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来到了齐晟大人设定的最后期限日。这天一大早,狄仁杰身穿浅绿色七品公服,头戴乌纱平巾帻,腰系革带,脚蹬皂靴,神采奕奕地来到汴州刺史府正堂前。齐晟一见便连忙招呼:“怀英来了。啊,许长史的案子怎么样了?”狄仁杰不慌不忙地朝齐晟作了个揖:“案件尚未查清。”
“什么?你……”齐晟的脸色黑沉下来。狄仁杰镇定自若:“刺史大人,下官想请大人一起去许府祭拜一下许长史。”
“现在吗?”
“是的,就是现在。”
齐晟狐疑地转动着眼珠,上下打量狄仁杰:“怀英啊,长史暴卒的原因尚未查出,真凶逍遥法外,你我有何脸面去到许大人的灵位之前?又该如何应对许长史家眷的质问?”狄仁杰微笑:“齐大人不必担忧,今天下官请您同去许府,就是想来个现场定案。”
“现场定案?!”齐晟瞪着狄仁杰,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怀英!你这是在瞎搞什么名堂?!”狄仁杰正色道:“齐大人,以您对下官的了解,觉得下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这……”
狄仁杰朝齐晟一躬到地,郑重其事地道:“齐大人,许长史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且牵涉到皇亲国戚,必须要审慎对待,但又不能推延时日,以免夜长梦多。下官经过这两日的侦查,基本己理出了头绪,只待与案件中的几个关键证人一一对质,即可锁定原凶,尘埃落定。”齐晟喃喃:“锁定原凶……”他猛然抬眼直视狄仁杰:“你的意思是郁蓉并不是凶手?”狄仁杰道:“齐大人,下官现在只能说,凶手就在许府之中。还请您即刻跟我去许府走一趟,下官保证在今晨就让此案真相大白!”
齐晟愣了半晌,方喟然叹息道:“怀英啊,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必不会让你我难堪。也罢,今天本官就随你走这一遭。”
这一年的深秋天气特别寒冷,阴蒙蒙的天空中总是堆积着大片厚厚的云朵,将阳光中稀薄的暖意挡去。时而刮来的一阵西北风,卷起遍地黄叶,萧瑟的寒意瞬间便穿透袍服,直侵入骨髓的深处。风过后,云朵被吹散,但依然见不到阳光,只是天空变得出奇高远而深邃。这个深秋,虽非严冬,却更显肃杀。
这个秋天,叫多情之人倍感牵挂,也让无情之人怅然失落。
许思翰的府邸已完全是大办丧事的模样。高耸的黑漆府门从上至下贴满雪白的麻纸,连铜门环上都绕了白色布条。门楣处悬挂的灯笼均覆上白布,在一阵猛似一阵的寒风中拼命摇摆,远远望去,倒真有点儿像白无常来索命人间。齐晟和狄仁杰刚来到门口,全身麻衣的许全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和上回见面时不同,许全这次三缄其口,沉默着陪同两位大老爷走向内宅,显得十分严肃谨慎。灵堂就设在正堂内,沿着府门到正堂的甬道两侧,高高搭起的灵棚上挂满了白布的云头幔帐,并扎着素花灵帏的灵龛,家人仆妇们全都披麻戴孝,垂首跪在灵龛之内,嚎哭声震天动地。狄仁杰和齐晟一路匆匆向前,虽然是在大白天里,还是觉得寒气入骨,全身冰凉。
许全引着二人踏进灵堂,正中一口楠木大棺材,供桌之上两对白烛后便是许思翰的灵位。齐晟率先来到灵前,从许全手中接过供香,念念有词了一番,还撩起袍袖擦擦眼角,才将供香插入香炉。狄仁杰稍稍退后,站在灵堂门口,眼睛的余光扫过整个灵堂。灵柩前跪伏在地的自然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许彦平,两旁的云头幔帐垂落,后面隐隐绰绰地跪着若干雪白的身影,女人的哀泣声不断地传来。狄仁杰明白,那应该就是许思翰的几房姨太太,和许敬芝,还有……郁蓉,她会在吗?这两天里面她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和苦楚?她,还好吗?
齐晟祭拜完毕,狄仁杰也上了香。许彦平按例对二人跪拜还礼已毕,便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道:“二位大人!家父突遭劫难、含冤离世,你们作为汴州百姓的父母官,又是先父的同僚好友,总要有所交代吧?光过来吊个唁可不行,彦平情实难堪啊!”
齐晟瞥了眼狄仁杰,硬着头皮回应:“许公子,今日本官与法曹狄大人一起过来,就是想要借此机台,在许府将案情断个水落石出,以告慰许长史在天之灵。因此……还请许公子安排一处僻静之所,我们将在此地现场断案。”
“现场断案?!”许彦平紧锁双眉,口气中耽愤懑又疑虑,但还是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就请二位到后院的花厅吧。许全!领二位大人过去。”他一声吩咐,狄仁杰跨前道:“许公子,还请与本案有关的诸位尽数到场。包括各位夫人、许小姐、郁蓉小姐、守夜的婢女,以及许公子您自己。”
许府后院的花厅面朝一弯小小的荷塘,荷花的残枝枯叶竖立塘中,秋风荡起阵阵琏漪,黄叶旋转着飘落在水面上,与枯败的残荷一起,绘出一幅最凄凉的秋景。花厅朝向荷塘的门敞开着,众人各自落座。齐晟和狄仁杰一左一右,面南背北,并排坐在主位之上。下置两排椅子,东边三个椅子上顺序坐着许彦平、许敬芝和郁蓉;右边相对坐着许思翰的三位姨太太。地上靠近门边站着两名守夜的婢女,许全候在她们的身旁。门外则由官府的几名衙役把守着。
看到众人坐定,齐晟低声道:“怀英,现在就看你的了。”狄仁杰轻轻蠕动嘴唇:“齐大人请放心。”抬起头来,他镇定自若地展目现瞧,只见坐上诸人皆浑身麻布孝服,头戴硕大的白色孝帽.几乎看不到面庞。狄仁杰的目光悄悄掠过靠近门边而坐的郁蓉,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显得愈加柔弱无助、惹人怜爱……他赶紧稳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许长史暴卒,死因颇多蹊跷,本官受命查案,两日之内已有眉目。今日请来各位,便是要逐一对质,当场定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果然座中诸人都抬头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狐疑、有慌乱、有期待,亦有恐惧。
“许公子。”狄仁杰朝许彦平点了点头,道:“两日前本官闻报许长史暴卒.当时许公子就言之凿凿,说许长史是被郁蓉小姐下在稀粥里的砒霜毒死。是这样吗?”
“是啊。”许彦平冷冷地道:“那盛着剩粥的碗也让法曹大人取走了,怎么?难道法曹大人没有查验一下?”
