人,可那个在午时之前进店的女客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怎么会持有一个假造的木牌来到‘撒马尔罕’,时间又恰恰是顾仙姬与达特库约定的时间之前,最后又惨死在‘撒马尔罕’?”他摇了摇头,有些颓丧地道:“我怎么觉得,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喝了口茶,笃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还是急躁了些,这可是断案的大忌。”梅迎春被说得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朝狄仁杰拱拱手。曾泰也笑起来,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随恩师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师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稍安勿躁,只等着恩师来解谜就是了。”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咱们可以首先问自己一个问题,除了达特库和顾仙姬以外,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在‘撒马尔罕’的约会吗?”
梅迎春想了想,指着乌克多哈,大声道:“他!”
“嗯,”狄仁杰点头:“乌克多哈的确知道这个约会。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有三个嫌疑人:达特库、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一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将‘撒马尔罕’的约会改换了时间,给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块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时来到珠宝店,并最终死在了那里。”
“这……”曾泰和梅迎春面面相觑,梅迎春鼓起勇气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给达特库做担保,他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狄仁杰点头:“嗯,达特库的嫌疑应该排除,因为顾仙姬的生死和他没有利害任何关系,这点我倒也可以认可。”
曾泰道:“那就剩下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了!”说着,他朝乌克多哈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仍然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凳子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狄仁杰也瞥了眼乌克多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也怀疑过整件事情乃是顾仙姬与他合谋,不过今天看他的样子,端的是真情流露。曾泰啊,以你在整个过程中的观察,乌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顾仙姬还活着?”曾泰连连摇头:“恩师啊,这厮自见到顾仙姬以后就彻底丧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装的。要不然他也太会演戏了。”曾泰的话音刚落,乌克多哈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哑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骗了我啊!”一句话未了,他再次泪如雨下。
梅迎春和曾泰诧异地对视,狄仁杰长叹一声:“人生最苦是痴情啊。乌克多哈,你倒是个情种,只可惜遇人不淑。”乌克多哈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着:“婊子,她终归是个婊子。”他那满脸的狰狞本来会让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滚落的泪水,又让他显得如此凄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曾泰问:“恩师,如果乌克多哈不知内情,那么就只有顾仙姬伪造木牌,引来另外一名女客了?”狄仁杰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曾泰忍不住又问:“恩师,这顾仙姬引来的女客到底是什么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狄仁杰的声调略显疲惫:“达特库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楼的柳烟儿曾到‘撒马尔罕’,给顾仙姬留了一封书信。达特库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穷日’见到顾仙姬,就把书信给了顾仙姬。”曾泰道:“学生记得这个话。难道……”狄仁杰点头:“嗯,前几日我让沈槐去遇仙楼暗访过,那柳烟儿自二月初一之后就失踪了,老鸨因怕惹麻烦,不肯报官,只当这女子跟着哪个客人逃跑了,正自认晦气呢。”
“恩师!真的是柳烟儿?!她就是那个无头女尸?”狄仁杰神色黯淡地点头,他一生断案无数,但并非每次揭晓真相时都会感到拨云见日的痛快。比如此刻,当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对人心的失望。
顾仙姬与乌克多哈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逃亡生活后,她觉得人生坠入了漆黑的无底深渊,没有快乐、没有自由、更没有未来。这绝不是她投入爱情之初所设想的那样,她只是个贪生怕死,濒于享乐的女子啊。当一切都不缺的时候,她当然喜欢爱情的滋润,可当生命都受到威胁,失去了所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时,爱情就变得多么微不足道,甚至连怀里的那初生的婴儿都成了鸡肋,虽舍不得丢弃,却难以承受其中的重负。顾仙姬,想要找一条出路。
柳烟儿留在“撒马尔罕”的书信,一下子让她发现了生机。在信中,武三思明确地表示只要顾仙姬肯低头认罪,他就可以捐弃前嫌,不仅放她一条活路,甚至还可以重新将她迎回梁王府。顾仙姬历来就是个有决断力的女子,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并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将整个计划写成书信,多花了几个钱,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这样作恶多端的人看来,这也是个够毒辣够卑鄙的计划。
计划是这样的:顾仙姬找人送了一块伪造的木牌给柳烟儿,欺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相会;二月初一那天,顾仙姬让乌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宝店所在的巷口,但其实并未进入“撒马尔罕”,而是躲到店后的僻静小巷里面,与梁王的手下回合,由他们将其送回了梁王府。同时,梁王派来的杀手把柳烟儿杀死在珠宝店中,砍去她的头颅,从而让人无法辨认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颈上的项链可以让达特库和在外等候消息的乌克多哈都确信,那就是顾仙姬。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顾仙姬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烟儿给武三思,让他替妹夫傅敏的死报仇,从而消减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责;其次,顾仙姬经过在“撒马尔罕”的金蝉脱壳,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回梁王府,乌克多哈却以为她已死,再不会试图去寻找她。而失去了顾仙姬的乌克多哈和婴儿,便如俎上鱼肉,可以任凭梁王处置了。这些,便是顾仙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换的条件。
“这女人也太狠毒了吧!”听完狄仁杰的一番分析,曾泰几乎有些目瞪口呆了。梅迎春默不做声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问:“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你说。”
“狄大人关于顾仙姬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所玩的金蝉脱壳之计,整个过程的推理严丝合缝,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确实如狄大人所认为,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轻易放过柳烟儿和顾仙姬这两个杀害傅敏的凶手,顾仙姬以柳烟儿的一条命去和梁王做交换,倒也算合理。可我的问题是,既然顾仙姬已经决定抛弃乌克多哈和他们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怀抱,梁王又如何会放过乌克多哈?梁王即使把乌克多哈和婴儿一齐杀死,晾顾仙姬这女人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何必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金蝉脱壳?”
