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沈珺就醒了。睁开眼,看着窗纸上透进的朦胧晨光,短暂的片刻她不知身在何处,又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初醒的刹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打骂都尚未开始,阿珺躲在这难得的须臾清静中,悄悄地怀抱最天真的憧憬,幻想着就在某一个清晨,她心爱的岚哥哥从军中回来,犹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阿珺这样盼望了一年又一年,从七岁盼到二十五岁,岁月在等待中匆匆流过,偶尔,她也真的能等到那惊鸿一瞥,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后院的响动把沈珺从冥想中唤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她从床上直跳起来:“李先生,李先生……”无人应答她怯怯的呼喊。沈珺移身下床,穿外衣时手止不住地发抖,这所曾经是家的宅院再不能让她感到安全,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声音:“李先生,你在哪里?!”
“阿珺,到后院来,我在这里!”李元芳的声音隔着屋子传来,沈珺惊喜地喊:“哦,李先生,我来了。”她几乎跑着绕过堂屋,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只见沈庭放卧室前的泥地上,横七竖八摊了好几堆书籍,李元芳正搬着一摞书从屋内出来,头也不抬地招呼道:“阿珺,家里还有旧的衣服布单吗?取来裹书。”
沈珺向前紧走几步:“李先生,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把地窖里的书都搬出来?”李元芳放下书,抬手抹了把满额的汗水:“嗯,亏得你家的地窖很隐蔽,家里来了那么多拨贼,居然都没发现。上回大家走得太仓促,这些典籍没来得及取走,我想这次还是一块都带去洛阳吧。”
“哦……”沈珺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想追问,李元芳一扭头又钻回地窖:“里面还有最后一样东西,等我取来风再起,地上的书页被吹得哗啦啦翻动。”沈珺不知所措地呆站着,直到李元芳又抱出一卷毯子,刷地摊开在她面前的地上,左右端详着问:“这毯子倒蛮漂亮的,看上去挺值钱。阿珺,这是你家的东西吗?我依稀记得上次你说不是的?”沈珺蹲到毯子前,蹙起眉尖没有吭声。
李元芳瞥了她一眼:“阿珺,这毯子恐怕就是那些赌徒要找寻的财物之一吧?”沈珺茫然点头,又纳闷地自言自语:“奇怪,这毯子真的和何大娘拿回来的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嗯,你在嘟囔什么?”李元芳忙着整理满地的典籍,随口吩咐:“阿珺,去找些旧布匹来,把书籍和这毯子都裹起来,既容易搬运也不至于太惹眼……”
沈珺依旧不动,李元芳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温言道:“怎么了阿珺?”
“李先生,”沈珺抬起莹润的双眸:“你要把这些书运去哪里?”
“当然是去洛阳。”
“洛阳?”
“嗯,还有你,阿珺,我要把你一起带回洛阳的。”
“我?回洛阳?为什么……”现在似乎已没什么能令沈珺震惊了,她只是木木地瞪着李元芳,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李元芳走到她面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解释:“阿珺,西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你根本就没有能力在那里生存。因此.我才决定要阻止你去。”
“你决定?阻止我去?”沈珺喃喃重复:“可梅先生怎么办?他不会生气吗?生我哥的气?”
“不会。”李元芳平静地道:“梅迎春已经打消了迎娶你的念头。我身上有封书信,就是他亲笔写给沈槐的,诚恳表示他思之再三,不愿让你受远离家乡之菩,决定放弃原来的结亲之意。”
沈珺终于惊骇了,她猛然瞪大眼睛:“李先生!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梅先生他反悔了?他、他也不想要我了?”李元芳皱了皱眉,狠下心道:“没错,他反悔了。并且,还是我促使他反悔的。”
“……你?!”李元芳继续道:“阿珺,西域之险恶绝非你所能想象,在我看来,你若是去了那里……大概活不过一年,所以我决不会让你去的。”沈珺愣了半晌,终苦苦一笑:“阿珺就是样东西,也不能让你们这样扔来丢去吧!”她转身就走,李元芳忙唤:“阿珺,此中内情再容我慢慢给你解释,你会明白的……”
“李先生,你不用再解释了。”沈珺打断他,哀怨的神色完全被悲愤取代:“阿珺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自去年除夕在这里相遇,你就一直在替阿珺打算,阿珺感激不尽。可是这一次,阿珺绝对不愿再回洛阳,既然梅先生不要我,天下之大,从此便没有阿珺的容身之处。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再不劳大家替我操心了!”
“阿珺,恐怕这由不得你。”他的声音中不带一点感情,沈珺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张严峻的面孔:“李先生,你……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只不过是、是第二次见面,为什么你要事事处处摆布我?”李元芳冷笑一声:“摆布你?阿珺,我一点儿都不想摆布你,但我更不想你死!”沈珺闭起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耳边他的声音似远且近,是那样不真实。“阿珺,关于生死,我自认还有资格说上几句。死,真的太容易了……”
李元芳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珺睁开眼睛,他却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地面说话:“死得不明不白是最没意思的事……阿珺,请你信我这一次,断断不要轻言生死。”泪珠滚下沈珺的面颊:“可是李先生,昨夜我都告诉你了,岚哥哥就是阿珺的命,没有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怎么活……”李元芳摇摇头:“这些都等回到洛阳以后再说,好不好?留在此地,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略带怅惘地道:“阿珺,你觉不觉得此时此景,和今年元旦你我在这里谈话十分相似?我刚才一阵恍惚,真好像旧日再现,又仿佛我兜了个大大的圈子,重新回到原地……”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沈珺已然会意:物是人非.九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她都大不一样了。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李元芳果断地下了结论:“事不宜迟,咱们赶紧把这些书籍和毯子包裹好,就用我骑来的马匹驮着,你我步行穿过荒原,等上了官道再找马车,这样还是赶得及在今天傍晚前渡过黄河。上回让你去洛阳,我没能亲自相送,正好,这次补上。”
沈珺还在愣神,李元芳又招呼一遍:“阿珺,听见了没有?去找布啊。”
“哦!”沈珺如梦方醒,顺从地微笑:“李先生,我真是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嗯,我这就去找,你稍等片刻。”不等李元芳的回答,她便低头朝前院而去。这下轮到李元芳发愣了,他对着沈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轻抚手中的典籍。发黄的书页在他的手掌下发出轻微的脆响,欲语还休,仿佛要对他讲述一段久远的往事,当手指划过空空的铜扣时,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抽紧,双手也开始颤抖,正在失神之际,身旁响起沈珺的惊呼:“呀,李先生,你、你的手怎么了?!”李元芳闻声抬头:“唔?阿珺,什么怎么了?”沈珺抢步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上回你在我家时,手上就有这大块的青紫?怎么这会儿还有?”李元芳看看自己虎口的青印:“哦,没事,我自己按的,是治病的土法子。”他冲沈珺淡然一笑:“正要告诉你,阿珺,我在塞外打仗时受了点伤,所以沈槐才会以为我死了。如今我虽然没死,伤还没大好,不巧药又吃光了……所以,从现在到洛阳这几天的路途上,说不好还得麻烦你多照应。”
“原来是这样。”沈珺小心地抚了抚李元芳的手,脸上的愁云头一次淡去,眼里也闪出光彩:“嗯,我会的。”只要有机会给予关爱,其实阿珺是最不吝啬的。“好,呃……布呢?”李元芳皱起眉头发问。沈珺叹口气:“家里都给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
“哦,也是,昨天你的床上就连被褥都没有。”李元芳东张西望了一番,笑道:“那就把我的随身包袱取来,我那几件旧衣服应该够用了。”
“好。”沈珺答应着,又踌躇道:“李先生,我爹爹的坟怎么办?”李元芳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去搬两块大石头在坟上,暂且如此吧。今后怎么处置,必须要沈槐自己来决定,你我不能代庖。”
洛阳城西的京兆府衙门前,有两棵参天的古杨。玄秋九月,古杨阔大的树叶早已凋尽,光秃秃的枝条顶端,栖息着大群的乌鸦,时不时振翅凌空,在京兆府顶上盘旋聒噪。这京兆府也算是管理着整个洛阳城的官署,奈何位于天子脚下,皇城内外的那些中枢衙门,个个俯瞰大周四海,哪个不压着京兆府好几头;皇亲国戚、宰相大员满街走,哪个又会把京兆府放在眼里。因此京兆府的规模小而精悍,长官京兆尹的作风务实而低调,碰上什么棘手的疑难杂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请教大理寺的示下。
这天清晨,有一驾小小的乌蓬马车,毫不声张地自大理寺的边门而出,穿过洛阳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京兆府的后门外。从车上下来两人,前面那人五十开外,虽身着便服却官气十足,昂首阔步便朝门里走;后面那人身罩披风,看不清面貌,木偶似地被前面之人牵着,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京兆尹早已候在门内,一见到前面之人立即躬身:“曾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曾泰抬手示意,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内走,一边问:“尸首在何处?”