“查验过了,粥中的确含有剧毒的砒霜。”
“哦?”许彦平扫了眼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许敬芝蹙起秀眉,不停地咬着嘴唇,郁蓉则一味埋着头,孝帽将她的脸庞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表情。
狄仁杰不动声色,继续道:“于是,这就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粥里的砒霜是否为郁蓉小姐所下;第二、许长史是否确实被砒霜所毒死。而假设,我是说假设,这两点都是事实,那么我们就又产生了另外两个疑问:第一、郁蓉小姐从什么地方得来的砒霜;第二、她为什么要毒死许长史。”顿了顿,狄仁杰环顾着众人道:“由于暂时没有其它的线索来推翻前面两个假设,因而本官就从后面的两个疑问开始着手调查。”
“好在砒霜是剧毒,汴川城内能够出售砒霜的只有两家药铺:城东的同德堂和城北的济仁堂。昨日本官派人逐一查访,恰好最近几个月来购买砒霜的客人不多,除去店家认识的、确知名姓的,只有同德堂在一个月前接待过一名神秘的女客人,购买砒霜时头披面纱,形迹鬼祟,未留姓名……所以,我们就先认为这个女客人就是郁蓉小姐。而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计划要毒杀许长史,并为此做了准备。”
狄仁杰话音刚落,许敬芝就着急道:“法曹大人!”狄仁杰冲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许敬芝勉强坐定,就听狄仁杰再度平静地开口了:“那么我们再来解决方才的第二个问题:郁蓉为什么要杀害许长史。这两天,本官为此案多少了解到一些郁蓉的身世背景,因而得知,那许长史虽对郁蓉有养育之思,但也将郁蓉视为玩物,郁落小姐孤高自许,由此便对许长史心怀仇恨,也在情理之中。她在一个月前就匿名购买砒霜,更说明她早起了杀心。”
略停了停,狄仁杰问:“郁蓉小姐,你认罪吗?”
“不。”回答得很坚决,出奇冷静。狄仁杰瞧了眼郁蓉,只见她依然低头坐着.纹丝不动。狄仁杰不觉在心中暗自感叹,这真是个奇特的女子啊。
“好,郁蓉小姐否认犯罪。”狄仁杰无视座中的骚动,继续不慌不忙道:“那么我们再想一想刚才的假设,是否有什么不妥呢?果然,一个问题出现了。既然郁蓉早就想杀害许长史,并且连砒霜都买好了,为什么她不早不晚,偏偏选择在两天前的早晨犯案呢?我们都知道,许长史的饮食一向由郁蓉料理,她要想下毒,有足够多的机会,并且可以做得很隐蔽,但是她却选在了最容易被发现罪行的两天前的早晨行凶,这又是为什么呢?……当然,杀人是件天大的事情,也许郁蓉小姐买回毒药以后还一直在犹豫,下不了决心,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半个月前在给黜陟使大人的饯行宴上,郁蓉行为失度令许长史十分恼怒,为此还挨了一顿痛打,卧床不起,也许就是这个事件让郁蓉终于痛下决心?”说着,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摇着头:“可还是说不通啊。因为许长史病倒以后一直是由敬芝小姐亲自照料父亲的饮食,而郁蓉只是在两天前的早上突然代替敬芝小姐,她就算再想恨长史大人,选在这个时候作案也太明显了吧,无异于公然宣称是自己毒杀了许长史,难道她真的不怕杀人偿命?并且,据本官所知许长史这次病势十分凶险,连郎中都说许长史怕难逃此劫,那郁蓉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也许再过几天,许长史自己就病得呜呼哀哉了,她又何必冒险杀人?!还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得这么拙劣!”
这次当狄仁杰停下时,花厅里再无半点声响,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等待着狄仁杰的下文。狄仁杰目光闪亮,面容却保持着平日的冷静,他又说了下去:“本官考虑再三,始终觉得郁蓉在粥中下砒霜毒死许长史这种假设,表面看似无懈可击,细细分析却又疑云重生。因此本官决定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整桩案件……于是,我又退回到最初的那个假设,也就是许长史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的这个假设上。我想到,其实这个假设的依据是不充分的。”
“许府中人都能证明,许长史当天早上只用了郁蓉小姐亲手所煮的稀粥,但是假如当他用粥时,粥里并没有砒霜呢?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当天早上许多人都进了许长史的卧房,乘着忙乱将砒霜投入粥碗是完全能够做到的。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回答另一个问题,许长史又是身中何毒而亡的,他会不会在食用稀粥之前,就已经中毒了呢?而只是在服用稀粥的时候恰好毒发身亡?……这种可能性同样也是存在的,因为很多毒药并非立即发作,从服下到毒发都有一段时间。即使是砒霜,假如服用的分量比较少,也会隔一段时间再发,而且症状也更像普通的腹急之症,并不一定就当场置人于死地。由于以上这些分析,本官决定,将许长史死亡前一天晚上的饮食也一并考虑进来。因为夜晚这几个时辰恰是大多数毒药通常发作的期限。”
“那么,许长史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吃了些什么呢?根据许府管家的证词,许长史前一天晚上由敬芝小姐侍奉了稀粥和汤药,又由守夜婢女伺候服下了常年所用的养荣蜜丸。而这三样东西,是许长史病倒以后,每天晚上都在服用的。难道它们会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再度停下,从案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屋内依然鸦雀无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慢慢扫过每个人的脸。显然由于提到了自己,许敬芝瞪大眼睛直视着狄仁杰,丝毫不露怯意,反倒有点儿挑衅的味道。在她的两旁,郁蓉的面庞仍然被孝帽遮得严严实实,而许彦平则神色沉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对面,那三位姨太太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狄仁杰,好像都被他的言论给惊呆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从袖管中抽出自许思翰房中所取之养荣蜜丸的盒子,先示意齐晟细看,随即托举身前展示给大家,一边道:“齐大人,诸位,这是本官在探查案发现场时,所找到的许长史服用之养荣蜜丸的盒子。一盒蜜丸共十二颗,凑巧的是,这盒蜜丸恰好在许长史亡故的前一天晚上被服掉了最后一颗,所以这里就剩一个空盒了。汤药服完无从查起,前一天晚上的剩粥还在厨房中,本官也查验过了,并没有问题。因此本官就转向蜜丸。”
“许全!”狄仁杰呼唤一声,许全惊得跳了跳,赶紧上前问:“法曹老爷?”狄仁杰点点头:“唔,许全你来告诉本官,你家老爷服用的养荣蜜丸,都是从何而来的?”许全战战兢兢地回答:“哦,因……因老爷常年服用养荣丸,城北的仁济堂每两个月会送五盒过来,这七、八年来俱是如此。”
“好,那这次送来的养荣丸,还有剩余吗?”
“是的,在库房里还存着两盒。”
“你让人去取过来。”
“是。”许全答应着向许彦平讨来库房钥匙,派人去取。
许全退下,狄仁杰走到许敬芝的面前,轻轻一揖:“许小姐,在养荣丸取来之前,本官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许敬芝抬起明亮的双眸,在椅上微微躬身:“法曹大人请问。”
“好。第一个问题,许小姐是怎么想到要亲自伺候许长史的饮食的?”许敬芝毫不犹豫地回答:“只因先父病例以后,每日腹痛呕吐、胃满厌食,病势沉重十分痛苦,偏偏郎中又说不出个究竟。我想,郁蓉没有被打之前,都是由她伺候父亲的饮食,一直好好的,或许是下人们准备的饮食不如郁蓉准备的干净?因此我才决定亲自伺候父亲。”
“唔。”狄仁杰的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问:“但是许小姐亲自服侍许长史,也未能令病况好转?”
许敬芝摇了摇头,不觉露出悲戚之色:“确实没什么用。父亲的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狄仁杰追问:“郎中仍然毫无办法?”许敬芝潸然泪下:“郎中都说这病来得蹊跷,还说父亲年纪大了,这么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所以那天早上我听说父亲亡故,还以为是因病所致,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是中毒。”狄仁杰颌首,又问:“那么许小姐可曾把对长史病况的担忧告诉过邪蓉小姐?”