狄仁杰眯缝起眼睛,露出赞赏的微笑,点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想,梁王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对于梁王来说,乌克多哈还有用。”曾泰诧异地问:“乌克多哈对梁王有用?这……怎么可能?”狄仁杰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他才能够回答!”说着,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烂泥般瘫成一团的乌克多哈。
此时,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死人似的乌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惨白的脸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放出近乎疯狂的冷光。他声色俱厉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为什么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乌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乌克多哈愿将内情和盘托出,只求各位大人能保得小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说着,他从凳子上挪出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响头来。
狄仁杰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乌克多哈,用突厥语道:“乌克多哈,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这是放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为之吧。”乌克多哈重重地点头,抬起手臂抹去眼泪,神情冷静了许多。
于是,狄仁杰等人便从乌克多哈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令人乍舌的阴谋!原来这个乌克多哈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突厥语译员,他的真实身份是*厥默啜可汗派驻在大周的奸细。早在七、八年前,乌克多哈便借着一次边境战役的机会,让大周军队将其俘获,凭借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和体面的外形,被推荐给鸿胪寺,成了一名专职的突厥语译员。因其工作出色,行为谨慎,很快就获得赏识,此后大周最重要的突厥来使场合,都由乌克多哈担任翻译,同时,他也成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处理与突厥相关事务时不可或缺的人士。而这一切,其实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活动,目的就是以译员的身份为掩盖,使乌克多哈有机会观察到大周朝最高层的动向,并将所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递给默啜可汗。
过去的几年中,乌克多哈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去年年底时,他从默啜可汗那里得到一个极其机密而重要的任务:代表默啜可汗与张易之谈判,密谋从外部提供支持给二张,助其取得皇权!而二张则许以默啜可汗西域的控制权,作为对默啜的回报。由于事关重大,谈判双方又各怀鬼胎,过程并不顺利,但在乌克多哈的努力之下,谈判还是在艰难中前行着,而顾仙姬怀孕生产的突发事件,却造成了整个谈判的意外中断。
乌克多哈与顾仙姬四处逃命期间,不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还要提防来自默啜可汗的追杀,穷途末路之下,乌克多哈不得已才将谈判的内情告诉了顾仙姬。现在,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推测,很有可能顾仙姬把这个绝密的谈判也作为诱饵抛给了梁王,而梁王为了得到情报,才配合顾仙姬欺骗乌克多哈,并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多半是想继续跟踪惊慌失措的乌克多哈,放长线钓大鱼,掌握更多的情报,以做他图。与此同时,默啜可汗也派出杀手到处追捕乌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扎,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时赶到,乌克多哈早就被杀人灭口了。
听着乌克多哈的叙述,狄仁杰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虽然,对于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潜伏的危险,狄仁杰并非没有测度,然而,当如此巨大的阴谋被揭开的时候,他仍然从内心深处感到紧张、压迫,甚至恐惧!
春天来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就从严冬的萧瑟中惊醒,草长莺飞、春暖花开,转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时节。中原大地虽然还没有处处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但严寒的确已收束了威严,曾经如刀似剑的风霜完全消失了踪迹,阳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强,这暖阳直照得人身体暖融融的,心儿软绵绵的、思绪飘荡荡的。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痴男怨女,急急忙忙地迈开探春的脚步,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过,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岁末那桩案件所带来的阴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处理公务,但每每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执掌鸿胪寺经年,对鸿胪寺一概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又有尉迟剑这个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出过任何差池。自前一次和狄仁杰谈话之后,周梁昆便再也没有见到过狄阁老。据称狄阁老年老体衰,精神日渐颓唐,圣上已恩准其不遇军国大事便可不朝,故狄仁杰似乎已慢慢淡出了大周的政治核心。对于大周的朝臣来说,这个现象似乎又有些特别的意义。因为自圣历二年年末以来,武皇本人也病体日沉,对朝政的把持均通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领一派,代表李、武两方的势力,将整个朝局搞得乱哄哄,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在此微妙时刻,狄仁杰以中流砥柱的身份却避开漩涡的中心,基本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不由得使其他朝臣们思虑种种,难以揣度这位股肱老臣的真实用心。
朝局在纷乱中维持着均势,表面上微微涟漪,波澜不兴,底下却暗流涌动,酝酿着极大的危机。作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不感受到这些,但是他似乎无暇顾及。狄仁杰已经勘破了他的罪行,却又放了他一条生路,对此周梁昆在庆幸之余倍感惶恐,他不敢也无法猜测狄仁杰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太多了,周梁昆下决心要利用好这段时间。他的手里还有个足够重的砝码,为了这砝码他几乎已经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前途黯淡,即便是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儿,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绽开娇嫩的花蕾,她的人生还刚刚开始。作为一名老父亲,周梁昆愿意付出一切去为女儿靖媛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否则他定然是要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发现,自己那聪慧美丽的女儿自去年年底以来变了许多,每每与她交谈,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有什么心事,又不肯说。周靖媛幼年丧母,与周梁昆的续弦素来并不和睦,这也是一个原因,让周梁昆对女儿始终心存歉疚,如今面对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周梁昆更是觉得很为难,他这个作父亲的,如何才能让女儿袒露心扉呢?