“就在后院,您这就去吗?”
“嗯,现在就去。”曾泰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人:“摘下风帽吧,此地没有外人。”
杨霖颤巍巍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木讷彷徨的面孔,双眼里则是漫溢的恐慌。曾泰正色道:“杨霖.本官今天带你来,是特为让你认尸的。不过我有言在先,那老妇人死了有些时日,虽说在水中泡着减缓了腐败的速度,现在的模样也是十分可怕的,你做好准备吧。”
“认尸……认尸?!”杨霖似乎刚刚领会了曾泰的意思,突然全身颤抖:“我娘,我娘……不,不会的,不会的。”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辨方向地往前疾走。曾泰叹了口气:“唉,走这边!”
穿过正堂前的院子时,杨霖神魂惧散、心乱如麻,并未发现曾泰向堂内拱了拱手。直到二人拐向后院,狄仁杰才缓步走到正堂门口,默默注视着那两个背影。自八月一日会试之后,短短的一个多月,他的形容又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那双一直以来都清明透亮、不似古稀老者的眼睛,最近这些天来也变得雾霭沉沉,其中的沧桑和失落令人见之伤怀。
狄仁杰并未等待很久,片刻之后,从后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娘!”,凛然划破京兆府内的肃静。狄仁杰站在堂前轻捋长须,不禁喟然叹息,世事无常,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看得太多太久,到底也感到有些厌倦了。
又过了一会儿,曾泰和杨霖重新出现。那杨霖涕泪交流、脚步蹒跚,被曾泰一路拉扯着才勉强走到正堂前。曾泰对狄仁杰拱了拱手:“恩师,他已经认出,那尸体就是何氏无疑。”
“嗯。”狄仁杰点点头:“去堂内说话吧。”
进入正堂,京兆尹亲自关门退出。狄仁杰落座,抿了口茶,示意曾泰:“让他也坐下吧。”
“是。”曾泰推着杨霖到椅子前按他坐下,杨霖依旧低头嚎啕。曾泰正想喝止,狄仁杰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道:“人之常情嘛,他想哭就让他哭吧……曾泰啊,你先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对他说一说。”
何淑贞的尸体是在离洛阳城几十里外的永安县被发现的。当时她的尸体在洛水之上载沉载浮,最后陷绊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被打鱼的渔夫发现后上报至永安县衙。永安县令好一番察查后,发现本县并无人识得这老妇人,便推测尸体是经洛水由外县漂至当地的。溯水向西,上游就是洛阳城。如此永安县便派了衙役,将尸体一路送回洛阳,随后又经洛阳县令、京兆府等数级上报。因曾泰早在京兆尹打过招呼,要寻找一名何姓老妇,京兆尹这才将此事亲自报到了大理寺卿曾泰的案头。
曾泰讲完,狄仁杰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从尸体漂流的距离看,投尸的日期至少在一个月之前。因时令入秋,天气寒冷,尸身浸泡在水中又减缓了腐败的速度,所以过了这么久还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样。否则,恐怕杨霖你今日所见母亲的遗容,就更为不堪了。”顿了顿,他又感慨道:“杨霖啊,经仵作查实,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为天下先,你一个读书人,竟让含牵茹苦养大自己的老母亲如此惨死,你于心何安呐!”
狄仁杰的话音不高,却似利刃刺穿杨霖的心肺,他高声悲号起来:“娘,娘!是儿子害了您啊!是我该死!我该死啊!”杨霖一边痛哭,一边还用拳头“咚咚”地猛砸脑袋。狄仁杰向曾泰瞥了一眼,曾泰会意严厉地申斥道:“杨霖,自从你在会试上晕倒后醒来至今,我对你多番盘问事情始末,你始终推托,坚称要找到母亲后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亲倒是找到了,只可惜你与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杨霖,难道你就没有半点悔悟吗?!”
杨霖嘶声喊道:“悔!我好悔啊!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母亲、我母亲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是忤逆不孝!我是十恶不赦啊!……”曾泰打断他:“杨霖,你口口声声你母亲为你所害,那么你现在就时狄大人和本官说一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杨霖这才看见了狄仁杰,泪眼朦胧地问:“狄大人……您也在这里?”狄仁杰淡淡反问:“是啊,怎么?你不想见到我?”
“哦,不、不是……”杨霖垂下脑袋,曾泰拍案而起:“杨霖!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点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预先设计将你救下,恐怕今天你与你娘就不是在这京兆府,而是在黄泉地府会面了!”
“我?设计救下?……”杨霖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曾泰气鼓鼓地解释道:“杨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药,你才会在会试现场晕倒,类似死状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费苦心,只不过想让你摆脱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于非命啊!可你呢?你自苏醒之后,仍然不思悔改,对本官的盘问置之不理,一味迁延时机,终至今日之局面!”
杨霖瞪大血红的双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狄仁杰悠悠地叹息一声:“杨霖,你说说,我再听听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杨霖低头不语。堂中一片沉默,少顷,他站起身来,对狄仁杰躬身道:“狄大人,杨霖有罪,罪不容诛,但杨霖也有冤!过去整整一月隐忍不言,只是担心殃及母亲,可是现在……现在……”他又痛哭得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待杨霖哭声稍落,方道:“杨霖,从刚才所述发现尸体的经过看,你的母亲何氏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会试后的两、三天内她就被害了。”
“啊?!”杨霖捶胸顿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对狄仁杰磕头及地:“狄大人,杨霖的母亲已惨遭毒手,杨霖再无半点顾虑,此刻就将所知所犯的一切经过对大人和盘托出!还求狄大人能替我娘伸冤!”