“当然。我与郁蓉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那几天她被父亲毒打后躺倒不起,我每日除了伺候父亲外。还总会找时间去陪她。”狄仁杰紧接着逼问:“所以许小姐在事发前一天晚上突然离府,也只告诉了郁蓉一个,并请她在第二天一早你来不及赶回许府的情况下,代替你去伺候许长史?”
许敬芝苍白的脸上泛起红荤,但仍镇静地回答:“是的。郁蓉休养了十来天,伤势大有好转。所以我才如此托付。”狄仁杰满意地吁了口气,又道:“最后一个问题,许小姐,你方才说许长史的病况十分蹊跷,能告诉我这样说的原因吗?”许敬芝颦眉思忖着道:“郎中都说不出先父的病因,此是一:服药后毫无作用,此是二:病情每日反复,此是三。”
“病情每日反复?这怎么说?”许敬芝犹豫了一下,方道:“父亲的病情每天早上最严重,因此早晨那顿稀粥通常吃不下几口,甚至无法下咽。但到了中午和晚间就会好一些,如此反反复复,实在太煎熬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默默地等待了一会儿,等许敬芝稍许平静些,又道:“许小姐,本官再问一句,许长史的病况是从一开始就如此吗?”许敬芝愣了愣:“似乎头一两天还不是,后来就一直如此了。”
“哦。”狄仁杰沉吟着,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了郁蓉面前。事发以来,他始终没有和她直面相对过,他知道是自己在刻意避免这一刻。在对一切还没有完全把握之前,狄仁杰发现自己没有信心站在郁蓉的面前,尤其是……不敢面对那双目光。但是此刻,他却出奇地冷静,案件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所有软弱犹疑的情感湮没无痕,剩下的只有最清明的理智、和令真相大白的决心。
“郁蓉小姐。”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郁蓉闻声,抬起头直视狄仁杰,他不得不稍稍避开那双目光,但心神却并没有因此激荡,他只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冷静地发问:“案发那天早上,请问许长史的状况如何?用了多少稀粥?”郁蓉说话了,清润的声音似乎比狄仁杰的还要平静:“那天早上我煮好粥端给叉父时,他刚刚吃了几口就突然翻滚挣扎,把碗碰翻在地,没过多久就气绝身亡了。”狄仁杰抬高噪音:“哦,许长史只吃了几小口粥?”
“是的。”
狄仁杰正自沉吟,一旁的许彦平突然插嘴道:“几小口粥又怎么样?只要下了砒霜几小口也足够毒死人了!”狄仁杰对他微微一笑:“许公子请稍安勿躁,本官还没有问完话。”他朝郁蓉点点头,又问:“请问郁蓉小姐是何时进入许长史的房间,何时伺候许长史用粥,又是何时呼喊到众人前来的呢?”
郁蓉条理清晰地回答:“那天早上我辰时不到就到了义父的房中。守夜的婢女菊香是等我到了后才离开的。随后我就开始煮粥,煮完后只稍凉了凉,大概在辰时二刻刚过,我盛了小半碗粥,端给义父吃。但他才吃了几口就……我又惊又怕,立即就叫起来。因门外一直都有婢女和家人守候,所以他们听到我的叫声马上就进房了。”狄仁杰望向许全:“是这样吗?”许全连连点头:“是,我听到下头来报赶到老爷屋里时,都还不到辰时三刻,碗里的剩粥都还热着呢。”
“很好!”狄仁杰突然抬高噪音,脸上洋溢起坚定又昂扬的兴奋之色。在座诸人都略显诧异地盯牢他,就听狄仁杰不慌不忙地道:“根据方才的这些讯问,本官可以断定许长史并非被粥中砒霜毒死。而郁蓉小姐也并非是毒杀许长史的凶手!”
屋中不寻常地静穆着,混杂着强烈的紧张和质疑。齐晟有点儿坐不住了,在狄仁杰身后轻声嘟囔:“怀英,你、你说话要有依据!”狄仁杰扭头朝齐晟拱手,语气颇为强硬:“齐大人,本官乃是法曹断案,自然是在清理相合、证据无误的情况下才做结论的!齐大人,诸位!”他跨前半步。一边环顾着在座诸人,一边道:“为什么本官如此确定许长史不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呢?道理很简单:时间不够!”
好几个人一起发问:“时间?”狄仁杰道:“对,就是时间!方才本官已经谈到过,人服下砒霜这种毒物后,是不会马上发病的。必须要等到毒药经过肠胃,渗入血脉才能致人于死地。这是常识。而这段时间至少要两刻钟。但是大家都听到了,郁蓉自进入许长史的卧房到长史毒发、众人应声闯入,其间连三刻钟的时间都不到。光煮粥就需要两刻钟,因此许长史绝不可能在刚刚咽下几小口粥之后,就立即毒发而亡的!所以,不论粥中的砒霜是事发前投入的或是事后投入的,都不是许长史致死的原因!”
“可是……”齐晟犹豫着发问:“或许郁蓉一进入许长史卧房就给长史喂服了毒药?比如骗他喝水?在水中掺毒?那么等到辰时二刻过了正好毒发?”狄仁杰冷笑:“齐大人,从时间上看,您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同样有时间作案的还有守夜婢女菊香!为什么她就不能在郁蓉进屋之前给许长史饮用了含毒药的水?毒发的时间也差不多嘛!”齐晟紧蹙双眉说不出话来。那婢女菊香从一开始就站在门边候着,听到这里,“哇呀!”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喊着:“大、大老爷,菊香没有……我、我……”已然涕泪交流。
狄仁杰走到她的面前,低声安抚道:“菊香,你先不要着急。本官并未定你的罪,只是在分析案情。你好自准备着,过一会儿本官还有话要问你。”菊香哽咽着磕头到地。狄仁杰回过身,锐利的目光再度扫过全场,语调由冷静转为激愤:“既然杀死许长史的另有毒物,那么粥里怎么又会有砒霜呢?假如像齐大人所说,郁蓉通过别的方式向齐大人下了毒,这种方法我们到现在都还未查出,可见十分隐蔽,那为什么她还要堂而皇之地往粥碗里投毒呢?这不是画蛇添足吗?更重要的是,她这样做根本就是把原来可以蒙混过关的罪行昭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试问,天底下有这样的傻瓜吗?!”
顿了顿,狄仁杰用斩钉截铁的语调道:“综上所述,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不论许长史究竟如何被害,为谁所害,都与粥碗里的砒霜毫无关联。同时我们也发现,那粥碗中的砒霜所起的唯一作用,就是要把杀人嫌疑落实在郁蓉小姐的身上!而本官也正是由此反推出,郁蓉绝对不会是杀害许长史的凶手。原因很简单,世上不可能有这种的罪犯,处心积虑地实施犯罪,然后再处心积虑地暴露自己,只要是人就不会这样行事!”他突然转身正对齐晟:“齐大人,您认为呢?”
齐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能地应道:“那是自然。”他的话音甫落,许彦平脸色铁青地质问:“二位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这位法曹大人,不是来还先父一个公道的;倒是来给郁蓉洗脱罪责的!法曹大人,你到底是何居心?”
狄仁杰慨然自若:“本官身为法曹,职责就是断案执法。昭冤缉凶。因此许公子不用着急,本官既已为无辜的郁蓉小姐昭雪了冤情,当然也要查出毒杀许长史的元凶!”他抬手点向呆站在门边的许全:“许全,养荣蜜丸取来了吗?”