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让人唤来了周靖媛。他今天的兴致颇高,看到女儿一身葱绿色的春装打扮走进书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树,鹅蛋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宝石般纯净,周梁昆情不自禁地从心中涌起一阵自豪,周靖媛轻摇莲步,上前来向父亲盈盈一拜。
周梁昆让女儿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为今天的谈话准备了不少时间,此刻便从后日的花朝佳节开始聊起。周梁昆轻捋胡须,笑眯眯地开口了:“靖媛啊,后日便是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你有什么打算吗?”周靖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靖媛想去天觉寺。”
“天觉寺?!”周梁昆惊呼一声,他万万没料到女儿竟会提出这个地方。
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问:“靖媛啊,为什么要去天觉寺?那里年前刚刚发生过命案,何必去那种不吉利的地方。”周靖媛依旧低着头,低声嘟囔:“天觉寺花朝节有大道场,还有百戏盛会,女儿想去玩玩嘛。”周梁昆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花朝节洛阳各大寺院都会大作法事和道场,百戏表演也不是天觉寺最负盛名,像兴善寺、罗汉寺、会昌寺还有天宫寺,这些寺院的花朝盛会才是洛阳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欢哪里,父亲便亲自陪你去哪里。”
周靖媛听父亲这么说,惊喜地抬起头来,刚要说话,脸上突然又罩上层不易察觉的阴云。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觉寺。”
“你!”周梁昆紧锁双眉,胸中不觉升起股无名怒火,他竭力克制着,冷笑一声道:“靖媛,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觉寺,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周靖媛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转缓语气道:“靖媛啊,花朝节的安排我们稍候再谈。我此刻要问你,你母亲前几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发,周梁昆无奈地长叹一声,道:“靖媛,按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我这个当爹的来问,可王氏说你对她什么都不肯说,我也知道你心中对她不以为然,也罢,为了我女儿的终生幸福,我问问也是无妨的。靖媛,可否对爹爹说说真心话,你对和裘侍郎公子的这桩婚事怎么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方砖地,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手里捏着的一块丝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还向我问起这件事,看得出他们的心意很恳切。他的这位公子我也曾见过,相貌堂堂,去年刚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亲、父亲老了……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能够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我的女儿绝不能嫁错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儿。靖媛你也知道,历来上我家来求亲的也有十多家,我这一关就通不过。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觉得挺不错,但还是要听听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话说完,周梁昆的内心不禁有些波澜起伏,他直直地注视着女儿,心中在无声地问着,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吗?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周靖媛终于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夺目的光彩,白皙的双颊微微泛红,她朝父亲温柔地笑了笑,道:“好爹爹,您别着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圣上以降,到公主、贵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志气高远,也不愿意让别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还说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吗?”周梁昆被她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应了一声。周靖媛娇媚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爹爹,靖媛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圣上为她选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道:“嗯,这件事在朝野传为佳话,尽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宫中设宴,宴请亲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围玉带,头戴黑巾,手持弓箭,来到筵席上,给先帝和圣上跳舞助兴。舞罢奏请说,要将二圣将身上这套武官袍带赐给她的驸马……”说到这里,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脸上顷刻间染上的红晕,微微有些发愣。周靖媛终于被父亲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声:“爹爹!”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嗫几遍,才鼓起勇气来问女儿:“靖媛,难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个武官?”
“爹爹!”周靖媛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这回连脖子都红透了。周梁昆思忖着道:“靖媛,能不能告诉爹爹,你……”
“爹爹,”周靖媛打断父亲的话,撒娇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儿去天觉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游!”
“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说狄仁杰狄大人?”周靖媛一撅嘴:“咱朝里还有哪个狄大人啊?”
“这……”周梁昆彻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儿究竟想干什么?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轻声道:“爹爹,女儿都打听过了,。就是因为过年时候发生的那桩命案,天觉寺为了消除影响,正竭尽所能将这回的法事办成少有的盛会。连天觉寺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了尘法师都会登坛讲经,他可是从未讲过经的啊……”周梁昆打断女儿的话:“靖媛,你在胡闹什么?狄大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与你一起去天觉寺赏游?”周靖媛轻轻“哼”了一声:“为什么不会?狄大人如今已经是在朝致仕,岁数都这么大了,还不应该多清闲清闲?”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闲,也论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去请他花朝节共游吧?”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着瞧吧,女儿一定能请到狄大人与女儿共游天觉寺的。”随后,她又飞红着脸道:“爹爹,女儿不是有意要与您作对,只是上回与狄大人在天觉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所以才有这个由头。”
周梁昆已经完全听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见父亲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往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突听周梁昆在她身后颤抖着声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周靖媛浑身一颤,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向父亲深情一笑,轻声道:“爹爹,您是靖媛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爹爹分忧,还请爹爹放宽心便是。”
周靖媛离开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着,脑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语起来:“武官?武官?狄仁杰大人……难道是那个人?!”