“嗯。”狄仁杰微微颔首,直觉告诉他,今天他将会从杨霖的口中听到许多惊人的真相,许多他期待已久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却涌起巨大的恐惧,几乎不敢去听杨霖的坦白……正当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时,杨霖开始诉说了。
到了现在,杨霖再也无所保留,憋了太久的话语终于找到出口,于是他从头讲起。本是一介书生的他,与母亲何氏相依为命,虽从小颠沛流离、生活困苦,但不论多么艰难,母亲总竭尽所能送他去读书求学。杨霖也没有辜负娘的期望,刻苦攻读学业精进,在兰州的书院中也算出类拔萃,如果不是因为自小体弱,误了几次赶考,也许杨霖早几年就瞻宫析桂了。当然他年纪尚不过三十出头,杨霖对自己很有信心,求取功名只是早晚的问题。然而,这一切却在圣历二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年年初,他稀里糊涂地被人领到了兰州对岸、金辰关外的一个地下赌场,从此泥足深陷、万劫不复。短短的半年时间,他不仅输光了身上全部的钱财,更是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变卖作了赌资。何淑贞发现异样,他也只以读书赶考需要钱财做搪塞。为了翻本,渐渐地他又开始借庄家的高利贷,就这样到那年年末的时候,杨霖已债台高筑,陷入绝境。杨霖执迷不悟,终于从家里偷出唯一的一件宝物,送去了赌场。据何氏告诉杨霖,这是一件皇宫里的宝贝,机缘巧合到了何氏的手中,打算作为传家宝世世代代延承下去。母亲一直把这件宝贝倍加小心地收藏着,从不敢露在外人面前,只因这是宫里头的东西,怕一旦为人所知就要遭来杀生之祸。可这回杨霖输红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
“哦,那是件什么样的宝贝?”狄仁杰捻须发问。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一幅织毯。”
“织毯?”狄仁杰双眉一耸:“什么样的织毯?竟是皇宫中的贵重物品,”
“这个……”杨霖迷茫地回答:“我也不懂。那就是块五尺长宽的织毯,色泽确实华贵绚烂,编制的花样也十分精妙,不过其它我就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我母亲坚称那是件世上罕有的宝贝。对了这毯子的质地倒很轻盈,卷起来往肩上一扛,一点儿不觉沉重。”
狄仁杰和曾泰相互看了一眼,道:“嗯,你继续往下说吧。”
毫无疑问,杨霖很快就把织毯抵押的钱又输了个精光。此时已近年关,杨霖既怕母亲发现织毯丢失,又担心庄家逼债,正在惶惶不可终日,突然有人给他传来信息,说赌场的幕后老板要见一见他。就这样,在去年的除夕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又去了金辰关外的赌场,并在那里头一次见到了赌场的背后操控者,一个相貌丑陋变形的凶恶老头。
在过去一年里,杨霖也隐约听到些传闻,说这赌场是一个名叫沈庭放的异人所设,但此人很擅于隐藏,几乎无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那么沈庭放为何要打破惯例,突然在除夕夜亲自召见他这么个落魄到极点的人呢?原来沈庭放要和杨霖谈个条件。他要杨霖去为自己办一件事,事成之后,不仅能免去全部赌债,还可将那织毯还给杨霖。杨霖走投无路,只好答应了沈庭放,但又实在心有不甘。也是情急生智,谈话结束后,杨霖便偷偷跟在沈庭放的身后,在那个酷寒肃杀的夜晚,一直尾随他回到了荒原上的沈宅。
沈庭放由正门而入,杨霖就从后墙偷偷翻越。他听到沈庭放在前院与女儿说话,家中似乎来了好几个壮年男子,杨霖不敢擅动,只得躲在后院的柴房檐后,眼看着沈庭放和他的女儿在前院后院来回走动。大半夜的风吹雪打,他被冻了个半死,好不容易等到前院的烛火熄灭,那几个喝酒的男人酒酣入睡,他才蹑足摸到了沈庭放的卧室前。
奇怪的是,已是新年元日的凌晨,沈庭放却在伏案疾书。杨霖从门缝往里望,只见他写着写着又突然停下,嘴里还念念有词。昏暗的烛影中,那张不知因何被毁的脸上布满杀气,简直形如恶鬼。杨霖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地牙齿相扣,沈庭放察觉动静,悚然从椅子上跳起!杨霖见势不妙,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推开房门便直闯进去。
杨霖按约去赌场前就偷偷带了把刀在身边,以备万一。可他毕竟是个儒生,在赌场和沈庭放对峙半天也没敢把刀拔出。这时他狗急跳墙,举刀直逼沈庭放,嘴里低喝:“沈老贼,我可找到你的老巢了!你快把我娘的宝物还我,要不然我杀了你!!!”
他原本想的就是吓唬吓唬老头子,最好能吓得他交出母亲的宝毯就完了。可谁知那沈庭放却像着了魔似的,从桌上抄起样东西,就呲牙咧嘴反扑过来。杨霖哪见过这阵势,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和沈庭放搏斗起来。他自己手里的刀掉落在地,又稀里糊涂抢过沈庭放手中捏着的东西,看也不看地朝对方身上乱捅,等到他终于感觉对方没有动静、萎顿于地的时候,沈庭放已经气绝身亡了。
“竟然是这样……”狄仁杰喃喃低语,杨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哑声道:“是的,狄大人,晚生就是这样成了一名杀人凶手。从那日以后,晚生的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今日总算一吐为快了,真的很轻松……”狄仁杰点了点头,又沉吟着道:“只是本阁听你方才所述的经过,这事情似乎还颇有些蹊跷。”
“哦,恩师,什么蹊跷呢?”
“唔,我是觉得沈庭放的举止十分反常。”
看到杨、曾二人困惑的目光,狄仁杰平静地解释道:“哦,其实从头至尾这个沈庭放的举动就很可疑,不过我们先谈凶案发生现场的疑点。杨霖,据你所说沈庭放是一看到你就立即反抗的,但是他却没有喊叫吗?按说当时前院有几名壮年男人,他完全应该大声呼救。还有,他既然能够把你原来手中的刀都打落,为什么后来他自己的武器反被你抢夺去了呢,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这……”杨霖边想边道:“狄大人,案发当时我是彻底昏了头,但后来定下心,我也反复琢磨过。沈庭放没有喊叫这点我到现在都没想通,但是我记得他当时嘴里嘟嘟嚷嚷的,似乎是在说什么‘今天我就要你死,要你死……’倒好像对我抱着极大的仇恨。”
“哦,这就更怪了,照理是他设局利用你,应该是你恨他才合理,他为什么突然又要你死呢?”
“嗯。”杨霖困惑地摇头又道:“然后正如大人您方才指出的,他刚开始反抗时力气奇大,一下就把我手中的刀打落在地,但随后好像突然变得软弱,我从他手中抢下剪刀,又连捅他数下他都再没有抵抗,被我很轻易地就杀死了。”
“剪刀,他所持的是一把剪刀,”
“对。”杨霖肯定道:“一把很稀罕的紫金剪刀,原来就搁在他的书桌上。”
狄仁杰沉思起来,片刻,他抬头道:“杨霖啊,跟据你的这些描述,本阁推测:沈庭放很有可能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疾病发作,所以才会骤然脱力,任你捅杀。甚至有一种可能,他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经死了。哦,人在惊恐之下昏厥,甚至被吓死有不少例证,沈庭放也许就是这种情况。嗯,杨霖你再往下说。”
“是。”杨霖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看见沈庭放已死,他清醒过来,马上就想到了逃跑。因为前院很安静,貌似还无人发现后院的动静,于是他大着胆子匆忙搜查了一遍沈庭放的屋子,企图找出织毯,可惜一无所获,连值钱的东西都未发现。杨霖心有不甘,胡乱抓取了书桌书架上的一些书籍和纸张,又把紫金剪刀和自己带的刀一起揣上,才慌忙逃离沈宅。在院子里他还撞上了个人,杨霖吓得半死,所幸那人似乎喝得迷糊,嘟嚷着就晃走了。杨霖翻出院墙在雪地上一路狂奔,逃到半路时觉得带的东西太累赘,就把书籍全扔掉了,只留下紫金剪刀和一封书信,至于他自己的那把刀,估计是与人相撞时碰落了吧。
狄仁杰盯住杨霖:“书信?什么书信?”杨霖咽着唾沫道:“书信就是沈庭放当夜在写的,写了一半被我打断。我行凶后胡乱从桌上抓走,其后再看才发现里面大有文章。那书信是、是沈庭放写给沈……”说到这里,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狄仁杰镇定地接口道:“还有那把剪刀,这两样东西现在何处?”
“回狄大人,此二物我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会试那天才寄入了贡院的门房。”曾泰皱眉:“是吗?可我派人查过考生寄放的物品,没有写着杨霖名字的啊?”
“哦,我写上了同乡贡生赵铭矩的名字。”
曾泰一惊:“赵铭矩?就是你苏醒后求我去他那里打听何氏下落的那个贡生?”