“哦,早、早取来了!”许全答应着上前来,颤抖着双手捧上个养荣丸的盒子。
狄仁杰将后来这个盒子与此前那个空盒,并排放在桌案上,有条不紊地打开两个完全相同的盒盖,随后招呼道:“菊香,你过来看看,你每天晚上伺候老爷服用的养荣蜜丸,是不是这种?”菊香哆嗦着看了又看,才点头道:“是,就是仁济堂的这种养荣丸。”狄仁杰道:“菊香,你能说一说每日夜间,你是如何伺候老爷服用丸药的吗?”
“是。”菊香的声音止不住地哆嗦:“每日夜间在老爷安寝之前,我用温水把蜜丸化开,送给老爷服下。”
“不错。”狄仁杰对菊香鼓励地笑了笑,指了指那个空盒子:“这里面的十二颗药丸是你家老爷死前十二天服用的吗?”菊香垂下脑袋,含糊不清地支吾:“是……是的。”狄仁杰又道:“菊香,本官命你现在把温水化开养荣蜜丸的过程,如常做一遍。”
许全连忙吩咐取来热水和碗碟,菊香自盒中捻出一颗蜜丸,放进碗中并泡上热水,再用勺子轻轻搅拌,蜜丸很快化开,成为一碗深褐色的药汤。狄仁杰舀起一小勺,尝了尝,点头道:“唔,果然是蜜丸。药汁的苦味都被蜂蜜的甜味盖过,味道不错。”齐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在狄仁杰身后轻声道:“怀英,你这是……”
狄仁杰并不理睬,继续问菊香:“菊香,我看你方才做得十分熟练,可前几天如何会失手掉落一颗蜜丸?”菊香吓得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地问:“大、大老爷,您……您怎么会知道的?!”狄仁杰微微一笑:“本官会算卦。”他这话既出,座中许彦平一声冷笑:“刺史大人,我只问你!怎么官府的判佐竟公然在此装神弄鬼?!”齐晟也面沉似水:“狄法曹,该断案就断案,扯到算卦上去做甚?!”狄仁杰坦然应对:“既然要断迷案,用些非常的手段也未尝不可。关键是看用的效果……”他还是转向菊香:“菊香,你刚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就是说你承认了,确实曾经掉落过蜜丸?”
菊香“扑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是、是掉落过蜜丸……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掉了一颗,大老爷!总共就掉了这一颗,菊香对天发誓!”
“好,好。”狄仁杰安抚道:“菊香,你不用害怕。本官来问你,你伺候老爷用蜜丸应该是非常小心的,而且做了这么久也很熟练,怎么会无故将蜜丸掉落呢?”菊香道:“大老爷,不是菊香不小心,实在是这盒蜜丸的蜜炼得不够好,直接用温水化不开,每次我都得先把蜜丸切碎,然后再用温水冲,要比平常多花不少时间。三天前的晚上,菊香心急,切蜜丸的时候没拿稳,就掉了。菊香的手都给刀划破了呢……”
“这样就清楚了。”菊香唠唠叨叨地还想往下说。狄仁杰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劈头便问:“菊香,既然这盒蜜丸成色很差,而你府中又备有多余的蜜丸,你为何不更换一盒,哦,比如刚才我们试过的成色很好的蜜丸?再说,这样的蜜丸给你老爷服,难道你就不担心有问题?!”菊香道:“大老爷,我回过管家的,可他不让……”狄仁杰锐利的目光瞬间刺上许全的脸:“嗯?”许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辩解:“这……是少爷不让换的。”
所有人都朝许彦平看过去。许彦平的脸色略显青白,但声音还挺镇定:“蜜丸难化不等于不能吃嘛,父亲一向节俭,我不愿拂他老人家的意。”狄仁杰微笑:“哦?怎么本官倒听说许长史府中每天倒掉的剩莱都是佳肴,汴州城内收泔水的对许府是趋之若鹜。不知道许公子为何对这盒蜜丸突然如此计较?”
“法曹大人!”许彦平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今天你是来断案的,不是来对许府说三道四的!你盯着一盒已被服尽的蜜丸兜圈子,我不知道对分析案情有何裨益?”
“因为蜜丸是本案的关键!”狄仁杰沉着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他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放在齐晟面前打开,齐晟定晴一瞧,竟是一颗黑乎乎切开一半的蜜丸,忙问:“这是?”
“这是本官命留驻许府的差役乘夜潜入许长史卧房,从榻底下的墙根处搜到的!”
狄仁杰捻起药丸,举到众人面前,声音中透出冰凌般的刻骨寒意:“本官昨日亲自持此蜜丸到仁济堂,据他们查证,这颗蜜丸虽是从仁济堂购买的,却被人动过手脚!”他直视着许彦平,一字一句地道:“这颗蜜丸中被人掺入了少量砒霜,因为是被化开重新搓合,并有杂质,所以黏合得很生硬,才会导致蜜丸化开不易!许公子……你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许彦平灰白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额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狄仁杰冷冷地道:“既然许公子不想说,那就由本官来替你说吧。经过仁济堂药师的鉴别,这蜜丸中所掺入的少量砒霜,不会迅速致人死地,但却会引起诸如呕吐腹痛之类的病症,正如许长史这些天的样子。每天中毒不深,只当是不明疾病所致,但积攒到一定的时间。就会暴发出来,骤然致人于死地,再无可救。”
“所以……”狄仁杰再度环顾四周,一张张脸映入他的眼底,并未引起他半分悸动,今天这场戏到了最后关头,他全神贯注于那最后的一击:“本官断案的结果就是:许长史乃是被掺入在养荣蜜丸中的少量砒霜,连续多日积累而毒死!那个凶手并非别人。正是许家公子许彦平!在粥碗中下砒霜蓄意陷害郁蓉小姐的也是他!”
许彦平声嘶力竭:“你胡说!你血口喷人!”狄仁杰根本不容他辩白,扬声喝道:“来人呐,把这个弑父害妹、违背人伦、禽兽不如者拿下!”早就等在门外的两个差役应声而入,冲上去就把许彦平反背双手按倒在地。许彦平拼命挣扎,杀猪似地吼叫:“冤枉!齐大人,我冤枉啊!我爹、我爹不是我杀的啊!”齐晟犹豫着刚想开口,狄仁杰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许彦平面前,厉声呵斥:“许彦平,你犯下的是十恶不救之罪,本官断案丝丝入扣、毫无纰漏、证据确凿,你休要再痴心妄想逃脱罪责了!你将面临的是最严厉的惩罚!”
“不!不是的!”许彦平目呲俱裂,在两个差役手下困兽犹斗,用尽全力朝齐晟喊叫:“齐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我爹他绝不是死在蜜丸上头!那蜜丸、要、要连服十二颗才会死人!可他少服了一颗啊!所以、所以还是郁蓉毒死他的……”他的话音尚未落下,齐晟脸色煞白地从案后直跳起来:“许彦平!你……你,唉!”