当天傍晚,沈槐照例来到狄仁杰书房。周梁昆那里已经派人监视了一个多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而沈槐这两天比较空闲,只是处理些日常杂务。
沈槐进门时,狄仁杰正坐在书案前,拿着张书柬反复观看。沈槐不敢打搅,便站在门旁默默等待着。狄仁杰一抬头看见他,笑着招手,让他进前来,指着手里的书柬道:“这个周靖媛小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节,邀请老夫与她共游天觉寺。”沈槐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对于这个周靖媛小姐,他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狄仁杰也不在意,搁下书柬,问了沈槐几句,就让他回去休息。自从沈珺来洛阳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每天沈槐都会回沈珺栖身的小跨院与她共用晚饭,随后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李元芳原先的屋子里,也算是恪尽职守。
此刻沈槐看没什么事,便向狄仁杰告辞,狄仁杰吩咐道:“你出去时,顺便将我的这封回书带给狄春,让他尽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让狄春准备准备,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天觉寺过花照节。”沈槐点头,狄仁杰又不经意地道:“对了,你那堂妹来洛阳也已月余了吧,干脆也请上她共游天觉寺,有她与那周靖媛小姐做个伴,都是青春少女嘛,总比与我这老头子共游有趣得多。另外,让狄春再去请过曾泰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
“是。”沈槐领命而去,不知为什么,对两天后的花朝节,他的心中竟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期待,但也有些隐约的担忧,让他感到阵阵忐忑。
花朝盛会,是春天里的第一个节日,和煦的春风和温润的暖阳,催开了早春最争先的花朵。虽然满心期待,当狄仁杰一行众人来到天觉寺前时,寺院内外遍开的桃花、梨花和玉兰,还是带给他们莫大的惊喜,不知不觉中,春天真的已经来到眼前了。夹杂在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和嫩黄的玉兰之间的,是青年男女身上五颜六色的华服,映衬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俊美面容,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寺院之外的开阔地上,精彩纷呈的百戏开演了,只见各色伎人忙着吞刀吐火、吹竹按丝、走园跳索,真是不亦乐乎。密密匝匝的人群把天觉寺的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随着表演进入高潮时不时爆发出鼓掌和喝彩之声。狄仁杰和曾泰走在最前面,周靖媛与沈珺紧跟,沈槐和狄春则落在最后,游玩的同时也不忘保持着警惕,仍然时刻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和穿梭来往的人群,不过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人,毕竟面前的百戏和身边的鲜花,已经把绝大多数人的心都吸引住了。
沈珺还是头一次来到洛阳,常年离群索居在穷乡僻壤间,今天的她不禁有些目不暇接。丧父的哀伤尚未消逝,在洛阳居住这月余来,她深居简出,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栖身的小院。沈槐始终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心事重重的样子令沈珺的心中很是不安,她本来没有多少游兴,但因是狄仁杰大人的邀请,沈珺能看出来堂哥沈槐对此相当重视,因此她今天还是郑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素色衣裙。服丧期间不能浓妆艳抹,沈珺本也不擅长涂脂抹粉,更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还是何大娘帮忙,从自己随身所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枝金镶玉的凤头步摇和一枚银花簪,替沈珺插在发髻上,就算是她全部的装饰了。
在狄府门前,沈珺头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狄仁杰大人,心中原存的畏惧被他慈祥和善的笑容冲淡了不少,沈珺少经世事,没有多少见识,但并不愚蠢,凭借最淳朴的聪慧,她也能从狄仁杰的神情中很明白地看到,这位老迈的宰相大人很喜欢自己。沈槐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神态随之轻松了不少。不过兄妹俩人的好心情,在周靖媛出现以后,又渐渐低落下去。
狄春应狄仁杰之命,特意去周府将周靖媛接到天觉寺,与狄仁杰一行会合。与沈珺的素朴装扮截然不同,周靖媛今天真是盛装而来。鹅黄的锦缎长裙上满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百褶裙摆随着她灵动的脚步变幻出彩虹般的绚烂色泽,脸上显然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妆容,柳眉淡扫,朱唇浓点,黑宝石般的双眸不停地朝沈槐瞥去,竟令得他心中慌乱,不由自主地要掉转目光,避免与那对大胆而锐利的视线相触碰。
此刻,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天觉寺门外流连了不少时间。了尘大师的讲经尚未开始,百戏表演又很有趣,他们便一处一处地看过来。周靖媛起初一直紧随在狄仁杰的身边,小心地陪着狄仁杰说笑,这会儿慢慢落到后头,与沈珺走在了一起,亲热地和沈珺交谈着。沈槐在后面冷眼观察,发现和周靖媛一比肩,沈珺的那身装扮便显得说不出的寒酸气,姿色也比周靖媛平庸不少。沈槐知道,其实堂妹的五官容貌并不逊色,但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美好的潜质处处被小家穷户的拘谨所包裹,与周靖媛那通身上下的大家闺秀气派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这里,沈槐心中隐约的不快变得愈来愈明显,只觉一股郁积的晦气弥漫整个身心,又无处发泄。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来到了绳戏的圈地。越过鳞次栉比的人头,可以看见相距几丈远立着两根木柱,柱头上连接一根粗大的绳索,绳索之上两名艳服女子相对而立,且舞且蹈,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时而前行,时而后退,又时而错身相交,看得人心惊胆战,呼喊连连,那两个绳伎却动静自在,如履平地一般。狄仁杰一行人驻足在此,细细欣赏着,沈珺因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紧张地连气都透不过来,当那绳伎在空中侧翻时,她不觉低低一声惊呼,连忙伸手掩口。身边的周靖媛全看在眼里,轻轻娇笑一声,凑过来道:“沈珺姐姐,你别害怕,这些人以此为生,成天就练这个,不会有事的。”沈珺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是我没见过,倒真替她们担惊受怕。只是……我总觉得以此为生,太辛苦,也太危险了。”周靖媛眼波闪动,满不在乎地道:“以何为生不辛苦不危险?在家务农倒是安闲,可又有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辛苦些危险些又算得了什么。”她抬起手悄悄指指狄仁杰的背影:“你看咱们这位狄宰相大人,他的辛苦危险还少吗?可这才成就了一位当世的豪杰呀。”沈珺轻声道:“嗯,可这是男人的……”周靖媛柳眉一竖,不屑一顾地道:“沈珺姐姐,难道你忘记了如今的圣上也是女人?!”
