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规返回正堂内坐下,这才发现全身上下汗透衣襟。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连日暴雨带来的凉爽天气到了尽头,火辣辣的西域盛夏再度降临。黛瓦覆顶、青砖铺地的刺史府正堂里,因门窗大敞空气流动,其实还是蛮阴凉的,然而钦差大人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在火堆上灼烤,焦虑、困惑和莫名的悲恰,搅得他头昏脑胀。
亲随侍从端上茶水,小心翼翼地问钦差大人是否要用午饭,武重规不耐烦地摆手把人轰了出去。实际上早饭他也没来得及好好吃上几口,现在却完全没有食欲。一个人坐在鸦雀无声的正堂上,武重规的眼前轮番叠现早上发生在后院里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按说今早的针锋相对虽然激烈,却并没有流血杀戮,对于见惯了大阵仗的武重规算不得什么,但不知何故,此刻钦差大人的心中竟有种激痛难耐的况味,让他坐立不安。
武重规生性轻浮善变,为人更是乖戾无情,但他并不愚蠢。早上的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头多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伊州之行,武重规固然没有查得瀚海军的踪迹,折罗漫山突如其来的山火、长史杜灏的意外死亡和夫人吕氏古怪的发疯,怎么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而今天上午围绕着裴素云的那番唇枪舌战,看起来很像在争风吃醋,实际却是场惨烈非常的生死搏杀。武重规看得出来,那钱归南算是一败涂地,真正输了夫人又折兵。之所以没有当场定出胜负,说得冠冕些是因为还缺少确凿的证据,其实也就是武重规对狄仁杰和李元芳素有罅隙,不愿意让李元芳速战速决,还想乘机为难他,试图从他身上再挖出些可用来攻击狄仁杰的材科罢了。
现在这两男一女都给押了起来,武重规头疼得很,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该怎么办。这事还不能再拖,从李元芳和钱归南的陈述中都可以听出,沙陀碛那边恐伯马上有新的威胁要来,如今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的钱归南被擒,怎样御敌如何抗击只能由钦差大人定夺。想到这里,武重规真把肠子都悔青了,接了这么个又累又苦又难办的烫手山芋,要是办砸了,正如李元芳所说,自己该如何面对圣上的责难?!
武重规正在为难之际,侍从来报,陇右道前军总管崔兴大人派人送来最新战报。武重规精神一振,因沙州隔断了陇右道东西段,好些天没得到最新战况了,看来有好消息!
来人身材魁伟步伐矫健,一望而知是一名习训练有素的军官,可不知为何脑袋上缠满纱布,就露出了五官在外面,根本分辨不出本来面目。武重规皱了皱眉,又想想一定是杀敌受伤所致,便示意侍从接过对方双手呈上的军报。匆匆读过,武重规又惊又喜,喜的是崔兴果然大败突质,陇右道东段战局已定,自己没了后顾之忧。惊的是信中所称来人的身份,武重规思付着吩咐左右退下,并关牢正堂大门。
隔着桌案,武重规居高临下地打量跪倒在地的信使,慢吞吞地问:“你叫高达?”高达抬首抱拳:“回钦差大人,小的正是翰海军沙陀团的旅正高达。”
“嗯,你这个样子?”高达抬手解下满头满脸的纱布,再度叩首:“这里上下都是瀚海军把守,卑职为了不被人认出才做此打扮,请钦差大人见谅。”武重规一摆手:“起来回话吧。”
高达站直身躯,武重规把手中的信纸往案上一丢:“崔大人信上说,你是钱归南私自调动瀚海军的人证,现在你就把事情经过对本钦差说一说吧。高达你可听好了,务必安老实交代,如有半点虚言,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必杀了你全家!”高达躬身抱拳:“钦差大人,卑职绝不敢欺君罔上的!”由于紧张,他低垂的面颊悄悄地抽搐了几下,但很快又从内心深处鼓舞起勇气和信心。高达抬起头,有条有理地开始叙述,从自己随沙陀团被钱归南带到伊州郊外的折罗漫山起,到逃离追捕回到庭州,再到躲进沙陀碛至伊柏泰投奔武逊,最后是被武逊遣去与李元芳回合,并由李元芳设计成功截夺叶河驿,自己冒充驿者直下洛阳,将密信送到狄仁杰的手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将整个经过和盘托出。因为早在心中复述过无数遍,高达从头至尾讲得胸有成竹、毫无疏漏。
高达讲完了,他等待着钦差大人的问话,桌案后却是长久的肃静。武重规陷入沉思,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弄不明白,高达这么一个现成的证人,为什么狄仁杰一直隐匿不报,却让自己在伊州和庭州像没头苍蝇似地乱撞。武重规当然难以揣测,狄仁杰为了在最合适的时机打出高达这张牌,是多么地煞费苦心,又担负了多么沉重的压力。高达此证,用得恰当则既能解战事之危局,又能给予李元芳最大的援助:用得不当则不仅于事无补,反更祸及李元芳和武逊。这些天来狄仁杰殚精竭虑,鬓边又添几许白发,最后决定将高达派往前线崔兴处时,这位老人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力。
良久,武重规长吁口气,沉声道:“高旅正,你方才说述之经过虽颇为完整,但毕竟没有任何凭据佐证,又怎么能证明你不是在信口雌黄呢?”高达微微一怔,终于来到最艰难的环节了,他定了定神,抱拳朗声道:“回钦差大人,您只要带高达在这刺史府或者翰海军营走一圈,所有的人都可证明高达的沙陀团旅正身份。不过,卑职倒提议,您不如秘密召几个翰海军沙陀团的士兵过来,即使他们现在胁迫之下不敢吐露实情,卑职还是愿意试一试说服他们,让他们讲真话。这样,钦差大人您便能见到更多的人证,可以从旁证实卑职所言非虚。”顿了顿,见武重规仍旧紧锁双眉不说话,高达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几颗干瘪的植物果实,在掌心摩挲几遍,才双手送上桌案。
武重规伸着脖子看看,纳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高达清了清嗓子:“钦差大人,这种果子名叫迦蓝果,是产于西域的一种特别的果子。因其对土质和气候有很苛刻的安求,咱大周境内只有伊州附近的折罗漫山上才见的着。”
“哦?”武重规捻起一颗,黑乎乎的,倒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便问:“嗯……你是不是想以此证明你的确到过折罗漫山?”
“钦差大人英明。”
“大胆高达,竟想以巧言蒙骗本钦差,你不想活了吗?!”武重规突然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起来。高达扑通跪倒在地,神色却并不慌张,昂头分辨道:“钦差大人,小的并无半点虚言呐!”
“胡说!你分明是企图拿这些破烂果子来欺瞒于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先从庭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回庭州,至少有两次机会经过折罗漫山,都可以捡拾这些果子,如何能证明它们就是你随翰海军到伊州时所得?”