“是。”杨霖点头:“那两件物品关乎我的生死,我也担心自己万一出意外,这两样东西落入恶人之手,则真相永无大白之日,就借着会试的时机将它们送出。我想这两样东西现在一定在赵兄手中。就算我遭到不测,这两件重要的证据还是能保住的。”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曾泰忍不住埋怨:“否则上回我去赵生那里,就将它们取来了。”狄仁杰淡淡道:“因这两样东西亦是他杀死沈庭放的物证,他当时还心存侥幸,自然不肯向你言明。杨霖,老夫说得对吗?”杨霖垂肯不语。曾泰道:“恩师,我现在就派人去赵生那里将东西取来。”
狄仁杰点头:“嗯,不过……五日前皇榜已张,那赵生未中进士,恐怕已经离开洛阳了吧?”
“啊?!”曾泰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恩师,干脆学生亲自去跑一趟吧,也好见机行事。”
“嗯,如此甚好。”
曾泰大步流星地走了。杨霖跪在地上发呆,许久,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狄仁杰凝重的话音:“杨霖,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那半封书信。”杨霖抬起头,却见狄仁杰面沉似水:“假如我没有猜错,那封信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吧?”
杨霖浑身一震,忙又垂下眼睑,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说。实际上,在金辰关外充当赌场的破庙内,沈庭放就交代杨霖,让他到洛阳去找一个叫沈槐的人,并给了他一张字条作为凭据。安沈庭放的说法,杨霖只要联络上沈槐,随后的一切听沈槐的安排就行了。杨霖并不知道沈槐与沈庭放之间的关系,也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洛阳要完成什么任务,只不过充当一件任人摆布的工具罢了。
但是杨霖闯入沈宅至沈庭放死亡,又拿走了紫金剪刀和半封书信,却使他意外窥伺到了整件事情背后的部分秘密,书信的确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因为抬头便是:槐儿见字如晤。整封信字迹潦草,语意混乱,似乎是在极大的震惊和恐慌中写出的,但杨霖还是能大约看出,沈庭放是想对沈槐说,因有重大变故发生,原本设想好的计划必须全盘推翻。并且他提醒沈槐,他们二人的处境堪忧,都面临着极大的风险,他要沈槐千万多加小心,及时淮备退路,提防遭到灭顶之灾。沈庭放用异常惊惧的口气写道,今天他发现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信写到这里,便嘎然而止了。
杨霖说完了,狄仁杰沉思片刻问:“关于这封信,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杨霖拧眉思索,迟疑着道:“那信我看了不下几十遍,几乎能倒背如流,内容就是方才所说的。我很久以后才推想到,信中所说的计划,是不是就是沈庭放指使我去沈槐处所做的事情?”狄仁杰一声冷哼:“很有可能。也就是说,沈庭放刚刚把你安排好,却因为某桩突发的事情而改变了主意,打算写信给沈槐,撤销计划。偏偏他意外死亡,连信件亦被你取走,于是沈槐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仍然将计划执行了下去。哼,这也就是过去几个月,你出现在老夫面前的始末吧?”
“狄大人,我……”杨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狄仁杰喟然长叹:“你误入歧途,又一心想找回母亲的宝物,才受人胁迫,做下种种可耻的事端。追究起来,你不过是个傀儡,真正居心险恶的还是那幕后之人啊。”杨霖冲动地道:“狄大人,晚生在狄府的时候,深受您的关照,真真是羞愧难当,日夜受着良心的折磨。而那沈槐将军就在您的身边,晚生见您对他十分信任,晚生想来,即便晚生向您坦白,您多半也不会相信我。而一旦让沈将军知道了,别说我命休矣,我娘的宝物,乃至我娘的命,恐怕都有虞,所以找左思右想,却始终不敢启齿!可谁知就算如此,到头来还是没能保住我娘的性命,呜呜呜……”
狄仁杰微微颔首,思忖着又问:“有一点我不明白,何氏如何来的洛阳?怎么会到沈家帮佣?你又如何认定一旦招供,你娘必有性命之忧?”
“咳,狄大人有所不知,我娘是来洛阳找我的,并且她一直就在沈将军的堂妹沈小姐家帮佣。那、那沈小姐便是沈庭放的女儿啊!”杨霖这才将那日在选院碰上母亲的前后经过对狄仁杰细述了一遍,最后道:“狄大人,您方才说我一直心存侥幸,真正是一针见血。我就是断定沈槐将军绝想不到去年除夕夜的真相,沈庭放的信件亦在我的手中,所以才敢与他周旋,企图火中取栗,将母亲的宝物弄回来。当我得知我娘在沈小姐那里帮佣,沈小姐对她很好时,更确定了这一点。因此我想,只要能熬到会试结束,就算沈将军不给我宝物,我如果进士得中,从此走上仕途,到时候再脱身也不迟。不过我还是留了个心眼,让我娘会试一过,就离开沈家去找赵铭矩兄,在那里等待我与她团聚。而我自己则打算在张榜前后,设法逃离狄府。”
“哼,杨霖啊杨霖,你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啊!”杨霖捶胸跌足:“狄大人,晚生此刻万知自己有多么荒唐,就这样活生生害死了为我含牵茹苦一辈子的亲娘啊!”话音未落,他再度涕泪纵横。狄仁杰腾地自案后站起,在杨霖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杨霖,你口口声声说老娘被你所害,那么说你知道自己母亲是如何死的?”杨霖抹一把眼泪,恶狠很地道:“我娘在洛阳城无亲无故,除了沈槐和沈珺,有谁会残忍地杀害她这么个孤苦孱弱的老妇人!”
“哦,那么你倒说说,沈氏兄妹为何要杀害你老娘?”
“这……”杨霖语塞,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必是那沈槐发现了找与沈庭放的死有关,想杀了找老娘报仇吧!”
狄仁杰连连摇头:“杨霖,你真是糊涂到家了,偏偏还喜欢自作聪明!”杨霖低头落泪,再也说不出话来。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投在年轻人的身上,只见他萎顿于地、涕泗滂沱,悲痛欲绝的模样既可鄙又可怜,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声:“从踏进赌场的那一刻起,杨霖你便一错再错。终至今日之局面啊。不过,你总算还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啊?狄大人?”狄仁杰仰肯慢慢吟出:
“聚铁兰州完一错,书罪须罄南山竹。
“错成难效飞鸢悔,罪就无寻百死赎。
“古庙俨俨存社鼠,高墙峨峨有城狐。
“此身已上黄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杨霖大惊失色:“狄大人,您还记得这首诗?”
“当然。”狄仁杰那疲惫的话语在杨霖的耳边激起阵阵回音:“你这首诗里所要表达的,不就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悔意……还有便是想提醒老夫,身边有小人吗?”
“是。”
狄仁杰负手而立,仿佛在自言自语:“对你来狄府的过程和目的,老夫始终深有疑虑……”杨霖迫不及待地表白:“狄大人,其实晚生也不知道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沈将军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找知道你不明就里,但这不重要。关键是你的那首诗提醒了老夫,让老夫头一次将目光转移到了沈槐的身上。”杨霖情不自禁地瑟缩:“啊?狄大人,您、您早就知道了?”
“是想到了,但老夫也无法确定沈槐的目的,就安排人暗中监视。会试前夜沈槐去找过你,并且授意你给老夫写了封辞别的信件,是不是?”杨霖叫起来:“是,狄大人,您连这也知道了!”狄仁杰语带苦涩:“这很容易办到。你写信时力透纸背,字迹大半印到下面的纸上。狄春乘你离开时,将纸取给了老夫,从中辨认出你所写的内容其实并不难。就是这封辞别信,让老夫担心沈槐对你起了不良之心,所以才在会试现场抢先出手,将你救下。否则的话,真很难说现在又是何种情形!”