沈珺遭此抢白,一下子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头。周靖媛瞧着她的样子,突然促狭地低声道:“沈珺姐姐,靖媛相信愿赌服输这句话,你觉得呢?”沈珺闻言脸色骤然大变,求救般地回头去找沈槐,他却茫然不知地正与狄春说笑。周靖媛倒没发觉沈珺的异样,低头去扯沈珺的手,一边惊讶地问:“咦?沈珺姐姐,你的手上怎么还生着冻疮?天气已经暖了好些日子了……”沈珺忙不迭地把手往衣袖里缩,她至今仍每日自己洗衣做饭,她支吾着又瞥了眼沈槐,那人却干脆把脸掉向另一侧。
周靖媛继续亲热地和沈珺攀谈:“沈珺姐姐,我是属蛇的,今年二十了,你呢?”沈珺答:“我比你大五岁,属鼠。”周靖媛头一歪,狡诘地问:“沈珺姐姐,你二十五了怎么还未出阁?”沈珺的脸由白转红,咬着嘴唇低下头,半晌才凄然地笑了笑,轻声回答:“爹爹常年患病,只有我一人照料他,所以……”周靖媛表示理解地直点头,调笑道:“沈珺姐姐真是孝女,我最佩服这样的人。这回令尊过世,沈珺姐姐也可以安心找户人家嫁了。”沈珺把头低得更深,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我还要居丧一年……”
狄仁杰走在两位姑娘的前面,虽然四周嘈杂,这番谈话仍然断断续续地钻入耳窝。对于周靖媛,他突然有了一种新鲜的认识,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而沈珺,从见到这姑娘的第一眼起,狄仁杰就心生爱怜,总觉得与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回想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无数的人,每次初见,狄仁杰都会从心中寻找最直接的感觉,他相信这种由智慧、天赋和经验累积起来的直觉,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迄今为主,能让他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沈珺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还有谁呢?狄仁杰突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回过头去,笑容可掬地招呼尾随的众人:“时辰快到了,咱们去听了尘大师讲经吧。”
步入天觉寺,人潮都向后院涌去,今天的讲经坛,就设在天音塔前。自腊月二十六日夜的惨剧之后,天音塔前还是头一次聚集起了这么多人。了尘大师在译经院掌院多年,对佛学的造诣闻名于世,但这位高僧淡泊俗世,几乎从不与外人交往,开坛讲经更是头一遭,因此吸引了洛阳城大批善男信女前往。大家一边来争睹了尘大师的风采,一边还在纷纷议论着,是什么令这位遁入空门已久的大师突然决定登坛开讲呢?许多人推测,年前发生在天音塔上的惨祸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缘由吧,毕竟,佛门弟子如此惨死,天觉寺的大师应该出面超度的,开坛讲经也是一个方式吧。
讲坛搭在天音塔前,了尘大师身披袈裟升坐,念偈焚香,编称诸佛菩萨之名。因双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终低垂,面容愈显平静而空廖,开始宣讲《法华经》。自他一开口,周围喧闹的人群立刻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了尘那并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响,随着他的讲述,人们渐渐平复了起伏不变的心绪,随之进入到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杰被让到了第一排,他看着了尘沧桑的容颜,却不同寻常地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因为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这么多年来都从不公开讲经的了尘,为什么会突然选择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躯体,面对尘俗中的众人,宣讲佛陀的觉悟。狄仁杰听着听着,竟止不住地眼含热泪,他在心中默念:了尘啊了尘,佛说要顿悟,可你潜心礼佛二十余年,却依然在三界中受着煎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还是无法求得解脱。了尘啊,看来就是佛祖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尘世中的业难了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了尘讲了大约一个时辰,讲经结束以后,狄仁杰让沈槐、狄春分头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则带着曾泰再度来到了天觉寺旁的译经院,与了尘在他的禅房中见面。禅房中的经案上焚着香,小沙弥奉上清茶,了尘盘膝坐在经床上,双目微冥,许久都不说一个字。
狄仁杰也默然而坐,曾泰自不敢言,只管低头饮茶。过了很久,了尘才悠悠长叹一声,道:“怀英兄,今日我升坐讲经时,竟有了种幻觉,仿佛我的女儿就坐在下面,望着我,听我说话。”狄仁杰喟然叹息着,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
了尘等了片刻,又道:“怀英兄,就是这个‘痴’字,这份执着,当初害了郁蓉,害了汝成,害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敬芝,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曾泰惊诧地发现,了尘灰白的眼眶中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接着道:“我遁入空门多年,为的是要躲避这个痴,和这份执着。我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渐入悟境,却不想这三界轮回之苦,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狄仁杰凄然接口:“大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尝得到过片刻宁静。我在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以此执着去逃避那执着,想来只能算是蠢行罢了。”
突然,了尘语气急促地问:“怀英兄,你说,我还能找到女儿吗?”狄仁杰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郁蓉的儿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讯皆无。”了尘蠕动着嘴唇,半晌才道:“可是……怀英兄,你是当世神探啊,如果你都找不到,那难道真的就没希望了?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狄仁杰摇着头,沉声道:“不,我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还有你的女孩儿,也许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了尘重复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假如真是那样,那我们也可以告慰汝成、郁蓉和敬芝他们的在天之灵了。”他猛然伸出枯干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狄仁杰立即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尘混浊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住前方,声音嘶哑地道:“找到他们,怀英兄,一定要找到他们!你能做到的,我知道你能找到他们的。怀英兄,在我们离开尘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见到这两个孩子,我要见到我的女儿!”狄仁杰颤动着双唇,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好,我答应你,在我狄怀英的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找到他们!”