高达又磕了个头,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钦差大人,卑职假冒叶河驿者送信去洛阳时,为了不被庭州官府侦知,刻意绕开庭州各驿站,是在西州换的驿马,这些您一查便知。西州与伊州,一南一北,以卑职的行进速度来看,卑职绝没有时间中途绕路到折罗漫山去。至于回程嘛,钦差大人您更清楚了,折罗漫山已过山火,山区被持,卑职也不可能贸然进入。因此,卑职呈上的这些迦蓝果,只能是卑职随瀚海军调驻庭州时所取的。”
武重规沉默了,高达的辩词无懈可击,不由得人不信。武重规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迦蓝果,独产于折罗漫山中更是无稽之谈。高达是在不折不扣地犯着欺君之罪,但是对狄阁老的信任使他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就在他离开洛阳的前一天晚上,狄仁杰将这些不知名的小果子交到高达的手中,一遍遍地教他重复这些谎言,并且向他承诺,一切罪责都由自己承担。高达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在叶河驿套上传袋的时候,李元芳也向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放心去吧,所有的罪责由我来承担。”
既然这样,高达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迦蓝果的说法固然荒唐,但武重规真要查个究竟尚需要些时间,时间!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为了争取时间,李元芳和狄仁杰先后铤而走险。
武重规还在下意识地捏着几个小黑果子,门外随从在唤:“武大人,王迁都尉带着沙陀团和天山团的两位团正刚刚赶到,您是这会儿见,还是……”武重规如梦方醒,扬声回答:“啊,快,快让他们进来。”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高达,挥挥手道:“你先去厢房里候着,时机到了我再叫你敞身。”
堂门打开,高达一低头,与两名跨入堂内的团正擦肩而过。那两人全神贯注地望向钦差大人,都没有留意高达。走进院中,武重规的亲随过来带高达去西厢房,高达却突觉背后掠过一道凶光,他猛抬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见到王迁匆匆往院外走去的身影。高达虽然认识钱归南的这名亲信军官,但官阶差得较远,彼此并不熟悉。
沙陀团和天山团的两名团正起初还一口咬定从未到过伊州,但武重规这回可不容他们轻易过关了。先是一通杀全家灭九族的威胁,再抬出大小十多件刑具,连诈带喝,光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就把两个做贼心虚的团正吓得肝胆俱裂、语无伦次。武重规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让人把高达带进堂内。那沙陀团的现任团正是王迁临时从几名旅正中选出来的,与高达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此刻一见高达还活着,顿时明白再无诡辩的余地,干干脆脆地交代了个底朝天,只求能将功折罪混回条性命了。
天山团团正当然独木难支,也跟着老实交代。不过他的证词让武重规又一惊,因为据他说带天山团去伊州的并非钱归南本人,而是王迁都尉。“这么看来,王迁也参与了钱归南的阴谋?”武重规喃喃道。跪在地上的两名团正相互看了看,一齐殷勤地磕头道:“回钦差大人,我们两个团在折罗漫山一直驻扎到五月十五,是在十六日凌晨一起被王将军带离返回庭州。”
“十六日凌晨?!”武重规大喝一声,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十五日夜间到达伊州,第二天一早被孔禹彭叫醒,报称折罗漫山大火,正是十六日!也就是说,王迁恰恰在自己刚抵达伊州的那个晚上才把翰海军带走,多么惊险而又放肆的行动啊!想想自己前几天在伊州一筹莫展的处境,武重规真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又问:“那么折罗漫山的大火也是你们所为吗?啊?快说!”
那两名团正磕头如捣蒜,断断续续地回答:“这个……不是我们所为,只听王将军说伊州会有人押后处理……”武重规打断他们的话,暴喝起来:“来人呐,快去给我把那王迁抓起来!”武重规的亲随侍卫本就是官拜四品的中郎将,现在情况紧急,钦差一声令下,就由卫队全面接管了庭州刺史府。几名偏将正要带人去搜捕,高达提醒,方才王迁在此院中见到自己后就赶紧离开,恐伯是预感到情况不妙,因武重规审问两名团正前后花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如果王迁那会儿就逃离刺史府的话,现在大约已走得很远了。
既然如此,武重规连忙让人去封堵前后门,就算王迁已经离府,那也要跟着追出去,其余众人则分成几班在刺史府里开始搜索。顷刻间,整个刺史府上下是鸡飞狗跳,武重规在正堂上来回踱着步,正焦躁万分地等消息,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他原地蹦了蹦,紧赶几步迈到堂外,连声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钦差卫队的大部分人都散在刺史府里搜捕王迁,这时院内只留了几个武重规的贴身侍卫,也都东张西望,不得要领。紧接着一声声恸哭传来,凄楚急迫之状令人心悸,听上去离得并不太远。武重规心里琢磨着,按大周吏治官员都各有家宅,刺史府只是办公场所,通常没有女人啊?女人?裴素云!武重规恍然大悟,那裴素云和李元芳都被关押在离正堂不远的临时牢房中,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么想着,武重规沿着正堂门前的甬道就往监房方向赶,从前面那道低矮的院墙后哭声还在不停传来,但已变成低弱的哀泣,恰好此时又有几名卫兵闻声跑来,武重规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迈进院中。大家顿时都愣住了!
就见院中横七竖八倒卧着几名看守,个个毫无动静,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西侧屋子的台阶上,裴素云半卧着,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零乱的发丝将秀丽的面容遮去大半,仍在哀哀地低泣着,而蹲在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不停地轻声安慰、轻柔爱抚着的男人,正是李元芳!
武重规完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只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男女。裴素云看似已有些昏乱了,气息十分微弱,虽抽泣着不停地诉说,从武重规站的地方完全听不清楚。李元芳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哭诉,一边也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还抬手温柔地抚摸着裴素云的面颊,他的抚慰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裴素云渐渐停止了哭泣,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直到此时,武重规才憋出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走上台阶,就站在李元芳和裴素云的跟前。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在自己面前亲密,和一个多时辰前的情景截然相反,钦差大人心里头又乱又酸,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李元芳小心翼翼地把裴素云平放到地上,轻轻掩好她有些散乱的衣襟,答道:“她的胸口被砍了一刀,兼以惊吓和急怒,现在非常虚弱。你立即找人来好好给她医治。”
“哦……”武重规伸长脖子仔细瞧,果然裴素云的前胸衣服撕裂,明显的是刀伤。“这裴素云是遭什么人所伤?那些看守又是如何遇害的?!为何独独你毫发无损,你快说!”武重规高声喝问,其实他心里最想问的是,李元芳你到底和裴素云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李元芳慢慢站起身来,与武重规对面而立。武重规登时就被那双眼睛里的杀气逼得直想后退,可台阶狭小,武重规咬牙挺住不动,他钦差大人的面子在这个早上都块丢光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示弱。但李元芳并不放过他,仍然死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钱归南的亲信王迁假冒刺史之命,先乘看守不备将其全部杀害,随后又劫走了裴素云的孩子安儿。为免裴素云反抗叫喊,王迁才将她砍昏,裴素云醒来后哭号呼救,我听到动静从另一侧的监房破门出来察看情况,便已是如此景象。钦差大人!王迁在逃十分危险,安儿那孩子更有性命之忧,请钦差大人允许卑职立即去追捕王迁!”
“啊?!李元芳,你、你还真是……”武重规连连跺脚,他实在不能再相信李元芳的话了,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嘛!王迁发现自己败露,急着逃跑都来不及,还跑来抢个白痴孩子,莫非那王迁自己也是个白痴不成?不,是李元芳把所有人都当成白痴了!他居然还敢请命去抓捕王迁!想到这里,武重规一声冷笑:“李元芳,你不仅仅是玩弄了裴素云,你恐伯是把天下人都当成可随意玩弄的傻瓜了吧!分明是你自己想逃离刺史府,才搞出这么多是非,做下这些命案!本钦差不会再上你的当了!那王迁本钦差自会派人追捕,不需劳烦你李校尉,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除非案情大白证实你的确毫无罪责,否则你仍是嫌犯身份,不得擅动!”