杨霖连连叩头:“狄大人,晚生欺骗了您那么久,您却伸手相救,晚生真是、真是……”狄仁杰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过,我并不认为沈槐知道你与沈庭放的死有关,据我推想,应该是他改变了计划,不想再利用你,甚而是想杀人灭口吧。”
“恩师,恩师!”正在此时,曾泰焦急的叫声从院外一路传来。狄仁杰疾步迎向门口:“哦,曾泰,什么事?”曾泰满脸懊恼:“恩师,咱们晚了一步!”
“赵铭钰走了?”
“那倒不是。赵生因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倒多留了几天,要到后日兰州考生走完后才走。可是……杨霖的包袱已经不在他那里了。”
“那在哪里?”曾泰瞥一眼杨霖,又看看狄仁杰,有些尴尬地道:“赵生说,他会试结束后拿到包袱,觉得很奇怪,就、就上交当日负责考场秩序的沈将军了!”
狄仁杰的身子晃了晃,曾泰抢上前扶住:“恩师,您……”狄仁杰定定神,轻轻推开曾泰的手,沉声道:“如此看来,杨霖怀疑沈槐是杀害何氏的凶手,倒有些道理了。”
“啊,恩师的意思是……”狄仁杰一字一顿地道:“紫金剪刀既然是沈家原有的物件,沈槐肯定认得。再加那半封书信,我想沈槐必定得出结论:杨霖便是杀死沈庭放的凶手!他因此而杀害何氏报仇就可以说通了!”
“娘……”杨霖哭倒在地。曾泰手足无措地望着狄仁杰,只短短的半天工夫,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又密了许多。许久,只听老人仰天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转向曾泰,异常艰难地道:“曾泰啊,既然有苦主诉称本阁侍卫长沈槐为杀人凶手,你便下令去抓捕凶嫌吧。”
洛阳城外,邙山西南方向的山坳中,有大片的红叶林。每年秋季红叶盛开之时,只见泣血遍野、焱如山火,随着秋风荡起火红的波涛,这景色如诗如画,整个九月都引来游人如织,流连于山林之间。
红叶林的西北角,地势陡升的半山腰中,有座护林人登高瞭望的小角亭,后来不知何故又被废弃。从游人聚集的红叶林往此处来,没有平坦的山路,其间杂草纷陈、乱树阻挡,需手攀脚蹬才能靠近小角亭,因此周遭人迹罕至,及其僻静。
此刻是正午时分,小角亭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被秋风吹入的红叶,阳光从破损的亭顶上泻入,将红叶映得金黄斑驳。寂静无声的亭中一人独立,身姿挺拔、衣据翩然,虽穿着武官常服,却有文生的儒雅气派。这人面貌端正,顾盼自如,只从一双眼晴的最深处,隐隐泄露出不安。他,正是沈槐。
沈槐应约而来,已在小角亭中等候了一阵。他表面上不露焦虑,似乎还在优哉游哉地欣赏风景,一颗心却早跟开了锅相仿。右手攥紧的拳头里是一枚小小的银翅飞膘,正是它昨日夜间穿过窗纸,给沈槐送来一封短信,邀约今日之会。沈槐当然认得这种内卫组织的专用飞膘,并且知道,只有最高等级的人物才能使用银翅飞膘,在整个大周朝内拥有此物者,绝不会超过三人。沈槐无法预测,今天自己将面对何种险局,但被内卫盯上就意味着别无选择,只能前来赴约。
正是会试之后,意外落入他手中的紫金剪刀和半封书信,才使沈槐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否则他,大概至今还做着志得意满的春秋大梦。利用杨霖来实施的“真假谢岚”计划,本来是沈庭放为沈槐精心安排的,淮备等沈槐在狄仁杰身边站稳脚跟后,便开始一步步实施。可沈庭放却在去年除夕夜突然意识到,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个巨大的错误!沈庭放写信给沈槐,就是为了澄清这个错误,并企图阻止沈槐。哪里想到阴差阳错,沈庭放暴死,杨霖仓促间把这封关乎性命的书信扣下,为了取回母亲的宝物,还自己送上门来促使沈槐按原计划行事,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沈槐回顾来到狄仁杰身边的日日夜夜,品味自己的心路历程,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最初得不到信任的仿惶和失落,陇右道上难能可贵的心灵贴近;再到孟兰盆节之夜狄仁杰的推心置腹,原以为终于突破重重心障,取得了狄仁杰莫大的信任,即便这其中有投机取巧的因素,沈槐还是感到巨大的成功。至于狄仁杰究竟是把他当成沈槐、还是谢岚;甚而是又一个李元芳,沈槐都决定不去计较,因为毕竟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过多次反复,千回百转难以尽述,而真正重要的是,最终都是他本人将得到由此带来的一系到好处。
可当沈槐展读那封迟到了大半年的书信时,他才毛骨悚然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地一厢情愿、愚不可及。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定再也不和狄仁杰周旋下去了。沈槐认为,狄仁杰早晚会获知全部真相,而他必须在此之前离开狄仁杰,摆脱关于“谢岚”的一切,并为自己找到一个比狄仁杰更有势力的靠山。因为简单地一走了之、从此亡命江湖绝非他所愿,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追求了这么久。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舍得轻易放弃?!还好现在他手中有了一张新的主牌:周靖媛,以及她所拥有的、那份具备神秘力量的“生死薄”。与周靖媛定亲、赶走沈珺、和狄仁杰闹翻……沈槐破釜沉舟、硬着头皮往前冲,接下去,就是利用“生死薄”好好做文章了。周粱昆曾经向他透露过“生死薄”的内情,沈槐深知这样东西的价值,利用它肯定能换来朝中最有权势人物的支持,不论是李、武还是二张,任何一派都会对“生死薄”极为重视。当然,与虎谋皮是风险极大的,周粱昆的惨死就是前车之鉴,沈槐犹豫再三,还没有想好行动的策略,却未料别入已抢先动手了。
“沈槐将军!”一声低沉的呼喊划破脑海中的重重迷雾,令得沈槐全身一绷,他本能地应道:“何人唤我?”佩剑顷刻出鞘,剑尖犹在不停地轻颤。只不过电光火石间,沈槐已通体大汗,自己在沉思中竟丝毫不觉有人靠近,如果对方安心置自己于死地,他此刻已横尸在遍地红叶之中了。
角亭外的四个方向,东西南北的红叶林中,同时站起一队全身黑衣、面罩黑巾的武士,将角亭围了个严严实实。沈槐强作镇定,冷笑一声道:“朗朗乾坤,打扮成这个模样,你们就不怕太显眼吗?”面对他而立的那队黑衣人,正中间的一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朗朗乾坤是没错,不过似乎与沈槐将军没什么关系。要说起来,咱们本来就是一路人。”
“一路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沈槐想要仰天大笑,可惜鼓不起那气势,也知对方暂时无意杀人,便恨恨地道:“少废话,干脆点说吧,把我约来此地究竟想干什么?!”皂巾遮掩的口鼻之上,黑衣人的眼晴倒是流露着笑意,仿佛面前是一只任自己逗弄的小狗:“听闻沈将军素来极有涵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看来狄仁杰大人调教人的本领很一般,很一般……”沈槐把剑一横:“究竟有事没事?否则沈槐就此别过了!”说话间,他举足跨出角亭。
没有回答,只有红叶和黄草细簌舞动,好像涟漪微荡,眨眼间四个方向的黑衣人便齐聚到了沈槐的面前,挡住去路。沈槐的额上青筋暴起,果然是来者不善,今天恐怕无法轻易脱身,他咬着牙又问一遍:“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想问你要一样东西!”那声音阴森入骨,仿佛是来自地下的回响:“生死……生死……”凉气直冲沈槐的脑门,他再往前看去,黑衣人仿佛已成倍增加,阻隔了满山红叶的绚丽景致,暗沉的死气铺天盖地,顿使白日无光。
“曾大人,今日特为前来,是我爹爹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曾泰才踏入周府,转到照壁后面,迎面就碰上了全身素缟的周靖媛。她直挺挺地堵在去路上,一张娇媚的鹅蛋脸消瘦不少,漆黑的杏眼周围是浓浓的阴影,连双唇也失去了蔷薇初绽般的艳丽,却抿出倔强与挑战的形状。曾泰干笑一声,作揖道:“周小姐,周大人的死已有定论,本官今日前来,是要和周小姐谈些别的。”
“别的?什么事?”周靖媛动也不动,全然无意引曾泰入内宅。曾泰还算了解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便不卑不亢地道:“无他,只想来问问周小姐,沈槐将军是否在府上?”