“啊!”许彦平猛然意识到什么,惊叫一声软瘫在地。
狄仁杰来到许彦平面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将手中的蜜丸扳下一小块,送入嘴中咀嚼。“狄先生!”又惊又怕的女声传入狄仁杰的耳窝,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郁蓉。难以言传的美妙感觉、交织着胜利的喜悦,随蜜丸的甜味溢满唇间:“许彦平你看着,这只是颗普通的蜜丸。三天前掉落在地上的掺毒蜜丸,因菊香害怕挨骂,又捡回来喂给了许长史……真相就是这样的。”
是夜,在醉月居三楼最里面的包间雅座,李炜、狄仁杰和谢汝成三人对月饮酒、谈笑赏景,真是人生中最难得的快意舒爽、意气风发之时!总算卸下心头重负的李炜颊频举杯,一个劲地向“神探法曹大人”狄仁杰敬酒。狄仁杰并未多加推辞,毕竟今夜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正想与好友知己畅饮欢聚,尽享胜利的喜悦。
深秋之夜寒气袭人,但这三人喝着美酒,品着佳肴,渐渐都通体暖热,面色红润。李炜异常兴奋地大说大笑着。一张嘴没有闲的时候,把今天在许府发生的一切都学给谢汝成听。当然了,他自己也是刚从许敬芝那里听来的,因不曾眼见为实,所以在讲故事的同时,又扔出一大堆的问题给狄仁杰,要他解释。
李炜首先要狄仁杰回答的就是,他怎么会想到毒药是下在养荣蜜丸中的,并且还想出来事先准备好一个假的毒蜜丸来诈出许彦平的原形。狄仁杰微笑着咋了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郡王殿下可知本案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困难?”李炜想了想,道:“时间太紧?”
“不是。”
“线索太少?”
“也不是。”
“那……”李炜摇头:“本王猜不着了。”
狄仁杰正色道:“其实本案的推理过程并不算太复杂,难的是缺少证据。”李炜与谢汝成面面相觑:“缺少证据?嗯……对啊,那有毒的十二颗蜜丸全都被许长史吃掉了……”狄仁杰点头:“是的,我从一开始勘察现场就发现了蜜丸的问题,再到其后收集线索,查证动机。应该说很快就锁定了许彦平的嫌疑。但这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要想判定许彦平的罪,总还显得底气不足。所以我才想出要用诈术,让许彦平他自己露出马脚。”看了看对面那两双急切好奇的目光,狄仁杰笑问:“二位如果感兴趣,我就给你们说一说?”
李炜摇头叹息:“你非要急死我们不可是不是,快说吧!”
“我第一次想到蜜丸的问题,是在许长史卧室里发现一些死去的蚂蚁。这些蚂蚁尸体聚集在榻底的墙根边,我当时就觉得很怪异。照常理来说,许长史的卧房应该是打扫得十分干净的,怎么会有如此污秽的情况?蚂蚁死成一片的地面上,还有粘稠的黑糊状残迹。会是什么呢?于是我开始在卧房内留意,是否有什么东西会造成这种现象。当我看到养荣蜜丸的盒子时,我立即便联想到:蚂蚁乃是趋甜的虫豸,而许长史自病倒以后每日只食粥,屋中唯一的甜物就只有这蜜丸了。”
“所以蚂蚁都是被蜜丸吸引过去的?”
“对。这应该是最合理的一种推测。地面上粘黏的残迹,也应该是小部分的蜜丸粘在地上被蚂蚁啮食后所剩下的痕迹。于是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蚂蚁因何而死?死了之后怎么会不被人发现并打扫干净呢?我推想再三,还是认为蚂蚁因蜜丸而死的可能性最大,至于蚂蚁尸体为何未被打扫掉,我后来曾随口问过许全,因许长史卧病,这些天都不曾打扫过他的房间。”
“可是,”李炜皱起眉头问:“即使蚂蚁是因蜜丸而死,也不能说明蜜丸中一定含毒吧?再说,你又怎么能确定许长史就是被蜜丸之毒所害呢?”
“这些倒不难确定。方才殿下重述了我推断郁蓉无罪的那番说辞。其实正因为这段推理,从一开始我就排除了郁蓉的嫌疑,在毒物发作的时间来看,粥中之毒都不是许长史的致死原因。那么,许长史到底因何而死呢?今天上午在许府我就说过,按照毒物的发作时间看。许长史前一天晚上吃的粥,服用的汤药,和养荣蜜丸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当然,也不排除敬芝或者菊香这二人给许长史吃了别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蚂蚁尸体之后,便决定先把查案的重点放在养荣蜜丸上头。于是,我就让留驻许府的差役昨夜偷偷把菊香带到刺史府中,我连夜讯问了她。是她告诉了我这批蜜丸的异状,和三天前切割蜜丸时掉落在榻下的情况,当时她虽捡起了蜜丸,却没注意有一小块切下的碎片遗留在榻底,就是这块蜜丸碎渣招来了蚂蚁。”
“原来是这样!”李炜感叹:“怀英兄,你可真会耍花招!”
狄仁杰的神色变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并非是狄某要耍什么花招,实在是从一开始我就断定,凶手定在许府之中,所以查案的过程必须要万分小心,一旦打草惊蛇。真相就再无大白之日了。”
对菊香的审问非常有成果。狄仁杰了解到了这盒养荣蜜丸特别的成色问题,不用太多思考,他便得出结论,这盒蜜丸一定是被掺入了杂质。同时,他也了解到许长史病况在十多天前曾经发生过一次转折,此前不过是头痛脑热,在十多天前才添了腹泻呕吐之症。也因此许敬芝才开始亲自料理父亲的饮食。养荣蜜丸一盒共十二颗,狄仁杰暗自心惊,莫非两者之间真的有关联?
既然对养荣蜜丸产生了重大的怀疑,狄仁杰便试图调查清楚这盒蜜丸的来历。从许全处他得知蜜丸是仁济堂隔月派人送货上门的,平时就搁在库房中。许思翰为人多疑,库房钥匙一直由他亲自掌管,这次病倒,他才将钥匙转托给许彦平负责。
许彦平,这个名字在狄仁杰的脑海中盘桓,虽则名声多有不堪。但他毕竟是许思翰的亲生儿子,他真的会犯下这种弑父的罪行吗?要得出这个结论,恐怕还需要找到足够份量的动机。
说到这里。狄仁杰含笑瞩目李炜:“正是殿下关于许敬芝和许彦平关系的描述,提醒了狄某。”李炜微晒:“惭愧,惭愧。真是多亏了怀英兄!”说完,他对着狄仁杰深施一礼。狄仁杰还礼如仪,沉稳地道:“今天下午在刺史府中,许彦平彻底崩渍,交代了全部的犯案经过。据他供称,之所以会想到如此残忍地谋害自己的生父。还是因为郁蓉引起的。”
李炜和谢汝成同时轻声叫起来:“又是郁蓉?!”