李元芳注意听着武重规的话,终于微微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钦差大人,看看这满地躺倒的看守们,您真的认为我需要等到您来了才逃跑吗?”武重规被驳得张口结舌,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肩膀上袭来剧痛,仿佛被个铁钳牢牢地焊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他大喊:“啊,啊,李元芳,你想干……”脖子上凉嗖嗖的,武重规顿时全身僵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院子里还站着十来个跟随武重规而来的卫兵,风云突变,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钦差大人就已经被人劫持在手中,抵在武大人脖子上的那柄剑还是他自己的随身佩剑。武重规前一刻还颐指气使的,现在已经彻底蔫了,两条腿在袍服下一个劲儿地哆嗦,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绝然的气概,假如不是面前那些卫兵还看着,大概就直接喊起饶命来了。
李元芳在武重规的耳边轻声道:“钦差大人,既然你不肯放行,那就不得不麻烦你亲自送上一程了。”武重规狂咽唾沫,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李……你、你不要伤我性命,别的都、都好说……”李元芳不再说话,手上稍稍用力,武重规痛得眼冒金星,立刻乖乖地往前迈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关押犯人的小院外挪去。
此地离刺史府正堂不远,往前走几步就上了直通府门的甬道。从刺史府各处赶来的卫兵越聚越多,将李元芳和武重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而钦差大人的脖子就在那寒光闪闪的剑刃之下,周围的人再多,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武重规更是吓得汗流浃背,虽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却在身前狂舞,示意众人千万不安乱来。两人就这么亦步亦趋,硬是挪到了刺史府的大门口。
“让他们把门打开!”李元芳在武重规的耳边低声命令,“稍稍移开剑刃。”
“快!快开门!”武重规嘶声呐喊起来,才刚喊了一句,那冰冷的钢锋又压上脖颈,武重规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要软瘫下去。与此同时,刺史府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李元芳突然将武重规往簇拥的人群猛推过去,武重规脚软身浮,扑通往前栽倒。众人呼叫着都朝钦差大人冲去,就在这干钧一发之际,李元芳的身形快如闪电,已从大门一跃而出。
刺史府门外是庭州城中最热闹的通衙大街,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李元芳手持武重规的佩剑,凶神恶煞一般冲上街面,吓得行人纷纷闪避。他刚刚跑到街心,迎面飞奔过来一匹赤红色的马匹,身型不算高大,但罕见地敏捷。马上的骑手竟是个红衣少年,朝李元芳高声大喊:“哥哥,我来啦!”李元芳往前连跨几步,脚尖轻点,就在红马擦肩而过之际飞身跃上马背。那红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大道的尽头。
武重规刚被众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便暴跳如雷地率领着卫兵们赶到大门口,正好看见“炎风”载着李元芳和韩斌绝尘而去。武重规跳着脚地大吼:“快!快!给我追!”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地抄家伙上坐骑,蜂拥着追了下去。通衙大道上百姓们四散奔逃,武重规站在刺史府门前,指肴李元芳逃走的方向乱叫乱骂,狠狠地发泄了一通,累得心浮气短,这才让人将自己搀回正堂。
还没等钦差大人坐下来好好缓上口气,又有急报上来,发现刺史钱归南大人死在了软禁他的小院中!武重规闻言往椅上一靠,双眼紧闭,险些儿就背过气去。好半天,他才悠悠稳住心神,有气无力地问:“钱……大人怎么死的?”
手下满头大汗地回桌:“回、回钦差大人。卑职们方才奉命搜捕王迁,搜到后院关押钱大人的小院时,发现十来名看守悉数被杀,连……连钱大人本人也身中数刀,已然气绝身亡了!”
“气绝身亡、气绝身亡……”武重规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早晨发生的变故太多,而且桩桩件件都涉及生死,他简直要崩溃了。
武重规低垂着脑袋靠在椅上,老半天也不吭一声。手下个个又急又旧,噤若寒蝉,几平每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突然,武重规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指着那来报钱归南死讯的人厉声喝问:“你说是在搜捕王迁时发现钱刺史被杀,为什么不立即来报?!却要拖到现在?!”那人哆嚎着回答:“钦、钦差大人,卑职们一发现钱大人遇害就立即赶来报告,不过软禁钱大人的那个小院在刺史府最后头,离正堂有点儿距离,等卑职们赶到正堂的时候,钦差……钦差大人您那会儿正和李元芳、裴素云在一块几呢,卑职们无法通报。再后来、后来就……”
“好了,不要说了!”武重规把桌案上的笔筒哗啦扫倒,他真的很后悔,刚才看到李元芳和裴素云在一起的样子,又好奇又紧张,居然毫不防范地站到了李元芳的跟前,才让对方有机会劫持下自己,乘机逃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早上李元芳那番义正词严的表白太具说服力,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以自己的行为又全盘推翻了早上的供词,甚至当众犯下挟持钦差、反出官府衙门的罪行!
武重规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他只觉头痛欲裂,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能想,可又不得不想!现在整个庭州和翰海军都指望在他这个钦差身上,案情由于一系列的突变更加扑朔迷离,武重规不得不打起精神,钱归南都死了,好歹总要去查看查看吧。
勉强起身,武重规正要吩咐往现场去,猛地又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关押钱归南的院子在刺史府最后头,这么说来,李元芳应该没机会去杀钱归南……”手下面面相觑一番,其中一人鼓足勇气凑上来,道:“钦差大人,杀钱大人的恐怕是王迁……”
“哦,凭什么这么说?”
“卑职们赶到现场时,那些看守中还有一个未断气的,当时就嚷了几声‘王、王……’属下们想,刺史府里要有人做下这样大的命案而毫无动静,肯定是打了个措手不及。王迁为众人所熟识,才能先令看守失去警觉,再乘其不备将他们杀害。”
武重规皱眉思索,想想有理,忙问:“到底有没有搜到王迁的踪迹?”又一个手下战战兢兢地上前来:“据后门的卫兵说,就在您审问两名团正的时候,王迁带着三、四名亲信声称有公务,大摇大摆地就离府而去了。”
“什么?!”武重规竖起眉毛刚安骂人,一想肯定也是刚才的意外事件阻碍了他们的报告,不由长叹一声:“唉,这王迁看样子是逃脱了!”他又想起什么,问:“王迁走时可曾带着那个……呃,安儿?”
“倒未曾见带有个孩子,不过那小孩身量不大,弄晕了装进个袋子里,一眼都看不见的。”
匆匆看过钱归南的遇难现场,武重规筋疲力尽,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下午都独自在刺史府正堂里发呆。他倒还记得问了问裴素云的状况,郎中瞧过说外伤并不重,只是急火攻心,神志昏乱,一醒来就哭喊哀告着拼命要孩子,郎中无奈给灌了安神药,如今是人事不知。武重规又是叹气,看起来这女人也指望不上了。
出去追捕李元芳和王迁的人马陆续回来了,不出意外全部一无所获。武重规也懒得再理,直到当天日落西山之时,满脸困倦和愤恨的钦差大人才叫进亲信侍从,宣布了他对案情的论断和钦差赦令:首先,庭州刺史钱归南里通突厥、蓄意反周的罪行昭昭,不容置疑,已被钦差大人按律处决:其次,戍边校尉李元芳侦得钱归南之阴谋,又因与钱归南之外室裴素云勾搭成奸,返向朝廷告发钱归南,意欲借朝廷之手除去钱归南。李元芳同时与翰海军都尉王迁串通,联络西突厥突骑施部的贼寇,企图乘乱谋取庭州。现二人因阴谋败露,均已在逃。最后,武重规颁布钦差救今,全面接管翰海军,为防李元芳和王迁带领西突厥部队进攻庭州,翰海军沿沙陀碛东侧布防,庭州城亦进入全面戒备,继续派专人全城搜捕在逃钦犯,因李元芳和王迁重罪滔天,且都是穷凶恶极之徒,一旦遭遇,杀无赦!