是夜,在狄仁杰的书房中,万籁俱静,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曾泰端坐在狄仁杰的对面,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狄仁杰的讲述,与这位恩师相交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狄仁杰如此毫无保留地在自己面前追忆往事,回顾过往,只是那许多年前的过去,怎会令人如此黯然神伤?
这是一个关于诬陷与背叛、友情与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谈话从一个问题开始。狄仁杰首先问曾泰,是否还记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发生的蒋王李恽被诬谋反案?曾泰当然是记得的,这可是桩发生在上元元年震惊朝野的大案,影响之深远、牵连之广泛,其引发的桩桩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然叫人唏嘘不已。而且,曾泰更加知道的是,狄仁杰在上元二年被从并州调入京师,从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先帝亲自任命来处理这桩案件的。狄仁杰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将此案审理得水落石出,可以说他就是凭着这个案子而一战成名的。对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们至今还在津津乐道。
曾泰接任大理寺卿以后,也曾特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调阅狄仁杰任大理寺丞时所处理的案卷来细细研读,狄仁杰当初一年之内审理一万七千余人,无一人申诉称冤的政绩,确实让曾泰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发现,狄仁杰成功审理的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恽谋反案,在卷宗中却记载寥寥,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而没有任何对其中细节和内情的进一步阐述。此刻曾泰听狄仁杰开门见山便提出这个案子,不由就把自己的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狄仁杰听了曾泰的问题,沉默了许久,才苦涩地答道:“曾泰啊,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越是重要的案件,越是内情复杂的案件,越是影响深远的案件,最后所能记录下来见诸于笔端的,往往是其最表面的过程。不是不能对其深入剖析寻根究底,只因这样的挖掘所带来的创痛至为刻骨,为了安慰逝者,更为了保护生者,最后才不得不选择无言。有多少真相就这样永远地湮没在如烟的往事中,不过今天,曾泰,我要告诉你的,恰恰是那些印刻在我脑海深处的故事,它们埋在我心底整整二十五年,却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地清晰。”
见诸于史册的李恽谋反案是这样的:李恽,唐太宗李世民第七子,贞观五年,始封为郯王,贞观十年,改封蒋王。先后拜安州都督、梁州刺史。其人纵情享乐,尤爱搜刮民间各种宝藏,令所辖州县不堪其劳,民愤沸反,怨声以道。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迁李恽至箕州任刺史,箕州录事参军张君彻诬陷李恽谋反,高宗盛怒,将李恽全家押至长安受审,彼时武后已掌权,李氏宗嗣频频受到打击,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为李恽喊冤。李恽家族广受牵连,或被赐死或流放千里,李恽万般惶惧之下,竟在牢中上吊自杀。
唐高宗李治听闻兄长惨死狱中,因遭背叛而充斥于心的愤怒才稍稍平息,等静下心来反复琢磨,他开始感觉到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案件。李恽毕竟是他的兄长,凭其对这位兄长的了解,说他荒淫滥权尚可信,谋反逆天却实在不像是他的作为,难道这真的是桩冤案?!李治越想越觉得寝食难安,可遍视朝堂,竟没有一个可信得过,又敢于出头说真话的人,能帮助他理清事情的真相。就在百般为难之际,时任并州法曹,政绩卓著,倍受尚书阎立本推崇的狄仁杰进入了李治的视线。
于是狄仁杰就在上元元年末,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丞,并由唐高宗亲自任命彻查李恽谋反的案件。狄仁杰果然不负圣望,只花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案情的始末原委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君彻承认诬陷,被处以极刑,相关做过伪证,以及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也都一一遭到了处罚。案件的最终结果是,上元二年,李治为李恽*,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李恽所有因此案无辜受到牵连的家人,也终得昭雪。狄仁杰更是因此闻名天下,做稳了大理寺丞的位置,并得到了李治和武则天的特别赏识。
狄仁杰听完曾泰重述的这段往事,静静地思忖着,半晌才道:“曾泰啊,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其中隐含的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李恽有三个儿子,在谋反冤案中无一幸免,全部惨遭杀害。狄仁杰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虽然为李恽一家申了冤,却没有替他们避开灾祸。其实就连皇帝也不知道,当时狄仁杰使尽浑身解数为李恽*,并不仅仅是出于正义感和责任心,他还在竭尽所能地力图帮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恽的小儿子,汝南郡王李炜一家,然而,他的帮助到得太迟了。