还是因为郁蓉。当然,她只不过是最后的一个契机罢了。一直在许家受到鄙视的许彦平,长期以来郁闷不平,心怀怨恨。尤其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比不过许敬芝也就罢了,居然连郁蓉的地位都不如。许思翰养育了郁蓉十多年,眼看着她出落得倾国倾城,巴望着她赶紧攀附高枝,开花结果,对她自然格外重视。就连李炜也因着许敬芝的缘故,对郁蓉友善而对许彦平不屑一顾。许彦平越来越咽不下这口气,兼垂涎于郁蓉的美貌,便去求父亲将郁蓉赏了自己。许思翰一口回绝,许彦平愈加愤懑难当。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为了安抚许彦平,许思翰最终还是答应许彦平,趁黜陟使许敬宗到达汴州期间,想办法给许彦平通通关节,捐个一官半职干干。
许彦平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当官呢?除了尽人皆知的原因之外,还有一桩隐忧,正越来越让许彦平寝食难安。原来当初秦氏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要将自己名下的大部分财产作为陪嫁,转赠给唯一的女儿许敬芝。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不愿让原本由自己带来许家的财产被许彦平所继承。由于秦氏的家庭背景,也由于许敬芝和李炜定情,使得许思翰也不敢违背这个遗言。而这一切就意味着,许敬芝一旦嫁给李炜,许家就几乎要被掏空。许敬芝自然会奉养父亲,许思翰的老年生活倒是无虞,然而许彦平的处境就堪忧了。也因此,许思翰才愿意帮助许彦平请官,将来好歹有份官俸可领。
可惜这如意算盘被郁蓉在饯行宴上的表现打得粉碎。许彦平在得知经过以后,真正是痛心疾首,也由此更加恨透了郁蓉、许敬芝,乃至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场夜宴,使得他痛下决心,终于开始实施害死父亲,同时陷害许敬芝的毒计。在他看来,扫除了这两个人,许家的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郁蓉,到时候更是板上鱼肉。任由他摆布了。
“许彦平原本想陷害的是敬芝?”李炜喃喃着。狄仁杰沉声道:“要不是殿下临时召走了敬芝小姐,被陷害的就必定是她了。郁蓉突然代替敬芝,也给了许彦平一个措手不及,但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容退缩,所以他还是按计划行事,只不过受害人由敬芝变成了郁蓉。”
谈话至此,席间三人都沉默了。窗外,深秋的明月比其他时候更亮更圆,晴光挥洒在静谧清冷的龙庭湖上,波光轻轻摇曳。荡出无尽的怅惘。天地无言,星月无言,人亦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炜举起手中的酒杯,表情复杂地道:“怀英兄,汝成兄,这案子实实在在地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来,且让我们干了这一杯!”三人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炜又想起件事,道:“还有一个问题。”狄仁杰微笑:“殿下请问。”
“一个多月前去仁济堂买砒霜的女人是谁?”
“据许彦平供称,此女是他在外包养的一名姘妇。这女人出身江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逐步下毒的方法,帮许彦平在蜜丸中掺毒的也是她。今天下午衙门已经将她逮捕归案了。另外,虽然毒丸服尽许长史定然一命呜乎,但确切的发病时间并不好掌握。因此许彦平还命人将每天夜间的剩粥也都收好,随时准备投毒陷害敬芝小姐。”
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沉寂,顿了顿,狄仁杰又冷然道:“还有一点:一个多月前黜陟使还未到汴州,许彦平那时就开始准备毒药,很难说他当时到底想毒杀的是谁啊!”仿佛是应和他话语中所揭示的人心险恶,窗外突起一阵凛冽的秋风,伴着狄仁杰的话音竟将窗扇猛地吹开,侵骨寒意扑面袭来,带来暗黑深处令人悚然的邪祟。谢汝成惊跳起来,奋力将窗扇阖上。
三人重新围拢在桌旁,正要继续举杯畅饮,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炜一皱眉:“什么人?”还是谢汝成站起来去开门,刚问了句:“是谁……”就呆在了门边。李炜和狄仁杰朝门口一看,也都从椅子上跳起来。
屋内熠熠的烛光晕染到稍显昏暗的走廊上,柔和的阴影环绕中,许敬芝和郁蓉两位姑娘的倩影,在三个男人微醺的眼中,竟有点儿如诗如幻的味道,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人间的活色生香,还是下凡的天仙女神……看着三人越发涨红的脸,许敬芝“扑哧”一笑:“你们打算让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门外吗?”
三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姑娘往屋里让,又请她们坐上主位。可是许敬芝和郁蓉来到桌边并不坐下,郁蓉擎起酒壶,默默无语地斟满五个酒杯。许敬芝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正对狄仁杰微笑道:“嗯,今夜我和郁蓉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法曹大人敬上一杯,感谢法曹大人查出了害死我爹爹的元凶,也为我与郁蓉洗清了不白之冤。狄大人,从今天起,您就是我许家的大恩人!”
“敬芝小姐言过了,狄某不敢当。”狄仁杰简单地客气了一句,几个人均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那杯酒。李炜看两个姑娘仍然站着,便招呼道:“敬芝、郁蓉,来坐下啊。既然来了,今天你俩可得陪我们喝到烂醉!”许敬芝笑意盈盈地看着半醉的李炜,微嗔道:“你呀!陪你们喝到醉是可以。不过呢……郁蓉要单独谢谢法曹大人,所以,谢先生,还请你帮忙搀着这个醉仙儿去隔壁,敬芝在那里陪你们二位一醉方休,如何?”
狄仁杰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许敬芝赶着李炜和谢汝成已走出了屋子。房门一闭,刚才还热而闹闹的朋友聚会,突然变成他与郁蓉两两相对,狄仁杰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对面,那双晴朗明澈的目光已经毫不躲闪地投过来。恰恰是这坦白直率的神情,为她绝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纯真,也消弭了狄仁杰最初的几分尴尬。微妙的吸引,混合着同情与欣赏,让他这颗男人的心在此刻既跌宕起伏、又沉静祥和。
此间寂寞安宁,隔壁屋中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狄仁杰和郁蓉同时侧耳倾听,不觉相视一笑。就在这笑容之下,郁蓉明净的目光突然闪耀起来,那唯她独有的热烈和执着,像火焰般在她的双眸中猛烈燃烧起来。她从芳香飘溢的轻纱袖笼中,轻轻抽出一柄折扇,双手举到狄仁杰的面前,微颤着噪音道:“狄先生,您救了郁蓉。郁蓉想送您一件礼物。”
“这……郁蓉小姐太客气了。”狄仁杰本能地要说出婉拒之辞,但一看郁蓉的神情,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伸出手去,他摸了摸褐色的玳瑁扇骨,丝丝凉意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折扇,缓缓地在眼前打开。
骨架绮丽的字迹轻盈飞舞,仿佛是她的曼妙身姿跃上扇面。狄仁杰默默诵念着诗句,几乎扼制不住心荡神移的悸动。他抬起头,低声问:“郁蓉小姐,这首幽兰诗是谁所作?”郁蓉垂下眼睑,答非所问:“狄先生可喜欢?”
“很好,质朴清新中透出烂漫和高洁,我……很喜欢。”郁蓉猛地抬眸,烛光下她的面容仿佛透明的白玉:“这诗是郁蓉所作。狄先生,您若是喜欢,就请收下。”
狄仁杰感到,激情挟带着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犹如翻卷的浪涛顷刻吞噬粗砾的岩石,正欲将清醒冷静的理智淹没无痕。有那幺短暂的一刻,他好像就要屈服了,真的很想彻底释放出内心充溢的欲望和渴求;让生命的欢娱在两心交融中达到巅峰……人活一世,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追求、更值得付出的吗?
见他还在踌躇,郁蓉有些着急了。她频频眨动丝般的睫毛,漆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已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又好像是要奉献自身,她微微前倾,向他伸出双手,就用这样最谦卑的姿态,和最痴迷的神色,对狄仁杰说出了一句话。
这是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在那之前、自那之后,都没有过。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只因这世上唯有一个郁蓉,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赤诚。然而在当时,他却被大大地震惊了。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灼热的头脑骤然冷静下来。他,毕竟还是他,以冷静和果敢著称的狄仁杰。重新寻回理智的那一刻,他不禁鄙夷自己短暂的软弱,并暗自庆幸一切都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最温和的语言,狄仁杰还是拒绝了郁蓉的馈赠。起初他很担心郁蓉的反应,怕她会难过会受伤,但实际上她只是显得有些迷恫,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态度、和自己的处境。看着郁蓉沉默无语地收起折扇时。狄仁杰突然感到莫大的心痛,尽管她的举动镇静如常,低垂的眼睑遮去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目光,这多少让狄仁杰松了口气。但遗憾、不舍、歉疚,甚至由她的沉稳所引发的隐隐失落,如蚁噬骨迅速弥漫全身。只不过片刻之前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狄仁杰此刻的心境中,好像都被笼上沉黯的灰色,不再那么令人向往和兴奋了。
好在,隔壁房间的李炜恰逢其时地醉倒了。狄仁杰赶紧自告奋勇,送李炜回迎宾客栈。许敬芝和郁蓉就由谢汝成陪护着返回许府。在醉月居门前。狄仁杰搀扶着东倒西歪的李炜。目送许敬芝和郁蓉登上马车。就在车帘放下的那一瞬,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双目光,好像利刃划破深秋的夜色,在他的心中从此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秋意日浓一日,十多天后的凌晨,汴州城飘下了乾封元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从黎明下到正午,悠悠荡荡、漫天飞扬。到午后雪渐渐止住时,汴州城内外已是一片银装索襄、粉妆玉砌的冬日即景了。已是十一月底,时近岁末,刺史府的公务十分繁忙,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样子,相形之下,狄仁杰这个法曹判佐倒有些无所事事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会选择在这年关将至的日子里打官司呢?