发布完命令,武重规总算是长出了口气。草草用过晚餐,武重规在正堂上提起笔来,打算给圣上起草案情呈报了。同时,他还要写一封信,给正在往西赶来的狄仁杰。想到狄仁杰接到书信时将会遭到的打击,武重规这些天来头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当初河北道战事时,狄仁杰参了他武重规一本,说他暴戾残忍、滥杀无辜,现在武重规倒要看看,狄仁杰如何应对他最信任的前侍卫长的叛国投敌之罪!
伊州刺史孔禹彭久闻狄仁杰英明睿智的大名,这天他陪同刚到伊州的狄仁杰,花了整个上午在烧得焦黑残破的折罗漫山火现场察看,眼见这位古稀老者不顾年老体弱,不畏暑热难耐,细心投入地勘察每片山林,寻访任何一点可能的踪迹,孔禹彭不禁从心中叹服。令人遗憾的是,山火烧得太旺,过火面积又大,很多山区已暂成死地,无法进入细查,即使是狄仁杰这样的火眼金晴,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转眼过了晌午,折罗漫山区本来可以遮蔽烈日的大树烧得只剩下残肢断木,孔禹彭见狄仁杰早已汗湿衣襟,苍老的面颊晒得通红,实在于心不忍,便上前劝说:“狄大人,折罗漫山就先查到这里吧。晌午过后,这山里头会越来越热,阁老年事已高,万一安有个闪失,下官可担当不起啊!”
狄仁杰稍作迟疑,还是同意了。一行人这才打道回伊州,一路上狄仁杰又让孔禹彭把武重规来伊州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细述一遍。孔禹彭不停地擦着汗,从早上开始他把这些话说了不下五遍,实在有些吃不消,但看到狄阁老那专注的样子,自己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孔禹彭又怎么能够理解狄仁杰此刻那焦虑万分的心情呢?伊州有鬼这点毋庸置疑,即使是孔禹彭本人也无法否认,但是突破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何才能找出确切的证据来支持李元芳的报告,同时还能查出事件背后的隐情?而且这一切行动还安快,越快越好。自从在沙州决定继续西行,狄仁杰就几平没有休息过,除了赶路便是思考案情,他有种强烈的紧迫感,再晚就来不及了……
众人回到伊州刺史府,匆匆吃了几口午饭,狄仁杰便继续问案。他让孔禹彭取来当初证明杜灏身份的物证,也就是那几样烧得墨黑的“碟躞七事”,一件件细看。许久,狄仁杰才抬起头来,揉一揉脖颈,让呆坐一旁的孔禹彭上前来。
狄仁杰指了指面前那堆黑乎乎的小物件,首先问:“孔大人,本阁听你叙述,那杜灏的遗孀吕氏,似乎就是见到这些遗物后才发的疯?”孔禹彭迟疑着回答:“唔,回狄阁老,准确的说是见到这些物件后神色大变,坚决要求验看杜大人的尸身,至于发疯嘛,是看完尸身以后的事情。”
狄仁杰点点头,又指了指那“蹀躞七事”,问:“孔大人,难道你和武钦差都未曾发现这些物事的问题?”
“啊?!”孔禹彭一愣,连忙再看,还是困惑地摇头:“这……狄大人,这些物事就是官员们通常所配的,哦,和你我无异啊,我看不出什么来。”狄仁杰皱一皱眉:“请孔大人将腰间所配之‘蹀躞七事’取下来对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孔禹彭不太相信地取下腰间的革带,将所配之物逐一取下,放在桌上那堆黑乎乎的物件旁边。狄仁杰道:“孔大人,请你说一说你这七件物事与杜大人遗物之间的区别吧。”孔禹彭咯一沉吟,便开始镇定自若地解说:“阁老,本朝官员所配‘蹀躞七事’为佩刀、刀干、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一共七件。”
“唔,但是杜大人的遗物并没有七件?”
“是的,那是因为契苾真、哕厥、针筒,这三样分别为木和竹的材质,大火已将它们烧毁,所以只余下四件,也就是佩刀、刀子、砺石和火石。”
狄仁杰拈了拈胡须,点头道:“不错,余下这四样里,砺石和火石被烧成墨黑,但形状还在。只是这佩刀和刀子看上去有些古怪。”
“哦?有什么古怪呢?”孔禹彭凑上去再看,皱着眉头不说话。狄仁杰知道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和蔼地笑了笑,道:“很简单,佩刀和刀干都是一样铁质的物件,按说过火以后看上去应该差不多,可为什么这刀子未曾因火变形,而这佩刀却已被烧得弯折,完全没有原来的样子了呢?”
孔禹彭十分惊诧,连忙细瞧,还真如狄仁杰所说的那样,他低下头不说话了。狄仁杰轻轻摸了摸那柄小刀子,低声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其实这素朴的铁器,反比昂贵的金子更经得住煅烧啊。”他的话音刚落,孔禹彭恍然大悟地喊道:“啊?难道,难道这佩刀乃金质?”
狄仁杰微笑:“你说呢?”孔禹彭抓起那柄烧得弯折、奇型怪状的佩刀在手中,颠过来倒过去再看,终于长吁口气道:“狄阁老,下官太佩服了!这柄佩刀业已烧得变形,故而大家都未曾多留意,其实现在看来,还真和大家通常所带的七事中的佩刀不一样。”
狄仁杰耸起眉头,轻哼道:“只怕你们未曾留意,有人却早看出蹊跷了。”孔禹彭倒吸口凉气:“您是说那吕氏?……只是,狄阁老学贯古今、知识渊博,自然能够想到这刀具材质的差别,可那吕氏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何以……”孔禹彭说着直摇头,一脸的无法相信。
狄仁杰不置可否,又问:“杜大人的尸体还停放在刺史府中吗?本阁现在就去验看。”孔禹彭连忙称是,困为吕氏疯癫,两个孩子均为成年,没有人来收殓杜大人的遗体,再说案子未结,所以一直停尸在刺史府后院。狄仁杰不等他说完,起身就往后院而去。
孔禹彭头前领路,狄仁杰带着沈槐紧紧相随,还未到停放尸体的厢房外头,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狄仁杰脚步不停,却狠狠地瞥了孔禹彭一眼,孔禹彭有所察觉,尴尬地解释:“阁老,杜大人是烧死的,全身溃坏,再兼伊州这几天十分炎热,所以虽然放置了很多冰块保存尸体,还是没能……”
狄仁杰二话不说,已经抢先登上厢房前的台阶。守卫慌忙打开房门,更加刺鼻的臭味涌出,沈槐顿觉胸中连连翻腾,再看狄仁杰已经走进屋内,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厢房中央的木床上,白色的麻布覆盖着杜灏的尸身,那麻布上星星点点的污迹表明,尸体肯定腐败得很厉害了。孔禹彭刚想吩咐候在旁边的仵作,狄仁杰早就跨前一步,亲手掀开尸布察看。沈槐稍稍后退,虽然站得远些,还是能看到那令人心悸的惨状,并闻到逼人眩晕的尸臭,可狄仁杰却似浑然不觉,弯下腰从头到脚地查验尸身,还不停地和仵作交谈。
沈槐有些走神了,实际上他对这种话题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是在心中反复问着自己,狄仁杰如此热切于这桩案子,显然不是完全出于公心……突然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袭来,会不会狄仁杰还指望着凭借这次的案件,将李元芳重新召回身边?仿佛兜头被浇了桶冷水,沈槐登时愣在原地。
“沈槐?沈槐?”狄仁杰已验完尸,走到厢房门口,回首叫道。沈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奔出屋外,大大地吸了口新鲜空气。狄仁杰瞧着他狼狈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张嘴好像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身体就往旁栽过去。沈槐吓得高叫:“大人!”,一个箭步冲到狄仁杰身边,刚刚好将他搀扶住。孔禹彭也吓得瞠目结舌,帮着沈槐扶稳狄仁杰,连问:“狄阁老,狄阁老,您怎么样?”