狄仁杰还是在任汴州判佐时,偶然与李炜相识,遂成莫逆之交。但由于李炜的特殊身份,和狄仁杰自己的谨慎,这段交往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狄仁杰在与李炜相识后不久就迁任并州法曹,自此双方再无往来。直到李恽案发,狄仁杰才听说李炜亦牵连在内,就在狄仁杰接受此案的前几天,李炜刚刚被处极刑。当时,李炜的妻子许敬芝正在汴州娘家待产,李恽案发后,她躲避到李炜的好友谢汝成家中,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官府闯入谢家,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打乱抓,竟将刚产下一名女婴行动不便的许敬芝活活打死,谢家亦遭牵连,整个宅第被烧成一片焦土。谢宅里当时还有谢汝成年仅八岁的儿子谢岚,和李炜那刚落地还未满月的女婴,据说都葬身于火海之中。唯一逃出谢宅的是谢汝成的妻子郁蓉,这女人很久以来就有些疯癫,经此变故更是彻底疯狂,就在狄仁杰赶到汴州查案的当天,郁蓉喊着谢汝成的名字投入汴州城西的龙庭湖,追随她的夫君而去了。
曾泰听完狄仁杰的这段叙述,大为震惊,好半天才叹息道:“这、这岂不是惨绝人寰的横祸?!”狄仁杰凄苦一笑:“谁说不是呢。老夫一生所经历的惨剧也不算少了,但像这样令人伤痛欲绝,又发生在与老夫休戚相关的友人身上的,唯有这一桩。”曾泰听得心惊胆颤,低头不语。良久,他才听到狄仁杰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李炜并没有死。”
“啊?!”曾泰张大了嘴瞪着狄仁杰,说不出话来。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轻叹息道:“你已经和他见了几次面了。”曾泰嚅嗫着:“见过面……啊?难道,难道是了?”狄仁杰点点头:“是的,你猜得没错,了尘大师就是李炜,当初的汝南郡王,李恽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可是李炜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狄仁杰深深地叹息着,道:“被处死的不是李炜,而是有人冒他之名,代他去死。”曾泰越发惊得双目圆睁:“这,这怎么可能?有谁会代人去死?”狄仁杰苦笑着摇头:“有啊,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傻子。那代替李炜去死的傻子,是他的好友谢汝成。”原来这谢汝成和李炜年龄相仿,长相也有些相似,李恽案发后,李炜当即带着许敬芝逃到汴州,就是在那里由谢汝成李代桃僵,冒充李炜入狱,当时的主审官员为了抢功献媚于高宗,连审都未曾仔细审过,就将冒充李炜的谢汝成押解法场杀了头。
曾泰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可是这谢汝成为什么要代人去死啊?还有,如果他代替李炜被杀了头,留在谢家又是谁呢?”狄仁杰叹道:“留在谢家的是李炜本人,他在官兵闯入之前就逃走了。至于谢汝成为什么要代李炜去死,你可知魏晋名士之风,重情义轻生死,谢汝成乃陈郡谢氏之后,浑身都是名士的风骨。他与李炜是生死之交,也知李炜遭陷蒙冤,故而才愿以命相救。当然……谢汝成这样做,还有别的原因。”说到这里,狄仁杰突然停了口,又一次陷入沉思。
曾泰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只静静地等候着。许久,狄仁杰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朝曾泰淡然一笑道:“李炜一时贪生,哪想到却连累了谢汝成一家人,还有自己的妻儿。他虽然活了下来,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在外逃亡整整一年后,他回到京城投案,那时候李恽案已告结,先帝看到李恽三子李炜竟然还活着,喜出望外,当即赦免了他的欺君之罪,还打算要授以高官厚禄,怎奈李炜已万念俱灰,看破红尘,只求一处僻静之所静修,赎其罪孽,度其残生。因此,先帝才准他剃度在天觉寺,法名了尘。他的真实身份,整个大周朝,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我才知道。”曾泰恍若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恩师,您现在想要学生做的……”
狄仁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曾泰:“曾泰啊,为师可曾为了私事相求于你?”曾泰连连摇头:“不曾,不曾。恩师您……”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道:“那好,今天为师就求你替为师去办一件私事。”
“恩师您说,学生定当效劳!”狄仁杰点头,郑重地道:“好。曾泰,你去帮我找两个人。谢宅被焚之后,在现场并未发现谢汝成的儿子谢岚和李炜初生的女婴,后来有人说在附近看到过谢岚和那女婴的踪迹。因此,我和了尘始终抱着希望,觉得那两个孩子说不定真的逃出了生天。曾泰,我要你找的就是一个男子,名叫谢岚,还有一个女子……我也不知道姓名。他们二人很有可能在一起生活,或以兄妹相称,也或者已结成夫妻。”曾泰为难地看着狄仁杰:“这……”狄仁杰再次凄然一笑:“我知道很难,甚至徒劳。但这是我和了尘此生最大的遗憾,这两个孩子,只要他们没有死,我就一定要找到他们。”
此刻,在与狄府一箭之遥的独门小院内,沈槐兄妹也在进行一场颇为艰难的谈话。两人刚用过晚餐,沈珺习惯性地起身收拾碗筷,被沈槐闷声喝住:“你坐着别动!”沈珺茫然无措地坐回椅子,沈槐朝门外喊道:“何大娘,你来收拾一下桌子。”何大娘答应着从西厢房中跑出来,忙忙地擦拭桌子,把碗筷捧了出去。
沈槐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阿珺,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这类事情就让何大娘去做。你是有身份的小姐,不是下等仆役!”沈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地道:“大娘五十多岁了,也上了年纪。我不好意思让她多疲累。”沈槐冷笑:“那她就好意思在咱们这里白吃白住?”他看了看沈珺局促的表情,放缓语气道:“阿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对人情世故却懂得太少。何大娘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好心收留她,她为我们做点家务尽点心,她自己住着也更踏实些,不是吗?”