“沈槐?”周靖媛挑起眉梢:“狄大人的侍卫长您该去狄府找啊,到我在这周府来做什么?”曾泰面不改色:“听闻周小姐近日已与沈将军订了亲,那沈将军时常在周府走动,故而特来此地寻他。”
周靖媛觉出味道不对,狐疑地打量起曾泰来:“沈槐常来府中是实,但也都是在当职之外的时间。据我所知,他是非常尽责的官员,从不擅离职守的……曾大人您何故此时来我府中找他?再者说,若是狄大人有要事召唤他,也不该是您这位大理寺卿亲白跑腿啊?”她眨了眨黑宝石般的眼睛,冲着曾泰嫣然一笑:“曾大人,您能告诉我为何如此着急找沈槐将军呀?”
“周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啊。”曾泰啧啧赞叹,随即拉下脸,一本正经地道:“周小姐,你所料不错,如果沈将军这位朝廷武官不是牵扯到了人命大案之中,我这大理寺卿又何必亲白出马呢?”
“人命大案。”周靖媛倒吸一口凉气,曾泰观察着她的表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是的。有人控告沈槐将军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其老母亲,被害老妇人的尸体目下就在京兆府中。国为沈将军乃朝廷四品命官,又是狄阁老的卫队长,身份特殊,在案情未白之前为免闹得满城风雨,本官才先自行寻找沈将军的下落。”
周靖媛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勉强应道:“杀人?沈槐杀人?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啊。”曾泰颇有同感地摇头:“周小姐,本官也认为沈将军决不可能犯下此等罪行,然沈将军光躲着不现身、一味逃避查案,反倒显得做贼心虚,实在是不明智啊!因此本官还想请周小姐帮忙,让沈将军尽快到大理寺接受讯问,一证清白。”周靖媛登时柳眉倒竖,气喘吁吁地道:“曾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槐有没有罪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更不清楚,你凭什么要我让沈槐去投案?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曾泰遭了顿抢白,满脸尴尬地道:“本官四处寻找沈将军无果,才想到周府来试试……”
“没有!沈槐好久没来过了!我不知道!”周靖媛几乎在尖叫了。曾泰皱起眉头:“请周小姐稍安勿躁。既然沈将军不在此地,那本官就告辞了。”他朝周靖媛拱拱手,又加了一句:“周小姐,如果沈槐将军前来周府,还望周小姐向他转告本官方才的话。万一他不遵从,就得麻烦周小姐及时派下人到大理寺来通报……”
周靖媛劈头打断曾泰的话:“曾大人!这事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就算沈槐来到周府前,我也压根不会让他进门,您要找他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她腰肢一扭扬长而去。曾泰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摇头叹息着离去。
已过了三更天,周府灵堂上的烛火仍在明灭不定地跳动着,灵堂内外悬挂的孝幛丧帷随着夜风瑟瑟飘扬,在黑黢黢的庭院中那翻舞的片片灰白特别扎眼,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凄凉。明天就是周梁昆的五七了,灵堂里已布置好道场,从明日一早开始,这里就要被喧闹的法事所占据,然而此刻却是那样安静,静得可怕。
周靖媛独自一人,漫步穿行在漆黑的院落中。她刚在灵堂守了大半夜,按说必是筋疲力竭,该去闺房安寝了。可不知何故,这位侯门千金仍神采奕奕地四处游荡着,全然不顾深秋的夜露粘上绣花锻鞋,寒霜亦染湿了那一头乌发。她的双眼闪着亢奋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堪与星辰媲美。就在她踏上通向后院的狭窄小径时,身旁浓密的灌木从中突然伸出两只手,周靖媛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拽到树后。
月光惨白如雪,沈槐满脸的血迹斑斑,显得格外狼狈。他恶狠狠地嘀咕一声:“别叫,是我!”方才撤下捂牢周靖媛嘴巴的手。周靖媛稍缓了口气,也低声道:“你干什么?深更半夜的闹鬼啊?!”沈槐冷哼:“你不也深更半夜的到处乱窜?”周靖媛愣了愣,转动着漆黑的眼珠仔细端详沈槐,突然“扑哧”一笑:“哎哟,沈槐将军,你这是怎么了?从哪里搞得这副窘态来?这可不像朝廷的中郎将,狄阁老的侍卫长,倒像一个……逃犯了!”
沈槐的脸色愈加难看,低声喝问:“逃犯?你什么意思?”周靖媛故作惊讶:“哎呀,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还半夜偷闯民宅,不活脱脱就是个逃……”
“住口!”沈槐猛地揪牢周靖媛的胳膊,她疼得一咧嘴:“放开我!”沈槐反而手下加力,咬牙切齿地道:“你快说!到底什么意思!”周靖媛连连吸气,仍不肯示弱,反唇相讥道:“今天下午大理寺卿曾泰大人来府里找你,说是有人命官司落到你头上了!”
“曾泰?什么人命官司?!”
“还有什么,不就是那个老太婆。”
沈槐甩开周靖媛,冷笑起来:“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老太婆?那不是你负责抛的尸吗?哼,难怪说妇人难成大事,我终究是高看你了!”周靖媛一边揉着胳膊,一边针锋相对:“我难成大事?好歹也拖了这么长时间,可你呢?为什么一下就让人怀疑到你的头上来了。你和这老太婆之闹究竟有什么纠葛?嗯?你不告诉我没关系,可人家曾大人、哦,还有狄大人心里头清楚得很呢,只怕你过不了他们的关!”沈槐无心理她,只顾自言自语:“难怪我今天回尚贸坊后的小院就发现有人监视,你的府外也有,原来是曾泰派的人,我还以为……”他又是一声冷笑:“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些。”
“什么倒还好些。”周靖媛死死盯着沈槐发问。沈槐收拢心神,双眼放出困兽般的凶光,他正对周靖媛,一字一顿地道:“周靖媛,我正要问你!为什么有人向我逼要‘生死簿’?你说!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有人向你要‘生死薄’?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人!”沈槐压低声音怒斥:“今天午后在邙山上我拼死才逃脱他们的围捕!你着我很狼狈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周靖媛满不在乎:“什么人如此厉害,居然连你沈将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这女人!竟然冷酷至此!”沈槐暴怒地挥起手掌,未及落下却看见周靖媛那双秀目光中充溢的轻蔑和耻笑,他火热混乱的头脑骤然冷静,右手慢慢收势,左手却像铁钳般握牢周靖媛的纤纤玉臂,许久,才从鼻子里哼道:“我果然低估你了,周靖媛,我猜就是你把‘生死薄’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吧?”
周靖媛扬起娇小的头颅,语气中的挑衅犹如尖锐的芒刺:“沈将军,你太聪明了!不过还远未聪明到家!”