狄仁杰勉强站直身子,稍顷,才摆手道:“没事,天气太热,歇歇就好。”沈槐轻声道:“大人,卑职扶您去后堂休息吧。”狄仁杰拍拍他的胳膊:“老夫已经好了,呵呵,人老了,站久了就觉得累,再被那尸臭一熏,倒真有些恍惚。”说着,狄仁杰朝孔禹彭点手:“禹彭啊,那吕氏现在何处?”
“回阁老,还在刺史府中呢,下官想那杜大人因公殉职,遗孀又突患疯癫,实在可怜地很,就暂时安置在东花厅里。又自城中寻了最好的郎中来给她医治,可惜这几天冶下来,都没见什么效果,仍然时喜时悲,语无伦次,疯得着实厉害。唉!”
“嗯。”狄仁杰点头:“如此就请禹彭领本阁过去那东花厅瞧一瞧。”
“啊?!”孔禹彭见沈槐一个劲地朝自己摇头,忙道:“阁、阁老,那吕氏服了郎中配的安神药,现在恐伯还沉睡不醒,无法应对阁老的查问……”狄仁杰微嗔道:“行啦!凭本阁手中几杆银针,这吕氏就算是真的沉睡不醒,本阁也有把握将她唤醒,你们两个就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了!”
沈槐无奈轻叹,只好搀起狄仁杰的胳膊朝东花厅去,为了让狄仁杰少晒到些正午的毒日,他特意靠近廊檐下走,才走了几步抬头,正对上狄仁杰温和慈祥的目光,沈槐心中一动,脸上不觉赦然。
东花厅外搭满花架,垂丝藤蔓把廊檐下遮得阴凉舒爽,真是块盛夏里难得的避暑之地。可惜那疯癞了的吕氏根本不肯走出屋子一步,从早到晚就缩在闷热的房间里哭哭笑笑,至今还穿着第一天来时的衣服,天气又热,几天下来整个人已弄得污秽不堪,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目初见钦差时的娇媚容色。
此刻她又趴在地上,把婆子送去的午饭撒了一地,手里还握着根银簪点点戳戳,时不时抄起米粒往嘴里送,狄仁杰诸人站在门口,看得十分不是滋味。孔禹彭抄着手支吾道:“狄阁老,这女人几天来都是这个样子,您看……”
狄仁杰摇摇头,慢慢走到吕氏的跟前,悠悠然道:“世人皆痴,唯我独醒。凭君多顾,堪堪妾心。自古至今,男子为权势为声名而疯狂,女人却多只为了一个情字,倒更叫人既唏嘘又感动。”那吕氏原本在地上边捞米粒吃边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听着狄仁杰的话语突然停下动作,蜷缩起身子蹲坐下来,呜呜地哭泣起来。
狄仁杰朝孔禹彭使了个眼色,孔禹彭赶紧上前,将杜灏那柄烧坏的佩刀放在吕氏的面前,狄仁杰温和地开口道:“吕氏,你可认识这柄佩刀?”吕氏的眼睛在满额乱发后闪着光,盯着佩刀看了看,突然伸腿出去猛踢那佩刀,狂乱地喊起来:“这是那个死鬼的东西,他的东西!他、他不是去了阎王殿了吗?……啊!他来索命了,来索命了!他派了小鬼来,小鬼来!”话音未落,她竟一头朝狄仁杰撞去,一边尖叫:“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沈槐哪里会容她近狄仁杰的身,早挡在狄仁杰的面前,将吕氏牢牢地揪在手中,这女人还不肯罢休,拼命挣扎着又踢又叫,满嘴的疯话听去就是:“小鬼!小鬼!大老爷救命!”孔禹彭尴尬万分地看着狄仁杰,不知该如何是好。狄仁杰锐利的目光却在屋子里扫了个遍,这时候除了他和沈槐、孔禹彭外,房内只有一个安排来照科吕氏的老婆子,束手无策地傻站着,门边则守着孔禹彭的贴身随从。
狄仁杰的眼角聚起密密的皱纹,朝那老婆子微微颌首:“孔大人说你是从杜府里过来伺候你家夫人的?”老婆子抹抹眼睛,哆哆嗦嗦地回答:“是的,大老爷。我家夫人在这里发的疯,孔大人便叫我过来照应她。”狄仁杰又问:“你这婆子既然是老爷夫人的贴身仆妇,想必知道你家老爷左脚的小指有缺?”那老婆子瑟缩着点头:“嗯,是……没错。”
正问着话,让沈槐抓在手中的吕氏刚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喊:“青天啊青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莫非判阴司的阎王大老爷来了,来吧,来吧!我吕丽娘什么都不怕,黄泉路上有人陪不寂寞,呜呜,夫君啊……”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放开她吧,没关系的。”沈槐犹豫着松开手,果然吕氏并未再有狂躁的举止,反倒蹲到地上,以手蘸着唾沫,在青砖地上写起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狄仁杰走到呆立门边的孔禹彭面前,低声问:“禹彭可知这吕氏的娘家在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孔禹彭怔了怔,为难道:“上回吕氏疯的时候似乎说过娘家在庭州,哦,钦差大人便是听她提起庭州,才决定即刻赶往庭州的。至于她娘家原来是做什么营生的,这、这下官实在是不清楚了……”
“嗯。”狄仁杰紧接着道:“那就请孔大人立即着人去查一下。”顿了顿,他又道:“哦,我看这吕氏虽然疯癫,情况倒也不算太严重,还是把她送回长史府中将养比较好,在熟悉的环境中,应该有利于她恢复神智。”
孔禹彭抓了抓胡子:“狄阁老,本来下官就打算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死活不肯离开刺史府,倒也可以强行为之,但、但她毕竟是长史的遗孀,下官心里着实不忍,下不去手啊。”狄仁杰面露狡黠之色,对孔禹彭点点手:“本阁倒是有个好主意,可以让吕氏乖乖就范。你附耳过来。”
狄仁杰和孔禹彭凑在一块几,嘀咕了老半天,终于孔禹彭如释重负地露出会心的笑容。狄仁杰和沈槐先行离去,这厢孔禹彭唤过始终等在旁边的扈随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这个夏夜闷热异常,没有一丝风,声声不绝的蝉鸣让溽暑难眠的人们愈加烦躁。杜灏的长史府中却是一片死寂,仿佛虫蝉有知,也随主人一起抛弃这份暧昧凶险的家业,升登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正房的门徐徐开启,从屋子里随之散出股淤香的怪味,来人以巾掩面,蹑手蹑脚走进屋。沿墙和门边倒坐着两、三个婆子,都睡得人事不知。来人径直走到卧房的榻边,顺手点亮了榻前的纱灯。昏黄的烛光照在床上熟睡的吕氏脸上,这张脸看样子稍稍清洗过了,头发也略微规整,女人秀美的容貌重又展现出来,只是已深深刻上了悲痛、惊恐和绝望的印迹。
似乎是嫌光线还不够亮,来人干脆擎起纱灯,凑到吕丽娘跟前仔细端详,许是女人酣睡中苍白的姿容倍加诱人,来人忍不住伸手出去,刚要碰上吕氏的嘴唇,吕氏突然睁开双眼,就听一声响亮的“啪”!来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大嘴巴。
那人猝不及防往后倒退两步,手中的纱灯也掉落在地。吕丽娘已自榻上坐起,定睛看着来人,煞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诡异的笑容,终于啥哈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响,嘴里还念念有词:“小鬼来了!小鬼终于现身了!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我不怕你,不怕你!”那被打之人悻悻地期身先前,恶声恶气地道:“行了!别再装疯卖傻了!你也休想有人会来救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比较好,免得受罪!”