雪止日出,阳光重新闪烁在盖满积雪的松柏枝条上。狄仁杰这两天难得轻闲,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见院中雪景正佳,便到东跨院内散步赏雪。恰在此时,他收到了李炜发自长安的一封书信。衙役送上书信。狄仁杰贪恋灿烂暖阳和雪后清冽舒爽的空气,便站在一棵苍柏下启封阅信。哪知看着看着,他却如坠雪湖,通体冰凉!
李炜在醉月居欢聚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返回了长安。他本来就是私自离京,见许思翰案情大白、许彦平归案,许敬芝的丧父之痛大为缓解,李炜没有了后顾之忧,当然不敢再多迁延,赶紧回京去了。当时高宗卧病,武皇后贴身照料,国事均交给了太子弘。始担监国重任的李弘迫切需要可信赖的得力帮手,见李炜迅速返京,他也是喜不自胜。
这天傍晚,李炜正在东宫书房陪着李弘批阅奏章,突然听到太子低呼了一声。李炜闻声抬头,就见李弘紧锁双眉,盯着面前一封摊开的奏章。李炜并不开口询问,只默默等待着。果然,李弘思忖着道:“王爷,你常在汴州走动,可了解一个叫狄仁杰的法曹?”李炜心中一跳,忙道:“太子,李炜倒是认识这个狄仁杰。怎么?太子殿下……”
李弘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案前踱了两步,道:“两年多前工部尚书阎立本任河南道黜陟使,回朝后对这个汴州判佐狄仁杰大加赞赏。极力向上推荐,说是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才。吏部经过合议,决定提拔这个狄仁杰,擢升为并州都督府法曹参军。调令已经拟好,年底前就可以发到汴州了。可是,你看看今天吏部的这封奏章,竟说狄仁杰人品堪忧、朝中对他的为人颇多流言蜚语,朝廷要提拔此人,还需谨慎。因此请示将调令暂缓发出。”
李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李弘,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太子殿下!这……这是从何说起?!据我所知那狄怀英不仅才干卓著、学识超群,最最重要的就是他为人之忠诚正直、高风亮节,实乃不可多得的贤德之人、济世俊材。说他人品有问题,这、这简直……是肆意诽谤啊!”李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沉声道:“嗯,我也对此颇感疑惑。毕竟能得到阎尚书如此看重的人,人品上不应该有问题。不过,你可知道最近一次的河南道黜陟使许敬宗大人回朝之后,对狄怀英颇有微词啊。”
“什么微词?”
“许大人说此人恃才放旷、显山露水,没有半点君子韬光养晦、沉稳含蓄之道,恐非大用之才。”
“啊!”李炜心下顿时了然,但许敬宗是当朝宰相,自己如果直接反驳,将内情和盘托出的话,一旦为许敬宗所知只怕对狄仁杰更为不利,他思之再三,只道:“太子殿下,狄怀英的人品不容置疑,李炜可为他做担保。”
李弘微笑着道:“王爷你的担保,弘怎敢不采信?呵呵,只是你在来看看奏章里的这些内容,一派的污言秽语,不论是真是假都对狄怀英十分不利,恐怕还要有个妥善的应对之策才是。否则他即使获得升迁,也要被人诟病,今后的仕途会面临诸多险隘的。”
李炜在给狄仁杰的信中没有详述所谓的污言秽语,但狄仁杰从他的暗示中立即猜出,这些谣言是围绕着他与郁蓉的关系展开的,无非是说狄仁杰在醉月居的宴会上对美人郁蓉见色起意,十分倾幕,因此才在后来的许思翰被毒杀案中,想尽办法为郁蓉洗脱嫌疑、甚至不惜采用非常手段。虽然许思翰一案最终结果郁蓉确实无罪,但狄仁杰在其中的作为未免有先入为主之嫌,多少有失公允。而这样轻易为美色所惑、感情用事的人,又如何能担得起为民做主的青天之责呢?!
李炜在信中说,他也无从揣测这些谣言是何人编造、又是如何散布的。但在当时那个情势之下,他的所思所想全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必须要打破这个谣言,挽回狄仁杰的形象。事发紧急,李炜并未多加斟酌。便想好了一番说辞,他以亲历者的口吻给太子弘说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醉月居,就是李炜离开汴州前一天晚上的好友聚会。彼时、彼景,乃至参与的人员都是绝对的事实。李炜只不过告诉太子,就在那个日免上,狄仁杰严辞拒绝了郁蓉的投怀送抱,当时的情景为李炜等人亲眼所见,因此狄仁杰的君子之风不容置疑。李炜对太子说。事后狄仁杰还曾感叹,青春少女的美色固然令人向往,但自己曾受一位老僧教导,能用想象来遏止淫欲,也就是将美女想象成狐狸妖精、毒蛇鬼怪;将她秀丽的姿容想象成临死时的面目青黑、七孔抽搐;还将窈窕丰姿想象腐烂污秽、衰败虫爬一般。只要如此这般,无论面对怎样的绝世美艳,那淫念欲火就会静止得如清凉的寒冰了。
李炜写道:“炜言之凿凿,太子固然信任于我,怀英兄的升迁也将如期而至。只因谣言此前已散布出去,炜将另遣口舌,反其道而攻之,必令此事不仅无损反而倍益,从此为怀英兄立下堪堪君子之名。炜之所述基于事实,怀英兄亦不必有所顾虑。”信的末尾,他又强调:“怀英兄具凌云之志、秉旷世之才,炜寄予重望。怀英兄日后必成大唐社稷之栋梁,断不能被二三奸佞小人肆意中伤。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
狄仁杰呆望着手中的信纸,脑海中空空荡荡。一阵冷风吹过,头顶上的柏针悉簌作响,承荷不住的小团雪花随风飘散,纷纷落在信纸上,晕开点点墨迹,宛如血泪斑驳。“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狄仁杰知道自己无权指责李炜,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善意。狄仁杰更知道自己无权退缩,因为前方是江山社稷、民生福祉,是他愿意奉献毕生才华与精力的伟大事业。
然而在这个瑞雪初晴的下午,狄仁杰站在庭院中,仍然感到啮骨霜寒自顶至足,几乎将他的一腔热血凝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天下苍生与纯真少女,究竟孰轻孰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选择已经做出,挣扎不过是徒劳,徒劳地想要减轻些良心上的重负罢了。就在这个下午,狄仁杰生平唯一的一次质疑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的虚伪。他明白,今后自己哪怕在心中,也无颜再面对那双目光了。
也许。这就是代价。
三天之后,调令到达。朝廷的任命很紧急,要求狄仁杰新年即到并州赴任,因此他不得不赶紧动身。匆匆地移交了公务,连行李都只来得及整理出最重要的部分,狄仁杰在这年腊月初十的早晨,就带着全家离开汴州、赶往并州赴任。
同僚们都在前一天晚上为他饯了行,狄仁杰出发得又早,因此一路出城并无人相送。冬日凄清的早晨,长亭复短亭,狄仁杰骑马走在最前面,眼看前方的忘离亭中似有人影晃动。那人显然也发现了狄仁杰一行,高声喊着:“怀英兄!”从忘离亭中一路小跑,朝狄仁杰而来。
狄仁杰定晴一看,来人竟是谢汝成,自从醉月居聚会后,他们二人再未见面。这次狄仁杰离任,也没有告诉谢汝成,今天他来送行,应该是从李炜那里得到消息,又自己去打听到了狄仁杰的行程。狄仁杰心中暗愧,慌忙翻身下马,迎着谢汝成而去,嘴里也唤着:“汝威兄,你怎么来了?”