“哦。那沈某倒要向周小姐请教一番了。”沈槐此刻倒完全镇定下来,周靖媛把小嘴一撇:“沈将军,我的沈郎!你怎么不想想,你这些日子成天在周府出出近近,早就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咱俩定亲的事情就算你我不说,下人们也会把这喜讯儿传遍了街坊邻里。因此嘛,根本无须我去向什么人透露消息,那些一直阴窥‘生死薄’的人,自然就会把眼光落到你的身上啦。”
沈槐咬牙切齿地笑起来:“不错,不错,我倒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小美人儿,沈某甘拜下风了。只是沈某尚有一事不明,靖媛小姐何不一块儿都赐教了?”周靖媛甜蜜地朝沈槐胸前靠去:“嗯,沈郎,你说……还有什么事啊?我都告诉你。”沈槐将周靖媛轻揽入怀,一边抚弄着她的发丝,一边在她的耳边窃窃低语:“靖媛,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引诱我、主动委身于我,弄来弄去的,不会就为了把我拖入‘生死薄’这趟浑水吧?”
“嗯……”周靖媛微合双目,迷迷茫茫地仿佛在呻吟:“不拖你拖谁啊?我就是要拖住你、拖死你,你说的,咱们俩人是纳过投名状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够了!”沈槐再也压制不住胸中的恶气:“周靖媛,我今天才算明白你的险恶用心,原来你处心积虑地与我周旋,根本目的就是要拉我陪葬!多么可怕的女人啊!周靖媛啊,周靖媛,我沈槐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就盯上我了,啊?!你说!”周靖媛并无怯意,反而向他绽开最靓丽的笑靥,神色里还带上轻浮的媚态:“沈郎,我怎么舍得让你陪葬呢?你想错了,我是要与你共赴锦绣前程啊。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有了‘生死薄’,咱们就有了呼风唤雨的本钱,不过要冒些危险罢了,可这就是代价,很公平的,你总不能只得好处吧?”沈槐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你、你简直是疯了!你明明知道你爹就是因为‘生死薄’被人逼死的,竟然还敢与虎谋皮……”
“是!我当然知道!”周靖媛双目灼灼,不顾一切的疯狂之火几欲破眶而出:“我爹爹被逼死了,那些人就会接着来逼我,可我不想束手就缚,我更不想像我爹那样被活活逼死!我还想替我爹爹报仇呢!所以我才找到了你,沈槐,我的郎君,你是有雄心的人,也是有本领的人,你怕什么?既然那些想得到‘生死薄’的人已经现身,你只要将他们扫平,我们凭着‘生死薄’就足够天下无敌了!”
“你!……”沈槐哭笑不得:“周靖媛,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你想想看,你爹那样的朝廷三品大员、有几十年根基的朝中重臣,都会被活活逼死,对手有多厉害多可怕,你以为靠我们两人的区区之力就能与他们抗衡?!”
周靖媛嗤之以鼻:“谁让你光靠自己了?我的沈郎,你不会这么愚蠢吧!你的背后是谁?不是狄仁杰大人吗?他可比我爹爹厉害多了,你把‘生死薄’的秘密抛给他,还怕他不鼎力相助!”沈槐脑袋上的青筋根根爆出,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我总算明白你的居心了!周靖媛,从一开始你看中的就不是我,而是狄仁杰这个老家伙!”周靖媛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那又怎么样?反正不能让‘生死薄’落到害死我爹爹的坏人手中!咱们总归要凭‘生死薄’待价而沽,狄仁杰大人的背后是太子,今后的皇帝,有他们的支持还怕你不飞黄腾达。”
沈槐气结:“你胡说些什么!”周靖媛仔细观察沈槐青白相间的脸,似有所悟:“你怎么了?咦……为何我总感觉你和狄大人之间有些怪怪的,莫非你和他有什么过节?你杀死的何氏是不是与此有关。对呀,按理说你是他的卫队长,你出了事他总该先私下盘问你,怎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就立即让大理寺出面到处抓捕你?”沈槐将牙齿咬得喀喀直响,半晌,他才费劲地挤出话来:“周靖媛,你这自以为是的蠢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活生生把我逼到悬崖边?!当然,你自己也跑不了!”
“悬崖边?”周靖媛总算有点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情不自禁地倒退半步:“沈郎,你、你别急啊,要是狄仁杰大人那里靠不住,咱们还可以找找粱王爷,或者宫里那两个半男不女的家伙,他们都很有势力……”沈槐把血污点点的狰狞面目直凑到她眼前:“来不及了,今天我之所以能逃脱,说穿了还是对方手下留情。我想他们一旦知道我失去了狄仁杰的信任,必然会再无顾虑,肆无忌惮地来感逼你我交出‘生死薄’,以他们的身手和势力要杀死我们、或者把我们整得生不如死,那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你爹就是前车之鉴!只怕到时候,我们连靠山的门都还没摸着!”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这下周靖媛也吓得花容失色,没了主意。
如墨的夜色中,沈槐阴冷的笑容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都怪我一时贪念,竟被你这女人所累,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没想到我沈槐也会落到今日这般走投无路的境地!”
早朝已毕,上阳宫观风殿外的廊庑下,一众官员正沐浴着秋日暖阳,悠悠哉品尝今天的廊下食。最近这段时间来,从各地上报的奏折都是国泰民安的好消息,关内道粮食大丰收,洛阳这个全国的大粮仓秋收顺遂,据报存放粮食的仓库都不够用,圣上还要紧急拨款加建,这钱花得自然是畅快无比。随着喜讯频传,官员们发现,最近半个月来的廊下食都比往日丰盛许多,大家也吃得格外舒心。
阳光闪闪烁烁,狄仁杰眯缝起一双老眼,正在琢磨面前食盘中的发糕,耳边响起殷勤的问候:“狄大人,今天的饭食还配胃口吗?”狄仁杰缓缓举目,作势欲起:“哎呀,是段公公,本阁老眼昏花的,一时没瞧见。”段沧海半躬着腰,忙不迭伸出双手相搀:“狄大人,圣上让老奴来看看狄大人吃得可好?”
“好啊,很好,本阁能看出来,给我的这份饭食与旁人不同,正想请教段公公却是为何呀?”段沧海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这是圣上特意嘱咐,国老年迈之人,牙豁齿衰,喜用绵软的食物,因此给狄大人淮备的是绿豆饧粥、枣泥发糕和煮烂的羊羔肉,自然与其他官员不一样。”狄仁杰朝上拱手:“圣上恩泽浩荡,老臣感激涕零。”
段公公微笑:“狄大人吃得好,老奴就放心了,告退。”他刚向后撤身,狄仁杰拦道:“段公公,本阁正想四处走走,段公公苦无急事,你我一起如何?”
“是,狄大人请。”
“请。”两人并肩走下殿前的台阶,沿着西侧的宫墙徐徐前行。
走了一小段,狄仁杰好像刚刚想起件事,停下脚步道““哦,段公公啊,本阁有个逆子景辉,蒙圣上恩典,钦点他为向尚药局供药的皇商,自奉差以来屡受段公公的照应,本阁在此谢过了。”说着他就要深躬下去,却被段沧诲挡住:“狄大人太客气了。景辉既精明又豁达,实乃性情中人,才办差不久便倍受尚药局奉御总管的赞许,何须老奴照应啊。”狄仁杰闻听此言,与段沧海一起畅怀大笑起来。
笑毕继续向前,两人的脚步和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狄仁杰频频抚捊长须,随口寒喧:“若不是景辉所告,本阁还不知道段公公有藏宝的爱好呢。”段沧海却摇头轻叹,语气中隐含怅棢之情:“咳,不怕狄大人笑话,您也清楚我们这样的人,无家无后,侍奉圣上一辈子,少有积蓄吧还无处可用,只能找些嗜好聊度残生罢了。”
狄仁杰颇为感慨:“段公公此话令人唏嘘啊。不过……段公公的这个嗜好单靠金银可不够,还需要有鉴宝品宝的学问哦。”段沧海眼波一闪:“呵呵,老奴哪有什么鉴宝品宝的学问,随便玩玩,瞎猫逮死耗子罢了。”
“哦?”狄仁杰不经意地道:“段公公逮住的耗子,可都是鸿胪寺收藏的四夷瑰宝,在本阁看来,您这只猫不仅不瞎,反而是目光如炬啊。”
“哎呀,狄大人说笑了,说笑了!老奴愧不敢当。”段沧海口中客套着,细密皱纹包裹的双眼中满是意味深长的笑意。狄仁杰索性停下脚步,也笑眯眯地直视对方:“本阁胡乱揣测,段公公必与鸿胪寺有过一番渊源,否则怎么可能将鸿胪寺四方馆最近几年失落的贡品,一概搜罗进囊中,毫无遗漏呢?”