吕丽娘停住笑声,姗姗地挽起满头乌发,冷冷地问:“老实?你要我怎么老实?我若是老实了,又有仟么好处呢?”那人嘿嘿一乐:“我们的手段你也清楚,如果你急着想去见你那死鬼夫君,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吕丽娘悠悠地回道:“那你怎么一直不动手啊?都好几天了,还挺有耐心。”来人怒道:“吕丽娘,我劝你不安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装疯赖在刺史府里,不就是为了保下你这条贱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个什么当朝神探狄大人,居然把你给送回来了,现在你落入我的手中,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吕丽娘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仍然毫不示弱地直视对方:“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们?”来人仰天大笑:“告,你去告啊!为仟么钦差在时你不告?狄大人在面前时你也不告?现在倒想起来要告发了?哼,你若一告,杜长史的一世清名可就彻底毁了,你也一样活不成!吕夫人是什么样的精明人物,这笔帐会算不清楚?”
“可你们不也要杀我?!”
来人连连摇头:“嗳,只要吕夫人将东西交出来,我可以留你条活命,你和长史的一双几女也不至于成为孤儿。到时候便假称夫人疯病发作而死,我可以将你们一家三口送到北面去。那里天高地阔,再加上杜大人这些年谋取的钱财,你们怎么着也可以过上惬意的生活,如何?”吕丽娘阴惨惨地冷笑:“我交出那东西了你们就把我杀了灭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来人上前一把扼住吕氏的脖颈:“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吕丽娘被扼得两眼暴突,舌头都伸出老长,那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喝道:“少费话,立即将东西交出来,如若不然,我就把你那对小儿女带到这里来,你想不想看见他们啊?”吕氏连连咳嗽着,终于抬起流满泪水的面颊,哑着嗓子道:“不要动我的孩子们。东西……就在这里。”
她来到屋侧的多宝格前,移开一尊三彩花瓶,暗门开启,里面竟是个小小的密室。旁边那人喜出望外,一手持灯,一手推搡着吕氏走进密室。这密室也就三步的宽窄,堆得密密匝匝的全是鼓胀的麻布包,几乎没有空隙,两人只能呆在门口。那人忙问:“东西呢?”吕氏朝最近的麻包努嘴:“你自己看嘛。”
那人狐疑地靠近麻包,从腰间抽出匕首往包上一捅,麻包破了个大口子,哗啦啦掉了满地的白色小豆子,随之散出股淡淡的辛辣味道。那人将手中的匕首掉过来直指吕丽娘的面门,喝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敢耍我!”吕丽娘妩媚地露齿:“这是胡椒啊,大爷怎么认不出来?好东西呀。哈哈哈哈!”她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证据,这就是证据……勾结突厥、积敛财富,到头来就换得这满满一屋子的胡椒,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扈大爷……你不觉得可笑吗?哈哈哈啥!”
“你这疯婆子,闹够了吧!”那人气急败坏地猛扑过来,突觉眼前一黑,脑袋上被人猛击一掌,紧接着胸口又被狠狠地揣了一脚,他吃痛不住,大喊着翻倒在地,刚想起身,双手已被牢牢地揪住,背上亦被沈槐的虎头赞金靴踏得无法动弹。
屋子里面刹那间灯火辉煌,地上之人惶恐地瞪眼望去,狄仁杰、孔禹彭面沉似水站在中央。吕丽娘早已停下狂笑,双膝跪倒在地,磕头哀告:“罪妇吕丽娘有冤情上诉。”狄仁杰点一点头,却转向孔禹彭:“孔大人,本阁建议还是由你先问一问这位心腹随从。”
孔禹彭早已气得面色铁青,颤抖着手指向扈随从,厉声喝问:“扈八!竟然是你!你,你什么时候和突厥勾结在一起的?又和杜长史夫妇有何牵连?你快说!”
沙陀碛上漫天星光,苍穹璀璨。李元芳和韩斌跃马飞驰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身后扬起一路沙尘,翻滚旋舞、直上云瀚。今夜的大漠上微风荡漾,远处起伏的沙丘就像身形巨大的鬼魅,驻守在这片无亡之地已历万年,以始终不变的冷漠目光,看尽日出日落、春去冬来、沧海沙野、生生死死。
阿苏古尔河已完全改变了模样!疾驰的马匹在波涛汹涌的河畔停下脚步,韩斌拍了拍“炎风”的肚子,真是好样的!从昨日中午在庭州刺史府的门前劫下李元芳,他们几平一刻不歇地在奔跑,可是小神马“炎风”依旧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相形之下,李元芳胯下所骑的那匹马是他们闯入沙陀碛之前从突厥牧人处夺下的,跑的路程远没有“炎风”长,却已累得通身大汗,连连喘着粗气。
月光静静地泼洒在阿苏古尔河上,天上的星星仿佛直接坠入河中,与粼粼波纹连接到一起。死般沉寂的大漠中,这里便是生命的源头。停驻河畔,韩斌犹豫再三,终于亮起嗓子问:“哥哥,这河里怎么有水了呢?”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偷偷瞥了瞥李元芳那如雕塑般沉静的侧影。
自从在并州遇到这个叫做李元芳的人,韩斌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即使亲眼看到他身怀绝技、英勇善战,对韩斌来说,他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被自己划伤了的傻瓜: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几次三番豁出性命的家伙:那个一路西来始终照顾自己疼爱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好哥哥……但是今夜,当韩斌从近旁这沉默的人身上感受到浓烈的寒意时,他头一次害怕了。
李元芳终于转过脸来,黑如曜石的双目盯牢韩斌,少年只觉得全身冰寒彻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嘟嚷:“哥哥……你怎么了?”
“你是偷着跑出来的吧?”