正说着,何大娘端着个茶盘走进来,奉上香茶,嘴里道:“沈将军,阿珺姑娘,你们喝茶。”
“嗯。”沈槐点了点头,捧起茶杯在嘴边吹了吹气,随口道:“何大娘,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些日子,生活也习惯了吧?平时的家务,还请何大娘你多多操心,尤其是出外抛头露面的事情,尽量不要让阿珺去做。”何大娘点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沈将军说得是,老身明白。阿珺姑娘是千金小姐,不该做那些粗鄙的活计。只是她的心太好,看我忙碌就要来帮忙,老身拦都拦不住。”沈槐不耐烦地皱眉道:“总之以后还请何大娘多多操心。”
何大娘很有眼色,拿起茶盘就要退下,沈槐又招呼道:“大娘,明日你陪小姐去集市买些新鲜的绸缎吧。我听阿珺说你的女工乃金城关一绝,可否帮阿珺裁制几套新衣?”何大娘忙应道:“好啊,我也说过好几次,要给阿珺姑娘做几套新衣服,老身我的手艺还是不差的。可阿珺姑娘老说她尚在孝中……”沈槐打断她的话:“只要颜色素净些就行了,好过那几身旧衣服,实在太土气太寒酸。”何大娘瞥了眼沈珺,只见她面红耳赤的,一副可怜相,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应承着便退出了门。
沈槐回过头来端详着沈珺的脸,轻轻握住她的手,真切地道:“阿珺,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丽?虽然素朴无华,可在我的眼里,你远比洛阳城里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们要可爱地多。”沈珺掉开视线,双眸闪着莹润的光,轻声道:“那位靖媛小姐才真是位美人儿。”沈槐听得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珺半天,突然笑起来:“周靖媛,倒确实是个美貌的女子。你知道今天我送她回府时,她对我说了什么?”
沈珺没有搭话,只是愣愣地瞧着沈槐。沈槐脸色阴郁地沉默着,半晌才道:“就在她家的府门口,她对我说,她觉得你我不像是一家人。”沈珺的手轻轻一颤,沈槐一把将那双手攥得更紧:“哼,这位周小姐真是冰雪聪明啊。说实话,我还挺欣赏她的。可惜,她讲话太过直白,行事也有些操之过急了。”沈珺眼神茫然,轻声道:“也许,也许她只是想更多地接近你……”沈槐冷笑:“接近我?为什么?难道这位三品大员的千金小姐对我有意?”沈珺猛地抬头看他,沈槐朝她微笑着摇摇头,叹息着道:“阿珺,你放心,咱们俩就是一家人,这是事实,任谁都改变不了。”
和煦的春风徐徐拍打着窗纸,一轮新月高高挂在黛蓝色的澄空中,沈珺绯红着双颊,轻轻坐到沈槐的双膝之上,年轻男子有力的臂弯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裹住,仿佛一个坚实的牢笼,令她被关押得心甘情愿,今生今世都不再指望逃离,这就是她的宿命,从一出生起就伴随她至今,并会将她缠绕到死。当火热的双唇相互触碰,舌尖上品味出他的甜美时,沈珺迷迷糊糊地想着:要是真的能够这样死去,死在他的怀中,这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沈槐说得对,他和她,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注定要同生共死,任谁都改变不了。
当沈槐离开沈珺的屋子时,已经过了三更天。站在夜阑人静的小院中,沈槐深深地呼吸着早春清新的空气,感到神清气爽,这么多天来压在他心头的重负似乎被暂时移开了,整个身心都有种难得的轻松之感,沈槐知道,这是沈珺极尽温柔的爱抚所带给他的放松。此刻,当他回味着方才她承欢时痴迷的面容和沉醉的呻吟,心中不禁充满了怜爱之情。不会有人明白,沈珺对于沈槐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沈槐觉得,即使沈珺自己也并不清楚她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位置,只因这世上唯有她才了解最真实的沈槐。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真的了解吗?
沈槐轻轻地穿过小院,刚要开启前门,门边的黑影出闪出一个人来。沈槐吓了一跳,本能地以手触剑,月亮的光辉正巧照亮那人的面孔,原来是何大娘。沈槐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抱怨道:“何大娘,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此作甚?”何大娘讪讪地耷拉着双手,一边搓弄着衣襟,一边支吾道:“沈、沈将军。老身一直在此等候,只是想抽空问您一句,可曾有我儿的消息?”沈槐冷冷地瞧着她,不耐烦地答道:“哦,你儿子的事情我一直留意着呢。可哪里有那么快?洛阳不是金城关,也不是兰州,人口众多,要找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你儿子到底有没有来洛阳,也不好说啊。”
何大娘的手依然紧紧揪着裙摆,脸上满是苦涩的神情,哀求地道:“沈将军,我知道麻烦您了,可我、我从家乡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啊……”沈槐冷淡地道:“行了,我会尽力帮忙的,你就放宽心吧。你只要照顾好沈珺,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多谢沈将军,多谢沈将军。”沈槐扬长而去了。何大娘关上院门,回头望向沈珺房间黑黢黢的窗户,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槐沿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走了百来步,前面就是狄府的边门了。他想了想,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朝右侧拐了个弯,又走过三个街口,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败的道观,观门上的匾额半悬着,门旁杂草丛生,门上还挂着粗粗的铁链和一柄大锁。沈槐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观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特别刺耳,好在这里周边都是荒草和枯木,并没有什么住户。
踏着满地的碎砖乱石和杂草,沈槐悄悄走近观内唯一的一座房屋,那屋子的门上也挂着粗铁链和大锁,窗户上横七竖八地钉满木条,一丝光线也露不出来。沈槐卸下铁锁开门,昏黄的烛光从屋中射出,走进房门,桌边坐着的人抬起头来,瘦削苍白地像死人般的脸上,瞪着双无神的眼睛。沈槐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书籍,冷笑道:“不错,看样子你还很用功嘛。”杨霖低下头,轻声道:“被你锁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只好看书。”沈槐随手捡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扔下,讥讽地道:“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好。要是放你出去,难说你会不会又找到什么好玩的去处。哼,你还是乖乖地呆在这里温习吧,制科开考在即了,到时候我一切都会替你安排好,当然,你自己也要有些拿得出手的货色。”杨霖沉默着,呆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