“狄大人果然英明神断,举世无双。”段沧海照惯例送上恭维之辞,两人随即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圈子兜得差不多,是该切入正题了。
“唉,说来话长。回想老奴十岁净身入宫,十五岁起随侍先帝身旁,到今天一晃已近四十载了。狄大人要问老奴怎么会与鸿胪寺结缘,那就得说到三十多年之前。当时老奴刚刚开始侍奉先帝,噢,当然了,还只配干些打杂的活。有一次,吐火罗的使者来朝,据传是个世不二出的品宝专家,先帝心血来潮请他鉴宝,结果此人对天朝所有的宝物都不屑一顾,唯独指出一件,却又不肯明说其中妙处。先帝为此深感懊恼,便下令鸿胪寺四方馆一定要将这宝物的秘密破解出来。于是,老奴就被去指派四方馆监督此事的进展……”
段沧海说到这里,卖关子似地停了下来。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道:“如果本阁没有记错,当时的那住四方馆主薄就是后来的鸿胪寺卿周粱昆大人吧?”
“是的。周大人就因为此事办得好,深得先帝欢心,从那以后才仕途顺畅,在鸿膛寺步步高升。”
狄仁杰冷笑一声:“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恐怕周大人最后还是毁在那件宝物上头了吧?”段沧海肃然:“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老奴钦佩之至。”狄仁杰不理会他的感慨,却淡然望向远方宫墙,重重叠叠的黛瓦间一只无名翠鸟正在啾啾鸣唱,他将目光停驻在那身绚彩辉煌的羽翼之上,喟然叹道:“在最华贵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最险恶的杀机。真难以想像,那幅举世无双的宝毯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竟活活夺去了周粱昆大人的一条性命。段公公……”他转向段沧诲:“可否赐教呢?”
段沧诲再度躬身:“赐教实不敢当,不过狄大人,以老奴所知,八月一日那天在则天门搂下当众烧毁的,绝对不是三十多年前吐火罗使者所指认的宝毯。”
“哦?何以见得?”
“因为真正的宝毯水火不惧,乃老奴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差错。”
“段公公这么肯定?”
“当然,若不是当年老奴失手将蜡烛打翻在宝毯上,这宝物的秘密也许到今天都还未被人勘破呢。”
“……竟有此事?”
原来三十多年前的小太监段沧海,护送宝毯到了四方馆,便天天在那里盯着年轻的主薄周粱昆,要他在十天限期内找出宝毯的奇异之处。周粱昆一筹莫展,日日夜夜对着宝毯发愁,段沧海克尽职守,也只好在一旁陪着。几天下来两人都困倦难当,一个瞌睡不小心,段沧海碰翻了手边的烛台,烛火卷上宝毯,把周粱昆吓了个魂飞魄散,随手抄起茶杯泼水,两人这才因祸得福,无意中发现了宝毯不畏水火的奥秘。
说到这里,段沧诲的神色中也有了些募然回肯的惆怅,狄仁杰微微点头:“如此听来,倒可算是一段佳话。那么说段公公与周大人的友情,却是由那幅宝毯所起。”段沧海悠悠长叹:“唉,不仅如此,其实连老奴的这条命都是周大人救的呢。”
“救命?”
“是,狄大人有所不知,那幅宝毯是由一种举世罕见的特殊彩线编成,所以才能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质地还特别轻盈。但这毯子的四个角上偏偏掺有普通的织线。当时老奴失手打落蜡烛,恰落在一个角上,宝毯的其它地方虽安然无恙,唯有那角上的花纹被烧出个大洞来!狄大人试想,刚刚破解宝毯的奥秘,就把它烧坏,老奴岂不是犯下了掉脑袋的罪过?”
“嗯。”狄仁杰微瞑双目:“确是大罪一件,却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救了公公呢?”段沧海的脸上堆起神秘的笑容:“周大人找来了那时京城的头号绣娘,那女于聪慧无比,几番琢磨后果真将宝毯织扑如旧,整体看去毫无暇疵。”狄仁杰也不觉一惊:“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内情?”段沧海又向前凑了凑:“那绣娘还探究出一个奥秘,原来这毯子中间有个夹层,毯子四角用普通织线就是为了能够方便拆开后,缝进薄薄的纸张或者绢布,随后再与宝毯编织成一体。由于宝毯不怕火烧、水淹甚至刀剪,可以很好地保护藏入的物品,而要取出的话,则必须按照原来编织的方法拆开才行。”
狄仁杰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他低声喃喃:“真毯、假毯、绣娘、藏物……这一切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玄机,又会不会与周大人的惨死有着某种关联呢?”狄仁杰陷入了沉思,稍顷,他忽地醒转,正碰上段沧诲意味深长的目光,狄仁杰咳嗽一声:“段公公方才所述令老夫颇有感触,故而失神了,还望段公公见谅。”
“哦,莫非老奴的往事也引起狄大人的什么思绪吗?”狄仁杰微笑:“是啊,想起了一些旧时光、老朋友,如今回味起来,终突还是人一生最可宝贵的啊。哦,扯远了,扯远了……那么说,段公公就是从三十多年前起,从鸿胪寺学到了鉴别宝物的本领?”
段沧海摇头:“哪是什么本领,不过是仗着有机会,看多了总也领略些大概。不过老奴收藏了苦干年,都没寻到真正值钱的宝物。”
“是吗?可前几日段公公让景辉带给我看的单子上所列,可都是一等一的国宝啊?”段沧海正色:“狄大人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
“知道。”狄仁杰正视段沧海一字一顿地道:“那些都是前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偷出鸿胪寺的宝藏,本阁正在困惑,它们如何都落入了段公公之手,”
段沧海沉下脸来:“看来狄大人时刘奕飞的案子已心知肚明,那老奴就直说了。刘奕飞盗取宝物后要销赃,又由于宝物的价值和来源,他不敢找通常的买主,只暗中联系了洛阳城内儿个私下买卖珍玩的商人。也是苍天有眼,老奴收藏多年,恰和这儿位商人都有来往。我接到消息后去一看那些东西,立即便认出是鸿胪寺的宝藏。老奴不敢耽搁,马上告知了周大人。”
狄仁杰倒有些出乎意外:“这么说……周大人很早就得知刘奕飞的罪行?”
“也不能算很早,应该说是从圣历二年年初开始,我们便察知了刘奕飞的所作所为。”
“可是周大人直到那年年底的腊月一十六日夜,才亲自下手除去刘奕飞,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狄仁杰欲言又止,段沧海立即接口:“当时,周大人一再表示会妥善处理此事,老奴也觉得事关鸿胪寺内务,应该让周大人有些回旋余地,便没有多追究,只是用了些手段先将那些宝物逐步收罗起来。但奇怪的是,老奴等了大半年,周大人都未对刘奕飞做出丝毫处置,老奴便感觉事情十分蹊跷。在老奴的再三逼问下,周大人才承认,他被刘奕飞要挟了。”
“要挟?”狄仁杰难以置信地瞩目段沧海:“段公公,看来今天你和老夫所讲的,还真是个十分复杂的故事。”段沧海拧起稀疏的眉毛,阉人特有的光滑面庞因严厉的表情而显得有些滑稽,但当他艰难吐出“生死薄”这三个字时,狄仁杰还是悚然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