“我……”韩斌垂下脑袋,本来料想会挨骂,但从昨天开始他们一直疲于奔命,都没有时间交谈,韩斌心存侥幸,觉得这事几已经过去了。
“回答我!是谁让你这么干的,啊?!”韩斌吓坏了,他从来没有在李元芳的脸上见到过这样严酷和愤怒的表情,低下头紧紧揪住疆绳:“哥哥,我、我太想你了,担心你……”抬起头时,少年的眼眶里蓄满泪花:“哥哥,我错了。可你别生气了,我、让我帮你,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李元芳又是一声怒喝,指着阿苏古尔河,厉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就是因为你!否则我现在都可以到伊柏泰了!”
“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啊?”
“胡说!我带你上沙陀碛已经是走投无路,昨天在刺史府前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我怎么还能把你留在庭州?!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李元芳的声音越来越暗哑,好像嗓子都被怒火烧坏了。
“我……”韩斌小声嘀咕着,悄悄抹了把眼泪。李元芳只当他就范了,自言自语道:“这里现在有足够的水,后面的胡杨林也很茂盛,足够防狼了。现在就去土屋里看看,应该有吃的,你也会射杀小野物,哪怕在此地呆上十天半个月都没有问题的。”他跳下马,疾步往河床上的土屋走去,韩斌紧跟在后面嚷:“哥哥,你别吓我,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哥哥!”
李元芳不理会他,几步来到土屋门前,突然停住脚步。韩斌跑过去,被李元芳一把揽在身后。当初李元芳把吕嘉的钢刀和弓箭全寄放在牧民家中,韩斌这小子机灵,这次倒给他一并带了过来,因此李元芳这时便手握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屏气凝神听了听土屋里的动静,一脚将屋门踹开。
屋门外引起李元芳注意的斑斑血迹,在屋中央变成一大滩。猩红的血泊中匍匐着一个人,全无动静,韩斌紧贴在李元芳背后,悄悄问:“哥哥,他是谁呀?他死了吗?”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将钢刀扔下,双手抱起那浴血之人,颤抖着声音唤道:“武逊、武校尉……你、快醒醒。”
叫了好几声,那气息奄奄之人真的缓缓睁开双目,看见李元芳,武逊惨无人色的脸膛上居然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李……校尉,真的是你……”
“是,是我。”李元芳托起武逊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韩斌递上水袋,李元芳小心翼翼地端到武逊的嘴边,轻声问:“武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武逊让开水袋:“不用了……”这时李元芳才看到武逊身上几处致命的伤口,能够坚持到现在算得上奇迹了。
武逊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估摸着,肯定跑不出沙陀碛了……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还真……真见到了你,李校尉……”李元芳紧紧抱着他:“武逊大哥。”武逊的眼晴突然瞪得溜圆,高声嚷着:“赦铎、赦锋带人突袭了伊柏泰,就在……昨天晚上!编外队的弟兄们……全完了……”李元芳大惊:“怎么会这样?梅迎春呢?他的人马呢?”武逊喘了口气:“梅……走了,两天前……钱归南飞鸽传、传书,要求……梅、梅迎春立即、撤出……伊柏……泰。我们怕、怕连累你……梅……当天就带人撤往庭州了……”
李元芳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哑声道:“我明白了。”他对武逊勉强一笑:“武逊大哥,你放心,一切有我,我立即就去伊柏泰!”武逊微微点头:“我……放心,见到你我就、就放心了。李校……不,李将军!我武逊佩服你啊,将军……”
“武逊大哥!”李元芳看着武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禁不住热泪盈眶。武逊死死地盯着李元芳,突然抬手猛揪他的衣襟,拼尽全力喊道:“李将军、你千万要小心!小心!赦铎,他们是要发……奇兵进攻庭州!庭州!”
话音落下,武逊的手一松,倒在李元芳的怀中气绝身亡。李元芳轻轻将他的身躯放平在地上,良久,抬起头道:“斌儿,我走了以后,你将武逊的尸体掩埋在屋后的胡杨林中,记得做好记号,日后可以来找。”说着,他锐利的目光扫了圈屋子,恢复了往日那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面粉、干饼和腌肉都在那里,够你吃的了。这里前面有大河、后面有树林,野狼应该过不来,但晚上还是要在门外点上篝火,炕洞里有火褶。”
李元芳说完,站起来就朝屋外走。韩斌呆了呆,奔过去一把抱住李元芳的身子,叫着:“哥哥!”
“嗯,还有什么事?”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脑袋,韩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李元芳的目光又变得十分柔和:“别害怕,你在这里呆十天,假如还没有人来接你,就带上足够的食水回庭州,去找梅迎春他们。有炎风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哥哥……”韩斌做着最后的努力。李元芳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他轻轻推开去,飞身跃上马背,马匹在土屋前面兜了个圈子,便头也不回地奔上星空下的旷野。“哥哥!”韩斌冲着那背影高喊了一声,靠在“炎风”的身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杜长史府里的审讯进入了最紧安的关头。扈随从本来还想负隅顽抗,但罪行毕竟已暴露在狄仁杰和孔禹彭的眼前,强作挣扎不久,便不得不如实交待了自己早被长史杜灏收买,为其暗伏在孔刺史身边当眼线。前次武重规突抵伊州,就是他将消息通报给杜灏的。
孔禹彭听到这里,不由慨叹:“真没想到最大的纰漏就在我的身边!”狄仁杰冷厉地道:“孔大人,你的身边纰漏还不少呢。”孔禹彭面红耳赤:“狄阁老,下官确有失察之罪,伊州一系列变故下官难辞其咎,敬请朝廷责罚,下官绝不敢有半点怨言!”
狄仁杰面沉似水:“孔大人,尔身为一州刺史,不仅自身要清正廉明,本州吏治同样是你的职责所在。而你,却对发生在身边的阴谋叛乱熟视无睹、毫无察觉,几平酿成大祸。孔大人,你大大地失职了!”
孔禹彭“扑通”跪倒在地,口称:“阁老,禹彭有罪!”
狄仁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摆手道:“你的失职之罪本阁自会报请吏部惩处,但此刻最要紧的是立即查清案件真相,才能防范更大的祸患,你这个伊州刺史兼伊吾军军使,还要担起你的责任来!起来吧。”
“是。”孔禹彭羞愧难当地应承着,站起身来。
狄仁杰沉吟着道:“孔大人,当初赶来向你通报拆罗漫山山火和杜长史亲赴火场的,就是这位扈随从吧。”
“正是。”狄仁杰轻捻胡须:“孔大人啊,那时候你就应该怀疑到,凌晨时分郊外山峦着火,四野无人,就算是山民发现,只怕也要到白天才能报到伊州城内。可这位杜长史居然已经亲自率人去救火了,实在于理不合。可叹的是你与钦差大人,慌乱中竟都没有察觉到此中的蹊跷,白白错失了查案的最佳时机!”
