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像是岸涯小鬼的恶作剧。”
嘈杂的人声里传来特别宏亮的这个说话声,让阿静回头张望。
这里是两国桥东边桥头的一家麦饭舖,时间是中午时分。在这种光是呼吸就会流汗的季节,朴素的“山药汁麦饭”招牌吸引了不少客人。对负责端菜的阿静来说,此时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
说这话的是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头子——回向院茂七。
“热天吃山药汁麦饭最好。只要把这个装进肚子里,就绝不会中暑。”
他老是这样说,也时常来吃饭。通常都是单独一个人来,今天身边却有个醒目的美女。
她年约三十,肤色白皙,脸颊丰满柔嫩,嘴唇的胭脂鲜艳夺目。
“哎,是富士春。”
听到斜眼瞧那女人的客人如此低声说道,阿静恍然大悟。
(原来是常磐津的三弦老师……)
难怪打扮得这么时髦。
阿静突然想到自己比富士春年轻,却双手粗糙、头发干枯,而且系着围裙,突然悲从中来。
虽然明知拿自己和以技艺为生的富士春那种女人比较,本来就不合理。但会这样想,全因失去庄太之后的寂寞所致。
庄太未过世之前,阿静认为自己是全江户最幸福的老婆;鲜眉亮眼,美得甚至不输吉原的花魁。
如果庄太在自己身边的话。
想到此,阿静再度感到无依无靠。那股想追随庄太而去的心情,像冷水般渗入体内。
“听说岸涯小鬼是水獭化成的妖怪?”
一旁响起舖子老板的声音,阿静这才回过神来。
“这个啊,有人说是水獭,也有人说是狐狸,各种说法都有,不过好像没人知道真相。”
茂七头子边扒饭边如此回答。
茂七,酱油般颜色的脸,嘶哑的嗓音,已经到了有孙子都不足为奇的年纪,但聊得起劲时,简直像个天真的孩子。
不仅茂七,在座的客人也停下筷子,捧着大碗,一副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神情,侧耳细听或在一旁插嘴。
“说是这么说,头子真相信那种事吗?”
坐在角落的年轻师傅奚落茂七。茂七“喔”地应了一声,接着说:
“当然相信。那传说是真的。我有个姜太公朋友,甚至钓的鱼都被拿走了,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阿静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他们说的是“搁下渠”的传说。正如那年轻小伙子所说的,这的确不是头子平日的作风。
阿静继而又想,头子的这番闲谈,大概是想替我打气吧。虽然他嘴巴上说了种种理由,但每隔两、三天就来舖子,应该是惦念着我才来的吧。
这的确值得感谢,可是,心里的那个创伤已无法弥补了。
“搁下渠吗?我本来以为那只是无聊的怪谈,顶多是狸猫的恶作剧而已。”
老板歪着头说道。
搁下渠是本所七怪事之一,阿静会听人说过,也曾看过图画。
据说,到了傍晚,若有满载而归的钓客,兴高采烈路经本所锦系渠附近,不知何处便会传来这样的叫唤:
“搁下……搁下。”
即使认为听错了而置之不理,那声音也会一直紧追在后。当事人害怕得奔跑回家后,才发现鱼篓里已空无一物——这是传说的内容。
庄太以前会如此笑道:
“多半是平素爱夸口的钓客,因钓不到鱼,为了辩解空鱼篓而绞尽脑汁编造出来的鬼话。”
“难道你不怕?”
“叫卖鲜鱼的小贩,听到有人叫你搁下鱼,怎么可能真的搁下?所谓七怪事,起初应该只是一种俏皮话吧。”
庄太是个很有活力的人……每次想起他,阿静总会在心底哭泣。
“岸涯小鬼到底长什么样子?”
坐在后面的其他客人如此问道。茂七头子转过身子回应,来劲得简直要口沫横飞。
“听说长得很恐怖。身子虽然只有小毛头那般大,但双手和双脚都有类似鱼鳍的蹼,而且指甲尖锐,头大约有酱油桶那么大,睁着婴儿头大小的眼睛,嘴巴大概是大板车车轮的一半大,嘴里长满了匕首般的獠牙。不管是鲤鱼还是其他鱼,都连头带尾嚼得咯吱作响,连骨头都不剩。而且啊……”
头子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继续说:
“听说,碰到岸涯小鬼时,必须丢出鱼篓内最肥美的鱼,趁那家伙吃鱼时赶快逃走,要不然会被那家伙吃掉。”
客人笑语喧哗。富士春也静静地微笑。
“搁下渠会出现岸涯小鬼,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家的小伙子还看过脚印。”
这回客人不禁喧闹起来。
“什么样的脚印?”
“听说跟大得出奇的青蛙很类似。那小子不是胆小的家伙,但看到脚印时也吓得几乎直不起腰,爬着回来。”
“脚印往哪里走?”
老板探出身子问道。头子竖起手指示意方向。
“听说一直到三之桥那边。我赶到现场时,脚印就消失了,太可惜了。”
阿静首次感到震惊。
阿静住在三之桥附近——绿盯五丁目竖川旁的十户毗连大杂院。
心里发毛的并非阿静一个人而已,其他客人也格外安静。
接着响起分外响亮、像要一笑置之的声音;是个刚进门,看似游手好闲的男人,脸颊有个大伤疤。他相貌和善,一副机灵的样子。
“哪里,这没什么,在我家乡不叫岸涯小鬼。外观虽然有点可怕,但光吃鱼,不使坏。”
“那,原形到底是什么?”
男人哼了一声地说:
“听说是死不瞑目的渔夫或鱼贩转世投胎的。”
舖子里笼罩着与方才意味不同的静默。
在这麦饭舖出入的客人,大多知道阿静的身世。不但知道阿静过世的丈夫庄太是鱼贩,也知道庄太死于非命。
“喂,你别胡说八道。”
邻座客人责难地说,游手好闲的男人抬起下巴说道: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在我家乡的确是这么说的。卖鱼为生的人遭到横死、不能瞑目时,就会变成岸涯小鬼。”
邻座男人也一副要打架的模样,撑起上半身。茂七头子居中调解:
“大男人没必要为这种事吹胡子瞪眼睛。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事。说来说去,岸涯小鬼应该是水獭化成的妖怪,一定是这样的。”
不久,头子打算离开舖子时,看着阿静,扬了一下眉毛。
(抱歉,事情竟变成这样。)
他的表情似乎是这个意思。阿静默默地打躬。跟在头子身后的富士春,也一副要阿静谅察地微微点头。
接着,有那么一下,她一副有口难言的眼神望着阿静。那眼神强烈得令阿静不禁往后退。只是,她终究没开口说半句话。
(这人好文静……可是,她为什么那样看我?)
对方是常磐津三弦老师,声音应该娇滴悦耳,也应该很大方。如果她有话想对阿静说,不可能沉默不语。
阿静有些在意,事后不动声色地提起富士春的事,麦饭舖老板竟说了出人意表的话。
“她很可怜。本来声音很好听。”
“本来声音很好听……”
“是啊。听说喉咙长了恶性肿瘤,声音哑了。叫不出声的杜鹃鸟,太可怜了。”
“以前就这样吗?”
“不,好像是一个月前恶化的。邻居发现富士春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用木板把她抬到町医生那儿。”
阿静心里浮现富士春那有口难言的眼神。
原来那么美的人也会遭遇不幸。
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活在这世上,根本没一件好事。想到此,阿静不禁停下洗碗的手,失神地呆立一旁。