两人碰面,彼此一躬到地。谢汝成不善言辞,送别的话才说了几句,便已无言。狄仁杰的心中更是滋味万千、难以尽述。与谢汝威饮下三杯离酒,狄仁杰正要告别,谢汝成轻轻拦住他,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捧到狄仁杰的面前:“这是……郁蓉让我带给你的,她、她说,还是希望狄先生能够留下它,做个纪念吧。”
狄仁杰凝视着折扇,那个午后的悲凉创痛再次冲击他的心房。不,他摇摇头,轻轻推回谢汝成的双手:“汝成兄,这个……狄某不能收。”谢汝成愣了愣,还是收起折扇,再次抬头时,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挂上了略显凄惶的微笑:“怀英兄,我、我已向郁蓉求亲了。”狄仁杰的头脑一阵轰鸣,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好啊,这……真是太好了。狄某恭喜你们了!”谢汝成嚅嗫:“她……还没有答应。”
风再起时,长亭中送别的人影已然模糊。汴州域的城楼,越来越远了。
乾封二年元月,狄仁杰在并州顺利上任了。三月中的时候,他收到李炜从长安来的书信,原来许敬芝因父丧服孝,无法按期与李炜完婚,只得先迁居长安,在那里陪伴李炜,并等待一年的丧期期满。信中写道,这样一来反倒让谢汝成与郁蓉赶了先,两人在二月就已完婚了。对此李炜十分感慨,因为郁蓉的名誉被他所谓的“投怀送抱”说法彻底败坏,谢汝成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李炜还说,谢汝成是个难得的好人,郁蓉跟了他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此后李炜的来信断断续续,而谢汝成和郁蓉则从未与狄仁杰有过任何书信往来。这年年末,李炜在信中说郁蓉为谢汝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鼠”,只是信中的口气不甚喜悦,隐约透露出这对夫妇的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和睦。再之后,便连李炜也断了音讯。生命就这样不露痕迹地了结一段过往,进入到全新的篇章之中。
夏季的沙陀碛周边,叶河、白杨河、里移得建河,许多条大河河水充沛、碧波荡漾,在它们的河岸两侧灌溉出一片又一片绿洲。这些绿洲或大或小,但都绿茵如盖、芳草鲜美。在蓝天白云之下谱出让人心旷神怡的牧歌。
这天太阳刚刚落山。年青的突厥牧民吉法就把他的那几十头牛赶回了宿营地。他所在的这个游牧部落人数不多,因而更加无拘无束、随意游荡,现在对他们来说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吉法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惬意地难以形容。
牛马入栏,吉法连蹦带跳地跑去帐篷。大叫着:“娘!肚子好饿啊……”刚冲进帐篷,他就皱着眉头站住了。今天的帐篷里,他闻不到往日那扑鼻的烤内和酥油茶的香气,娘也没有迎上来接过他的马鞭,他只能看见暮色中娘的身影,在帐篷角落的一堆杂草上忙碌着。
听到动静,突厥老妇头也不回地叫道:“吉法,快来帮忙。”吉法答应着走过去,娘正费力地抬起草堆上一个人的身体:“吉法,你把他抱起来,我来换换他身下的这些草,又是血又是脓的。”吉法接过那人,立即沾上满手的血污,老妇利落地抽掉垫在那人身下的稻草,又从旁边拉过干净的铺好,才和吉法一起轻轻将那人放平。吉法问道:“娘,他还是烧得烫人啊!”
突厥老妇抹了把汗:“谁说不是呢?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这么多伤?而且全都烂了,这可怎么是好啊……”一边说着,她掀开那人身上覆的布条,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出来,连吉法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老妇拿过个粗碗,用个小木勺从里面挖出些黑乎乎的草药糊,往伤口上涂抹。吉法嘟囔:“娘,这样一点儿用都没有啊。”老妇人继续涂着,连连摇头:“天气太热了,唉!总比不上药的好。”
吉法摸了摸肚子,小声抱怨:“娘,你忙着伺候他,儿子的饭都不做了!”
“那边不是有馕吗?你自己烤吧。”吉法无奈,捡起块馕干啃了两口,嘟囔道:“这个汉人伤得太重,就是能活下来,大概人也不中用了。他现在这样太受罪了,还不如……”老妇不乐意了:“吉法,你怎么能这么说!看这汉人的岁数,还挺年轻的,要是他死了,说不定一家老小都跟着完啊。既然他还没死,咱们就要想法儿救他。”
话音刚落,老妇看了看那人,突然叫起来:“吉法,快来!”吉法把手里的馕一扔,箭步上前,猛地把那人咬紧的牙关掰开,老妇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小的银盒子来,自里头取出一黑一白两颗小药丸,塞到那人的嘴里。吉法仍然紧握着那人的下颔,不让他咬到自己的舌头,那人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吉法娘擦拭着他不停渗出汗水的额头,低声叹息:“真是太受罪了,不知道他怎么能熬得住。”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平静下来。吉法和娘也都是一身大汗,互相看了看,苦笑着摇头。当初在沙陀碛里救下这个遍体鳞伤的汉人时,他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手里却牢牢攥着这个小银盒子。起初吉法和娘也不知道这小盒子里的东西有什么用,后来这人伤痛发作,虽然连翻滚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全身抽搐唇齿痉挛,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吉法娘急中生智,把小盒子里的药丸硬塞到他的嘴里,慢慢地竟看到他平复下来。以后他们就知道,这盒子里面的是救命药,隔段时间就要给他吃两颗,否则,他就是痛也早痛死了。
不知不觉草原上已经暗下来,吉法点起盏油灯,烤了几块馕和娘一起吃了。吉法娘止不住地叹气:“还得想办法给他吃点东西啊。”吉法去把那人半扶起来,吉法娘舀了勺羊奶,可是根本就灌不下去。就着油灯看,满嘴里全是血泡。吉法娘一狠心,拿起根细铁丝在火上烧热,一个个地把血泡桃破,再轻拍那人的背,他呛咳着接连呕出好几口血水。又等了会儿,吉法娘试着喂了勺羊奶,总算看到他咽了下去。就这样无比艰难地喂下几口。吉法娘的眼圈都红了。
晚上临睡前,吉法娘和儿子商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要进城一趟找郎中。虽然现在是放牧的最佳时节,牧民轻易不愿离开绿洲,但为了救人,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