孔禹彭撩起袍袖擦汗,拼命点头道:“阁老所言极是。唉,刚才扈八也说了,当时王迁恰恰潜入杜府与杜灏私会,钦差大人来到伊州查案的消息令二人顿时惊慌失措,惶急之下决定立即前往折罗漫山,由王迁将瀚海军带回庭州,杜灏则押后燃放山火,烧毁相关线索。”狄仁杰朝着吕丽娘颌首道:“如果本阁没有猜错,他们密谋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吕丽娘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应道:“狄大人说的是。妾身亲耳听他们定下计策,由先夫为王迁断后放火,待折罗漫山火起,他只要将事先准备好的尸首投入火场,随后便可北上潜入突厥。”孔禹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难怪你听闻杜灏死讯,初到刺史府时看上去并不悲伤……因为你知道杜灏根本就没死!”吕丽娘垂头不语。
狄仁杰长叹道:“但是当她看见杜灏遗物中那柄特殊的佩刀时,她开始怀疑自己被更为凶残恶毒的势力欺骗了!”孔禹彭一惊,忙问吕丽娘:“那柄佩刀有什么特别吗?”吕丽娘抬头惨然一笑:“回二位大人,这柄金质佩刀乃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是我夫妇二人的定情之物,杜灏极为珍视。我们原来商定以他人的尸体代替先夫,并用他所配戴的‘蹀躞七事’来证其身份,但只要以普通佩刀即可蒙混过关,杜灏绝不会将这把珍贵的金佩刀遗留在火场。”
孔禹彭连连点头:“因此当你看见佩刀后便颜色大变,马上要求查看杜灏的尸体。”狄仁杰接口:“而杜灏左脚脚趾的缺损让吕氏确定,杜灏确确实实已经被烧死在了折罗漫山中,那具焦炭样的尸体就是杜灏本人!”吕丽娘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伏地恸哭起来。
狄仁杰阴沉着脸,向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冲着呆若木鸡的扈随从大喝:“杜大人是不是被你害死的?!说!”扈八吓得屁滚尿流,狂摆双手辩解:“不,不,不是小人,是王迁派人干的。”狄仁杰厉声追问:“那么说也是王迁授意你继续找机会杀害吕丽娘?”扈八苦着脸道:“王迁说杜灏夫妇知道内情太多,而且杜灏贪生伯死,一旦事情败露必然将所有内情供出,因此还是直接杀人灭口了干净。至于吕氏,本来没科到她能发现真相,但她既然已有所察觉,也就留不得活口了。只是……这女人刁滑得很,看到杜灏被害就装疯赖在刺史府中,使得我难以轻易下手。”
吕丽娘止住悲声,咬牙切齿地骂道:“呸!你这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歹毒小人!这些年来杜灏待你不薄,可到了紧安关头你为了自保,竟安将我夫妇二人斩尽杀绝,找吕丽娘就是做了厉鬼,也断断不会放过你!”狄仁杰道:“吕丽娘,扈八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不仅仅是因为你躲入了刺史府吧?”吕丽娘冷笑:“狄大人真是一针见血,是的,扈八三番五次威胁于我,而妾身以言辞暗示手上握有关键的证据,那扈八到底做贼心虚,害怕妾身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真的将证据交出来,才始终未敢下手。”
孔禹彭叹道:“所以狄大人才安排了今晚的这出好戏。”狄仁杰冷哼道:“如果不巧做安排,令你这位贴身随从自己现出原形,恐怕孔大人你还会一味地维护自己人吧。”孔禹彭再度羞愧地躬身作揖。
狄仁杰转向吕丽娘,用稍微温和的语气道:“吕夫人,你所说的证据的确存在吗?”吕丽娘从怀中掏出个信封,双手举过头顶:“这里面有先夫与庭州刺史钱归南,以及先夫与……突厥可汗的往来信件,从中便可以看到整件事情的始末由来。杜灏离家前让妾身将这些信件贴身收藏,以防万一。”
沈槐取过信件,狄仁杰匆匆浏览一遍,面色凝重非常,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原来竟是这样。”他又转向吕丽娘:“吕夫人,杜灏为何会与庭州刺史钱归南暗相勾结,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吕丽娘凄然道:“回狄大人,妾身本是庭州人,先夫暗中归顺突厥之后,本想策划占据伊州,怎奈孔刺史精明强干,对大周更是一片忠心,先夫百般试探后觉得无机可乘,便想到了妾身的兄长吕嘉,在庭州翰海军任职,为庭州刺史钱归南管理沙陀碛中的监狱伊柏泰。”狄仁杰听到伊柏泰三字,心中顿时一抽,不由自主地紧盯住吕丽娘。吕丽娘还在哀哀叙述:“那伊柏泰是钱刺史极为看重的一个地方,所以吕嘉在翰海军中虽然只担任个编外队队正,实际上却深受钱大人的信任,先夫便通过我与吕嘉的关系,最终为钱大人和突厥可汗搭上了线,这样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列位大人都可以从那些来往信件中看到。”
“嗯。”狄仁杰疲惫地点了点头,沈槐看着他的脸色,期前小声道:“大人,天都快亮了,今天莫不就先到这里吧?大人您该休息了。”狄仁杰微微一笑:“最后一个问题。吕夫人,本阁很好奇,那佩刀已烧得面目全非,你是怎么看出它是你与杜长史的定情之物?”吕丽娘木然答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妾身娘家是庭州最出名的冶炼世家,尤善打造兵刃。妾身从小便熟悉金、银、铜和铁器,特别是兵刃,否则也不会带把纯金佩刀作为陪嫁了。妾身的兄长吕嘉正是由于这项能为,才被钱归南大人特别看重的。可是……”吕丽娘的目光突然又变得凶狠愤懑,尖声怨道:“就在两个多月前,妾身的兄长吕嘉莫名其妙地死在伊柏泰。钱归南说是一个叫李元芳的人杀了他,可杜灏和我都不相信此事与钱归南完全没有干系。后来钱归南虽然按约将翰海军调来伊州,但就是躲在折罗漫山中不肯露头。因此妾身想来,王迁杀死杜灏,一定是钱归南授意的,无非是看到突厥战败,钦差又来查案,便企图灭口,彻底掩盖他与突厥勾结的内情!钱归南、王迁、扈八……还有那个什么李元芳,害得我家破人亡,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哪个都不得好死!!!”
“够了!”狄仁杰勃然大怒,直指着吕丽娘的面门斥道:“杜灏与突厥勾结策反大周官员、阴谋叛乱、出卖国家,难道就不是十恶不赦之徒?就以杜灏和吕嘉所犯下的罪行,将他们凌迟都是罪有应得!你有什么资格因为他们的死就肆意谩骂,更有什么资格诅咒别人不得好死?!”狄仁杰这突然其来的冲天怒火把一旁的孔禹彭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始终镇定睿智的宰相大人怎么会一下子如此失态,竟气到花白的须发都直竖起来,指着吕丽娘的手颤抖个不停。
吕丽娘也给吓得愣住了,半晌,她才如梦方醒般地展颜一笑,轻声道:“狄大人,您老人家别气坏了身干,那倒是妾身的罪过了,这大周的江山社稷,还要靠您这样的顶梁柱撑着呢。杜灏有罪,妾身也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先夫已去,妾身早已无意独留世间,但是我那双可怜的小儿女没有罪,只求狄大人、孔大人能给他们寻条活路,妾身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们的!”话音刚落,一缕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淌下,吕丽娘侧着身子倒在地上。
狄仁杰箭步上前,蹲在吕丽娘的身边,摸了摸脉门,叹息道:“她死了。”
“这……”孔禹彭和沈槐面面相觑,正要上前扶起狄仁杰,却见他已颤巍巍站起来,身子却又猛地一晃,向后便仰。沈槐大叫:“大人!”冲上前,狄仁杰刚好倒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